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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四(上) ...

  •   一片漆黑中,他听见有谁在唤自己。

      不远不近。是熟稔的声音,却也是许久未曾耳闻的声音。

      “尾形先生。”

      他回过头。若竹立在他身后。一身的鸦青,轮廓几乎融进了黑暗。露在外面的头脸手足白皙得过分,简直像在漂浮。

      她的衣上织就了千只白鹤。仿佛眨一眨眼,就要随风飞去了。

      他想出声唤她,身体却先行一步,将她拥入了怀中。他抓住她了。老早之前,他就该想到这法子。只要紧紧抱住她,她便再不会到别处去。不会飞去不知名的远方。不会无知无觉消失不见。只留在他一人身边。只属于他。

      “尾形先生……”

      她贴着他的脖颈,低声唤他。气息仿若徐徐降落的冰雪。

      “你究竟打算,玩弄我到什么时候呢?”

      他背心一颤,手脚发起冷来,忽觉她的身子烫得吓人。扳开她的肩膀一看,却见鲜烈的火早已爬满她全身。从足尖开始,一寸寸崩落成灰。

      他无措地揽住她,像要挽回什么,却又理所当然一般地无济于事。她变得越来越轻,被不知从哪来的风吹得散了。

      拥抱着曾经是她身体的滚烫灰烬,他突然想起旭川的雪:假若有那漫天的、停不下来的雪,一定能扑灭这火焰吧……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即将碳化的脸。她拧起血珠似的嘴唇,朝他轻轻一笑。

      *

      尾形睁开眼,感到心脏里的血被抽了个精光,又统统注入了酸液。

      帘布滤下银红色的晨光,蒙蒙撒了一室。他仍躺在被褥里,两臂紧勒着若竹的腰。她的体温是不灼人的暖热。头发染了橙花的气味,那是他昨晚在她头颈上仔细涂的冷霜。一夜过去,还残留着浅淡的余味。

      “果真是梦……”尾形低声念道,将额头抵靠在若竹后颈,缓慢吐出一口气。

      仿佛被尾形的气息所激,她收敛身体,打了个微小的颤。他才发觉下方的手臂被她压得有些麻木,正准备抽回来,忽感小腹多了层黏腻的热。

      他反手掀开被子。血。成片的血——直如烧红的铁,强硬地烙烫着尾形的神经。

      回过神时,他已扯开了若竹的睡衣。脉搏正常。附近既无尖锐物件,肌体表面亦找不见一丝创口。应当也不是自残。

      “那就是来‘那个’。”尾形捻着指尖半凝的血。较之其他可能,这个明显更加靠谱的推测令他稍稍松了口气,“可都一整年没有过了……是恢复正常了吗?”

      说话时,他按上她沾血的下腹,来回摩挲着。许是内里充血的缘故,那部分的确比平时略鼓胀一些。即便他确信自己足够了解她的身体,可单单是这一层皮肉下的所在,就已经比他此前接触过的任何事物都要复杂了。

      胸前的长发起伏得厉害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黏着血的身体也多出几分颤。是因为怕冷么?他刚刚思考得入神,险些忽略了她的体感。

      不知为何,尾形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看下去了。

      盖回薄被前,他留意到她的一只手——躲在染血污的睡衣底下,死死揪着褥垫,直似要将其抓破一般。

      这并不像是忍耐疼痛,倒似在畏惧着什么。

      依照水原老太太的指导,他用干净的旧衣裁了些月事布,将洗不净的血衣和被单一并扔了。早起煮生姜糖水喂她喝,入夜再灌个汤婆子,或是直接将小卷塞进她怀里。尽管要做的家事一件不少,还比往常多出了五六项,他倒不嫌麻烦。一是近来接的生意少,二是他过去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这类事的体验。坊间常言经血肮脏。几天应对下来,他也没觉得战壕里的血比她两腿间流下来的东西干净到哪去。都是从人肚子里出来的,大家一样的腥。

      他本以为这些多余的活只一周便可告一段落。谁料过了十日,她身下的红仍不见消。每日的量虽比头些天要少,但依然相当可观。与此同时,她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清减了。肌肤也时时浮着一层蜡黄。若是天再干些、风再烈些,指不定会蜕一层干皮下来。

      再这么流下去,就算她哪天失血过多死了,他也丝毫不感到奇怪。

      “有点难办呀……”

      问完状况,桌子后面的医生叹了口气。他是若竹在松山的主治医师,颇有些资历。

      “要我开几盒见效快的药,也不是不行。但西医针对这种症状的方子一向烈性,她的底子本就虚弱,这些天又放了那么多血出去。贸然用药,只怕她身体吃不消。”

      尾形皱了皱眉。此言一出,多半等同于他也无计可施了。

      “难道要等她自己流干了血?”

      “话可不能这么说,”医生圆滑地说,故意把他的嘲讽往另一方向引申,“等病人自行痊愈了,还要我们这些做大夫的干什么?”

      他无视了尾形冷冰冰的眼神,打开笔记写了张便条撕下。从抽屉翻出若竹的病历,用别针将便条别在病历表上,递给尾形。

      “高野明里,以前在我手下实习过一阵。”医生说,“本来已经取得了上岗资格,又改主意辞了,自己一个人跑去关东给穷人看义诊,中途还拜师学了汉医……挺有想法的一个孩子。她上个月刚回松山,开了家诊所。离这儿还不算远。”

      尾形扫完便条,将病历表丢在桌上,笑:“这算什么?给自己徒弟揽生意,就拿我家太太开刀?”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医生也笑笑,“比起在城里撞大运一样地找些不知底细的‘汉医’和郎中,还是经专业人士推荐的更靠谱吧?”

      他将病历往尾形面前推了推,看一眼若竹。

      “拖得久了,对她身体也不好。不是吗?”

      *

      高野医生的诊所位于一段上坡道的尽头。坡度不大。两侧多是些小型便民的澡堂、杂货铺和便当店,招牌鳞次栉比,却无拥挤的观感。中午日头足,又捱在饭点的尾巴,尾形就先带若竹进一家小料亭坐着,要了两人份的鲷鱼蒸饭。他猜若竹是喜欢吃这个的。到四国以后,只要他准备了搭配鲷鱼肉的饭菜,她就会吃得比往常多些。许是受月事影响,她近来神色郁郁。待会儿还要见生人。点些她爱吃且暖胃的,多少能提一提她的气色。

      他再次拿出那张便条。它其实是一封短信。除了客套的寒暄,便是转接病人的请求,外带一个证明寄信人身份的签名章,并没有几条与高野本人相关的信息。写信的口吻透着一种有礼貌的距离感,看得出若竹的主治医生与他阔别多年的前弟子之间算不上亲密。

      然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至少无法证明他的推荐不是别有居心。若竹的身子难以调治。这是他和所有给她看诊过的医生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把‘烫手山芋’转交给关系疏离、甚至有可能是背叛过自己的前弟子,如此一来,若这病人在治疗过程中病情恶化,乃至不治身亡,便可将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哈哈,希望他不至于蠢到在打这种如意算盘吧。”

      鲷鱼蒸饭上来了。他中止了对“万一出岔子该如何把那庸医折磨到生不如死”的计划构想,揭开其中一只土锅,将鱼肉从鱼骨上细细剔下,同浇了鲷鱼高汤蒸熟的米饭拌匀,而后坐到若竹一侧,将一勺吹凉的、混着大半鱼肉的蒸饭递到她嘴边。

      她顺从地张口、咀嚼,表情没什么改变,却只吃下四分之一便停了。以锅子的份量换算,她才吃了不到平时饭量的一半。尾形尝了尝鲷鱼饭的味道,并没有品出哪里不对。

      他犹豫片刻,拉过她的手,写道:不多吃一点吗?

      她摇摇头,稍微别开了下巴。见她不愿,他也不再多问,用手巾擦去她嘴边沾到的油脂饭粒。唇上的口红变得深浅不均。他取出备用胭脂,打算帮她补好。

      蘸了朱红的指腹将将触到若竹的下唇。她肩膀一僵,向后错开了些许。

      尽管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无波动,她的脸却像结了一层石膏厚壳,透着一股子板硬。

      少顷,她又移回原位,朝尾形的方向送了送头颈。闭上眼,表现出由他摆布的模样。

      他们僵持了数秒。随后,尾形抚上她的侧脸,用拇指顶起她的下颌、固定,将指尖的红压上了她的嘴唇。

      从料亭出来,再走几步便是高野诊所。诊所内面积不大,却也不似尾形初看外观时猜测的那样狭小。各处打扫得十分洁净,能闻见消毒水和肥皂的气味。除他俩以外,候诊的小走廊还排着一位老人、一名孕妇,看上去是附近的居民,衣着简朴。也难怪,建在这种地方的小诊所,多半是做那些去不起大医院的平民或老弱病患的邻里生意。

      他们没有等上太久。孕妇从诊室出来时,一个穿白大褂的长发女人跟上去送她,边走边叮嘱她有关预产期的事宜。等送走那孕妇,她大踏步到尾形面前,问,“尾形遥女士和家属是吧,抱歉久等了”,接着打开诊室大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高野的实际年龄应有三十多,气质则还要显得年轻些。浏览过病历表,她带若竹进隔间做了一套检查,又向尾形详细询问了若竹的身体状况,边听边做笔记。思索一阵,她开出一张方子,嘱咐尾形到巷子口一家药材铺抓药。尾形曾参与过那家店铺的进货,知道他们家的品质不错,但他并不打算同高野提起。

      “先服用一个疗程试试。房东家最近新装了电话机,和我们这儿只隔了道墙。期间如有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找我。”

      说完,她在那张便条的背面写下电话号码,递还给尾形。尾形将字条在指间转了两下,往桌上轻轻一扣。

      “不好意思,”他说,做出一副略带歉意的笑,“能劳烦您仔细解释一遍她这次月事异常的病因吗?”

      她在开药方前便提了,“内分泌失调”“激素紊乱”。尾形自然明白这些医学用语的含义。多提这一嘴,是想就着话茬顺下去,试探高野在刚才的诊治中对若竹的身体状况究竟掌握了几成。

      她照实说明了,以一种简单易懂的措辞,语气并未显得不耐,应是做惯了这样的事。而后,约莫是看他摆出的倾听姿态着实真诚,又补充道:

      “夏天燥热,人体内很容易淤积阴气和毒素。虽然遥太太的月事是出伏后才有的,但如果追溯起来,这异样的苗头恐怕要到更加早的时候——极有可能在七八月份就萌现了。那段时间,她可有过严重的饮食不调,或是受过什么强烈刺激吗?”

      尾形略微一怔,下意识看向若竹,视线移到她的小腹。她的双手扣合在腰带底部,修剪圆润的指甲被阳光照得发白。

      七八月份。强烈的刺激。他能够想到的,只有那桩“小孩子”的事了。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道。仿佛要盖住那指甲上的白色,伸手覆上她的手背。

      见状,高野并未追问下去。半晌,她徐徐开口,像是对什么做一个中断。

      “关于遥太太的身体,有件事,不知您是否清楚……”高野小心地说,这是她对若竹问诊以来,少有的流露出迟疑的时候,“如果两位今后想要孩子,希望会相当渺茫。”

      大概是注意到尾形视线的方向,她提出了这个话题。尾形“哦”了一声,将目光从若竹身上移开,问:“因为过去滑胎的事?”

      “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

      高野停顿几秒,眨眨眼,点了一下头。

      “是的,正是因为这个。”

      尾形略微收紧眉头。从高野的反应上看,她大概率对他隐瞒了什么。直接追问无疑会显得唐突。她的观察和应变能力显然也不差,倘若再这么不温不火聊下去,最后很可能一无所获。

      思忖片刻,尾形继续维持着诚恳的表情,略一低头,将双手靠在桌沿,手指交叉。

      他决定打感情牌套话。

      凡是涉及若竹身体的事,他就没法不去谨慎对待。任何一步的行差踏错,都可能令他迄今构筑的所有假象灰飞烟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说着,他看向若竹,窗口白光将她被补好的红唇凸显得越发艳丽。

      “她失去孩子的时候,最最痛苦的时候……我没能陪在她身边。好容易从战场上回来,却只能看她这样郁郁寡欢,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十件事也好,一百件事也罢。只要能让她好受些,我心甘情愿去做。”

      “所以,高野医生……”尾形转过头,眼里装满了提前备好的祈求,“您若有什么能让她身心有所好转的法子,请务必说给我听。”

      他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和其他听过他这类说辞的人一样,高野脸上流露出了真挚的同情。

      接下来,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善良医生,她会给出一些来自医学上的建议,没准还会开几张药方出来,两者多半都与她隐瞒的内容有关。其后她乐意像之前那样解释、乃至在他进一步的引导下讲明她此前未说出口的话,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倘若有所保留,他也可以根据她提供的医药信息,隐下身份去咨询其他医师或药房掌柜……

      “带她去旅行,如何?”

      尾形一时怔住,眨了下眼睛。右边假眼的眼皮还慢了半拍。

      “以遥太太的情况,安排长途旅行肯定是过于勉强了,”高野误解了尾形表情变化的意味,解释道,“不过等这次月事调养好了,去临近几个城市走走,理应没什么大碍。不是待在室内、就是在附近沿熟悉的道路散步,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其实并不利于病患复健……”

      她慎重地挑选着措辞,尽力避开这项建议所代表的另一重含义。

      尾形久久没有作答。

      “旅行么……”

      半晌,他复念了一遍。好像这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回应,有什么特别意义似的。

      *

      高野开具的方子见效很快。只服了两天药,若竹的出血量便显而易见地降了下来,也没出现副作用。搭配药方上附注的补血药材,连带她的脸色也红润许多。一疗程结束后,尾形带若竹找高野复诊,得到第二张处方,用于月事的长期调理。据高野说,坚持服药的话,她今后大概率不会再有大出血的反应,不过有时还是会流出一点,较常人会显得少且不规律。

      柑橘开始转黄的时候,尾形向高野去了一通电话。起初高野以为是病情有变,得知尾形是询问自家夫人的身体是否适合泡温泉,顿时了然,向他推荐了县内几处价格适中、水质与“遥太太”体质相宜的。尾形一一记下,而后又细细问了他先前听来的外地特产,确认哪些是她可以吃的、哪些不可以,直问得高野的房东在旁边连连催促,让高野叫对面长话短说,才终于算完。

      小镇早已传开了他们预备出游的消息——从尾形向镇上和港口的熟人询问外市风土开始,这就成了不可避免的走向。以至于后来逢人碰面,他就算自己不开口,十次有五次都要被问起这个话题。其中有关心若竹身体的,也有开玩笑要他带伴手礼回来的,更有甚者,还热心建议他们去某某小城、好叫那边住的亲戚设法款待。很快尾形便被扰得不胜其烦,干脆句句都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虽问了许多,但一定要去的地方,实际只有一处。再有就是松山近郊的一间温泉旅馆,作为回程最后一站,用以消解旅途的疲乏。除却方向相反的,比如宇和岛,其他就视情况而定。毕竟就算制定再详尽的行程,要是若竹状况堪忧,一切都是白搭。

      然而,令尾形感到困惑的也正是若竹的态度。得知不日即将外出游玩的消息后,她只平淡地点一点头,并未有过哪怕一瞬类似欣喜、激动的反应,却也没有任何拒绝的表态。接下来的数天,她变得越发懒于动弹,不是倚着阳光渐趋稀薄的窗口发怔,就是整日整日抱着小卷亲昵。尽管她与小卷平素就十分黏糊,但这次几乎到了过分的地步。小卷也感受到了异常,一超过承受范围,便会三扭四扭从她怀里逃脱,留她一身猫毛地发一阵呆,而后抱回双膝,歪头,继续倚靠着窗栏。

      他疑心她是再度抱恙,只因出门的计划已定,才不敢向他说明,就直接在她手心写字:若她感到身子不适,这次就不必出去了。读完,她过了一会儿才摇头,回写说自己身体无碍。而后,像是要证明给他看,或是心里有什么负担暂且放下了,她隔日恢复了常态,关于前几日无精打采的理由,却始终一字不提。

      出发那日是个晴爽的天。尾形提一只皮箱,带若竹搭上了松山站下午的第一班列车。工作日下午,车上的乘客少。他俩所在的车厢更是空荡。除却列车员的摇铃声,便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空隆、空隆的。

      若竹的位子在车窗边。她仍向着敞开的窗口,体态却与在家时不一样:一只手扣着窗沿,头颈前倾,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睁得越大,收入眼底的斑斓的光就会越多。以防她将上半身探到外头去,尾形拦护过她两次,第二次时半是威胁地在她手上写字——如果她执意要伸头出去,他就把窗户窗帘一并关上。这才令她的姿势乖稳了些。

      她这副样子,让尾形想起今早抱着小卷去水原家的路上,它将前爪搭在他的小臂上,支着身体来回望,脖子几乎拧成了麻花结。那是它住进他们家以来第一次被抱到外面的大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唉……以前又不是没一起坐过火车。”

      车外流进来的风吹落了若竹鬓角一绺头发。尾形正要动手替她别上,她却先一步抬起手,摸索着从发里取下一枚发夹,将松散的头发固定在头侧。

      “对啊,”他反应过来,将自己额前滑落的发往后捋,“在旭川坐车那会儿,你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人偶呢。”

      说着,他笑了笑。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那个时候——别说是松脱的头发、窗外流淌的风与光,就连他在她手上写的字,都无法渗漏到她内心的任何一处。

      他都快忘记了。一年前的她,曾经是那样彻底的一具人偶。

      他们先在东温市下了车。这是座三面环山的小城。虽不及松山繁华,胜在山翠水白。在旅馆休憩一阵,尾形交代老板帮找了靠谱的当地人做导游,领着若竹进山散步。这里大多是丘陵,道路并不崎岖,山林空气又极清新,即便是若竹,走起来也丝毫不觉得疲累。

      行至一处小瀑布时,他们遇到几个学生在水边野炊,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芋头,热香扑鼻。听闻他俩是游客,学生们便盛了些菜肴出来,硬要他们也尝尝鲜。尾形挑着碗里的芋头和鸡肉吃了,不露痕迹地将香菇丢进草丛。若竹倒难得有了好胃口,吃光了自己那份,向学生们行礼致谢。她对瀑布格外感兴趣,特意向尾形提了近观的请求。走到不能再接近的地方,她蹲下身,将手插入凉冰冰的水里,似乎在感受激流撞击水面的震荡。手腕被裹着泡沫的波纹粼粼撞着,像要在水下融化一般。

      这样在山间行走——偶尔还得人慷慨赠食,恍惚间,尾形想起了那段在北海道与阿希莉帕、杉元等人同行的日子。过去短短两年而已,却已有了隔世之感。

      “杉元的话,一定回故乡找那个寡妇去了。阿希莉帕呢,应该也见到呼奇了吧?说起来,她好像也是被外婆带大的……”

      “算了。”

      他摇摇头,笑了。捧起若竹的手,揩去上面的水珠。

      “他们人在哪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月初上。他们回到旅馆。正值晚饭时间,大堂聚了不少客人。尾形不愿与这群人凑热闹,吩咐伙计准备小份膳食,送到楼上的客房。

      这家店的楼梯狭窄,只够容纳两人。上到一半,尾形察觉身后有人,便拉着若竹让到靠墙一侧。那人道了声谢,碎步迈上。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一股子劣质脂粉的气味。那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脑后盘着的厚重岛田髻摇摇欲坠,腰间打了个臃肿的太鼓结。墨绿色的衣摆极长,如不紧紧揪着,怕是会立时滑落,绊得她从台阶上跌下去。

      她是一名山野艺伎。

      他眼看着她赶到一间客房的门口,弹了弹拉门。门开了。一只汗毛浓密的大手将她抓进屋里。撒在地上的桔梗纹下摆像一面折扇,慢慢收拢,抽进了逐渐关合的门。

      一小时前吃下的芋煮在胃里翻腾。他拽着若竹下楼,要求老板立刻给他俩换房。那名艺伎进入的客房与他们隔了一间,声音实际是传不过去的。他只是想离那间屋子远远的,越远越好。仅仅一间房的距离,都会让他忍不住想动枪。

      进到新房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攥了若竹的手好久。松开时,能看到手背上通红的指痕,几乎要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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