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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七 ...

  •   空气凝成一团灼烫的胶泥,沉甸甸地糊着尾形的肩膀、口鼻和手脚。若竹仍缩在原处,两手绞着军服袖口,将袖章纹路揉得变了形状。

      忽然,她向他伸长头颈,下半张脸暴露在阳光底下,嘴唇微微抽搐。他倏然意识到某种可能,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手巾捏成一团,强行塞进她口中,接着反剪住她企图挣扎的手臂,拖着她出了仓库。

      他原以为制服她会像抓一只鸟那样容易,但她反抗的气力超出了他的预想。若非中午恰好无人出门,她一路闹腾出的动静铁定会招人过来。总算推她进了卧室,他一面将她压制在地,一面手口并用将被单撕成粗条,把她的手腕绑在床头柜脚,又在嘴上勒了一道——万一她将手巾吐出、咬舌自尽,那这一顿折腾就前功尽弃了。她就此气晕也好,恨他入骨也罢。他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要她活着。

      在她脑后打完结,他虚脱似的垮下来,两手撑着墙壁和柜门。心脏咚咚撞着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能冲破胸膛迸将出来。她正被他圈在两臂当中,脑门磕着他的锁骨,呼吸喷在他的胸口,一抬头就能与他的脸对上。光线被遮挡得这样严实,她甚至连他的轮廓都不一定分辨得出。但他完全不想看到她的眼睛。无论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他都一点也不想知道。在她面向他之前,他必须离开。

      屋外是一大圈她被他拖拽时留下的痕迹。手印脚印、砸窗户的板凳、碎木头碎纸、头绳,还有上下半身分家的军装和倒在草丛里的三八式步|枪。尾形实在没心思收拾,捡起军装步|枪走到仓库,将敞开的门回推一半。

      门锁中央闪着一点银光,正是他年前遗失在水原家的钥匙,连把手上的划痕都分毫不差。他“哈”地笑出了声,拔出钥匙,背靠门框,缓缓坐倒在地,将怀里的枪拥得紧了。像这样抱住它,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究竟是她去水原家时发现了这把钥匙,还是因为得知了这把钥匙和仓库的存在,所以要去水原家,都已不再重要了。从这扇门打开的一刻起,他在她周围精心营造的所有伪装便已统统溃不成军。

      毫无疑问,她会因此而死。绑住双手、塞住嘴巴只能暂缓一时。一旦离开他的视线,她定会想方设法自戕。就算他收起全部尖锐的、坚硬的物什,留她在一个空空荡荡、连丝线都没有一根的房间,她也能挖出一切寻死的机会,譬如咬舌、譬如撞墙,譬如更简单的——急火攻心之下病情加重,从而无药可医地断气。一心求死的人,会有一万种方法去死。没人拦得住。

      在那之前,她大概会想从他那里要一个解释。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揪着头发,脑袋紧紧贴着枪管,“我这样待你,是因为我只能这样待你……这很难理解吗?”

      回答他的是萧萧的风声。甚至没有鸟叫。

      “对了,你想要我怎么待你呢?”他笑了笑,继续说,“永远温柔地照顾你?把你当成一个健全、完好的女人来重视?娶你当老婆?还是为了你去北海道,跋山涉水找黄金?真是抱歉啊,我一个都没做到……不,是压根没打算去做……”

      “是不是很失望啊?”他轻声问,耳语似的,“你心心念念的尾形先生,那么那么喜欢的尾形先生……居然是这样一个男人。

      “可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就连你们一起在旭川那会儿,他都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掐死你呢……你还对他笑,还请他到家里吃饭……哈哈!笑死人了……”

      “所以呀,这都是你的错。”

      他伸手探向虚空,好像在轻抚倾听这些话的女人的脸。语气是出奇的温柔,带着怜爱一般。

      “你就不该爱这个男人——谁让你爱他呢。”

      白茫茫的日光漏过尾形的指缝,落在凹凸不平的积灰地面,像一场肮脏的雪。他轻轻笑了,抱回怀里的枪,感到枪栓被晒得烫了。

      “为什么非要搞清楚呢……”他喃喃念道,指甲来回刮着枪身侧面的细长凸起,“就不能这么一直过下去吗……你也想活下去的,不是吗……”

      她曾是那样地怕他,也能察觉到探究他的底细会为自己招致怎样的灾祸。这足以证明她确实在乎自己那半条苟延残喘的命。若无相当程度的把握或决心,很难想象她会破釜沉舟至此。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他摸着脑门,指头在枪栓上一下一下地点,“我应该没留下过有指向性的破绽……”

      好似在回应他的疑问。玎玲玲地,一阵琴音飘来。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得散了。

      此时此刻,这是尾形最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他梦游般地走到门口,手里还攥着三八式步|枪和军服上衣。琴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像一个女人在语无伦次地泣诉。进到里屋时,他看到小卷正扒着上锁的卧室门,前爪不停地抓挠。见他过来,便“咪咪”地连唤两声,求助一样,又继续刷刷刷地挠着。

      “疯回来了?”他下意识嘟哝道,掏出钥匙,向小卷虚晃一下脚尖,“起来,你挡道了。”

      房门刚开,小卷就一猛子扎了进去。琵琶声停了。她没松开拨子,用手背去蹭小卷贴在膝上的脑壳,另一只手捏着琵琶颈。琴上没插那根细棍,但弹不成调的原因,并不止这一个。

      短袜、衣襟、袖口,拨片与琴身。到处染了斑斑点点的猩红。足底和手掌的红格外深且长。柜底下的碎镜片压在断裂的布条上,分布着细而长的暗色血痕。显而易见,她是伸脚够到了散落在地板的妆镜碎片,用它们磨断了绑缚手腕的布条,才得以脱身拿到琴的。

      她没拿这些尖锐的玻璃片去割动脉,也没一头撞上墙壁或柜角。她选择捧起她的琴,用流着血的手抚出半通不通的曲调。尽管是她自己听不见的。

      她始终低垂着头。发际渗出一块乌青。不知是撞出窗子时留下的,还是反抗他时磕碰到的。

      被窗栅栏撕裂的日光黏在她破损的嘴角,将创口涂得黑了。

      “你看看你……”尾形低声说道,声音却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真够凄惨的。”

      医药箱也被若竹扒到了柜子外面,好在里头的东西一样不少。尾形将碎玻璃、乱线团扫到一边,草草拾掇出一块能下脚的空地。以防小卷在屋里乱走踩伤脚爪,他打算先放它到院子里待着。刚抱小卷走出卧室,又想起枪和军装都被自己随手放在了墙角,赶忙折返回屋。

      他捡起军服上衣,目光在那只被她揉皱的袖口上停留一会儿。恍然了。

      “哈哈。”他哑然失笑,“多谢你啊。”

      这声道谢所包含的情感却是难得的真诚。他都快忘记了——这件被他从桦太穿到北海道的军装,原是属于一名一等兵的。

      难怪她没有一死了之。难怪她只是低着脑袋对他。这场赌局是他赢了。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胜利的天平便已然向他的一侧倾斜。从今往后,他不会再错失什么,也不会再毁掉什么。他的的确确是被命运垂青的孩子。受到祝福的孩子。

      “至少你有一件事说对了,勇作阁下。”

      他提枪走到门口,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我得到了祝福。”

      处理完若竹的伤口,尾形收拾好房间,喂她吃下热过的腌鲭鱼盒饭,然后出门给高野去了一个电话,推迟了月底的看诊。伤痕痊愈需要时间。在此之前,他要避免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快到家时,他又听见了玎玎咚咚的琴声,不由得皱眉。他记得她两手受的伤有多重,因而越发地听不下去。

      一进卧室,尾形便攫住她的右腕,硬是将拨子跟弦拽开一尺有余,同时拔下导声的木棒,反手扔到身后。即使如此,她却仍不松手,兀自握得死紧。殷红的血洇透绷带,再次染上了拨片琴颈。

      “这算什么?自虐吗?”

      他气极反笑,故意放开手,趁她一时松懈,倏地将琵琶拨子全夺了来。她倒抽一口冷气,喉咙发出类似咕噜的呜咽,腕子顿在地板上,浑身发抖。他顺势将她拉得近了,在她的腿上写:伤好前再弹琴,我就把它扔了。这不全是气话,有一半是他的真实想法。琵琶,那该死的琵琶。令她起疑,使她生躁。若非十足了解她的客人,怎会特意买琵琶给她?他早该想到的……

      她猛地抬起头。从仓库回来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面向他。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张脸上看到恐惧。但见她瞪大了无光的眸子,鼻翼翕动,牙齿将下唇咬出了血。悲伤、愤懑,还有另一些他读不懂的感情。全部混在了一起。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原地怔住了。她一把抓住他的袖管,嘴巴张开又闭合,像要喊叫,又似在痛哭。有温热的东西渗到他的胳膊,是她手上流出的血,将白衣袖浸得通红。她一头撞在他胸前,咬住衬衫纽扣,像要从他的胸膛活生生撕下一块肉。

      他觉得自己应当抱她。好歹做一点安抚的表示,聊胜于无。但他动不了。此时此刻,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抱住她的身体,摸一摸她的脑袋。唯独他是不能够这么做的。

      他没资格这么做。在写下那句最不该写出的话语的时候,他就失去了拥抱她的资格。

      她最终还是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掉。窗外日头逐渐拉长了影子。她从他的胸口直起身,随之掉落的还有那枚被她死咬的纽扣。由他替换绷带时,她表现得一如往常般乖顺,神色平静,仿佛那些发狂般的举动完全是出自尾形的幻觉。

      *

      他们再次回到了“不讲话”的状态。尾形不止一次地怀疑,或许这才是真正适合他们俩的相处:没有疑问,没有诉求,没有压制和对抗。周而复始的安静。周而复始的顺从。她变回了人偶,他也变回了修饰人偶的匠人。一成不变的每一天。连时间都忘记了。

      那次撕扯过后,尾形换了新门锁,将琵琶收进仓库。与其说是怕若竹再用那双伤手抚琴,不如说是想规避威胁兑现的契机。事已至此,他早就没了丢弃琵琶的想法。在这循环往复的日子里,琵琶于她,不单是一味少有的调剂,更是唯一一条连结着她与患病前自己的蜘蛛丝。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若将它扯断了,他便再也抓不住她了。

      然而,直到手脚上的血痂渐次脱落、露出浅粉色的痕,她也未曾向他流露过半点抚琴的意愿。钩针和线团被她推到角落,起了一层薄灰。除此之外,她一切照常。服药如常,饮食如常。于是就连她表面上的气色,都找不出任何异样了。

      她愈是如此,他就愈发地不安,愈发地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经过冷战和仓库的几重教训,他已清楚威逼冷遇对她不起作用。可若贸然对她施以脉脉温情,她一定觉察得出,这是他企图软化她的某种策略——一如他在鹤见手下的逢场作戏。这类浮于表面的好意,她在风月场上想必见得多了。

      “你想要我怎么办……”

      尾形喃喃自语,从背后抱她。脑袋贴着她的颈窝,像要从她身上汲取一点温暖。分明是春末,他却感到一种难言说的冷。从空气侵入肌肤,再下渗到骨髓。徐徐流动,缓缓凝结。没有一丝声音。

      她一向只任由他抱着,从未回应过他——或许以后也不会。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雨夜。无风。是以虽下着绵绵细雨,却不太冷,反倒有一股腻人的潮湿。他早早熄了灯,抱她侧躺在褥上。雨滴“答答”地敲打着窗棂。他将鼻尖埋进她的头发,橙花和茉莉油的气味。他一贯靠她的体温与香味入睡,近来尤甚。沉湎于这股由他亲手涂抹、来自遥远过去的香气当中,他的意识逐渐昏沉。摇摇欲坠。

      就在此时,一枚暖湿的吻落上了他空荡荡的右眼。

      起初,他将这触感误认作是从窗栅或屋顶滴漏的雨水。正欲起身,嘴唇却被另一双嘴唇堵住。温热、湿润的嘴唇,带着些微的咸味。雨声骤然变大。他听到自己的气息乱了,连同心跳一起。

      “你在做什么?”

      他问,喉咙干涩发紧。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无论她能否听见,想来都是不会答的。他伸手搭上她的腰。春雨绵密,一重接续一重,仿若千万只透明的鸟从天而降,又千万只地坠落、死去,化作水幕与苍茫的雾霭。他被水做的茧层层裹束,却并不感到寒冷——它消融在水中,消融在她雨水般的香味里。

      他们在漩流的最深处拥抱彼此。在这看不见光亮、永恒安静的水下,他们只拥有彼此。

      雨势渐渐小了。房檐落水的滴答声清晰可闻。若竹伏在尾形颈边,左手搭着他的头顶,右手与他的左手虚扣。他本想拉过薄被盖住她的肩膀,但被子枕头早不知被挤到了哪里,只得抽手掀起一角皱巴巴的被单,勉强裹住了她的脊背。

      他有许多话想问她,手指一动,却插进了她的鬓发,从濡湿的发根到蜿蜒肩头的发尾,抚摸初春藤蔓一般。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不是今晚。她已经很累了,该是好好做一场甜梦的时候。而他的身心也早已被她带来的那场温暖的雨水洗过,留不下多余的杂念。

      若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颤。他吻了吻她的耳朵,亲到一片咸涩的湿凉。

      他以为是汗水,越发担心她受凉,准备到衣柜抽一条柞蚕被出来。她忽地按住他的肩膀,撑起身子面对他。一滴。两滴。微烫的泪掉在尾形脸上,顺着颧骨滑落,就像给他添了新的疤。

      她张开发抖的嘴唇,缓缓地向他伸出手。

      “啊……”

      她只低低地发出了这一个音节。尾形怔怔地望她。他想象过她再度发声的情状,却还是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不合时宜地想,难怪她以前从未在自己面前开口说话。

      她伸出去的手没有碰到他,落在褥上,将被单扯得紧了。她的身体也倒在褥上,蜷成一团,胎儿一般,又像遭受了难以忍耐的剧痛。经过两次缺氧似的喘息,她肩膀一耸,“哇”地一下,大哭出声。

      他被吓得愣住了,半晌才俯身抱她,哄孩子一样地拍她的背,心里仍是一片茫然。

      你怎么了?哪里疼吗?

      又听她哭了一阵,他忍不住问,在她的胳膊、后背反复地写:

      为什么哭?

      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没有答复。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回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把身体里的水全哭出来一样。

      然后,他注意到了——即便哭成这样,她也没有一丁点依赖他的打算。就连最简单的肢体触碰,都是他单方面做出的抚慰。

      她将自己的心封闭在透明的蛋壳,拒绝着他的进入。拒绝着他本身。

      他不禁问道:

      “为什么呀?”

      明明先靠过来的是你。

      明明给予温暖的是你。

      为什么?

      为什么拒绝我?

      她没有答他,依然维持着蜷缩身体的姿态。像脆弱无力的婴孩,又像在拼命保护着什么。

      如此注视她一会儿,他轻轻“啊”了一声。脑门“嗡”地晕了,活像被当头打了一记重棍。

      “你做这些,是为了讨好我的,”他轻声问,“对吗?”

      她知道他并不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尾形先生”,也知道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夺去那根维系着她过去美梦的蛛丝。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能用来保护这段最珍贵记忆的武器,唯有这一具尚能取悦男人的肉|体。

      她甚至是等到了手脚的伤口全部了愈无痕,才将这个决断付诸行动的。

      一瞬间,他想起来了——在那一日演奏他们过往曲目的时候,她向他露出的笑靥。明净、甜蜜,充满了雀跃的期待。

      “如果那时候,我抱住你了……”他像在说给她听,也像在说给自己,“一切会有所不同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唯一能给出答案的人,已绝无可能再回应他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世间不会再有比这更凄惨的笑,比哭还难听的笑。他抱住她的脑袋,紧紧抱着,感到喉咙都要笑出血了。

      “是啊,我也和他们一样了。”

      他笑够了,抚摸着她的脊背,就像理顺一只猫的毛皮:

      “在你的心目中,这个饲养你的男人,和那些把你变成这副德行的男人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再一次,他毁掉了她。为了活下去,为了留住她仅剩的一点灵魂,她把肉|体出卖给了他。她成了他的妓|女。只属于他的妓|女。

      若竹早已停止了哭泣,呼吸匀净。晨光穿过栅栏,均匀地覆在她身上,照得她一身雪白。

      她是那样的洁净、无暇,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具人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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