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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蚀心(上) ...

  •   你是谁?

      三个字。舌尖与上牙膛轻碰。再简单不过的一问。于她而言,却是再艰难不过的尝试。

      迄今如此,一向如此。

      *

      彼时她刚续上脑袋里的弦,脑筋生锈似的慢。唯一能确定的是此地的天气。温润,潮暖。与干凉的道中大相径庭。显然,她被卖到了相当遥远的南国。但闻着榻榻米的味、摸着雕花木头的柜门,料想还没出了日本。就凭她这一把脱了相的瘦骨,竟没在舟车劳顿中殁了,想必转手她的人贩子是个宝爱货品的主。

      照料她的人亦是这般。擦身、梳妆、更衣、喂药,无一不是由他亲手操办。她早先以为这些不过是一箩筐细致得过分的“走货”,渐渐发觉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偶尔换一名老妪陪她——筋脉凹凸、一身樟脑球混老式熏香的气味,才明白自己是落在了哪个买家手上。

      应当就是那个男的。他身上并无什么多余味道,有时会带一层薄汗回来;手掌刺棱棱的,体格结实。颇像是干体力活出身。看顾她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耐心且熨帖:从描临工笔画似的眉尾,到饮水时剥落又新沾抹的口脂,再到未曾烫嘴或变冷的汤药、菜肴,乃至入浴后擦洗到脚趾弯的仔细……结合他留给她的几近粗疏的初印象,俨然到了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会捏碎她的地步。

      好歹是清醒过来。对于这么一位悉心关照的恩主,她得做出些表示——至少得知道他姓甚名谁、形貌如何。

      于是,在暑夏的某个白日,她拉住他的袖口,第一次问了那个问题:

      您是哪位?

      她一笔一划写着,莫名感到他的掌心发黏。

      没有回应。

      你是谁?

      依然没有回应。

      她疑心他不识字,又不敢贸然再问,就趁睡时去摸他的脸。他习惯从背后抱她睡觉。只需向后抬起手腕,便能触及他的右脸。

      与他的手掌不同,他生就一张——或是半张近似端正的脸。脸皮虽不怎么细腻,却也算不得粗粝;嘴边有半圈精心修剪过的胡须,微硬、不甚扎手;往上爬是一道愈合许久的缝合疤,延伸至颌骨,凹凸不平,像是下巴被人粗暴地打断再接续回去……不过如今这世道,除非是浸淫文墨的学生哥儿,又有哪个男人身上没得一两处疤呢?

      而后,她抚到了他的眼皮。稀软的,发虚。点上一点,还会向眼窝塌陷下去。

      有什么在微微打颤。并非他不存在的右眼球,而是她的手。

      他握紧了她的手,放回到她因紧张而收缩的小腹。她被他从背后环住,锁了个彻彻底底。

      她一夜未眠。后颈被他的鼻息压着,心脏嘣嘣乱跳。她知自己越界了,也意识到这是自己小看他的缘故。会去买一个耳聋目盲、体弱多病的女人回家,还细心看护着的男人,多半是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一类的事,她平素听得惯,见得也多,应到自己身上,却格外钝拙起来。

      是了……

      灵光乍现一般,她反应过来:一个毁了容、并因此介怀的男人,肯定更乐意找一个瞎了眼、看不见自己相貌的女人作伴。

      人之常情而已,不足为怪。

      这样说服了自己,当屋里只余自己一人,她便开始四处摸索,企图探得哪怕一丁点有关他身份的蛛丝马迹。她摸到过妆镜背面,也伸手进过熄火的灶膛。甚至为了寻些难得的刺激,摇摇晃晃踩过橱柜,尝试着够到房梁顶上。除却险些跌断脖子,仍旧一无所获。

      但若涉及其他,似乎又另当别论了。

      搜寻桌子的时候,她发现了削过的铅笔,笔头圆钝,底下压着的一打便笺,张张都能捏到有力度的字迹。无疑,他认得字,还是速记的一把好手。她能在灶台边碰倒切菜的案板,却始终没被刀子割过,只能是刀子被有意收起来的缘故。而随着摸家具的次数变多,她总能触到一些特别滑腻的部分,仔细嗅嗅指尖,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石灰涩味。如此一来,她上手过的每处角落,都会留下白色的指痕。唯有他能看见的指痕。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背后不做声地守着,看笑话一般。

      她不清楚他是否会真的笑她。她只觉得自己怪可笑的,跟演哑剧没两样。

      也对。和那时候一样,她本就不该说话。他不想,抑或是不需要告诉她任何事,包括他是谁在内。不要提问,不要探寻。做一个随他摆弄、由他擦拭的玻璃娃娃便好。

      难道不是么?他为她做的事,桩桩件件,与其说在看护一个女人,不如说是养护一具人偶。

      但话又说回来。依她如今的境地,又凭什么要求一个买她回家的男人,将她当作一个同样完整、正常的女人对待呢?

      况且,他也算救她一命:新鲜的三餐、药剂,每日有人喂到嘴边;华服加身,天气和暖,更加不必担心严冬的霜凋雪寒。遵从他暗设的规矩,至少她眼下能享用这些好处。跟病重那阵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似她这般残败的身子,不该贪多,也不能够贪多。

      可即便如此,她得到的优待也丰厚到过剩。仅仅扮作一具不多事的盲眼娃娃相陪,就能换来陌生人耗费不菲资金和大量时间的精心照顾,未免便宜得出格。做交易讲求有来有往,无论物质还是人情。凭白得来的好处,也会凭白地增进烦恼。尤其是对她这一类习惯交易的人。

      他定然是对她另有所图的。然对于这么个只剩一身病骨的女人,他又能图什么呢?

      图我的肚子吧。她心里想着,旋即笑了一下,倒头扑进一床丝麻被褥。嗓子磨砂似的疼。

      可是,我生不了呀……

      她冲墙壁无声地开合嘴唇。向那片模糊的白伸手指、画圈,自觉是勾了个大肚皮的球,又拿指甲刮了。那个带她来南方的人贩子,九成九没对他说起过她以前滑胎的事。当真是个倒霉催的冤大头。倒霉得要命。

      也难怪他从不和她行那档子事。又不是不举。多半是打算再养胖她一点,否则连睡她都睡不到几两肉。

      真到做的时候,待他好些便是,权当是报答他养活自己的恩情。至于他何时发现“货不对板”,就看他俩共同的运气。指不定是她抽中了上上签,先一步下了黄泉,留得他蒙在鼓里,临了骗一笔丧葬费。占尽好处。

      在那之前,若问她还有什么愿望,就是再碰一次琴了。

      碰不到真的,也不坏。她虚虚拢出琴腹的一尺,右手握紧空荡荡的琴颈,对自己说,摸得到实在,却听不见声,白白戳了痛处。划不来。

      还不如弹一弹自己捏的,多少心里能有个响。

      有时,他会领她出门走走。坐马车去医院,或是沿一条固定的路绕圈。经过聚了人的路段,他总是攥紧她的手,却又放慢脚步,好似刻意要叫周围人看她——或他们一个仔细。她猜他这么做是出于炫耀的意图:炫耀自己得了个光鲜亮丽的宠物,挖空心思用钱、药和绸缎堆叠出的玩偶。

      这倒与她的旧职相合。漂漂亮亮傍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不多言、不忘形。按他们的喜好跟吩咐行事,仰赖他们的打赏过活。而这一回甚至无需她自己动手妆扮,还少了置屋的分成。乐得清闲。

      挺好的。她告诉自己,变成这副又聋又瞎的鬼样,还能拥有如此富足且安定的生活——真的已经足够好了。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周而复始地延续下去。直到他发现她腹中的秘密。直到她死。

      那一天——经过漫长而溽热的雨季,他久违地带她外出走动,像是给过路人展示他新购得的细绸单衣一般。太阳白刺刺的亮,一闭眼便有大片大片的光圈浮现。手背被他包覆硬茧的手掌裹着,上下、上下地摇,热乎乎发黏。她不禁生发出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她跟他会在这条看不见终点的、白茫茫的道路无止境走下去,走得远远的。远到他们自己都消失不见。

      恍惚间,有东西贴了她的大腿蹭过去。软绒绒的,带了些湿润的温度。

      起初,她误以为自己被哪里来的小狗或羔羊顶撞了。道内的农人会牵着本地产的牲畜上街兜售,都是些亲近人又爱动的活物。却像要证明她的猜想是错的,黑煤球似的影一忽儿从眼皮子底下朝她拱来,攒攒一团,圈在她周围。要么拱她,要么拽她的衣袖、衣带。没人带领着,也没人管束着。倏然出现,却迟迟不见散。好似迁徙觅食的兽,又像自地底爬至地表的鬼魅。

      可青天白日的,从哪里能跑来这么一群野兽或鬼怪呢?

      想到后者,她忽地打了个寒颤。伸出去的要摸那影子的手停在半空,又缩回到胸前。扣住了。

      倘若这世上当真有鬼——还能不顾昼间的阳气来纠她缠她,她只能想得出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再紧握她的手了。

      四周弥散着雾森森的白光。她扭着脖子到处转,冷汗顺发根一溜溜淌下脊背。双腿像变作了两根木棒,腿根被和服里衬黏缚。每迈出一脚,都如同被提扯了皮肉。便是她初穿桐木高齿屐学步那会儿,也不见得有这般狼狈无措。

      他实际并没有距她多远。才挪五六步,她就辨出了熟识的轮廓。跟另一块较大的黑影挨着,若即若离。她把握不好间距,又怕他正忙着,只得一寸一寸地蹭,同时抬手,指尖紧往前够——那感觉颇像是变作了一株新生藤蔓,尽力向岩壁分出用以攀援的触须。总算夹住了应当是他衣袖的部分,拽了拽,被他反握住手腕。力道稍稍重了,透着些不耐烦的意味。果真是她碍事了。可她无法不这么做。她连一根探路的手杖都没得把,能依凭的对象唯有他一人。

      又有阴影掠过她的手肘。袖子飞起、落下,擦得她小臂微凉。她下意识缩缩身子,感到腕子一紧,攒握的拳头被翻了个面。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指尖在她手心轻按片刻,而后划弄起来。一顿一点。

      小孩子。

      他写完这三字,轻拍她的掌心。做“完了”的示意。

      小孩子。

      她默默跟读一遍。心口跟着一窒,就像被细钢线勒住,来回地磨。

      真的是。她想,原来真是她。

      但绝无可能是她。她从她肚里被拖出来的时候,她已疼到神志不清。只透过眉毛淌下的汗,瞥见稳婆抱了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出去。

      “刚生下来便是没了气的,那可怜孩子。”置屋妈妈在床头对她说,手指比划出一个耗子大小的圆圈,“才这么一点大,连毛都没长一根,也就能看得出男女——是个女娃。”

      她握住她的手,翻过掌心,轻拍两下:

      “就算是个活的,你一个人也不好养活……小孩子这东西,可麻烦着呢。”

      小孩子。

      越是反刍,胃里的酸水就越是倒腾。直似要流入四肢百骸,遍布全身的血管。

      别再写给我了,她想对他说。嘴巴却死死闭合,牙关紧锁。无形的字烙在她手心。擦不净,抹不去。下腹的肉仿佛被百来片刀刃绞着,又一窜一窜地跳。好像松了气,便会接连掉出几串黏糊糊的血块。扑扑地动。

      我都知道呀。

      我都知道的。

      怀上孩子那阵,刚巧赶上中岛的官营花街开门营业。北陲中心,又是军事重地,市容、风貌乃至军队士气皆不容小觑,整顿如雨后春笋般的花柳业是迟早的事。堆满松针的大招牌在第七师团对岸一竖,即向全市军民昭示了官家的雷霆手段,虽有与中岛一水之隔的上川中学教师、市议员高呼抗议,亦是毋庸置喙的决断。一时间,军官、商贾蝇蝇往来,新楼、旧店更换着法争奇斗艳,挖空心思要多揽一位客人上门。

      因了早早搭上第七师团某高官的顺风车,置屋妈妈已盘下主街口最堂皇的一家铺面。除却派遣艺伎的主业,更增添了料亭、茶屋、曲艺剧场的营生,当得是风头正劲。她是年青一辈色艺俱佳的,自己又恨不得紧接那单洋大人的买卖再一鼓作气狠赚几笔,自然是点灯熬油地接活。就连月事停了三个月、手脚生了一二红疮,也只当是劳累过度的发胖和燥热失调,竟是全然没当作一回事。

      她也想过打胎。捏着药方到绿招牌的药局楼下转了两遭,终究是不忍心敲开那扇门。和母亲一样,她也不知孩子的父亲是哪个——究竟是大洋彼岸来的美国商人,抑或是杨柳初绿时招待的二十五中队的中佐,于她、于腹中未成形的孩子而言,都没什么实际意义。彼时的母亲到底怀抱着何等心境,她无从得悉;而她最终经由母亲的肚腹来到这世上,却是无需置疑的事实。

      “顶好是个女娃……”

      看到她被束腹和腰带裹成筒的肚子,置屋妈妈会笑着打趣,“也方便你放在身边养着。”

      她也笑笑,听得出妈妈话里的意思:艺伎生的女儿,若相貌说得过去,懂事起便可作为艺伎学徒受教养;可若是个男孩,多半只得转送给别家。一个免费的劳力,或是遭人嫌恶的拖油瓶。置屋出生的孩子,大抵就是这两种命运。

      “男孩女孩都好。”她抚着隆起的小腹,感到肚皮下传来微微的颤。

      是绿眼珠的小怪物也好,是拖着鼻涕的病秧子也罢。她想生下肚里的小家伙,长长久久地抱着小小的身体、拉着小小的手,直到它们长高、长大,随她离开这寒冷荒芜的北地,去到更加好上千倍万倍的南方。温暖,洋溢着芬芳气息的四国。

      这既是她没能陪母亲做到的,亦是她想和这未曾谋面的孩子一起做到的。

      “濑原真纪,或是槙木。”

      有相熟的同僚、后辈问她是否想好孩子的姓名,她总会这样答,同时比划出汉字:

      “我喜欢‘まき(Maki)’的读音——念在嘴里,怪可爱的。”

      约莫五个月的时候,她不得不去注意手脚日渐增多的红疮。指甲盖大小的疮斑,酷似一粒粒被捏得稀烂的越橘。终于到了妆粉都遮不下的地步,置屋妈妈掀起她的衣裙翻来覆去端详,皱眉叨了句“活见鬼了”,派女佣唤来相熟的花街大夫,就地看诊了。

      大夫说她身上的红斑叫“杨梅疮”。算上她,整个中岛也就三个娼妓得这病的。

      “北海道冷得很,也不爱下雨。原本是不容易染上这类病的……”花街大夫挠了挠耳根,道,“您问我怎么治?又不像切见世的丫头,拿热铁钎烧一烧便罢……您家的闺女细皮白肉,也不好留疤……”

      “一定是那死洋鬼子招惹的!”花街大夫走后,置屋妈妈忿忿啐道,半点不似她接待那美国商人时的讨好堆笑,“还搞大了你的肚子——唉,你怎地不早早把这赔钱货打了?现在倒好,连水银都灌不得,可把你金贵的……”

      她到底还是没能从大夫手里拿到什么像样的药。一天吃一次妈妈“压箱底”的偏方,说是她年轻时在东京做生意时得来的,对疗愈杨梅疮有奇效。她担心对胎儿有损伤,每次都偷偷倒掉一半。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红疮总不见退,却也不见长。只要不蔓延到脸上或搞伤手指,她并不如何担心,但这么一副斑红的皮囊,是断断上不得宴席、约不了客人的。于是她平常上工只到剧场,观众看不到台下的伴奏者,既免得落下不做事的把柄,又能再赚一些演出费。

      “熬到明年就好。”

      一个人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等到来年开春,就能还上债款,再买两张去松山的船票……剩下的够租一间宽敞点的客房——算了,还是在乡下买一套便宜房子吧……”

      然而,变化总是来得那样猝不及防。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晚的剧场演的是《鹭娘》,她的肚腹也痛过整个下半场。当弹到白衣的鹭娘子倒在雪地、如抽去了魂魄般哀婉合眼,她也不由得松了拨子,借来的三味线从汗湿的左手滑脱,舞台灯光一瞬颠倒。听后来探望她的后辈说,其他演员拖她起身时,她身下的垫子已被血打了个透湿,足有镜子大小的一块。

      从昏迷中醒来,她感觉身体被抽了一半份量,浑身虚飘飘的,看什么都不实在。小到房东太太递给她的菜粥,大到窗外被阳光刺到泛白的新起的高楼。足足一个星期,她看不得红色,也吃不下鱼肉。但若有人登门看望,她仍会照常摆出一副温和的笑脸,嘴上应着“没事”“还好”。她厌恶着露出这副嘴脸的自己,却回回如旧。

      也是怪事。她一次都没为那孩子哭过,一滴眼泪都没掉。

      “等身子好些了,就带点牡丹饼、菇娘果,到河边给小真纪送去……”

      依惯例,花街死了小孩,都会被埋在石狩川桥下的河床,取的是“好过三途河”的祈愿。同期的友人来看她,也是当时抬她回住处的帮手之一。叙了一会儿话,她不自觉把心里头的打算说出口了。

      闻言,友人却没有马上接茬,而后笑笑,要另起一个话头。

      她立时觉出不对,强笑着问:“怎么了?我这当妈妈的,不能过去吗?”

      经不住她再三地问,友人咬了咬唇,轻道:“听说在花街西面……按‘防治法’办的。”

      她说的“防治法”,便是政府于十年前颁布《传染病防治法》。北海道天高皇帝远,又是鱼龙混杂的开拓地。旭川虽是军事重镇,其花柳行业却一向处于灰色地带,直到中岛的官营花街成立,才大刀阔斧改了。负责中岛的官员特别交代,事关对岸上千军人的健康,务必要严格执行,切莫马虎。

      火葬,即为推行“防治法”的重中之重。

      “哦。”她听见自己说,“我知道了。”

      她在房间枯坐一夜。到天蒙蒙亮,倏然起身,推门出了院子,往西边走。清晨的街道空荡荡,只有杜鹃呜呜咽咽地叫。有巡逻的士兵在路边歇脚,看她踉跄着在路中央走,指着她后背吆喝两声,见她始终不回,就只吹了声口哨,没再多管。漆黑的烟笔直一道,矗矗上攀。那并非开火做饭的人家,亦未到当地烧炭取暖的时节。她知道那是什么。明明这一年已看见过多次,却非要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了然。

      她看到一座砖砌锅炉。不怎么高大,通体被烟气熏出一层薄焦。横开两扇半圆铁门,门缝透着暗红的火光,隐隐传来“噼砰”“噼砰”的响动。草席裹着一具具尸首,从场地这头排到那头。有的露着沾泥巴的脚,有的翻出一截碎花衣襟。空气里飘散的焦糊味太重。她几乎闻不见尸臭。

      “你是干什么的?”她正呆站在火场边上,忽听一个男人向她喝问。

      他显然是火场工人,穿着辨不出颜色的围裙、套袖和长靴,口鼻围着脏兮兮的罩巾。刚向她汹汹地走了几步,他由下至上扫了她两眼,又放软了口气:“这儿没什么好看……早上天凉,快回屋呆着去。”

      她缩了缩脚趾,才觉脚掌被碎石子硌得生疼。走这一路,她只系了一件浴衣出来,袜子都没穿一只。

      男人身后摞着两三座小小石塔。她小时候在村里看到过,是祭奠没人照看的死人用的。

      “中岛没了的,都要送到您这儿来,”她问,抱着胳膊,明明不怎么冷,却听到自己嗓音在打战,“对不对?”

      “对啊。”男人狐疑地瞪她一眼,俯身搬开一筐木炭,“女的、老的,还有小的,统统送进去烧,等出了渣,再排到石狩川里——你不住这附近,是吧?”

      她紧抿双唇,一个“是”或“不是”都没法从牙缝里挤出来答。

      后面有男人的工友喊话,像是继续工作的意思。于是男人不再理她,转身到锅炉旁边。扭开铁闸门,跟工友各抬起一卷草席的头尾,塞进去,拿铁铲往深处一送,关门。“噼砰”“噼砰”。活像从锅炉内侧敲着铁门一般。

      她还记得那孩子的尺寸。小小的,小小一只。才有耗子那么大。轻轻软软一团,单手就能捧起来。

      若要塞进那扇迸火星的铁门,只消往那铁铲上一放、再一送,连第二个人手都用不着搭。

      在门的另一侧,她也会“噼砰”“噼砰”地敲着封闭她小小肉身的铁门,向她未曾谋面的母亲发出最后的呼救么?

      “豁啦”一声。她霍然抬头,眼见隆隆浓烟从烟囱口再一次升起。直要将云水蓝的天空染至一片昏黑。

      *

      连续两三天,无论睁眼闭眼,她都只看得到阴沉沉的黑。浑身使不上力气,软塌塌像一团死肉。这倒与她恢复意识前相仿。做个活蹦乱跳的木偶,还是个死样活气的木偶,于她都没什么分别。能陪她追梦的人走了。她的身子垮了,梦也碎了。她一样都不剩了。

      就这么烂掉也好。遭主人家嫌弃,扔到荒地里喂野狗也罢。让自己孩子被白白烧成灰的母亲,本就不值得什么像样的坟地。

      一个白日,她倚着卧室那扇牢笼般的栅栏窗,只觉凉风飕飕地从骨头缝穿过,身体跟没了血肉似的透亮。她隐隐感到些快意,又莫名觉得平静。或许今天就能往另一边去。或许折磨身心的一切就能在此刻结束。不必烦恼,无需忧愁。孤孤单单上路,不带一点负累。落得个轻快自在。

      大腿根滚上一团物什。像是个活物。它先是抓挠,而后是骨碌碌滑落、爬起。像在爬山,又像要逃出生天。翻来覆去几次,它不再乱动,静静蜷伏在她的小腹。

      耗子大小的一只。热烘烘,没什么重量。她却起不来身,仿佛小家伙有千钧重。

      掉下去吧,掉下去吧……她哆嗦着嘴唇默念,似诅咒,又如祈求。别留在我身上,求你了。

      它却仍无动于衷,兀自窝在她的肚皮。脑壳久久顶着她的肚脐,一动不动,和刚才的翻翻滚滚是截然的两样,竟连半点挣扎也无。这让她联想到一只大块头、断了线的晴天娃娃。一个断绝了生气的死物。

      它死了。她想,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似乎连小家伙的体温都渐渐冷了。

      而她甚至没法亲自动手移开它、将它好好埋了,因为她怕得很。她是个怯懦的女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可我还没碰过她。她想,一次也没有。

      那个时候,她眼睁睁看着那光溜溜、血糊糊的孩子被稳婆用红布裹起来抱走,却一根指头都抬不动。就连她是否睁开过眼、是否看过这个世界都不曾知道。

      而它还留在她的肚腹。小小一只。至少是现在,它不会离开,也没人会从她身上夺走它。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指,向腹部残留的温暖按下去……

      是毛茸茸的一小只。耳朵尖尖,尾巴也尖尖,细细一根,像刚抽条的麦穗,却比麦穗更热。她从它的小圆脑袋一路捋到尾巴根,完事又从头开始顺毛。一遍又一遍。它偶尔也会翻身,仅仅是换个依赖她的姿势。四只脚爪又短又小,软绵绵的,稍用力一捏便会折个粉碎。

      这么柔嫩的孩子,究竟要怎样才能够坚实地站立在大地,平平安安长大呢?

      隔着翕动着的、圆乎乎的肚皮,她摸到了它的心跳。

      嘣嘣嘣。嘣嘣。

      那是比人类的脉搏要快速许多的,属于幼猫的心脏搏动。

      从此开始,那只小猫便频繁出现在她的怀抱。有时是它自己在她脚边抓挠,由她俯身捞到膝上;有时则是被带它回来的那个人提溜着哪个部位——也许是后颈皮,也许是小尾巴,轻轻扔进她的臂弯。偎在她怀里的时候,它不时会凑过去舔她的指尖,用浅浅的乳牙闷头硬咬。这股颇为拼命的劲头总令她想起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吃奶婴儿。只可惜她没有能喂给孩子的奶水,即便是有,也没法喂给猫崽吃。

      不过总算有喂饱它的人在。时日渐久,它赖在她身上的份量与日俱增,脚爪亦从细瘦渐趋丰盈。身上虽免不了猫咪特有的气味,倒别无其他怪味。毛发始终蓬蓬顺顺,没有打结,也没有沾黏异物。花街多的是养猫的店家和姐妹,饲养这种小动物所要花费的心思,自然是没法跟照顾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孩相提并论,却也委实算不得轻巧。照料她身体之余,他还要这般劳神费心地替自己找一个不小的麻烦,若纯是为讨她开心才这么做,她也未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她也想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缘由。

      也好。她想,挠着小猫的下巴颏。多一个小毛孩作伴,还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它的成长。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的呢?

      明明是很好很好的事,她却仍忍不住难过。

      她得承认,她偶尔还是会想念她,还是会去想象她长成大孩子的模样:穿上她亲手缝制的淡绿底小连衣裙,蹒跚着在葱茏的草地上采花、捉蚂蚱;听她在不远处唤她的名字,会抱一捧红白小花跌跌撞撞地跑,扑进她的怀里大声叫“妈妈”。

      真纪,真纪。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在她开口唤她之前,她就永远地错失了机会。

      该去做一个了结了。沉湎于过往的未能成真的梦,终究只能跟随过往一并沉沦。这是她在花街学来的道理,一如她曾经在那习得的一切。根深蒂固的一切。

      那天下午,她与他坐在门前的地板,头发、衣裳被太阳晒出一股柔和的暖甜。幼猫在她的膝上蹦跳,踩得她的腿筋又麻又痒。她估算着她与他的距离,伸手捏拽他的袖子,停住,良久没有松手。她须得让他知道,这对她是个重要的决定,他至少要花出几分心神去“倾听”。

      他也许久不做动作。既没有扯开她的手,也没有起身离开。她猜他多少是领会了,便摸索着托起他的手背,摊平他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写:卷。

      随后,她拉住他被她写过字的手掌,按在小猫身上,来回蹭了两下。

      まき(Maki)。

      一边在他的手心写平假名,她一边在心里默念读音:

      まき(Maki)。

      它的名字?

      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掌心写问。她点点头,确信他已懂得她的托付,感到一些沉重的东西从体内飞出,悠悠然随风远去。

      她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与其在心底重复无望的呼唤,倒不如将这呼唤赋予全新的意义。小猫是机灵通人性的毛孩,既讨人喜欢,又能驱赶害鼠。从今往后,会有呼唤这名字的人疼它、爱它,给它留一餐饭食,搭一处小窝。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她在与不在。

      只要有了名字,就会有人爱你。就不会变成没有家的野猫。

      她揉皴着小猫的耳根,低头亲亲它的后颈:

      你说对不对,小卷?

      她与小卷亲昵时,他多半也会守在旁边,陪着逗一逗猫,抑或什么都不做。她寻思自己该向他道个谢,可若单就小卷这事,多少显得她“不懂规矩”。吃穿用度、医药脂粉。林林总总算下来,远不是送她一只小猫逗趣能比较得了的。更何况,他原本就有求于她。那些个待她好的事,无非是养肥她的饲料。一场拿命和肚子换来的交易,做不得真。

      她只是受了点不足道的触动。若说小卷的事和以往有哪里不同,那就是他确有顾及她心情的意思。不论背后藏了什么样的原由,至少这一次,他想要她开心。而这是她从前以为的,他绝不会费神考虑的地方。

      他也是个人,她对自己说,看到精心饲养的宠物食不下咽,也会忧心发愁。

      没多久,她的猜测便得了一次印证的机会。

      *

      开端是个残留着暑热的夜晚。入睡不多时,她忽感下腹坠痛,又酸又胀。手脚冷得像盛夏时从河底捞上来的卵石,湿淋淋冒汗。想要透一口气,偏生被他抱得格外紧。一张床总共就那么点大,她又疼得没劲,只得咬被头熬过半宿。浑身像着了火,几乎烧得晕过去。早上醒来一动腰,两腿渗出一股热流,顺腿根流到膝盖弯。后腰泛着一大团黏腻,一半冰凉,一半火烫。于是她的头脑也跟着“嗡”地一下——被劈作了同样的两半。

      得想法子糊弄过去……

      她心里是这般嘀咕,脑袋里却一团乱麻。能摸到的线头只有一条:决不能闹去医院。如若在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那她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

      上一次月事还是她怀孕前来的。真纪一走,像是把她肚里的血都卷跑了。剩下的只有患病时偶尔落下的血块、脓液。自她清醒以来,此地更似一片寸草不生的旱土,硬挤都挤不出一滴。都说久旱逢甘霖,可轮到她了,逢的竟成了山洪。莫说是堵,就连疏也无从下手。

      但她不可能“恢复正常”——绝无可能。即使这次调理好了,她也没有受孕的可能。她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身子到底是怎样一团败絮。

      一想到这个,她的头脑便彻底冷了下来。两股间的血还在热滚滚地冒。她的睡袍肯定是毁了个彻底,身后人的衣服也多半如此。男人大抵是嫌恶经血的。他虽贴身看护她许久,却是头回碰上这种事,又被她弄污了衣物,难保不会嫌她肮脏晦气。

      所幸就手指的触感来说,被褥没怎么受损。这还要多亏他由侧面抱紧她的姿势。但也正因他侧箍着她腰肢的手臂,她不仅疼痛难耐,就是从被子里滚出、进一步减少损失都难上加难。

      至少要让被子干净。她想,咬咬牙,从身下挣出一条半麻手臂。细细扫了小半面被子,总算掐住了一枚被角。

      她正要掀起被角,将自己身上的半面被子翻折到另一侧,身后人的呼吸却倏然重了——而后变得十分轻缓。

      他醒了。

      被角从手心滑脱,全身被剥开一层彻骨的凉。他拽开了被子,他看到了她半爿身子的血。一时间,她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老男人们预订的描金包厢;或是置屋后身邻着水房的更衣间,酒糟鼻的医生顶着大号窥探镜在艺伎的大腿间爬行,活像一头急不可耐的老狗。

      他的动作则更直白、更粗率,力气也是她挨过的最重的一个。她没想到他会直接用手去探她的下身。若她是个有精神的良家女子,大约会去踢他踹他、扇他一掌,但她只能虚弱地抽搐几下,连腿上的动作都扭捏得像要去逢迎他一般。

      他会摸得出来吗?她不知道。她宁可他现在就把她办了,也不愿他这样没完没了似的翻弄她的身体。

      他的手终于停了,呼吸悬在她的小腹上方。半凝着血的肌肤跟若有若无的气息蹭着,竟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发热的部位。

      伴随着呼吸的抽离,他伸手按上了她的腹部,摩挲一样地动着。手指沾着黏糊糊的血块。是在确认那肚皮、肠子下面的器官还在忠实地运作着它本应有的功能,还是在思考着要如何报复她弄脏了他的衣服和手?她猜不出。

      或许她该利用这宝贵的停顿咬舌自尽,一了百了,以免去日后的诸多事端。只可惜她一向缺乏这方面的胆量。这是她一贯的弱点:只顾得上活下来的侥幸,就根本看不清其他。

      于是她错失了这个难得的自戕机会。而他也没再对她做别的,仅仅将被子盖回到她身上。覆在她眼睛上的光影变了两重。他从她身上起开,走出了房间。她重重吐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揪着被单的手几近麻木。

      出乎她意料的是,接下来的五天,她度过了一段还算舒适的时光。他不知是从哪里——也许是从那个偶尔来照顾她的老太太手上,学到了全套的照料来月事女子的窍门。整个流程,尤其是日复一日更换月经带的步骤,令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个襁褓中等待大人更换尿布的婴儿,怀里还抱着一只暖烘烘、爱撒娇的小猫。

      她虽不喜欢被这么对待,倒也谈不上讨厌。这感觉与他平日里为她洗漱更衣颇为不同,可硬要问哪里有别,却也无从解释。是从未被男人照顾到这个地步,还是没料到真有男人愿意接触经血,抑或是她确实被当做一个活人被人照顾、而非作为一具玩偶经人打理……无论哪个疑问都确有其事,但无论哪个问题的答案,似乎都不足以概括她此刻的感受。

      她有时会想,他大概是真心想要个女人作伴,看不清人脸、能给他生个孩子。倘若不依赖这种单纯到近乎一根筋的揣测,她怕是会被身心各处烧灼的隐痛搞得睡不着觉了。

      像是为了佐证她这隐约的不吉的预感,从第六日开始,情况急转直下。并非他照看她的手法或态度,而是她身下的血。以往三四日就会渐止的经血,居然一直没有将息的迹象。若非他几乎片刻不离她身边照料,她都想摸到炉灶淘些草木灰,径直塞进□□。她每晚都在祷愿般地默念,愿这身子肯听她的话,愿这血肯在第二天止住。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十一天早晨,她由他换下又一条血淋淋的带子,梳妆打理整齐,牵手上了去往医院的马车。

      她统共被他带去了三个处所。一个是惯常去的医院。另一个是一家小料亭,他们在那吃了顿中饭,饭里拌了她喜爱的鱼肉,她从未在道内吃过这种鱼,还是到这来才有的口儿。香是香,她却吃不下。特意选在外头吃饭,意味着接下来他还有地方要她跟去。她一想起小时候被母亲带到间宫家之前,都要把头发梳理整齐,还要穿上家里那套最干净漂亮的白底蓝花的单衣,就连被他补上因吃饭而剥落的口红,都越发地不情愿起来。

      她暗自想,真是好吃好穿的日子过习惯了;她竟还自恃有矫情的资本,简直不可理喻。

      她在第三个地方迎来了她的噩梦。那是一间小诊所,行进的步数比她在医院时的少,空气里的浑味也十分寡淡。冷冰冰的,不像有医患常驻。从体味和手掌形状判断得出,负责诊察她的是个女医师,比她记忆中另外几个医生来得礼貌,每做一步体检,都会提前在她的掌心写字告知。饶是如此,当那刀片一般的鸭嘴钳伸进她的身子,她仍忍不住咬起袖子。并非那畸形铁钳带来的触感有多么要她的命——事实上,这体感已比她过去在置屋时所受的要轻微很多。她恐惧的是彻底曝露在满室白光下的真相。而她甚至无法发出一丝由此而生的哀嚎。

      其后十六天,她像个缓刑死囚犯似的在房间里窝着。既盼他能对自己写点什么,又宁愿他像从前那样一字不写。唯二的安慰是身下终于干涸了的经血,还有时不时到她怀里打滚耍娇的小卷。想是小猫同自己一样,都是被孤单地圈养在木笼子里的困兽,除了相依相偎,没有别的取暖法子。

      第十七天中午,她被他从里屋牵引到了外厅。空气中飘着一股栗子壳烧焦的香气。是烤栗子还是栗子饭?秋天到了,她却连丁点察觉都没有。

      仿佛与她迟来的对季节变迁的感慨相和,他也久久没有动筷。

      过段时间,我会带你去旅行。

      他从宽大的和服袖子褪出她被他握到发黏的手掌,一字一顿地写。

      就最终的死刑判决而言,措辞未免太过温柔了。

      她知道那种遗弃小孩的套路。贫穷的父母带孩子到遥远的热闹集市游玩,给孩子买下她开口索要的每件玩意——多是她平时吃不到、玩不起的小物什,在孩子玩到尽兴得不能再尽兴的时候,便会松开握紧孩子的手,消失在茫茫人海。任凭孩子撒了一地心爱的吃食玩具,哭喊着在人群里叫着“爸爸”“妈妈”,也绝不回一次头。

      约莫是跟另一头的买家谈妥,又怕她寻死觅活、令本就破烂不堪的“二手货色”折了价;抑或是心底多少存了些怜意。他竟对她用这种骗小孩的说辞。

      事到临头,她再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早在入局时,她便押上了全副身家。如今愿赌服输,也是求仁得仁。

      小卷是她在这间房里唯一不太能舍下的。软软绒绒,娇憨伶俐,总爱在她身边蹦来跳去,像妹妹也像女儿。她不会忘记,是它的毛皮、体温和心跳将她从悬崖边拽回来的。尽管只为她的昏暗日子添了一个半月的光彩,却给了她自失去真纪以来少有的真正快乐。她想多抱一抱它。在她没法子拥抱它之前,在她又一次被丢到陌生肮脏的角落,忘却这份柔软之前。

      可惜小卷是爱自由的活物,也不通人心人语。重复被紧抱个三四次,便会想方设法从她怀里挣脱,没当真给她一爪都算得上客气。她心知自己越了线,追它也不可能追上,只得一个人在原地傻坐,守株待兔似的等它下一次过来。

      做得过分了,也是不好的。她如是劝告自己,用额头抵着空空如也的臂弯,从肩膀搓下蒲公英状的毛球,捻一捻。马上就要分别了,何苦给小家伙平添不愉快的回忆呢?

      身体不舒服吗?

      发觉他的指尖在自己臂上移动,她先是一怔,随后轻轻摇头。像这样半抱脑袋在栅栏窗的窗框里窝着,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靠近。

      如果觉得不舒服,他继续写,似乎是无视了她否认的表态,那就不用去了。

      不用去了。

      她将这四字放在心里咀嚼,再咀嚼。冷不丁回出一缕凉丝丝的气,将发烫的部分一寸接一寸地抚平。

      没什么。她放下挤在窗框边上的两只脚,摆正身子,回写道。脑袋和四肢都轻飘飘的,好像呼呼冒着透亮的烟。我没有觉得不舒服,可以去的。

      我真是笨。待他的影子晃晃地从门口的位置离开,她抱住地上软绵绵的靠枕,想,他若真想扔了我,才不会多“嘴”问这一句。

      或许那女医师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没跟他说起过有关她能否受孕的事;也没准是他早先被她的大出血吓着,预备换个法子养好她——她从客人口中听到过一些时下流行的“放松疗法”,当时只觉得是阔太太、大小姐才玩得起的。不管怎样,这一次应当是她赚到。至少此时此刻,她无需忧心自己身为生育“残次品”的真相是否败露,只需候着那场指日可待的短途旅行便好。

      自打她变成这副鬼样,还是头一回有了外出游玩的机会。

      要是手头有琴就好了。

      她翻过身体,仰面对着看不见的天花板,按弄着软枕被挤出的一绺绺细褶,揉弦一般。

      有琴的话,我就能弹两首出来,让自己开心开心……

      *

      他们是乘火车过去的。那日的天格外清爽,连带火车头喷出的煤炭味蒸汽都加倍好闻。旭川有好些市民闻不惯那股生梆热气,说是如铁一般不近人情;她却总忍不住在路过车站时多嗅几下,仿佛吸上一吸,就能跟那些西装革履、制服笔挺的乘客同坐一张印着粉红杜鹃花的布垫长椅,在轰隆隆的启动声中驶向流云苍穹的彼方。

      现今她自己终于坐上了车。座位和她想象中几乎一模一样,布面、半软不硬,就是不晓得有无杜鹃花在上。窗外流动着亮晶晶的光。偶尔闪过一些极鲜明的色块,像璨烈的电光,又像夜幕下凝水的玻璃窗,将窗外小圆片的灯火放大出数十倍于自身的光彩。探身出去的时候,润凉的风会携光一道扑到她的头脸,就像她自身融进了光的河流。奔向无名远方的河流。

      不知为何,她始终没问他要去哪里玩。他也始终未向她提过。如他们之间一贯的不成文的规矩,又似一个秘密。一个独独对她封好,她自己也不愿揭开的神秘罐头。

      就当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好了。被他反复拉按回来、并严禁再探头出去以后,她伏在飞扬着刺绣棉布帘子的车窗口,鼻尖浸着凉得发甜的劲风,想。

      左右都是离开原先住的地方,往陌生的远方去。不如就当作是她离开旭川的那一次——往函馆港口开的火车,再转轮船向她梦中的四国去的“那一次”。

      总归是做梦,还是做美梦来得开心些。

      她先被他带去了落脚的宿处。像是个两三层高的旧旅舍,木楼梯踏着有几分颤悠。进房间后,他问她是否感到疲累?得到否定的回复,仍陪她在房间歇了一个钟头,期间给她喂了水和药,临出门还给她换了双平齐脚踝的小羊皮靴,踩着十分柔软。她极少被他穿戴西式的衣物,隐约记得自己半月前试穿过一次。为了这趟远门穿第二次,却是她没料想到的。

      从马车下来,走上三五步,她领会了他替她更换新鞋的用意:他们进山了。空气是不同以往的清澈,像被包裹了水晶似的甜,缓缓往肌肤里侧沁润。不知早先是否下过雨,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土就微微下陷,抬脚时会有不轻不重的沾黏感。她不由得心疼起皮靴,走一阵便要找硬木头、岩石之类的地方蹭鞋底。她这般磨蹭,他倒也不心急,时常就和着她的步调,偶尔把住她的脚踝,擦一擦沾到鞋面的泥巴。

      无论软泥还是硬泥的地,上坡还是下坡,他都紧握她的手。许是走惯了山道,他的手掌总是温温的,不怎么出汗。隔着不软不硬的厚茧,她活像被一只壮实的猫科动物的大爪捂着。愈往深处走,山气便愈发苍凉,森森然一股。她尽管什么都看不明晰,却也能觉出自己被四面八方的深碧羽翼掩围,合拢在一条长长的小径。

      唯有抓着她手的这个人——大猫,知晓前行的方向。一旦他撒了手,或是将她推倒在岩下、撕咬得粉碎,她就再无出山的可能。永永远远迷失在这寂寥、幽昧的山间,以活死人或魂灵的姿态游荡不休。

      在她还看得见枝头的花芽、听得到自己琵琶声音的时候,她曾想象自己在未来某日——还债一身轻,又凭技艺小有资产的某日,徒步穿行在那些遥远的黛色的峰峦间,迎着远离酒肉与发酵汗味的山风。她会支一根黑白条纹的手杖登山,上身套亚麻暗纹衬衫,衣领解开到锁骨,下摆扎进石青色的马裤。松鼠抖着蓬松的尾巴从落满红叶的小径跳过,捧起榛果将两颊塞得圆圆鼓鼓。挑担的脚夫顺着石板阶下山,次第回响着嘹亮的歌子。恰似那萦绕林翳的白雾,旋转攀至山巅。似龙,又如缠绵的月光。

      若遇此情此景,她定会在心头盘桓些旋律,待休息时翻开随身的手帐记下;或掐下一片叶子,卷上一卷,咬成简单的叶笛,直接吹将出来。她吹奏筱笛的功力向来拙劣,怕是一吹就泄了底。而那无所事事、远道来探望她的旅伴则会笑话她吹红了脸的怪样,当她递过新叶要他尝试,又装作不见,只顾着数那水面浮沉的天鹅,间或往丑丑的、前来讨食的雏鸟扔两块石子。水花溅上皮鞋,又迸上了他们的衣裤。像蝴蝶翅膀上的斑点。

      她不禁懊恼起那些整齐叠放在衣橱,来不及上身的漂亮衣裳。还有那对软底高帮的皮靴。多么适合穿到山上的一双。

      多半是被妈妈当掉了吧。她想。

      走出最后一重林荫,她眼前豁然亮开。这里应是一处空地。水汽的味和凉意比先前都要浓厚,想来附近是有泉水的。余光有些黑点攒动,她下意识揪紧他的胳膊,往他背后缩。他拍拍她的手背,写说附近有些学生,围坐在瀑布对岸;随后展开一条薄呢披风扣在她颌下。女用款式,染着不均匀的体温。她只能想到是他进山以来一直拿在手上的。

      为什么要带这样累赘的东西爬山呢?她捏着领口微温的圆扣,轻轻向指尖呵气。

      她被分到了一碗炖菜。据说是那群学生煮的。刚盛出来,放了满登登的芋头鸡肉,佐以萝卜、牛蒡和香菇,要用斗篷边垫着掌心来捧。她低头吸两口汤汁。调味偏咸,却莫名比在家吃的味美。一勺接一勺,她吃光了整整一碗。胃口从没有这么好过。

      我可以碰一碰瀑布吗?他收空碗的时候,她勾住他的无名指,写问。

      她收集过描绘异地风光的画册、剪报,半尺厚的一打,码放在老住处的梳妆台旁。不止是四国的,还有其他想去的。名山大川,古迹胜景,曲水人家。被圈养在四方一座的旭川城,只识得半截污浊的石狩川,便是近郊的雪山、远郊的古潭都不曾涉足。光是听客人天南海北侃大山,读租书铺子翻旧了的图画册,又能有什么真切的趣味呢?

      她刚刚记起来了:五六年前的某个冬日,她擦净了待客用的新碗筷和砂锅,顺手翻开一册二手杂志,将扉页未被茶渍污染的飞瀑版画方方正正裁下,用米糊黏贴在收集册的内页。

      那是一道雪白明丽的奔流。一如她当时的内心,期待着什么的内心。

      他终究没带她过去,往瀑布走没有能落脚的石头或桥梁。不过他还是应允她绕到距飞流最近的泉岸,玩一玩池里的水。山泉比她想象中要冰一些。探入浅层,便可触及水瀑激荡出的波纹。如今她封闭了两种感官,肌肤也越发敏感。略一凝神,就能觉出一筋一筋的波浪。涨起、落下。涨起、落下。像数千瓣跌宕的吻,反复亲昵她的手腕、手掌、指背。既似要拉她下坠,又仿佛在渴望她的抚弄——恰如琴弦在渴求琴师的手。

      她掬起一捧冷泉,嘴唇贴融着掌心的水。水珠顺指缝滑入袖中。落叶擦过她的鬓角,卷起飞瀑滴溅的水沫。她不禁战栗,并非出于山间的寒意。

      她确实在这山里。被木石水风包围,微不足道的一粟。却是有着呼吸、继续着心跳的。

      她确实还活着。

      山中渐渐暗了。她由他牵着手,迎着刺棱棱的风往山下走。四面黑魆魆的,只有左前方聚得一团黄,约莫是他点亮的灯。她循着那不停摇曳的光,心跳变得异常快,和着踉跄的步履,直似要在这泥泞山道跳起舞来。

      我还活着。她喘着发腥的、热乎乎的气,脑袋里有一根弦在嗡嗡地颤。尝得出炖菜的鲜味,嗅得出林间的木香——甚至看得见一点光。

      她一头撞上硬邦的墙。不是真的墙,是他的肩膀。空气像骤然结了层霜,她感到浑身毛孔都皱缩起来。是她忘形了。因了一时的神魂颠倒,她几乎忘却了本应有的立场。她该乞求他原谅自己的冒失么,还是装作懵然不知、以求蒙混过关?哪个都不大对,而她别无选择。

      但他只用手覆一会儿她汗湿的额头,拿袖口擦拭两下,随后拎起斗篷带的兜帽罩住了。一上马车,她就被他半夹在怀里,活像一卷被雨水打湿了的铺盖。石子在车轴下辘辘地滚。他的下巴时不时刮到她的额角,带着微硬的胡茬。一股子暖呼呼的刮胡膏味。

      这算什么呢?她想,脑袋被他连帽按着,挤出一绺凉冰冰的鬓发。

      那晚没再发生特别的事,除却他们刚回旅馆的那一阵。当时他们上楼梯才到半截,他倏然攥紧她的手,扭身折返。若非及时攀牢他的肩膊,她老早便摔跌在了阶下。在充溢着饭菜香和热腾人味的楼下,她陪他待了近十分钟,只觉他袖管里面的肌肉也一并贲张,仿佛随时会爆裂迸血,连同她被他挤压在掌心的五根指头。

      请问……

      直到走过比第一次上楼多出十余步的廊道、闻见气味陌生的榻榻米,他终于松开她的手掌。她难捺心中疑问,用指缝夹了下他的衣角,在他的胳膊上写问:

      外面,出什么事了?

      他没有立刻回她,只摩挲着她胀痛到麻木的手背,偶尔对着吹一口凉气。她正想着他是没话告诉自己了,掌心却忽地被他翻到了上面。他的指尖在正中央划着笔画,麻酥酥的。

      之前的屋里有老鼠,不能住了。

      写完,他又一次按了她的手背,放下来,伸臂环住她的颈项,头颅贴着她的耳朵。这与他往常抱她的感觉不大一样。像拢着没实体的烟,稍一使劲,就要无声无息灭了。而她僵在原处,不知是该回他还是不该回。任由他侧过脑袋,细细磨蹭自己的脸颊,胡须刮扎着肉皮。活像一只受惊吓的大块头猫咪。

      会有怕老鼠的猫吗?她漫无边际地想着,险些被这滑稽念头惹得笑了。

      这处山水显然不是旅途的终点。他带她乘马车,在乡间慢悠悠地行,依旧没对她提及任何关乎目的地的字词。她时常走下马车,近乎贪婪地吸着沁透的空气,若遇叶片、山花或半截遗落的谷穗,便集拢到手边,细致抚摸一番,待那形状、气味彻底印在脑中,再找一处有流水的地方,松手令它们顺流漂去。

      她尤爱在溪畔踩水。光脚踢那清凉的水流跟卵石,总让她想起在瀑布岸边所受到的触动,仿佛被溪水这般推着,就能汇进汤汤的河,再奔入沉静的海。于是她化作一朵浪。伸手便能碰到飞下来的燕鸥,触及天空与海的际线。

      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海。记忆中距海最近的一回,还是听那个常年漂在海上的美国人讲的:腥咸的风、白沙滩,望不到边际、时而平静时而凶暴的海。她倒没什么穿越大洋的想法,不过是近似本能地向往着旭川以外的天地。遥远的,广阔的。哪一片都好。

      她原是想着趁搭上轮渡去四国的时候,好好看一看的。

      没准以后有机会呢。她想,捞起一块贝壳状的石子,搓一搓表面细纹,收拢进了掌心。到海边去一次的机会。

      中断她关于溪流与海洋幻想的是一场微酸的雾。那是第四日上午。马车驶入一座昏蒙的城。街上有幢幢黑影蠢动,一如既往辨不清轮廓,却因天幕的暗光显得分外阴沉。进旅店时,她摸了一把门框。湿腻的,像积了陈年的冷油,里面混着肮脏的灰。她缩了缩脖子,只觉一阵说不清的恶寒爬上脊梁,连那只挨过门的手都僵硬发直。直到在房间坐稳当、由他擦净脸蛋和双手,身体才略松缓了些。

      我们是到哪儿了?她还是没能忍住,牵上他收回去的湿毛巾的一角,写问道。

      他没应她,理了理她掉落的鬓发,离开了。下一次过来时,端给她的是化开的药丸。她吸着勺子里不冷不烫的汤药,明白自己即便是再问上十遍,他也不会答复这问题了。

      故弄玄虚。小气鬼。

      她咽下泡涨的药渣,舔舔嘴巴,心想,一个看不清东西、听不见声音的废人——就算告诉了她地名,又能有什么所谓?

      许是酸雾的缘故,那天没有出游的安排。她向他要一根粗毛线,翻了会儿花绳,很快便觉无趣,将毛线揉成一团,侧身倒卧在光溜的地板。指甲抠着头发丝粗细的地板缝。一时竟想不明白,在这过去的百余天里,自己究竟是如何忍耐那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而当头底被他垫上软枕、肩膊覆上了羊毛薄毯,她又禁不住好奇:在照顾她的日子以外,这个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怀揣着何种心情,与她这般枯燥沉闷的对象共处一室的呢?

      除非他告诉我。她在心里嘀咕,感到他再一次提拉毛毯,盖住她的后颈。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次日午后,他替她搽上口脂,用厚绸留袖将她缠裹严实。临了在她发间插一支象牙梳,摸着有染金莳绘的手感。乡间漫行数日,她向来被他穿戴得十分轻便,少有如此隆重的时刻,动作不免添了几分迟疑。甫到旅店门口,又遭一股浊郁热浪袭身。汗尘、油烟冲了一鼻子一脸,不给她丝毫喘息的空隙。她僵挺在原地半晌,直到被他喂了块蛋糕点心,才从这一口板栗的甜馥中回过神魂。

      好吃吗?他问,擦掉黏在她腮边的栗子馅。

      她点点头。他将另一块蛋糕也塞进她手里,一手搭住她的肩,替她在档口支出一圈捧吃蛋糕的空隙。待她吃净蛋糕,就牵起她的手,继续向前走着。

      她已许久没走上这么一条街,总觉身体像被什么碰着。或多或少。有的是小孩抓过糖稀的手指,有的则是包裹了皮子的硬木鞋跟;抑或是钉铜扣的提包、缝布边的草帽沿。外头是不痛不痒的磕碰,内里却是人的血肉、人的气味和呼吸:扎实的、柔腻的、肥胖的、干瘪的、腥臭的、香甜的、温热的、粗重的。凡她触碰到的,无一不是人、人、人。她被人的浪潮卷挟,如一丝随波逐流的蒲草,由不得自个儿。即便屏息敛声地忍,也攒不出一分余地。除非死死缠住身边唯一一根浮木,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法子能在这汹涌急流中稍作喘息。

      但他不是浮木,更不会应一条蒲草的求救。不出数十步,她便被他拉扯到路边警告。下手力道之重,算是近期罕有。她自不敢再提什么主张,只得乖乖服从,任由他在前面牵拽自己,活像牵拽一只不听话的小狗。每擦过三两人,她的掌心就生出几茎汗液。她须得时刻把握住他的手掌,才维系得住人海中这一缕极脆弱的纽带。

      他要带我去哪儿?她跌跌撞撞走着,脑袋一片混沌。我们要去哪儿?

      她被拽入了人群深处。那是幽暗、见不得光的密林。树冠无风而动,窃窃说着她听不见的私语。枝干挤压着她的背和腿。气浪热滚如山倒;若脱下里衣一攥,怕是能绞出一地汗浆。可她只觉得寒冷。恰似心肝脾肺被挖来浸过冰水,又被胡乱塞回原位,晾着那大敞四开的肚皮不管。地面在巍巍地颤——地震?却没一人往别处跑的。她毫不怀疑这地方能有多么吵闹:就算于此刻将自己那破锣喉咙叫得更破,也不过是一只蚊蝇在泼天暴雨下的嘤嘤细语。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为什么?!

      她几乎要冲口问他了,以一种近似叫嚷的方式。

      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早已感觉不到他的手了。

      她想起那条漫长的坡道。蓝花白底的小衣,被夕阳照得艳红的枯草。上坡、下坡。上坡、下坡。她被母亲牵着手,随她重复着徒劳的往返,像一个无休止的圆环,循复着她的恐惧与欢欣:又是新的一天,即将被母亲丢弃的一天;又是新的一日,与母亲相傍归家的一日。秋天从坡道下来,她们会沿途捡些掉地的银杏果。银杏抖动修长的臂膀,摇下碎金似的雨。她将扇形的金叶插在自己和母亲的鬓角,嗅着怀里发酵果皮的腥甜,满心期待着数日后的一碗糖煮白果。单加两勺粗糖,苦涩中回一口甘甜。那是踩枯草爬上坡道前咀嚼的一点零嘴。零嘴也似的安慰。

      而她已觉不出那一口栗子蛋糕的香甜,只尝得到满嘴酸苦。酸得令人齿痛。

      他要丢下我了……

      她哆嗦着嘴唇,不做声地念叨:

      我要被丢下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回过神时,双臂已然将他抱住。并非简单地抱着,而是连他的胳膊带人,一并圈得死紧。她确信这是她打从心底里便有所预谋的——她敢打赌,他这般好脸面的男人,必不会当众令她、令他自己难堪。她不会给他写字哄骗她的机会,更不会给他留出用气力反制自己的余地。这是她的奋力一搏。她甚至来不及感到羞耻,为那早早做好的等死的觉悟,抑或是她的一条性命。如纸一般轻贱,却偏要求得主人家回心转意的一条命。

      求求你,别丢下我……求你了……

      她将下巴颏压在他肩上,嗓子像要滚出一颗弹珠大小的气泡。连抵地的脚趾尖都在打颤。

      他越是挣扎,她便抱得越紧。恨不得以肉身作锁链,锁他个千八百重。耳膜轰隆隆地痛,好似一排排瓶瓮被掼倒在地,“叮咣”“叮咣”跌个粉碎,乌糟糟流一脑袋。是炖菜的咸、山风的甜,冰凉的泉水和暖绒的猫。被这么满满一填,她是断无可能再做回一具空心木偶。却又是那样的可恨——拿这些个玩意填她的,是她的主人、恩人,天大的仇人!在这个瞬间,她真心实意地恨他:恨他买了自己,恨他替自己喂饭看病,恨他在噩梦中硬塞一只小猫给她……最恨他亲手拉她出泥沼,再一手将她推至沼底。没有比这更恶毒的处刑,没有比这更狠辣的背弃。倘若双目得以视物,她真想挖他的心肝出来,看看那到底是怎样一团令人作呕的颜色。

      她当真恨毒了他。然她最最恨的那一个,偏生又不是他。

      尽管瞧不清半点东西,她仍圆睁双眼。咬着口腔里的肉,几乎要将那一块肉咬得烂了。血腥流了小半个嘴巴,却死活松不开口。像是松开了,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都到这份上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想死……

      她吞下口中的血,眼见的尽是昏蒙的红。刺棱得扎人。像挖了她的眼珠子出来,又似燃烧的天幕一整个塌下,将她与她怀里的男人一并压垮。碾作泥。烧成灰。

      可她还站在地上。虽是破烂不堪,却还是活生生、有着血肉和呼吸的。

      她还没有死。

      老天,为什么……

      她吸着咸咝咝的汗,手指绞缠在一处。宛如两条根脉,交错扎进不见底的泥渊。

      我竟然还不想死……

      当来自他的第一个吻落上她的耳朵,她生出一种怪异的幻觉:她不是人,是被雷劈成两半的树干的一半;而他,她抱住的这个人,是树的另一半。她抱着他,不撒手地抱他。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整天,抑或是过去一百年那么久。她的腿早没了知觉,活像两只灌足了糠皮的麻袋。她的手臂是麻绳,将两爿焦枯的树强硬地捆在一起,挨得紧紧的。直到麻绳腐烂,她仍挨着他。并非出于什么亲密动机,没得选而已。而那吻不过是一滴雨水,微不可见的一滴。转瞬便消逝在干枯的木刺,留不下丁点痕迹。

      但雨珠是一滴接续一滴的。连成线、布成网,密密点在她的鬓角、耳垂、颈窝。麻酥酥地颤,像水流自她的颈项发梢淌下,渗进她的毛孔、肌肤和血管。她害怕这雨。它是诱惑她这根枯木萌生春绿的剧毒,是要浸透她皮肉、蚀穿她肚肠的。这是诱骗,赤裸裸的诱骗。她若上了这拙劣的当,才是真的傻。她已经被他骗来了。信了他关于旅行的允诺,信了他不会抛弃她。一个天底下最坏最蠢、又没脸没皮的骗子,竟还想用区区几个轻飘的吻就买回她的信任。你说,世上哪来这么方便的事?

      可她也是骗子。重病以前,她靠声色技艺捞榨男人的金钱过活;重病以后,她则依傍他的身家度日。为了苟且活着,她装得像个乖巧柔软的娃娃,一味骗取他的衣食住药,却凭借残障、病弱和沉默,掩瞒了她作为货品最大的瑕疵。于是他尽心竭力的投资,统统打了碗大的水漂。若说上当受骗,也是他上她的当、受她的骗在先。一报还一报。没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我们都是骗子。她在心里念道,脸颊贴着他的肩膀。他的手掌拍抚着她的腰背,一下又一下。他们贴合得那样紧密,仿佛她生来就与他共享这一尺见方的土地。

      她都快忘记了,她到底是为什么要紧抱住他不放了。

      人气儿散去的时候,她腔子里提着的一口气也跟着散了。她软瘫进他怀里,腰部以下全没了知觉,化成蜡水一般。他托着她的胁下,举一个婴儿似的轻巧,还腾得出手去抚她的后脑脊梁,在她的肩背上写“要回去吗”。而她久久未能做出反应,直到他怀抱松动、要扶起她身子的时刻,才勉强打叠精神、拽了他的衣袖,写说想与他在外面坐会儿。

      她与他同坐一张加软垫的长凳,身上裹着他带的那条薄呢披风。领口蒙了点汗味和干掉的蛋糕屑。头顶应是悬了盏洋油灯,黄澄澄发亮。她本就眼球酸痛,更嫌这光刺人,干脆闭了双目。眼睑下仍是彤红一片,只时不时一抽电光过去,提醒她此刻与彼时的差别。

      她向他提这要求,无非是想趁着在外的冷气,好理顺一些思路出来。依她现存的体力,怕是一着旅馆房间的榻榻米,便会无知觉睡死过去。至于他是会带她回旅馆而非别处,抑或在她入眠后要对她做些别的什么,她已无须再做多余的揣测。她早该想到,他若真有意弃她而去,大可在那淌着冷水的深山、在那来时的乡野路上;而即便是要找个地方转手卖她,亦不会选一条摩肩接踵的大道行事。多么简单的事理。她那时太过恐惧,却是一点也没能想到。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他硬要带她走进这乱哄哄的人群,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于她这种人,游山玩水之类,多少还有几分兴味;没头没脑钻进人堆,可半点谈不上妙趣。偌大一个集市,既看不见沿街斗巧的装饰小食,又听不到商贩艺人们花样百出的吆喝唱曲。除却油腻腻的烟尘、汗腥,便是裹在或薄或厚的衣服里头的、陌生的体温。更别提那有一搭没一搭的“地震”,简直要将她的指甲盖都震崩出去。

      但凡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她也好给自己扯个方便些的借口。可像他这样毁了容、又独自供养着自己这么一个女人的男人,她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会有如此“好事”的心性。

      话说回来,她又了解他什么呢?

      买她生孩子的需求、带她外出旅游的目的,都仅仅出自她单方面的臆测。他具体是怎样一个人、来自哪里、职业为何、姓甚名谁……她一无所知。

      或许,她该问他一些事。不管是今天的,还是关于他自己的。他的体温正依贴着她,她的手臂也正叠盖着他。和他每晚拥抱她入睡的时候一样。无比接近。似一对极寻常的夫妻。

      指尖将将落至他的掌心。她想起唯一一次抚摸他面孔的经过,他从背后扣紧自己的力道。另有她在家中四处摸的那一阵,手指沾染薄薄一层石灰。而这一回又是她先挑起的事端,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没有因此过问她什么,就已是烧高香的宽容。她还能厚起脸皮去奢求更多吗?

      罢了罢了。她将伸出去的手揣回到披风底下,抱起臂肘,想,不问这些又如何,她至今不也活得好好的?知道的越多,烦恼就越甚。这道理在花街,抑或是他怀抱的一尺见方,都行得通、立得住。她今天累得狠了,没理由再逼自己更进一步。好不容易活了,可莫要把自己再搞得半死不活。

      她伸头向他的颈窝移动半寸,试图寻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倚靠。他的衣领磨蹭着她的耳廓。她嗅到一股刮胡膏的气味。微微热。历经一日折腾,又被晚风稀释。淡得几乎闻不出。

      也是奇怪。相处的时日已久,她却才留意到这味道。

      先这样靠着他吧,她想,一直到回旅店、回家。

      这时,她的手心被他戳了两下。“有人弹三味线”,他是这么写的。

      什么意思?她没有立时抬头,将他写的字在心里默念一遍。眼珠在眼皮底下滚了半轮。是他误解了她欲写又止的动作,遂想找由头打破二人间不复存在的僵持?或是他纯粹出于一种目睹了、耳闻了什么的感慨,意图分享给她?可依他的性情、她的现实,与哪一个都不相吻合。

      是了——她又在做梦了。只因片刻的自以为是的温存,她就忘记了自己那理应如履薄冰的立场。但现在还来得及补救。来得及。调动起刚恢复过来的一小把精力,活络仅剩两三种的感官,就足以令她应付回房间前的这一遭罪。最后一遭罪。

      她敛息等待他下一个行动。小腿在衣摆下挨蹭,渗出一层薄汗。溽溽顺着腿肚子滑,像被幼猫的舌尖舔舐,毛刺得发痒。

      他伸手搭上她的膝头,却很快移开了;不是搭,是拍。一下、一下,接连三下、两下,又是一下。间隔约四拍的停顿。又是两拍,接连漫长的三拍、四拍,再转为迅捷的两拍……是节拍,一段合着韵律的节拍。她虽失去听觉良久,但时常有在手上、心里反刍她碰过的曲调乐谱。那是刻在她骨血里的经验记忆,便是她想忘,也没法子遗忘……

      寒意自颅顶灌下,过冷瀑一般。她不自觉抖了下指尖,像从深久的睡梦中受了惊。醒了。

      拍子不间歇地奏着。不止在她腿上,还在她的头颅内,在她的心肺里盘桓、飞舞。叮叮咚咚,是春水撞破了一千层寒冰,激荡起漫天虹霓。从地面到天空,从脏腑到骨骼,无一不是水晶似的澄澈。仿佛吹一口气,便会碎成千万片,汇进那光里、水里、风里。她将口鼻凑到手掌心,大口地吸气、吐气。睫毛忽扇着指甲盖。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察到了满手的热泪,几乎不相信是从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

      我在这里了……

      她恨不能大叫出声。嗓子眼却只呕得出滚烫的吐息,杂着浓厚的血味。洋油灯的光化作星星,一万颗、一万颗地砸下来,砸得她头脑发昏。一颗一响,尽是那囃子的音符:琵琶弹的、太鼓敲的、筱笛吹的、三味线奏的,直似在她的颅腔开了场沸狂的祭典。鲜丽的图景一帧帧绽开,是她剪拼的彩插画报,“呼呼”地在眼前旋转,好似一面望不到边际的费纳奇镜。她独自立在这光怪陆离的中央,却如置身事外一般的疏离。踉踉跄跄。像是被那狂暴的乐潮推着,身不由己。

      我在这里了……

      他伸手触碰了她的嘴角,而她浑然未觉。再一次,她无声对自己说着。一百遍也好,一千遍也罢。

      她说:我到四国了。

      *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去的,只觉路上一脚轻、一脚重,踩了棉花似的。上了船,迎面吸进一大口浓腥涩嘴的风,才倏然从长久的空白中醒觉,重重打了两个喷嚏。他拿手帕替她擤过鼻子,觉察到她扒紧了自己臂弯,就先在她的胳膊上写“到船上了,回家的船”,待到她松懈了掌握,再挽住她的臂膀,缓步领她走上甲板。海风凌厉,时而刮起星点水沫。她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由着他抖开披巾,盖住自己无遮拦的后脑,活像躲在成鸟翼下的稚雏。

      昨天去了新居浜,听了太鼓祭的囃子;刚上了船,现在到了海上……她无声对自己念叨。空下的拳头缩进袖口,逐一分出手指。扳指头点数似的。

      是濑户内海,四国的海上。

      虽是如此计较着,她仍找不到多少实感。一旦将恢复至今的感受与“四国”比对,总像是浮一层轻飘飘的泡沫,不是出自记忆中勾绘的图景,便是这词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她所朝思暮想的,无非是能亲身踏上这一方土地。现如今来了,却不是靠自个的脚走过来的。这自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因此缺损的一块,却令整个人都松垮垮地不熨帖,挂不上皮一样的难堪。

      也许她没有那么想去——或者说,并没有那么热爱四国本身。

      生出这念头的同时,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像魂灵都出了窍,不敢落地似的。不会是这样,绝不会,她告诉自己。她统共集了三沓半的图文册,每页翻得起毛边;缝在大衣内侧的存折本、地板底下的零钱罐,一钱一响,都是她从妈妈的指头缝里榨的。更何况,那是她的母亲的故乡,一处与北海道全然不同的好地方。血缘注定的缘分,上天指点的乐土。她没道理不爱这地方,没道理不会想去。

      然而,她还是无从解释那填不满的虚空。像飨宴后一地的残红败柳,又如欢情褪尽,臂膊渐冷的薄汗。硬塞进来的欢愉,倘若当真是一心悬念着的,纵使不是自己赢来的,也会欣然享用。即便消散了,还会有绕梁三日的余味。而她到这里了,却也仅仅是到这里了。除却一具骷髅骨架,其余一概不剩。就连琴弦都觅不来一根。

      这时,她想起来了:她原本是该到这儿弹琵琶的。

      面朝花团锦簇的庭院。面向山林、大海、市井。面朝人声鼎沸的剧场。持拨子,秉琴颈。奏响直上九重霄的乐谣。这些才是她应当做的。而非瑟缩在谁的怀里,紧着膨起咸腥海风的披巾;闷在透进一点光的车厢和打栅栏的小屋,提心吊胆等待着被抛弃或是枯萎而死的终局。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这个了,连同另一处念想。关于不知身在何处的,某个男人的念想。

      他扶着她落座。她的身下已被垫好了薄呢外套,摸着是他一路上穿的那件。和服下摆被什么茸茸的玩意刮着,一来一回。他在她腿上写说是猫,而后扣住她搭在膝上的手背,仿佛要令她安心一般。不多时,她感到大腿一沉。大猫跳上她的腿。暖乎乎一团的重量。它蜷身在她膝头,好似将她的怀抱当作临时小窝,久久不动。她摸上猫咪的耳根,挠了两下。它抖了抖耳尖,低头贴上她的掌心,滚蹭一圈。

      她禁不住地想:小卷现在有多大了呢?

      倘若买下她的并不是这个男人,她遇不见小卷,也不会到四国来;就是来了,没有他悉心到头发丝的照料,她怕是也会在某个下冷雨的天无声无息断了气。时运是难捉摸的玩笑。她在透不见光的雾霭中摸索着向上的通途,只因踏空一个台阶,便重重跌落到谷底,再无翻身的可能。是他替她接续了断骨、敷贴了伤药,也是他令她再一次抱得住孩子、听得见歌谣。即便不知身世、不明意图,他依旧是这不见天日的小小箱庭当中,给予她全部的那个人。无论是曾经的梦,还是现世的梦。

      她应当答谢他。看在一场好梦的份上。

      那一晚,她摸到旅馆房间的门外。在那片杂草横生的空地,依凭手和鼻子采了一束花。鲜花极适合用作表达谢意的赠品,她却几乎没了鉴别和挑选式样的能力,更别提其他的能用劳力换取的成果。捏到手上时,大半花茎已软如面线,想必花朵的形貌亦如她本人一般毫无光彩。但这是她想送给他的东西。一束野花,一个发自肺腑的笑。是她现下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

      多美的烟花啊。她想,仰面朝向忽红忽金的夜空。上一次看烟花是什么时候,她已半点都记不得了。

      他们总共在旅馆泡了三天。说成是“泡”,便是说每天至少有半个时辰是在温泉池里过的。她从未去过公用的浴场,只在邻间的一池热水洗过。池子不大,下水走上六七步就到了头。池壁镶一层大理石,被温泉水浸润得十分滑溜。许是他先前有嘱咐店家的缘故,水温只比家里洗浴用的略高些。温温热热,没什么硫磺味,久泡也不会头昏。她过去少有独占浴池的经历,一进了这里,自是泡个没完没够;再经按摩的大姐推背松筋,简直舒服得骨头都要酥了。

      有关四国温泉的轶闻,她多少听过几件。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道后温泉的白鹭传说。她无法确信现下泡着的这处泉水就在松山,不过他选温泉当作洗尘的终点站,难免会令人联想到它广为流传的疗效。“神奇”归“神奇”。要说无关,却也与她无关。

      他是想要她身子好些的。每每想到这个,她总会生出些许愧疚。盲聋前折磨身心的病魇,现今已没了可察觉的迹象。剩下的小半条孱弱的命,即使寻来蓬莱的仙丹采补,多半也难济亏空。好在经过他不知耗费了几多年月的调理,她这副皮囊总算被修补到了摸不出多少破绽的地步。虽说是徒有其表,好歹有个看得入眼的“表”——至少落在他眼里,应是能有几分看得过去的颜色。

      说到底,一个寻常、体魄康健的男子,照料一个经他之手买回家的病女到这份上,当真会对她无所欲求吗?

      就算确如她早先胡猜的一般,是基于要她生养孩子的目的,他也该到出手的时候了。

      她知他从不与她同进浴池,一向只在外面瞧她。退房前最后一宿,她如前两日般独个儿在池子里戏水,时而靠池壁坐下,半张脸浸在水下吐泡,或是解下浴衣带子,在水面打浪、叠圈。待到入浴的时长过半,便暗暗憋一口长气,两手往背后的池壁一推,借力钻进温泉,让流水没了鼻尖。

      他赶过来的时机比她预想中要早个五六秒。她任由他将自己从水下捞出,做出一副绵软无力的姿态。正当他胡乱抹她脸上的水珠、试图抱她往浴池外走,她蓦地睁眼,吐出一条水柱在他脸上,而后冲他忽闪眼帘,又想起这双眼看不清东西,咧嘴笑了一笑,起身圈住他的颈项,拿敞开了前襟的胸脯去贴他的胸。

      浴服吸饱了热水,黏嗒嗒附坠着她的胳膊。她用鼻翼磨蹭他微烫的脖子,感到心脏正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退步了,她想。无论是做学徒时学到的调节气息的窍门,还是逗引男人的手段。

      他半晌没能动弹。吐息喷在她的耳根,热热地发烧。一如她所料,他其实在等她主动。她吹气似的叹了口气。正欲往他的下身挨蹭,忽地被打横抱起,眨眼坐到了浴池边上。

      他扯过两大条毛巾,揉猫也似地搓她,直似要连她四肢的汗毛都一并搓光。到他拿了干浴服过来,她已侧躺在毛巾堆数了五百个数,头发乱得像稻草。而这回他没有一丁点替她换上的表示,只将新浴衣往她怀里一塞,便匆匆走了。来去带一股凉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夜——近乎破天荒的一遭,他一着被褥就背向了她,碰也不碰她一下。见他这样,她心里也憋闷一股子气,同样背转过身不动。如此僵了一阵,她的头脑逐渐冷却,不由得感到几分好笑。她没道理同他置气,他却有的是道理;何况是她错判了他的需求在前。他这般应对,着实谈不上一点错处。

      所以说,她这生的又是哪门子气呢?

      倒是告诉我呀,你想要什么……

      她翻转过身子。指尖略略前移,搭上他的背。停了一停。终是没能落笔。

      你想要我做什么?

      顷刻间,她的腕子被紧紧箍住。他竟也没睡着,俯身压在她身上,抵了她的双手在头顶。她有如被桎梏在了狭小的棺材,半点动弹不得,只定定睁大了眸子。没有月光,没有灯火。唯一团浓墨般的黑。黑暗顶贴着她的前额,浅浅喷着湿热的鼻息。如一头收敛利爪的野兽。是蛰伏着静待大快朵颐的时机,还是强捺住磨牙吮血的本性、下一秒却掏她的心来吃?这是她自行招致的祸事。她却无从挣扎,亦无从知晓。

      道歉吧,求饶吧。她漫无边际地想,或是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只要她开口发声,那些个听过这声音的人——妈妈、哥哥,抑或是不知哪里来的嫖客,他定会像他们一样,发自肺腑地感到震惊、厌弃和憎恶……

      没人会不嫌恶这动静,包括她自己在内。那是空气挤过喉管便能感知出的破烂。砂纸磨碎肉似的破和烂。

      可她迟迟没能开口。与她约好一般,野兽的獠牙也迟迟没有落下。

      呼吸离得她远了。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她猜那两处关节多半已红得泛紫。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被他狠捏了一把鼻子。除却鼻翼生疼,气息也滞涩了数秒。她吭吭咳嗽几下,刚缓过来劲,随即被他扯进怀里。挣了两下,又被按了两下。她真想一口咬在他的胸膛,留下个不深不浅的牙印,忽觉背后麻酥酥的痒,原是他在写字。

      他在写:以后别那样了。而后停了一停,写了第二遍。

      完事,他顺了顺她的脊梁骨,又咬了下她的鼻尖。她愣怔片刻,意识到那两遍不仅是强调,更指的是那两件事。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手腕仍是又麻又热,但没那么疼了。她环过他的身子抱他,在他背后揉搓着腕筋。他不会知道她在搞这种小动作,因为他很快便睡熟过去。他的气息和心跳,她是最熟悉的那一个。

      真是怪人。她想,脑袋埋进他的衣襟里面。闻着热乎乎的、混杂了汗和肥皂的气味,又忍不住笑。

      真是个……好奇怪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蚀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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