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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二 ...

  •   七月中,港口新到一批香水。分送给各商户前,依惯例,船头先叫尾形过来看货。

      “这次到的是洋货,”船头说,依次拍着身边的木箱,“俄国的、美国的、意大利的,还有法国的……帮忙进货的老人儿信得过,不搞掺假那一套……装瓶都是白人那边最时新的,国内跟这没得比……”

      他边说香水来历,尾形边在一旁瞧。待船头唠叨得差不多了,尾形朝一个写俄文的箱子扬下巴,说:“开这箱。要五个。”

      搬到镇上有一阵,若竹的身子稳定下来,他就陆续接起了跑单帮的活儿:从港口进些零七杂八的玩意,转手卖给镇民或松山的富户。干这个主要是贴补家用。他已分出一半积蓄给外公外婆养老,另一半除了买房,便是存下作为买药的用途。与一般的活计相较,做这种营生也更方便他匀出空闲。在鹤见手下待久了,应付小地方的套路自是不在话下;加之通晓俄语,淘弄海外货物比寻常商人来得便利。不出一年,他在这一片就小有名气了。

      尾形取一瓶香水拧开,点了几滴在手腕内侧,来回磨蹭两下,凑到鼻端嗅了嗅。

      “那批法国货呢?”确认是真品,他用酒精棉擦掉香水渍,指了顶上的小箱,“还是头一回见你进这个牌子。”

      “是好牌子。”船头搓搓手,笑,“虽是七八年前的老配方,拿来唬城里那些阔太太也绰绰有余了。有人管这叫什么‘经典款’,我看纯属瞎扯。洋鬼子就是抠门,还念旧,舍不得换新的……要看看么?”

      得了应允,他撬开箱盖一角,摸出一只掌心大小的水晶瓶递给尾形。打开瓶塞,一股芬芳流溢而出。与樱水气味有几分接近,却不那么甜。别有一道绵长后劲。

      他打了个冷颤。瓶颈从指间滑坠一瞬,被虎口夹住了。

      “哎哟!您可悠着点……”船头吓得凑上前去,见瓶子完好,也未有香水洒落,这才松了口气,“总共就那么十几瓶,一瓶一响啊……您今天脸色怪差的,是没休息好么?”

      尾形盖上瓶塞,仍盯着瓶子看。苍白的日光漏过甲板,扎进水晶和淡金色的香水。一晃一晃地刺眼。

      洋香水的气味悬浮在半空,阴阴不散。活像一缕游荡了五年的旧人的魂灵。

      “多少钱?”他听见自己问。

      “这个数。”

      船头伸出五根手指,看尾形一时没回话,以为他嫌太贵,便笑着补充道:“下个月会再到一批国货,仿的就是这法国牌子。用北海道的鲜花蒸出来的,味道几乎一个样,价钱更是便宜一大截。年轻姑娘都爱用。”

      尾形点点头。一个疑惑解开了:以她那点财力,当年用的必不会是真品,多半就是刚才提到的国产仿货了。

      他思忖片刻,向对面晃了下水晶瓶,一把抓进手心:“这个我要了。八月份仿货到了,也给我留一瓶。”

      离开港口,尾形搭车去了趟松山,将这些天到的货交予买家。回程经过小镇,又顺路到首饰铺挑了一柄堆朱红梳、一支玳瑁簪。因是熟客,和店家略讲几句,就以折扣价收下了。尽管店内顾客多为女性,却无人向出入其间的尾形投以特别的注目。小镇上人人都知道,尾形先生采买的这些昂贵而精美的女用物品——钗环、衣裙与香氛,全是给他家太太带的。曾为大家闺秀的尾形太太,就算眼睛看不见,也要时刻保持端庄高雅。这是士族女子的体面。

      “拙荆在仙台的娘家,明治以前算是个大族。”早先,在与镇民的某次闲聊中,尾形曾这般款款道来,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戊辰战争那会儿,他们家跟着旧幕府军吃了败仗,由此一蹶不振。拙荆从小体弱多病,又是次女,处境无疑更加艰难……不过么,说句不中听的,也是幸亏如此,否则以我的身份,本来是无缘这门亲事的。”

      “至于我嘛——没什么好讲的,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仅此而已。”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将一缕垂落的额发撩上头顶,往后捋。听到三三两两的追问,他再次一勾嘴角,做出一副征询意见的乖巧面孔,“你们当真要听这种事?好吧……那我就随便聊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家父在北海道第七师团任职,是一位不大好提名讳的‘忠烈之辈’;家母是他的妾室,为他生下了长子,也就是……”尾形指了指自己,微一停顿,继续道,“除我以外,家里还有一位嫡子。他品性高洁,言行出众……乃是当之无愧的‘表率’。有这么一个好弟弟,我在家中的地位,不得不说,是十分的尴尬了。

      “与拙荆的婚事,是亲家孤注一掷的政治投资——他们谋划着将女儿们一个个嫁入门阀,当作日后翻盘的筹码。以拙荆的条件,无疑卖不出像样的好价;而自从家母过世,家父一直急于安排好我的终身大事,以便尽快甩掉我这块烫手山芋。两厢一谈,事情就这么成了。”

      “我原以为,她对我没什么感情……至少作不得真。”

      他笑了一下,轻声道:“随军队去旅顺的前一晚,她亲手为我做了顿饭,弹了一会儿琴,对我讲了她小时候的事,还聊了些我们的过往……接着,她忽然哭了,哭得非常难过……我一度误会她是在哭她自己……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爱我的。她想要我活着回来。”

      “因此,我也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回来、与她再见一面。”

      一片沉寂中,尾形叹了口气。像是为打破什么似的。

      “可惜啊,世事难料。”他话锋一转,敛了眉,“二〇三高地的战役结束后,我所在的中队被紧急调往桦太,几乎一登陆就中了伏。正是在那场恶战之中,我丢了这只眼睛……”

      说着,他佯装要取下右边的假眼。听众人齐齐倒吸凉气,又放下手,微微一笑。

      “现在想来,丢一只眼睛也不怎么坏,好歹命还在呢。”他说,身子后仰,双臂搭上围栏,“我在丰原——桦太大城市的一家医院昏迷许久,前年才恢复了意识,向好心的老人家借了笔钱,搭船回了北海道。

      “然而,等回家了我才了解到,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一切都变了:我在桦太下落不明,导致名字上了阵亡名单;获悉这一消息的拙荆悲伤过度,生了一场大病……她身子本就虚弱。这么一折腾,后果是什么,你们也都瞧见了。家父嫌恶她的病容,要赶她回娘家养病,可那里早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若非我那心善的弟弟极力保她,恐怕她是等不到我回来了。

      “与其寄人篱下、受人眼色,倒不如远走他乡,找个温暖的地方好生疗养——抱着这样微小的念想,我带她漂泊至此。不求其他,只愿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唉,希望她不要怨我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害她苦等这么些年、受了那么多折磨。”

      这故事他只讲了一次。仅仅一周功夫,就传遍了整座小镇。其中衍生的各色版本,恰似在朴素的蛋糕胚上挤出的鲜艳奶油花。这正是他想要的。即便临着海港和爱媛首府,小地方仍是小地方,免不了对外人的过分好奇。既然早晚都要被不入流的家伙品评打探,倒不如自己先给一个虚虚实实的雏形,由得他们自行发挥。松山与仙台、旭川等地的交流并不密切,港口近海的航船大多只在濑户内海一带活动。无人能核实他口述的真伪。那是一个遥远的、脱离他们所在的渺小世界的传说。

      更何况,在见到故事中另一位主角——“尾形太太”的那一刻,就算对方有再多怀疑,也会于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是完美的衣架,搭得起绫罗绸缎;也是理想的塑像,撑得住淡妆浓抹。尤其是那体态。若是寻常的山野艺伎,总会有哪里漏了破绽,泄出或多或少的“下流”。她则不然。坐姿、站相、举手投足的气韵,无一不是经过精心调训的。那是她从小所受的规矩。即便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内里化作一片虚空,仍能将这副躯壳束成端巧的型。那是男人所钟爱的风流,亦是女人所向往的娴雅。

      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她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相信,她就是故事里形容的那个人。

      若竹端坐客厅一隅,着一袭雪青色浴服。尾形开门时,她朝门口掉转过脸。好似一具木偶,被净琉璃演员牵动了头颈。

      尾形凝视着那双幽暗的、缺乏焦点的眼,仿佛在与它们对视。

      较之通常意义的目盲,她的眼底仍残留着微弱的光感。会扭过头,大约并非意识到是尾形回来,而是一时习惯的光路发生了改变。

      这本应是司空见惯的光景。

      他下意识摸了包里的香水,指尖触到一股凉意。

      半月前的一个中午,他结完一笔生意回家,将将赶上服药的钟点。那时她还卧在榻上。这也是常有的事。他轻拍她的脸令她醒转,喂她吃下药片。正要去厨房做饭,忽觉袖口紧了一紧。他以为是袖上的纽扣被床头或抽屉的缝隙勾住,回身一搭,却碰上了她的手。

      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僵住了——纹丝不动,连指尖都未能抬起一下。她对此毫无察觉,只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腕、翻过他的掌心,伸出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一笔一划地。

      您是哪位?

      生怕他读不懂似的,她停顿一拍,换了笔画简单的措辞,用慢一些的速度重写道:

      你是谁?

      他看不见她的脸。从始至终,她都低着脑袋。发缝雪白,像一道天然裂痕,将一头青丝割成两股。一股泻在背上,一股漫过肩膀。那是他每日都会动手梳洗的东西,此刻却化作密实的帘幕,阻隔了由他投向她的视线。

      手心泛起潮意。在她第三次准备写下什么的时候,他抽回手掌,转身走了。

      其后半日,她表现得一如既往。那倏忽而至的探询,也似它出现时那般倏忽而去。许是心里装了事,那晚他睡得并不踏实,直到下半宿才有了朦胧困意。半梦半醒间,脸颊爬上一点冰凉,露水似的磨来滚去。他登时清醒过来,一把握住了——又是她的手。她以为他睡得熟了,上手去摸他的脸。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只右手放回到她身前,两臂合环,拢住她的腰腹。这样一来,她就被他锁住了。他将鼻尖埋进她的头发,感到她肩颈的肌肉绷得紧了。

      应是接收到了他动作里所包含的“不得打探外貌”的暗示,抑或是另有原因,那晚过后,她中止了对他容貌的探试。他不觉得她摸到了什么有价值的。如若是,她的反应绝不会这么简单。正因如此,他愈发不敢掉以轻心。

      接下来的几日,每逢出门,他都会往家具表面洒一层石灰薄粉,再将所有刀具收至屋外。不出所料。才过两日,家中各处便添了好些白花花的指痕。他对此没做任何表示,只在回家后用干布掸去屋内粉痕,并借沐浴更衣的功夫揩净她身上沾染的灰粉。如此重复十日。家里不再有新的指痕,她与他的相处也一仍其旧。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尾形蹲下身,将香水立到若竹眼前。阳光穿透瓶身,从她的嘴角拖出一尾金鱼。

      “你过去中意的香水,我买回来了。”他晃晃瓶子,连带那条金鱼也跟着摆起尾来,“高兴吗?”

      她既未说是,亦未说不是。这是自然的。他笑了笑,说:“也对。不打开来用,谁知道还是不是当年的气味……”

      话虽如此,他却不着急开瓶。指腹抵着瓶塞来回剐蹭,像要把上面那层磨砂抛光一般。半晌,他直起身,动手掐了下她的脸蛋——刚好是由那香水所化的金鱼游过的位置,走到梳妆台前,将水晶瓶插进妆奁的空格。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他自言自语似的念着,拿起一盏洋油灯,到玄关口换上便鞋,“别乱动家里东西……我会知道的。”

      尾形绕去后院,打开了仓库的门。

      门是有年头的厚重木门。锁却是新锁,才换一年。钥匙只配了一把,没有备用。他随身带着,几乎从不离身。

      先前撒那些石灰粉,并非担心她会寻到什么,不过是想知道她何时会放弃。真正要紧的秘密,他向来只靠自己保管,绝不与任何人分享。哪怕仅有一墙之隔,哪怕同住一个屋檐下。

      仓库没设窗户,四下黑洞洞的。尾形点上洋油灯,将灯台搁在旁边的角桌。灯火一团,照出壁上悬挂的军装、墙根底的军鞋。他拿藤拍子打去上装和裤腿的落灰,从对面架子上取下一件长物什,解开包裹的油布,露出一支锃亮的枪。

      他的手指掠过枪托表面微亮的木纹。动作之轻柔,如同抚摸久别重逢的恋人的手。

      三八式步|枪。他于桦太冰原缴获的战利品之一,曾属于鹤见小队某个早已被遗忘了姓名的士兵,亦是出自那场黄金冒险的一件遗赠。战利品。被遗忘的前主人。遗赠。由此称之为遗物,似乎也未尝不可。

      尾形在门前席地而坐,卸下枪栓。“咔擦”“咔嚓”几下,一旁的草席便排布了大大小小的零件。

      正用麂皮帕子擦拭枪管,地面忽地擦过一片阴影。抬头望去,墙头落了只鹭鸶。身姿亭植,皎白胜雪。

      他无声地凝望着白鹭,神态几近温柔。它并未觉察到后方的视线,只一味用长喙啄着背脊的白羽。头颈弓曲,折成一个柔软的角度。

      尾形抬起手腕,拇指捺住枪管一端,以另一端瞄准白鹭。

      “砰。”

      扑棱棱一阵响。白鹭飞走了。尾形笑出了声,将枪管在指间轮转两圈,对着中心空洞吹了口气。他想起从镇民口中听来的,有关道后温泉的传闻:一只迷途白鹭误入泉眼,竟使得它受伤的脚爪疗愈如初。多么荒唐的故事。

      “好像还没带她去过这一带的温泉……”说完,他又摇摇头,“罢了,左不过是揽客的把戏。”

      药石无医的耳目感官,自不会因区区温泉便有所好转。就算确有其事,也早已错过了应当发生的时机。

      无论是漂洋过海的香水、近在咫尺的温泉,还是他未曾告与她的姓名……统统错过了。

      “都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还要被曾经深爱的男人当作人偶玩弄。一旦她认清楚现状,只要脑袋还正常,无疑会想方设法做个自我了断的吧。哈哈。”

      他笑了两声。右侧的假眼映入不染纤尘的枪栓,被镜子般的曲面拉得歪扭狭长。

      “的确令人讨厌。”他轻声道,“你若真成了一副空壳,该有多么幸运啊。”

      尾形捡起草席上的零件,重新拼成一把完整的枪。架在胳膊上瞄了一阵,却怎样都不得劲。或许该打下点东西练练手的。可惜这会儿偏生没什么鸟经过。真有够败兴。

      手指再一次捋过枪身。他忽然想起她的颈子。苍白,压着暗青的脉络。在太阳下会起一层薄软的绒。搭手上去,却会滑出细腻的热。

      无论如何触抚、待弄,它都再平顺不过。就连脉搏跳动的节奏,都沉稳得近乎安定。

      正如这枪一般。几乎贴合着他的手掌而生,没有一丝多余的扩张或避缩。

      不过是由他掌握的东西。一件好用的道具。

      “差不多该喂她吃药了……”

      最终,他放下枪,揉着背到脑后的头发,像在劝说自己一样,“还有新到的发簪和腰带——对了。”

      他摸摸额头,想到了什么,“干脆趁试衣服的机会,带她去外头转一圈好了。”

      仔细算来,距上次领她外出透气,已过去一个月有余。天气溽热,又在家憋闷许久,由此冒出些奇思怪想,以致突兀向他发难,似乎也不足为异。

      尾形将包好的三八式步|枪放回原位,提起洋油灯出门,最后望一眼仓库。

      冷不丁地,他感到些许庆幸。庆幸这里有够暗。足以遮掩一切痕迹,不见天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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