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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尾形躺在地板上,侧对着皲裂的墙皮。隔着升腾的青烟,落雪的影被洋火投上了石灰墙,悠悠滤过细长的痕。

      他的耳边仍响着她临走的最后一句。很像随手挂在门栓的钥匙,却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想起那场不算很久以前,发生在那间即将改头换面的破旧酒馆的谈话。出于一时冲动,他向她提出一个问题,以自己的秘密去逼迫她的命。至于答案,他本已放弃得到了:注定只有一种内容的回答,还有什么值得他去探究的呢?

      他记得她当时打算说些什么。声音里打着颤。会是他预料中的答案吗,还是他刚刚听到的某种不确信的东西?这着实太难界定了,一句简短、含糊不清的话,外加莫名其妙的时机——没错,时机。倘若这就是对那问题的解答,她为何偏要在这时候说与他听?是在宣泄不快,还是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她前前后后讲了那么多有关过去的事,他几乎要相信就是第二种动机了。

      可如果那当真是她对于那个问题的真实回应,他又该如何待她呢?

      烟头将将烧到末端。白纸和烟草褪去颜色,结成寸长的灰。尾形轻敲地板,数着烟卷燃尽的时刻。已无需再计较下去。都结束了。从今往后,他与她再难见上一面,因而也不会有第三次失望。这就是他们本来的关系。没什么好挂念,更没什么重要到非得落到实处不可。他早明白了这一点。即便现下被某些幻觉弄得迷糊了,也很快能清醒过来。这种泡影破灭的滋味,他最清楚不过。不是吗?

      洋火出现一瞬明灭。烟雾像是被手捏了一把,揉成一个女人。

      穿着藤花和服的女人坐在烟里,双手交叠于膝。尾形望着那双辨不清形状的眼睛,好像能从中看出些什么。而后,他伸出手,将指尖按上余温尚存的烟灰。

      “你那时阻止我杀她,就是因为这个吗?”

      他低声问,嗅着空气中飘荡的微弱焦味,将手指压得更深了:“你在可怜她,是不是?就像可怜你自己……”

      女人用覆着黑翳的眼望向窗外。他心知不可能得到回答了,于是转开脑袋,将那只捅过烟灰的手搭在脸上。残存的热气烫着他的眼皮,仿佛要灼穿下面的眼球。

      直至热度逐渐淡去,他垂下手,半睁眼扭过头。女人已然消失不见。唯有雪簌簌地下,无穷尽似的。

      座钟咔哒咔哒地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将视线移向门口。

      房门纹丝不动。已经很久了,它始终没有被打开过。

      “怎么还没回来……”

      他揩去眼手沾的灰,起身。出门往隔壁去了。

      公共厨房的门虚掩着,屋内空无一人。一臂宽的木盆装着沾残渣的砂锅碗筷。尾形打开水缸盖子,底下只剩极浅一洼。附近不见提桶。他记得很清楚,灌水用的泵就在楼下院子。

      然而就算是打水,她也出去太久了。

      他猜她许是在走廊被谁拦住,多说了些话。可沿楼道行了将近一圈,没寻见半个人影。邻舍大多睡下了。四壁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走回到原点,他推门看了看。仍是空的。他不禁“啧”了个响。正要往楼梯口走,想起外面雪下得正大,便又折回房内,从衣帽架扯下那条羊毛坎肩,疾步往楼下去了。

      刚撩开塞满硬棉花的门帘,一股冷气棱棱扑面。他想到前段时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她的情状,只觉鼻子被寒风激得越发酸痛。楼梯因新雪变得分外滑腻。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这可能是他迄今走过的最长台阶了。

      若竹就在小院中间,蹲在水泵跟前,背对楼梯。头顶肩膀都盖了雪,几乎成了半个雪人。尾形扶墙下完最后几阶,唤了声她的名字。她完全没发觉,在原地维持着原样。绕过雪墙走向她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准备拽她的胳膊、把她从雪地上揪起来了。

      “你发什么呆……”他最终还是没用拽的,上手扫去她身上的雪,抖开坎肩按在她头上,“这种天在外头吃雪,就那么想把自己冻成死鱼吗?”

      若竹抖了下身子。像要抖落剩余的雪,又似受了寒。他正要令她起来,她突然扭过脸,两颊眼眶爬满了凝固半凝固的泪痕。

      他没料到她会是这么一副模样,不禁一怔,忽觉有什么东西垮了下去。是她发间插的那枚镀银梳子,刚刚松脱了,在塌陷的雪里闪闪发亮。他下意识去捡,她却顺势扑上前抱住他,一头埋在他胸前。紧紧的,一动不动。

      他一时说不出话。因她猝然的动作,似乎连他自己的两条手臂都显得多余了。

      她也没有出声,将他的身体环得倍加用力。他感到胸口隐隐渗入了凉意。或许是她脸上的泪透过来了,或许是泪水结了冰。他现在能听到抽噎声了。活像闷在瓦罐里垂死挣扎的鸟,一只或一群,撞得壁子咚咚乱响。眼看就快碎裂开了。他没法再继续听下去了,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得更紧,隔着羊毛坎肩揉她散落的头发。她的脊背起伏不已,简直要把最后一滴泪都挤出去了。

      “怎么了?”他问道,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哭什么呢?”

      她仍未应声,只扯着他背后的衣服。尾形低低地叹了口气,顺着若竹后脑的弧度,又抓了两把头发。

      “行吧,要哭就上楼哭。”他妥协般地安抚着,“再这么哭下去,过会儿你的眼皮该黏在我的扣子上了……”

      听到后面的话,她被他逗得笑了,发出了一下不同以往的吸鼻子声。他趁势将她拉起,抽出手巾擦去眼泪鼻涕。有上次的经验,他这回做的得心应手。

      不出一晚,她退化成了情绪无法自理的小孩,他倒成了长辈。照顾哭鼻子小孩的长辈。

      “你可真不客气,”将若竹的脸抹得差不多,他开始揩拭自己的胸口,同时握她的胳膊往楼梯走,“我只有这一套制服,明早起来还要穿呢——你要是帮我洗就另说。放在炉上烤,还能干得快些……我也不是不能帮你烧热水……”

      他絮絮说着无谓的话,为的是中断些什么。比如她的哭泣。然而事与愿违,她的脚步渐渐停了。新的泪水从她眼里接连掉落,断线珠一般。他不禁皱起眉。在这眼泪流干之前,他俩怕是无法安安稳稳上台阶了。

      尾形将染了军服蓝料的手巾收入口袋,思忖着抚慰她的法子。能让她哭成这样的缘由,其实不难想象,多半是她收拾碗筷前所说的那一长段东西。至于如何再做安抚,她刚刚主动抱他,便足证明那样能她自己起上些镇静的效用。

      于是他揽过她的肩膀,将她的脸贴在军服上干的一侧,顺便错开纽扣和铆钉。

      “谁叫你非说那种事的……”尾形低声念叨,下意识捏紧她的胳膊,“活该给自己找不痛快。”

      话音刚落,他感到怀里的躯体僵硬了一瞬。

      “不完全是……”她低声说着。不知是不是鼻音的关系,语调变得有些平板。

      “还有什么?”他追问道,提了提羊毛坎肩,罩严了她的脑袋。

      若竹却不答,只是重重喘着白气。低温和脱水让她的口红板结在一起。一块一块,像极了凝固的血痂。

      他拥着她挤到楼梯背后。那里有处避风雪的空隙。白坎肩又一次滑脱下来。尾形揪住两头边角,在她颈上绾了个结,权当是围巾了。她颊上的泪痕尚未消净,又添了新的。被冷风雪水一激,变得斑驳红肿。他抬手对那些痕迹蹭了几下,被她一把抓住手掌。他问她是不是怕疼?她没有应声,只低着头,将他的手贴在脸上,抓得愈发牢固。连皮肉都掐得白了。

      一部分堵塞在体内的东西,随着她贴近的一举一动,渐渐飞去了远处。他决定原谅她了。这看似没什么道理,就连他也知道她并未做错任何事。只不过对她最后说的那些话,他没办法不去在意。现在好了,她也难受了,而且是一塌糊涂的难受。这是她自作自受。他虽没有觉得开心,却也感到了类似报复的爽快:原来她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尽管幸福不自知,她至少是从中感受过相当的痛苦了。

      思及此,他便将若竹抱得更紧。冬夜是那样的寒冷漫长。她的身体并没有比他的暖上多少。然而除了怀里的女人,他还有什么能抓住的呢?

      他再次尝到了洋香水和起电羊毛的气味,里面混着微咸的水珠。

      “另一个原因是什么?”他用下巴顶着若竹的头顶,柔声问了第二遍,“告诉我吧。”

      怀里的喘息声停滞了。她缓慢松开了对他的手掌的抓握,从他身前离远了。却仍用手指勾着湿透的制服。

      “问我做什么,”她说,“你不是最清楚的那一个吗?”

      “什么?”尾形皱眉,“你是哭傻了吗?我哪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向她的肩膀伸出手,想再一次揽她入怀、作个安抚。她却挡开了,面色青白,如同冻僵了一般。他怔住了。右手在她肩后停了停,又放下了。她留意着他的动作,忽地笑了。

      “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呢?”她问,撤开他的衣襟,摇摇退了一步,瞧着高耸的雪墙,“害得我连脾气都发不出了。”

      “原本我是打算,至少最后是笑着的。”她摸了摸嘴角,说,“有点难,对不对?”

      “可不是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上了她的话,“你先前都快喘不上气了。”

      若竹笑了两声,手指理弄着羊毛坎肩的结。

      “今天早些时候,尾形先生问我有什么开心事。”

      她用脚尖顶来一粒雪块,踏在上面慢慢地磨,“其实没什么特别,就是请你到家里坐坐,一起吃顿饭、聊聊天……很简单吧?可惜尾形先生一次都没猜对。”

      “也是,”她轻声说,将雪块碾成白末,“尾形先生总是在想很复杂的事。我这理由太小家子气了,难怪你猜不中。”

      踩碎的雪末被屐齿涂在沾满尘土的地上,形成一扫扎眼的白,掺着泥土味的冷气升上来,蔓进尾形的喉咙,生出细小的刺。

      “为什么现在说出来?”他问。

      “是呀,为什么呢?”她反问道,笑了笑,“或许该问问尾形先生呢。”

      “又在踢皮球……”尾形顿了顿,“有意思么?”

      “我也不知道啊。”

      她走到飘着白絮的天空下,伸手接了一片雪。

      “毕竟,要去旅顺的人,又不是我……”

      她又在说这种没头尾的话。尾形才注意到,她已经不再流泪了。

      蒙蒙细雪落上坎肩,被架子上的洋油灯一映,起一层薄绒似的。若竹从里侧掸开外面沾黏的雪粒,活像抖动翅膀的白鸟。只消一闭眼,就要乘着茫茫风雪飞得远了。

      他想要抓住眼前的白鸟,就像抓住多年前那只苇滩上的鹤。可他既无猎|枪,又没绳索。究竟如何才能将她握在手中呢?

      “说的就跟你不会去别处一样……”最终,他故意用这种话抱怨道,像与不存在的东西较力一般,“是改主意了吗,打算在这冷掉牙的地方过一辈子?”

      “怎么会,”她低声笑笑,背过手,转身看他,“倒是尾形先生……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活下来再说吧,”他说,靠着支撑楼梯的柱子,漏下来的雪正逐渐变小,“至于别的……做什么好呢?”

      后面那句是没必要添上的。

      就算能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他也只有一项选择:跟随鹤见,继续他真正的任务。什么时候才算结束,要问东京那帮老头。在那之前,他希望自己还活着。若是死了,也没什么好埋怨。侥幸存活的好运,不是人手一份的配给品。

      他满可以把这背后的东西,以另一种剪裁过的形式告诉她。

      “要去四国吗?”

      他转过头。她立在雪墙跟前,手指绕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谁知道要打多久的仗呢,”她继续说,嘴角颤着笑,“没准到那时候,我已然落籍,搬到四国去住了……听说松山的文人墨客最喜欢听曲,还有好几处温泉。在那里讨生计,会很容易的。”

      “我会找一处比这里敞亮很多的房子。可能没钱租大间的,但一定能找到有院子的。小院有各色各样的鲜花。那边气候暖和得很,即便在冬天,也能找到花。会有一间收声很好的、用来练琴的屋子,拉门对着院子。我可以在那间房弹一整天琴,一整天都不腻……”

      “到那个时候,”她凝望着他,轻声问道,“你愿意来看我吗?”

      稀疏的雪花落在若竹的发上,网成一笼纱。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样的话。前一次还是在回暖的春夜。因了一时不知名的冲动,他曾答了一声“好”,却没再应她进一步的约定。她选在这时候旧事重提,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呢?

      或者说,是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答案就在嘴边。他知道她想要什么,无非就是一个“愿意”。至于为什么向他来求这个,那是她自己的事。过了今夜,一切都会结束。无论是冰面上的灯火、贴着脖颈的吻,还是鮟鱇鱼锅和十余年前的旧事,都会像积雪一样融化得一干二净。为了彼此仅剩的关于安宁的幻觉,他只消说出那两个字就好。上下嘴唇一碰,多么轻易的一件事。

      可他就是无法说出口……分明她描述得那样生动,快乐。就连他也觉得,这是个不坏的去处。

      到底是为什么呢?

      “开玩笑的。”

      她笑了笑,低下头。

      “那么远的事,有谁说得准呢。你说是吧,尾形先生?”

      不等他说什么,她匆匆走到墙根的茅草垛,抽出了用来除雪的笤帚。

      “帮我扫扫台阶上的雪吧,”若竹笑着说,“不然,我可没法提水上楼了。”

      清除户外楼梯的积雪本就是极容易的,两个人做更是快上加快。待到水缸加满,若竹想起掉在水泵附近的梳子,又拉上尾形下楼去寻。但后落的雪早把原处痕迹盖得一干二净。就算以尾形的眼神记性,也很难再找到踪影了。

      “那梳子贵吗,”尾形踢开一块雪,问,“不贵就买一把新的?”

      “贵不贵的,也就那么回事吧……”

      若竹直起身,将冻红的手从雪里抽出来,甩了甩。未梳起的长发被她拢在羊毛坎肩里,显得她活像平安时代逃难的命妇。

      她用手指绞着坎肩的流苏,久久凝视着杂乱的雪地。

      “进屋烤烤火吧?”她忽然问,没有抬头。

      “不了,”尾形将帽子往头上一扣,说,“跑这几趟下来,早就不冷了。”

      “也是。”她认同了,又问,“没落下东西吧?”

      尾形挑了挑眉。若竹这两问,让他想起了临出门前的外婆。

      “明早有什么市民欢送的活动吧?”他慢悠悠地说,打算开个玩笑顶回去,“有落在你家的,你现场扔过来就是,前提是找得到我……”

      “我才不去呢。”她打断了他的话,“明天那劳什子‘欢送’,我绝不会去。”

      她很少说这么果决。尾形微微一怔。

      “那好,”他顿了一顿,“随你喜欢。”

      她紧握着一边的手臂,没有理会。

      他又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我走了。”

      她颤了颤嘴唇,猛地扭过头。他以为她会说一句正式用法的“再见”,但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徐徐抿紧了唇。

      “快走吧,”最后,她轻声说,“好好休息。”

      她抬了下前臂,似乎想挥个手,又迅速放下了。随后,她扯了扯嘴角,背过身。显然是打算走了。

      于是他也没再多说,自行往大门口去了。

      然而,快走到门洞了,他仍未听到另一人踩雪远离的声音。

      他回过头。若竹依旧伫立在原地,背对着他。

      蓦地,她好像受了什么感召——或仅仅是听到他的脚步停下了,扭过脸,与他对视。又有泪水溜下脸颊,一股接一股。顺着掩口鼻的手指,结成亮晶晶的沟。她直直地瞪着他,似在怨嗔他不加闪避的目光,又像在恼恨将这一面暴露在他眼前的自己。

      他几乎要确信她会在下一刻逃也似地奔上楼梯;或快步上前,以某种肢体接触的方式泄出心头的火。但她只定定注视着他,静默地吞着泪。一步没有退后,却也一步未能向前。

      她是在等待什么?抑或是,尾形自己在等待什么?

      “你到底在哭什么呢……”

      他无声问着。既像自言自语,也像说给她听。

      雪花又飘一阵。白羽般落了若竹一身,被风吹散开了。

      “毕竟……”

      她实际并未开口,他却仿佛听见她在念什么。一句无根无着的碎片。在飞花的半空打了个旋儿,兜兜转转,被夹着雪的风送回到他耳边。

      “要去旅顺的人,不是我……”

      尾形将这话反复咀嚼了两遍。“轰”地一下,脑门晕上一股热流。

      “原来如此。”

      他轻声道了一句。从雪里拔出脚,蹒跚着向她走去。发了烧一般。

      所有疑惑都解开了。他得到了答案。无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他全明白了。他甚至猜得出她在得知他死讯时的反应。如此的一目了然。他分明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直到这一刻才领悟透彻。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她是爱他的。就像她说的那样,他早该知道。

      他一路走到她面前。她没想到他会过来,完全呆住了。手仍搭在嘴上,挂着半凝的涕泪,看着有几分可笑。他一把攥过她的手腕,用劲一拽。她撞到他身上,浑身僵硬,只有眼皮嘴唇在打颤。是激动还是惊惧,他不打算去判断了,只伸手捧起她的头颅,对准那两片干枯的红唇,吻了下去。

      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在撕咬。他做这个没经验,弄得她嘴角一塌糊涂,直像被咬破一般。不仅是颜色,味道也是。诸般滋味混在一起,竟尝不出个所以然。她晃过神来,揽住他的颈项,闭上眼回应,腰肢软塌下来,贴合着他的身体。他将手指插进她的鬓发,分不清里面沾的是雪水还是泪水。雪不间歇地落下,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也阖上眼,沉入猩红的雪水,拥着她一并下沉。沉到无止境的深处。

      “这儿太冷了……”

      结束后,她悄然说道,嗓音破碎不堪:“我们回屋去吧……”

      他伏在她颈旁,嗅着香水残余的气味,点了点头。

      上楼的过程艰难异常。明知屋里是更温暖、更适于亲昵的,他们却耐不住似的,断断续续地没完。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每一次完结都有着勾连。她含糊地问过他回营的事。他没作答,啃咬她颈上覆着血管的一层薄皮,让她无暇去问,也让自己无暇去想。确不着急是一回事,确不要紧是另一回事。明天如何,就随明天去吧。他管不了这许多了。

      他们在廊道又拥抱一阵。若竹抚摸他胸口板结着泪水的一块,用指甲盖刮了两下,忽地笑了。

      “早先,我还以为你只是见不得女人哭呢。”

      他记起她第一次对着自己哭时的模样,轻咬一下她带泪痕的脸颊,“现在呢?”

      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章上,手指顶开军服领口,探进衬衫,取暖一般。

      “知道不是了,”她笑了笑,喟叹般地说道,“我很开心。”

      他移过她的脸,再一次吻上那双揉乱了红色的唇。她的手从他的前胸游到后颈,拨棱着他脑后的短发。

      “我最最不乐意在人前哭了……特别是对你。”她蹭了蹭他的衣领,继续说,“你来找我的时候,还有你回过头看我的时候,我真是怕极了……若你往后想起的我,都是一副哭丧脸,那可比吃了虫子还难过……”

      她没再说下去,凑过脸,贴着尾形的鬓角亲了两记。感到他的侧脸有些冰凉。

      “先进屋吧,”她执起他的手,往楼道拐角走,“炭要烧完了。这时候,屋里面是最暖和的……”

      他随她行了十余步。走着走着,手指从她掌中滑脱出来。她以为他是嫌她的手心太热,也没在意,又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来,兀自站在原处。

      “尾形先生?”

      他没应声,惊怔地望着她,也可能是在望她身后的某个点。她回头看去,并未发现其他人。

      “怎么了?”她问,向他走了两步,伸手要去碰他。

      他却退开了。视线从她的脸移到了僵在半空的手,又移回她的脸。有如在确认什么,又似在否定着什么。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眼中所映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他看不清眸子的女人。

      他想起那个梦了。不知是真实存在的记忆,还是经记忆扭曲而成的梦。在冬日烹煮鮟鱇鱼锅的母亲,从始至终面带微笑的母亲。她看上去是那样幸福。直至将心爱之人送出家门,她脸上仍是洋溢着欢欣的温柔神态。在那人面前,她从来都是幸福的模样。她不会为他带去任何负累,也不会向他索求不切实际的许诺。唯一的念想,无非是他在念及自己时,能上门坐一坐。仅此而已。

      所以她只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成泪人,所以她只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渐渐疯狂。而他什么都不必做,仅一味贪图她的美貌青春,再到志得意满时弃之如敝屣。连带她生下的、携着他们血脉的孩子一起。

      她的心上人。那个抛弃了她的心上人,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

      “哈哈。”

      他抬手捂住双眼,哑然失笑:

      “果然,我们流着一样的血……”

      说着,他又退出几步,掉转身体,踉跄着朝远离若竹的方向而去,不敢再多看她的表情一眼。转瞬间,他再一次投入风雪中。身上的暖意被逐一夜幕吸去。而他十分清楚,它们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以为她没能跟上。他走得太快,双耳被风声和心跳蒙蔽,竟自认为将她彻底甩脱了。其实是他希望这样。若被她追上从背后抱住,究竟是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掉,还是任由她拥着、顺从着什么返回原处?他无从做出选择。哪一项都是错的。

      当尾形推开那扇四角包铁皮的木门,他听到若竹在后面唤他。那是有如啼血般的呼喊。他第一次听她这样唤他,也是最后一次。

      “尾形先生!”

      他背心一颤,回首望去。隔着幽长、暗邃的甬道,她立在另一端的门洞当中。坎肩拖至地面,头发则被刮得纠在一边。白雪撒了一身,像披了一身的月。光线从后方射来。他看不清她的脸,并不知道她是怎样一副表情。他希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他所愿一般,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他被完全隔绝在外。冷气从四方纷至沓来,尾形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已无法感受到任何东西了。

      *

      如此无知无觉地走上一阵,他被裹着酒气的肩撞了一把。对面没有道歉,只嬉笑着钻进眼前的铁门。那是与尾形穿着同样衣服的男子。举目上望,一方军旗在夜空猎猎飘扬。如此雪夜,仍有旗帜飞扬不息,定是他看重仪礼的父亲命部下不断撤换的结果。取的是“旭日高照,彻夜不落”的吉兆。

      他歪头看了那旗子一会儿,突兀笑出了声,和晚归的士兵们一道,从容踏进军营大门。他回来了,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归处。经过漫长多舛的跋涉,他终于明白过来。多么可笑。他是逃不掉的,他早该清楚。打从一生下来,尾形百之助便带着花泽幸次郎的骨和血,临到头来,还要在他的麾下出卖性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他都是他的一部分。就连对待爱恋自己的女人,都是惊人地如出一辙。

      唯有一项手段能了结这一切。那是他在入伍前就想好的法子。然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一途: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等待一句恰如其分的借口。至少在他死去之前,在花泽幸次郎死在他手上之前,他要继续耐心、细致地等待下去——

      “这不是百之助嘛!”

      有人在背后叫他,带着股大惊小怪的味。

      宇佐美时重快步上前,挥手拍上尾形脊背,发出“砰”的一响。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仿佛宇佐美刚刚敲打的是一具空壳。至于壳里存放的东西,早不知飞哪去。

      “你可算回来了,”宇佐美热络地说,一如既往搭上尾形的肩膀,脸上浮着洋洋喜色,“我才向中尉汇报完任务,转眼就在街上看见你了。连喊你了几声都不应,真有够冷淡的……”

      正啧啧说着,他忽然觉察到什么,低头凑到尾形颈边,用力嗅了两下。

      “好嘛,”他转了转眼珠,眯眼一笑,“原来是找女人厮混去了。”

      尾形没有应声。倒不是没气力跟宇佐美周旋,只是听着旁边的声音,就像隔一层膜,无论如何都听不真切。

      “哪家的女人呀?”他隐约听见宇佐美追问,连珠炮似的,“桥上的夜鹰,游廓的娼妇……还是你那个老相好?”

      听到最末一个,他的喉咙滚出一声短促的响动。有某种强烈的苦味在撞击咽喉,迫使那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想宇佐美大约是在说若竹,他以前就这么叫她;没准屯田兵们、还有置屋那些人,背地里全这样叫她。谁的什么“相好”。他过去从未想过这事。

      宇佐美应当不会知道鹤见让月岛调查过她。这是鹤见的好处,从不将所有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所以他还这么叫她。意识到这个,他甚至松了口气。

      “真不像话啊,百之助。”宇佐美低声说,一手掐上他的后颈,“对你而言,为鹤见中尉出生入死,居然是这么困难的事吗……困难到要去外头找女人安慰自己?”

      可她向来不是他的什么人,他也不是。他曾为她做的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从今往后,他也不可能再为她做些什么。就算他想去做,大抵到最后,也会变成向她索取什么。正如父亲对母亲一般。

      而她无从拒绝。她一向不能拒绝。只消用金钱和所谓的安抚,她就无法拒绝任何事。这也是他找上她的理由。事到如今他才知道,他看重她的,原是这一点。

      “不错,”他笑了一声,感到胃里的东西一阵阵上反,“我就是这样的人。”

      领口倏地一紧,帽子随身体的摇晃掉落在地。宇佐美的声音在身前扭曲、变形,带着滑稽的颤音。他显然是被相当地激怒了,刀刃般的措辞里夹了新发田的方言。而尾形一个字也听不清,眼睁睁看着宇佐美两腮的痣一跳一跳,活像一对跳舞小人。或许他应该听懂一两字。然而他已逐渐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跑来这里——淋着雪,被老狐狸的忠实信徒提溜脖子,遭受不明所以的讥讽和叱骂。倘若没有从她身边跑开,他是否就不必再面对这些了呢?

      毕竟那真是一间温暖的屋子。有炭火、有琴声,有亲近他的身体和温柔的吻,还有为他而流的眼泪。只要他愿意,甚至无需付出对等的代价,就可以从中获得他任何想要的。

      包括鮟鱇鱼锅……

      一口酸液倾吐在地,沙沙地融了一片雪。几块肉糜糊在冰上,依稀是鱼肉的模样。他一度以为它们会跳将起来,就像一旁撤手的宇佐美。然而没等再幻视出其它,他又吐了一遭,极彻底的一吐,几乎将整副肠胃翻出来的吐法。

      再一次,他与今晚的一餐相会了,不过是以面目全非的样貌。彼此都是。

      早知就不去吃了。好好一桌饭食,变成这样一滩德行。白白浪费了。

      他感觉宇佐美想揍他。这并不奇怪。换做是他,也会想这么干。他现在能听清他在骂什么了,无非是“你他妈在搞什么”“都溅到我鞋上了”“你小子是故意的吧”……诸如此类。望着对面跳脚的宇佐美,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心想,你怎么还不来揍我呢,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我现在连还手的力气都吐干净了,你还等什么呢?

      可宇佐美始终没有上前动手。他团了一团白雪擦鞋,又啐了一口在地上。

      “爱撒娇的死小鬼,”他脱下沾了尾形口水的外套,愤愤地骂道,“别让我再看见你——你就猫在女人怀里哭去吧!”

      他真的走开了,不带半点报复的留恋。也许后者只是尾形的错觉。他再度变回孤单一人,一个连最后的晚餐都失去的、一无所有的人。而他没有任何为之哀悼的念头,只觉得空且寒冷。宇佐美骂他什么来着,好像是“到女人怀里哭去吧”——说得真够轻巧,他可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对啊……”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雪上爬起来,对自己说,“我都快忘了,她还在哭呢……”

      她一定是在哭的。他记起来了。在大门关闭的前一刻,她确实有在哭。

      而他什么也没能做到,径自离开了。

      “至少要活着回来。”

      尾形喃喃念着,抓起帽子。

      “活着回来。找到她。和她见一面……”

      仗打了多少年也罢。她忘记了他,爱上别的男人也罢。总之是要见的。

      只要他还记得她哭过,他就一定赶回来见她。

      透过覆着云层的灰白夜空,隐隐现出几筋青色的光。新一批士兵勾肩搭背回来,唱着颠三倒四的小号曲。尾形擦干净嘴,戴好帽子,亦步亦趋走在他们后面。往前走的时候,残存的雪花从帽檐滑落,滴在手心,融成冰凉的水。

      然后,雪停了。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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