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四(下) ...

  •   在东温休息半日,尾形租了驾马车,带着若竹继续向东北方去。田野和山峦越来越多,秀水绿树却渐少了。中途倒碰上一处不错的溪谷,但也只是寻常的好。踩着石头走上一圈,就令人感到腻了。

      他们在一个雾霭迷蒙的上午到达了新居浜。明治以来,因了铜矿产业的兴盛,这里从农庄摇身变成了新兴市镇。空气黏潮,弥漫着淡淡的冶铜烟气。放眼望去,墙头店角都挂满了金红饰品。金龙、银云、太鼓、稻穗。影影绰绰,倒也有些雾里看花的情致。

      “你们也是来看太鼓祭的?”

      旅店掌柜边敲算盘边与尾形闲聊,见他点头,便照例说了些祭典事项。距太鼓祭开演只剩不到一天。他们到的有些迟,城里大半的旅舍都客满了。这家店贵虽贵,总归有不错的空房余下。这两天宿的都是村镇小店。若不好好休息,若竹的身体会吃不消。

      “每年外地参加祭典的人就跟涨潮似的,拦都拦不住。”末了,掌柜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您可得看牢尊夫人了——几天下来,总有三四户人家找不到孩子。”

      尾形微笑应着,其实并未把这句叮嘱太当一回事。他是见惯风浪的人。节庆时期的新居浜再热闹,充其量是座南方小城。然而翌日中午,当尾形被外头的声浪吵得推开窗,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小瞧了这桩庆典的规模。主干道当中的行人摩肩接踵,恨不得将每一丝间隙都榨干抹净。两侧的店铺,无论是临时的还是常驻的,都被客人围得水泄不通。警察攀在梯子上吹哨,艰难地疏导人群。竹哨和铜锣足足响了一小时,才令人潮出现了可见的松动。

      按往年游行的时间安排,第一场表演将在下午开幕。场面拥挤至此,尾形也无可奈何,只得将若竹打扮利索,牵着她的手出门。街上有翘首以待太鼓轿台的,也有比较历年太鼓演出质量的,还有眼馋摊贩零食的小孩,拽着父母央求新切好的栗子馅挞糕。

      刚出炉的挞糕的确气味香甜,就连若竹都在摊前驻足了片刻。见她有想吃的意思,尾形就买了两块,把馅料多的那个递到她嘴边。她咬了一口,顿时被栗子泥糊了满嘴。

      “哈哈,你是猫吗?”看她摸不见手帕、只得小幅度舔唇的模样,尾形笑了一声,掏出手巾帮她擦干净嘴。

      “你和小卷都是,”他一边喂她吃挞糕,一边擦掉她腮边溢出的馅料,说,“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吃完挞糕,他们继续顺着人流走。空气中弥漫着炸鸡肉的油香。每个摊贩都比着嗓门吆喝,招牌一家赛一家的花哨。涌到主街的人越来越多。两人的脚步也被拖得慢下来。望着眼前密密匝匝的后脑勺,尾形难得怀念起了小镇的好。起码那里四季清静。不像这地方,处处浮着躁动的人气。

      以防若竹被人群冲走,他刻意一直带她走在街道左边,方便时刻用余光瞄着。然而,像是畏惧着什么,若竹总一个劲往尾形身上贴,差不多是在推他。起初她还乖乖任由他拉手,后来干脆上另一只手去抓他的胳膊,又薄又利的指甲楔进肉里,掐得他生疼。尾形本以为是她左边有什么异样,每每投去视线,却始终一无所获。而右侧还是他的视觉死角。被她这么扒,他难以兼顾两边,屡次和行人相撞。虽说这种环境下与人磕碰是极正常的,但次数过多,难免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有被挤掉假眼的风险。

      又走一会儿,她的动向有了变本加厉的态势。他忍无可忍,拽她走到摊位的间隙停下,将她握着他胳膊的手扯下去,抓起她与他相握的手,写:别捏我的胳膊。

      她怔了片刻,咬咬嘴唇,知错一般地微耷脑袋。他皱了皱眉,感到自己并不喜欢她这样,却说不清缘由;想写句安抚的话,又觉刚刚实在危险,无法违心说她没做错,只好拉过她的手回到路上。

      “真是麻烦。”他自顾自念叨着,挡在她身前,仍旧靠在街边,拖着她似的往前走。

      主街尽头是一处宽敞的广场。望见广场的同时,另外几条街道传来了短促有力的号子声,伴着一串串铃铛脆响。直如四面八方在震动。

      不多时,数座太鼓轿台从各方的街口转出。每座轿台由一百五十名壮汉扛着,两层小楼高,整个用粗实的金线扎成,被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盘踞。阳光一照,晃得人满眼生花。轿顶缚着硕大一颗红白相间的绣球,四角垂着水桶粗的象牙白流苏和拳头大小的金铃。印着家徽的彩旗悬挂在轿台正中。有的轿台只挂一家,有的挂了两三家,显然分别是新居浜各区的代表。不说其他,单看这一水儿排开的太鼓金轿,尾形便能明白新居浜的太鼓祭何以有这海潮般的观客。就气魄而言,它们几乎不输于东京鸟越祭的“千贯神轿”。

      然接下来排演的节目,至少在尾形看来,颇为无趣。除却每个稍具规模的祭典都会有的“花车游行”,便是根据敲鼓节奏摇摆轿台,令太鼓台做出一些理应十分有技巧,但效果上相当笨拙的舞动。无论是轿子集体整齐的摇动,还是单轿多角度的晃摆,重复得多了,加之颜色单调刺目,难免会显得乏味。

      其中最让尾形感到费解的无疑是“举轿竞赛”:各轿台的轿夫们竞相发起挑战,通过抬举自家轿子展现所谓的男子气概,大抵是边用丹田发力吼叫,边将地面跺得震颤。倘若不是周围观众都在喝彩鼓劲,尾形几乎要怀疑这里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

      “难不成她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他揉着头发自言自语,“算起来,她讲的那事少说也有个十年八年了——或许还要更早些。都过去那么久了,即便这儿不再弄了,也并不奇怪……”

      不管怎样,他们都在这片广场站了挺长时间。再这么耗下去,对若竹的身子也委实算不得好事。

      “先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会儿,最好是有卖水的。”他伸长脖子,尽力越过其他头顶向远处望,“还好出门前给她吃过药了……”

      有柔软的东西撞进了尾形怀里。

      他微微低头,下巴磕上若竹的头顶。她的呼吸喷在他颈侧,热热的,和她的肩膀一样打着颤,怕冷似的。她的胸脯贴着他的,双手勾到他背后,揪紧了他肩胛处的衣服。若非刮着脖颈的睫毛还是干的,他险些以为她是伏在他肩上哭了。

      “干什么?”他轻声问,“是哪里疼吗?”

      说着,他想动手把问题写给她,但臂肘被箍得死紧,两手仅能够到她的腰际——显然写不出什么像样的文字。附近看客觉察到异样,开始交头接耳,侧目投来好奇的视线。以她这种抱法,他若要挣开,只得使用蛮力,可一旦这么做了,无疑会令场面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

      他上下捋了捋她的后腰,努力上弯前臂,用指头戳她的胳膊,而后停顿一会儿,又轻挣两下,尝试向她传达自己希望她松手、以便写字问话的意图。她却像受激的章鱼,反而将他缠得越发紧。他又接连用其他方法重复着先前的表意,还加大了挣脱的力度。可无论他如何行动,她始终无动于衷。也不知她哪里来一股力气,竟能撑到这个份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万般无奈之际,他将嘴唇贴上她的耳朵,抱着一丝极微弱的、或许能传到她耳中的希望,低声威胁道:

      “倘若你还不告诉我,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在——”

      未出口的“这里”滞在尾形舌根。铃声大噪,地面仍虚浮地颤着。那是参与“举轿竞赛”的壮丁们踏出的震动。新的游客纷至沓来,人人都想近距离一睹新居浜好男儿的风采。一个女人擦过若竹肩头,将她顶得晃了。她仍未松开胳膊,死死扒着尾形的身体。

      分明是这样乱糟糟的,他却能感到她的头发丝在瑟瑟地抖。一层叠一层,擦着他脸侧的疤。活像雪天弓腰缩身的猫,小小一团,无望地依偎着他的头颈。

      “你是怕我丢下你,对不对?”

      他问。

      她没有回应。她的身体就是最好的回应。他倾过脑袋,脸颊抵着她的头,想起她临出发前几天颓靡消沉的模样,还有不久前在熙攘街道拼命挤挨自己的反应,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你一直在想这种事啊……”

      他吻了吻她的耳朵。抬手轻抚她的腰背,像理顺动物的毛皮一般。

      “你变得比从前傻了。脑子被烧出问题了?还是因为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唉,你在瞎想什么呀,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

      他絮絮念着,嘴唇轻触她的发鬓、耳垂、颈窝。一遍又一遍。就像在诉说某个重复了千百次的承诺。

      “要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你可是我‘没有做错’的唯一证明啊……”

      他们长久地维持着这个怪异的拥抱。直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若竹才放松胳膊,一头栽进尾形怀里,任由他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头发后背,好似大哭大闹过后被父母哄睡的孩子。

      她其实并没有睡着。不知是尚未彻底安心,还是残存着些许体力。当尾形准备扶她回去时,她拽了拽他的衣袖,写说想与他在外面坐会儿。刚出过那事,他摸不透她的想法,打算先顺她的意来,便在道旁找了处长凳安置她坐下,将随身带的披风盖在她身上。这一带的秋夜不算寒凉,却也比夏时要冷上几分。不在意的话,体弱者染上换季风寒也是常有的事。

      她侧头靠在他肩上,手臂与他相叠。指尖在他手心上方虚悬片刻,又缩了回去。他想拉住她的手,问清楚她究竟要对他说什么,却只在空处虚虚勾了下手指。她今天已足够累了,不是身体,而是心。而他也是一样。正因如此,他无法再逼迫自己知道更多,也无法再强迫她袒露更多。

      檐下灯光覆在她身上,幽幽一层,令头发和衣领折出半透明的质感。这使她像极了一个由光凝聚成的幻象,颇有些不真实。

      无端地,尾形眼前再度浮现了那个黑暗中的梦。分明她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却好像随时会乘风而去——或是化成灰烬,散作一地齑粉。无论他如何抓握,都只剩一把徒劳的虚空。

      他小心地向她伸出手,像要确认什么。手指的影被灯光投在她的颈项,拖出尖长的印痕。仿佛要将那淡黄的、花萼似的头颅拗折下来一般。

      这时,他听到一串玲玲的响动。宛如夏夜摇着光的风铃木车,却还要清脆、悠扬得多。

      装饰着谷穗花灯的轿台从街角徐缓转来。这是夜间演出的前奏。金龙被薄纱帘遮着,在晚风中若隐若现,好似游弋于云雾之间。轿台四角的铃铛被摘去半数,随轿身发出灿灿的响,恰如天际明灭的星光。一众鼓手围坐龙台,手起槌落,以沉顿的鼓声,众星拱月般烘托着台上的琴师。

      那是个盲眼检校,油黑短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任凭四下嘈嘈、轿台颠簸,却连眉梢也不动一下。历经白日的热闹,街面难免浮着一层燥气。他只略略挥动三味线的拨片,登时一扫余热,直教人汗毛都竖将起来。

      只听他弹上一段,尾形便反应过来,点了点若竹手掌,写:有人弹三味线。他知她还醒着,刻意余出数秒“欣赏入迷”的空白,而后和着琴曲,一拍、一拍敲在她的手心。就像“情不自禁”被那演奏打动,由此借她的手抒发感情一般。

      他空下的那只手却是绷着的,揪皱了左腿的裤管。

      起初,她仅稍微抬了下眼皮。随后,某一时刻,她颤了颤小指,像被透明丝线牵动了,直楞楞探出上身。双唇微启,两眼放得大了。漆黑瞳孔的深处闪烁着某种光,带了点湿润。仿若灯火的反射,但有哪里不大一样。

      只一眨眼功夫,那光便溢出了若竹眼眶,顺脸庞簌簌淌落。她捂住发抖的唇,肩膀轻轻抽动。既是在哭,又像在笑。

      她“听”出来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左膝上的手顿时松弛下来。倘若这趟旅行一定要有个目的,或是寻到什么价值,那便是此时此刻。

      他其实不怎么相信高野那套“放松身心”的说辞——对于一个既看不见东西、也听不到声音的女人,郊游而已,又能让她舒心几分?不过这倒也给了他契机。他过去从未令她知晓他们目前的住地。即使他想,以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写了也是白搭。时至今日,与其特地用言语说明,还不如寻个不会暴露身份的巧妙法子,让她亲身感受来得更加实在。

      尽管如此,他所能做的,也无非是借这不冷不热的季秋,领她到她从前常弹的祭典囃子的源地走上一遭。至于她曾向他提及的曲子来历是否属实、如今是否上演云云,则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了。

      还好是让她“听”到了,不算白来一趟。

      轿台渐行渐远。他也早已不再敲那囃子的节拍。若竹仍无声啜泣着。尾形握住她沾湿的手,用袖口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擦拭腮边时,他触碰到她的嘴角。微微上翘的弧线。

      他怔了几秒。指尖停在原处不动。他能感到那些肌肉在做细小的拉伸、抽搐,而后多次牵结在同一个位置。像一朵奇异的花,不合时宜地生长,不合时宜地绽放。

      她确实是在笑的。

      “是啊……”

      他也笑笑,低下头。倾身抱住她的头颈,就像拥着一朵花。

      “现在你来到这儿了。高兴吧?”

      再见面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

      太鼓祭结束后,他们在旅店多宿一日。看出若竹存留的体力已不适合陆路颠簸,尾形便退了马车,直接买了回松山的船票。返程再次错开了峰期,是以渡轮上的乘客一如来时的少。许是累了,抑或是过了新鲜劲,这次若竹不再抻脖子张望,只在船猫来蹭食的时候打叠起精神,抱它在甲板吹了会儿海风。眼看那只壮硕的狸花窝在若竹怀里打瞌睡,尾形会忍不住拿它与小卷比对。小猫长得很快。也不知再见面时会不会变得圆胖些。

      抵达港口时已是傍晚。午后天气转阴,一直没有放晴,也无下雨的迹象。天空黑洞洞的,无星亦无月。好在并不寒冷,只是空气潮暖,惹得人身上发黏。尾形原计划便是最后一站去温泉旅馆解乏。现在看来,这倒是加了另一番用处。

      为免不必要的打扰,他定的是一楼角落的新婚套间。冲完凉、给自己和若竹换上客房预留的棉麻浴服,浑身清爽之余,尾形也难得上来一些乏意,点着脑壳打了个盹。下巴磕到膝盖醒来时,他下意识伸手摸枪,却抓到一卷软塌塌的玩意。那是他瞌睡前为了打发时间翻看的新人纪念册,店家留下造气氛用的。他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了第三页由某某公子手写的工整秀丽的肉麻情话——具体内容自然毫无印象,脑中只剩一团糊在木棉纸上的钢笔墨迹。

      “松懈过头了。”他嘟哝一声,将纪念册扔回书架,起身环顾房间,“人呢?”

      屋内不见若竹的身影。他残存的困意登时烟消云散。确认过房门上锁,他转身扯开通向室外的拉门。果不其然,若竹就在门外空地。这家温泉旅馆的地段不比市内温泉街,后院多出不少“富余”。他们房间位置太偏,面向着的不是天井的枯山水。一片荒草地而已。

      她正蹲在草丛间。蒿草生得极高,几乎没过她的肩膀。纸窗透过来的光将草叶影子投在她身上,与雪白底的绀蓝秋草纹相叠,使她看上去活像蛰伏的兔子。她时而瞪大眼对着青草发呆,时而一手撑地、耸耸鼻尖,轻嗅花草的气味——偶尔会伴一两下掩着口鼻的喷嚏。从她另一只手抓着的小把花束看,这些古怪动作应是她分辨野花的法子。草地上的鲜花本就不多,她这般找法,真不知要采到猴年马月。

      尾形在格子门口找了块舒服的地方坐下,屈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他并不打算出手帮她。一是若竹并未向他求援,二是她这采花姿态委实好笑。反正人已找到,他也就不再着急。旁观她找花采花,可比读那本陈词滥调的纪念册有趣味多了。

      直到野花攒足一捧,若竹才踉跄起身,解下发带,摸索着在花束上打了个歪斜的蝴蝶结。而后,仿佛感应到什么,她颤了颤脊背,倏地扭过头,正正好对着尾形的方向。拿花的手往背后一缩,好像做了错事。

      见她这样,尾形有些发怔。没等他做什么,她却先向他小幅度招手,脑袋略微低垂。一副邀他过来的样子。这一连串举动令尾形颇感纳罕。他踩了双台阶上的木屐下地,径直朝她过去。还没走到若竹跟前,只听“咻”地一响:一支烟花窜上天际,噼啪爆开,碎出金灿灿的火星。感到光线变化,若竹仰头上望,身子却失去平衡,歪斜着倒下,被尾形接了个正着。他俯身捏一把她的小腿,听她倒吸凉气,心里便有了数。

      “看来是抽筋了。”

      说着,他将若竹打横抱到门口,抬起她的小腿搁在自己腿上垫着,一轻一重地揉。

      “没事蹲着拔草玩,你是三岁小鬼吗?”

      一边念叨着,他一边揉她的腿,摸到三四处秋蚊子叮的包,感到她的腿肚子抖了一下,“现在知道痒了?待会儿泡完澡,还得给你的两条肿腿上清凉油呢……”

      抱怨的话没说完,她忽地把那束花竖到自己面前,遮住了脸,讨饶似的。他没好气地夺过,正要随手丢到一边,却发现她正对着他笑。

      不是低垂着脸、淌着泪的半哭半笑。而是货真价实,灿烂鲜活的笑。

      第二枚烟火冲上夜空。八月的烟花大会已结束许久。许是哪家人办喜事,火树银花接二连三地放。他在她眼底看见了迸开的花。碧青的、紫白的、金红的。流光溢彩。几乎要在下一刻满将出来。而她的头发仍是蓬乱的,细细黏在脸上。脖颈黑一道红一道,有汗水刷下来的沟,也有草叶刮出来的红肿。

      稀疏星火间,她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谢谢你。

      谢谢。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束不算好看的野花,并非她自己摘着玩,却是特意送给他的。

      “谢我干什么呢?”

      他喃喃念道,拨楞着打蔫的花瓣。这束花本就扎得不牢,经他一抓,更是松散成一滩。又细又软,就像女人的头发。

      这算什么——谢他没扔下她?谢他带她来了四国?还是谢他照顾她这一整年?可无论哪一项,都不是为她而做。仅仅是为了达成自己的隐秘目的,他才与她朝夕相处至今。他其实并没有为她做过任何值得她这样道谢的事。

      若竹早已不再写字,靠在拉门边框,睁眼向着夜幕下盛放的花球。对她而言,即便是稍纵即逝的模糊光点,大约也是渴求的、不愿错过的。

      尾形从花堆里掐了朵野菊,指尖捻了一阵,轻轻插进她的鬓发。又探手进发缝摘去一片枯叶,扔掉了。

      “哈哈。”

      他低声笑笑,握住她膝上的手。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四(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