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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三 ...

  •   “呀,是人偶小姐!”

      从坡上下来时,他们遇到了四五个小孩。这里的孩子不算多。正值暑夏,又是爱玩好动的年纪,往往成群结伴地活动。有时会去田畦捉几只蜻蜓蚂蚱,有时会到沙滩赶海拾贝壳,有时还会向好脾气的老人,比方说水原家的老太太,讨要些糖果玩具——自然是以帮做家务为交换的。

      喊若竹的是一个系红发带的女孩,脸盘圆溜溜的。印象中是城南画报摊的小女儿。水原家的外孙月初就回父母家了。也不知这“人偶小姐”是他散播的外号,还是这群小鬼自发的叫法。

      “好了好了,一边玩去……”见小孩凑过来,尾形念叨着,寻思找个由头将他们引开。他虽不讨厌孩子们无恶意的好奇心,却也不想被他们围在路上看个没完。

      前面有家小吃摊。买包花林糖分出去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人偶小姐是鹤娘子吗?”买糖时,红发带女孩跟在尾形右边,大嗓门地问,“我在戏台子上看到过,白鹤一样的姐姐。”

      “对呀,”尾形应道,从摊主手里接过装糖的油纸包,塞了根糖棍给她,“她还会拔下自己的羽毛、做成琴弦来弹呢……”

      说到后半句,他顿了一顿。

      也是最近才有的事。他偶尔会撞见她虚悬着双手,摆出一副抱弹琵琶的姿态:左手按揉着不存在的弦,右手捏握着空气做的拨子,嘴巴无声地念念有词,鱼吐泡泡一般。

      多半是以为他不在旁边才这样做的。面向他的时候,她总是那么乖巧又安静。就连涂红嘴唇的间隙,都不愿多抿一口。

      “小心眼。”

      尾形低声嘟哝着,“咔吧”将一段花林糖掰作两截,“还怕我抢你的‘琵琶’不成?当我稀罕么……”

      有人在扯尾形的袖管。他原以为是讨糖的孩子,低头回望,却是若竹。

      “怎么了?”话一出口,他想到有外人在看,便放柔了语气,顺势握上她拽袖子的手,“身子不舒服吗?”

      她紧咬下唇,手腕僵直。低垂的头一下偏左,一忽偏右。不是摇头,像在追随着什么四处瞧。

      含着糖的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带得长衣袖略微一荡。她瑟缩了肩膀,又向他贴近寸许。

      他立时了然。她这般绷紧,只因无从辨清周遭这些乱窜的半人高活物究竟是人是兽,亦或是哪里来的精怪幽灵(如果她信鬼神的话)。

      于是,他翻过她的手背,一根根掰出攒握的手指,在布满指甲痕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小孩子。

      待他写完这三个字,她仍是一动未动。他不禁蹙眉,突然反应过来,自打搬来四国,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她手上写字。

      他轻声叨咕了句“是读不出来吗”,又在她的手心写了一遍。

      她依旧呆立着。须臾,她哆嗦一下嘴唇,从他掌中抽回手,像在擦拭那些无形字似的摩挲着手心。他觉察到不对劲,伸手要搭她的肩膀。却似提前料中了他的动作,她倒退两步,双手从上臂爬至腰带,最后死死揪住下腹衣襟,仿佛要将那织着绣球花的布帛撕扯揉碎。

      而后,他听到了某种怪声。

      起初他以为是哪个孩子吐了,想着怎么闻不到气味;直到她的身子坍缩下去、缩成小小一团,他才意识到:哦,原来是她在哭。

      原来是她在哭。

      他隐约听见小吃摊的主人在问什么。驻足的孩子、路人。似乎还有邻居。那些声音距他并不远。上下左右地摇,发出沙沙的响。却远不及她的哭声来得鲜明。

      他该去摸摸她的头、抱她一下,就像一直以来在人前所饰演的温柔丈夫那样。然而,他只是蹲在她面前。右手顶着腮边疤痕,两眼盯着她深埋于膝的脑壳。

      出门前梳好的发髻都散掉了。扇形头的玳瑁簪跌落在地,溅上了斑白的灰。

      他倾身去拾那簪子。许是被簪头的反光刺到,眼前晃过一片反常的红。

      小孩子。地上的发簪。拼命剐蹭的掌心。吹落的尘土。撕扯下腹的手。别到耳后的头发。小孩子。

      “她还流过一个有些月份的孩子……”

      回过神的时候,他听到自己说了这么一句。一句稍显久远的、曾由他人缓缓道来的话语。

      “五年前,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迎着众人错愕的视线,尾形小心揽过若竹,贴着她颤栗的臂膀,继续说:“临出征那会儿怀上的。大概五个月的时候,前线的噩耗传到后方。她受了刺激,就……”

      他一时哽住,喉咙多出几分涩,却不全是作假。想来与她共演的戏码多了,难免入戏太深,带出一星半点的真货。

      那孩子也是好命。早早变作一团死肉,还有个妈妈能为他一哭。

      人群渐渐散去。有早先的故事打底,他们自然是信了尾形临时起意的说辞,甚至还有几人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忙,都被尾形一一婉拒。那红发带女孩贴着近旁墙根,一直静得出奇。待大人差不多走完,她解下头上的丝带,向若竹轻道了声“对不起”,将红发带塞给尾形,快快跑走了。

      这大约是她为先前叫若竹“人偶小姐”所致的歉。尾形自不需要这东西,可又不便当着外人的面扔掉,就只好先揣着了。

      “回家吧?”

      他拍拍若竹的肩,在她背上写下同样的话。她没有应他,兀自伏在膝上,双手被下腹和大腿挤压,只看得见一丁点的透白指尖,活像因严寒而僵硬蜷缩的虫蛹。他没办法,只得继续坐在她身边,维持着环抱她后背的姿势,仿佛这样做了,便会令她暖化、舒展开一般。

      手掌发出烧灼般的痛。他低头看到冒出指缝的扇形簪头,才想起自己已捏了发簪好久。一道红痕横亘掌心,将错综的掌纹割作两半。

      他陪她在路边坐到日头西斜。那时她哭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肩膀一耷,昏睡过去。他也总算得了移动她的机会,将她抱回了家。她的手臂将下腹环得过于紧。他甚至没法替她换衣,只得任由她裹着外衣缩在被褥里。

      用湿毛巾擦去她身上沾惹的灰土时,他闻到一股生涩的气味。近似雨水。

      她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宿。期间有醒的时候,也只是睁着眼,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眼瞧这水米不进的架势,他不由得开始怕了,疑心她要就此绝食,于是强行架着她起来,给她灌了几口混药片的稀粥。也不知是饿得还是因为别的,她浑身无一处不是绵软的;就连支撑单薄皮肉的骨头,都显得脆了。

      他想起刚回旭川时所见到的她的样子,感到胸口像被铅板压住了。隐隐发闷。

      “开什么玩笑。”

      盯了若竹半晌,尾形“啧”了一声,扔下这句连自己也搞不清具体意味的话,出去了。

      他实际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在仓库擦了一小时的枪,还是沉不下心,便出了大门,沿日常走的坡道上上下下打转。他仍穿着家里那套黑灰条纹的浴服。手臂揣在前襟里面,袖子在两侧一前一后地甩,后身被太阳晒得发烫。路边树荫底下有个老头在吸旱烟。撞上他的目光,一张老脸堆出皱褶饱满的笑。他恍然颔首,估摸着自己是犯了烟瘾,于是到烟草店买了盒纸烟。他已经很久没想过抽烟了。

      第一根烟吸到一半,他听见脚边传来细弱的叫声。嘤嘤打颤,有几分像小孩哭。低头望去,却是只瘦仃仃的猫崽。白毛底,皮上团着两三块狸花纹。它窝在地板下面。一双覆蓝膜的大眼木呆呆随着前脸转,简直像瞎了一样。

      “你是饿了吗?”尾形问,又微微摇头,“若要讨食,那你可找错人了。我身上没吃的。”

      他向小猫伸出手,预备逗弄它一下。未等他触及毛发,它忽然打了个喷嚏,“噗噗”咳嗽起来。

      “它讨厌您手上的烟味。”

      烟草店的老板娘提醒道。她出门洒扫店前空地,刚好撞见尾形与那幼猫面面相觑。

      听她这样说,尾形将手收回袖管,继续在浴服里抱着臂肘抽烟。

      “你养的猫?”

      “巷子里的野猫崽。”老板娘从木桶舀出清水,“刷”地洒在地上,“有些天没见到母猫了,也不知上哪儿疯去了……但愿别是误食了老鼠药……”

      尾形轻“哦”一声,顿了一顿,随后笑了。

      “原来是被抛下了……”他喃喃念道,吐出一溜苍白的烟。

      猫崽低声叫着,前爪不住地扒拉木板。老板娘放下木桶,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出来,手里多了碗泡水的鲣鱼花。她揉揉小猫脑袋,将鲣鱼花递到它跟前。触到尾形的视线,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朝他略一点头,回身扫门口去了。

      尾形锨灭烟卷,拄下巴看那小猫。它费力舔食着水面漂浮的鱼片,毛茸茸的脑壳几乎整个埋进碗里。耳朵竖着,屁股撅起。粗针似的尾巴梗得笔直。于它而言,仅仅是“吃饭”,就足够成为这世上最艰涩的事了。

      直至门前清扫完毕,小猫仍吃个不休。老板娘回屋里看店去了。午后的街道人来人往,无人有兴致向那烟草店地板下的猫幼崽多投一眼。

      尾形挪开地板前的杂物,伸手探入缝隙,捞起小猫往怀里一揣,快步走开了。

      回家这一路并不好受。被陌生气息包围,又受了颠簸,小猫在衣服里翻滚得厉害,还向尾形的肚皮动过爪。沿途总能碰见行人。他不便揪它到外面,只能由着它折腾。等进门了才拿出来,却也不敢用力。它身子刚够他巴掌大,还软。使的劲多了,怕是会碎成一滩血水——他可不是希望把它变成那样才带它回来的。

      若竹的状态与他离家时无甚差别。抱膝坐在铺上,靠窗,额头顶着木栅栏。穿了两天的紫阳花和服挂在身上,显得她又瘦一圈。他理了理她下垂的衣领,又戳了下她的臂弯,见她依旧没反应,就从她膝上摘下一只手,将小猫放置在大腿与腹部的间隙。

      甫一松手,那猫便骨碌碌从衣襟滚落,连挠带爬地要躲去别处。被尾形逮了放回去,又挣扎着翻下身来。四五个来回过去,不知是终于耗尽了体力,亦或是总算认清了不可能逃脱魔爪的事实,它不再做无谓的抵抗,蜷卧在若竹的腰际,侧腹浅浅起伏。睡着了。

      正倚在她肩头看猫,忽听有人敲门。到前院一看,原是水原家老太太过来送炸鱼饼。

      “她身子还好吗?”应是听说了前两日的事,老妇特意多问一句,“我平常在家里待着,也没什么事做……”

      他自是懂得她没说全的后半句意思。本想出言婉拒,话及嘴边,却拐到了另一件事。

      “您养过猫么?”

      “猫?”老妇抬了抬描黑的眉毛,显然没料到他会聊起这个,“从前倒是照顾过两只……是捡着猫了?公的母的?多大了?”

      尾形一时答不上,决定先拎那小猫出来给她瞧瞧。进到卧房,却见若竹已转过身体,背向窗口而坐。她一手拢着小猫身子,像是怕它从膝上滑坠。未梳起的黑发软软垂落,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小猫仍在酣眠。她伸手指搭上它的脊背,仿佛依循着某支无声的歌谣,一下、一下地抚着节拍。

      *

      照料小猫比尾形想象中还要麻烦许多。听水原老太太说,它既是睁开眼的,那便是能活的。饶是如此,让它顺利长大成型,也绝非一桩易事:每日准备绵烂的鱼糜算是最简单的;若见它落单睡着,要及时埋进炉灰,或用身体偎着、毛巾裹着,以防失温受凉;它的排泄无从自理,得拿湿布从后面轻轻地揩——有次擦拭它没反应,刚放到地上不一会儿,竟直接排了出来,还是边排边在地板上蹭屁股……那是尾形头一回生出了“由这小东西自生自灭去”的想法。

      它另有个咬人指头的怪癖。说是咬,更像是含着玩。据说过早离开母亲的幼猫,会将抚养自己的人类的手指当作奶|头。

      尾形不打算惯它这毛病。每当小猫凑嘴过来,他要么避开,要么将它的小脑瓜推到一边,说:“别跟我来这套,我不是你妈。”

      许是出于这个缘故,比起为自己忙前顾后的尾形,它更乐意亲近若竹。吃完饭,或是从尾形的掌握中脱出,它便会爬到若竹脚边,不住地用脑壳蹭她的衣角、脚踝,发出“咪咪”的娇声。直到若竹摸索着将它捞到身上,以指尖揉皴它耳根的毛皮,它才满足合眼,张开四只短脚抱住若竹爱抚它的手,喉咙滚出“咕噜噜”的响动。

      每逢这时,他余下的左眼总能从她脸上捉到些什么。有时是眉宇间一掠阴霾,有时是紧绷到略微下撇的嘴角。然而更多时候,他会从她的神态里读出一股柔和。与记忆中她对他所表露的情感十分接近,却又在某处是迥异的。这常常令他回想起外婆凝望母亲的眼神,抑或是道旁的陌生妇人怀抱婴孩的模样。他不记得母亲是否对他流露过这样一副神情。即便有,大约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想自己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对女人而言,幼子是与小猫无异的存在;如若失去一个,只要再补上一个便是。反正这世上从不缺被遗弃的猫崽,就像从不缺被抛下的孩子。

      八月初的一个下午,他正拿狗尾巴草扎的蝴蝶逗她膝上的小猫玩,忽地被她拽了袖子。他停顿片刻,将草蝴蝶扔给小猫。自打那日遇上小孩,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有所表示。

      他捏着被她揪住的袖管的下半部,等待她做进一步的动作。她却没了动静。云鬓低垂,遮了半张脸下去。

      直至小猫将蝴蝶撕成草籽,她才缘着袖身,一寸寸挪到他的手掌。展开来,摊平。他看出来了,她是要在他手上写字。

      卷。

      她在他的掌心写下这个汉字,拉过他的手,摸了摸咬草茎的小猫。

      まき(Maki)。

      似乎是担心他不知这汉字如何读,她又用平假名写了遍读音。

      他皱了皱眉。在她抽手回去之前,握住她的腕子,写:它的名字?

      她点点头。

      尾形松开了手。她眨了眨那双无神的眼,低下头,继续抚弄小猫。

      这着实惹他发笑。她分明无法唤出那小猫的名字,也不可能听见他如何叫它,却偏要给它起名,还是个与它一点也不沾边的怪名。

      “书卷、画卷、卷筒……哪有妈妈给自己孩子起这种名字的。”给它梳毛的时候,他偶尔会抱怨这么一两句,“你说是吧,小卷?”

      像是回应尾形一般,小卷“喵”了一声,眯起眼,嘴巴弯出一个类似微笑的弧度。两周过去,它已长到了能吞食鸡肉的大小。眼睛上的蓝膜也完全褪去,露出清澈的琥珀金底色。

      他忽然想起什么。打开衣柜翻了翻,找出那条和衣衫一并洗了的、略微掉色的红发带。他将发带绕过小卷的颈项,轻轻系上,打了个茶杯口大小的蝴蝶结。

      小卷晃晃耳朵,用前爪拨了下带子,又原地转了一圈,好像对这全新的装饰很是喜欢。若竹坐在前院的藤椅上晒太阳,捻着一朵淡粉色的牵牛花。他将小卷抱到她腿上,趴在藤椅扶手,看她拈花引小卷去扑。阳光落在庭院,染了一地金黄。小卷背后的红蝴蝶飘带也浸出了亮光,一闪一闪。

      “还挺合适的。”

      尾形轻声说道。贴上若竹的臂弯,阖上眼。

      他并未发觉自己在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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