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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那栋环形小二楼仍是老样子,气氛较街上要冷清许多。一楼店铺大多闭门歇业。进出院落的门口插着一支军旗,被雪水打湿过,现已冻成一根棒槌。穿过黑黢黢的门洞进到里面,便是一圈子半人高的雪墙,是住民铲雪后形成的遗迹。这堵白里带黑的围墙十分结实,即便冷风飕飕,也不会掉下一颗雪渣。墙根底下堆着一小一大两个雪人,显然是一对亲子的手笔。

      走上二楼,扑面一股闷呼呼的气,都是各家烧炭散出来的余温。一个少女坐在板凳上专心致志折纸鹤,腿上搁着一个汤婆子。左手边的屋里有人在唱道内民谣,隔门听得一清二楚。快走到若竹房间时,尾形嗅到一股气味,像是从厨房飘出来的。他正准备过去看看,若竹开了房门,招呼着让他进屋。

      “住这儿有一样好,外壁厚实。”她解下披肩挂在门后衣架,戴上一副粗布手套,打开炉门往里面添炭,“晚上睡觉能省些炭火,早上也不太冷。”

      房间陈设变化不大。应是通过风的关系,屋内没有走廊的闷味。尾形第一次见的两个藤条箱改放在了衣柜旁,箱里已被掏得空了。被褥换了一床青色细纹的,年糕块似的叠放在柜上。地板被擦得闪闪发亮,连掉漆的木纹都不染纤尘。墙头钉了两根长钉,分别缠着厚厚的纱布。若竹的琵琶盒就挂在上面。看起来能撑很久。

      墙角多了个三层小架。上数两层放着未开封的肥皂、备用药和针线盒,最下层被拆了底,摞了些书在地上。俳句集、小说、笑话集、新派浮世绘本、舞蹈新编,五花八门的。最上面是琴谱,原本的封皮烂掉了,用褪色和纸包了新的。

      “喝面片汤吗?”

      尾形将视线从架子底层移开。若竹坐在炉子旁边,用火钳尖子敲了敲炉上包着废报纸的铜锅。

      “主菜还在厨房,要花时间炖着。走之前我托房东阿姨看着火,得过会儿才能吃。”

      “随便啊,”尾形往墙边一靠,摸了摸刮得溜光的侧脸,“反正这是你家。”

      “‘随便’是天底下最难办的要求了。”若竹笑了笑,从柜中取出一对崭新的碗,剥开了覆在锅上的报纸。

      汤里没放香菇,倒多了些笋干。不知是若竹自己的口味,还是她配合尾形特意做的调整。就着热气和绵软发涨的面片,他们随意扯着些有的没的。她说起自己学艺时的趣事和难堪事:学跳舞耍扇子,一出手砸歪了老师的假发;初次待客听错吩咐,险些将客人的领巾拿去蘸芥末;遇到对香水过敏的客人,一顿饭下来打了百来个喷嚏。她将细节描绘得极生动,还拿了扇子像落语演员似的比划,使稀松平常的小事也变得有趣起来。

      说完自己的,她就怂恿着尾形说他的。于是他讲了一个全身上下只戴帽子的无名男子,为了保护扒光他衣服的“未婚妻”,不惜和第七师团的军人大打出手的故事。若竹笑得前仰后合,笑完拍着尾形的胳膊说他耍赖,这明明不算他的事。尾形淡淡一笑,说怎么不算呢,他是在旁边笑的那个,又惹得她笑了一阵。中间若竹出去过一次,回来时端着配菜和茶水,嘴里念叨着快好了快好了。她是在催促自己。而尾形并不打算催促她。他既不感到饥饿,也早已习惯了等待。这个房间很温暖。他不讨厌在这里等待。

      她第二次出门,比第一次间隔要长些。进门前,她伸脖子在门口张望,忽地惊叫一声,“呀,下雪了!”

      尾形下意识回头。屋内早早点上了洋油灯。玻璃窗外的天色已然全黑,却见不到任何飘雪的痕迹。在他扭头的时候,若竹已将门外的砂锅捧了进来。不过是声东击西的把戏。

      “先炒个气氛。”她轻快地说,将砂锅放到垫片上。关门回到原位,又掩口笑起来。

      听着她吃吃的笑声,尾形不动声色地将装着一味粉的瓷罐拢到手边,预备趁她不留意,撒个三大勺进她的碗。在正式下手前,他的脑海中已浮现了她被辣得满脸通红、咳嗽连连的画面。而她丝毫没有觉察,拿湿布垫手,一把掀开了锅盖。

      “久等了。”若竹扇了扇翻上来的水汽,笑着说,“我不擅长这种‘硬菜’,都是这两天向房东阿姨现学的。她还教了我给汤底增香的窍门——先用鱼骨煮汤,再加昆布慢慢地熬。听说这道菜在关东很常见。青森那边的做法,大概会有所差异吧……”

      她后面在说什么,尾形听不大清,只无言地盯着砂锅里的东西。

      鮟鱇鱼锅。

      焦黄的肝汤浸着白菜、豆腐、蒿菜,众星拱月般烘托着大块的鱼肉和内脏。散发出来的海鱼混味噌的咸腥,是他熟悉却又不熟悉的气味。鮟鱇鱼锅。据说是来自青森的鮟鱇鱼锅。这很像一场精心布置的戏法,一个他笑不出来的低劣的恶作剧。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从未与她一起吃过鮟鱇鱼锅,也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的饮食喜好。她是无辜的。只是纯粹的巧合。碰巧鮟鱇鱼是冬季出产的廉价海鱼,碰巧她从青森出身的老妇那里问到的是鮟鱇鱼锅的做法。碰巧她是一个艺伎。一个没什么钱,却偏偏要请相熟的军人到家里吃饭的艺伎。

      “尾形先生?”

      他抬起头看她,隔着绵密上升的银白蒸汽。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母亲的轮廓,一如他曾透过烟雾所遐想的那样。但是没有变化。连一秒钟的幻觉都没有。她依然是若竹。他已无法透过她看到任何别的存在了。

      “尾形先生……你还好吗?”

      她又唤了一声。膝上手指轻轻一颤,缩了回去。

      他仍旧什么也没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眼底像被热气熏到一般,渗着泛水汽的红。直至锅子上的白汽稀薄到几不可见,他再一次垂下头,拿起搭在边上的长柄汤勺,舀了一勺鱼肉进碗。

      “吃吧。”他轻声说道。倒转勺柄,将汤勺递向她。

      将鱼肉送入口中,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果然不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能做出记忆中味道的那个人,已再无可能为他做出眼前的菜肴。他默不作声地吃着,一碗接一碗。回过神时,大半砂锅都空了。

      “早知如此,我就多做些了。”若竹轻轻说着,用长汤勺拨着锅底沉淀的鱼肝味噌,“剩下的汤……是拿去下乌冬面,还是煮杂烩粥?”

      尾形没有应声。她笑了笑,自行接上了,“既然吃过面片汤了,那就做杂烩粥吧。”

      她端着砂锅直起身,忽然怔了怔,说:“下雪了……”

      “真的,”怕他不信似的,她低声重复一遍,“外面下雪了。”

      半干的砂锅添上鱼汤和新米,在炉上咕嘟着小泡。雪花碎碎地落到窗框上。一辆人力车从楼下跑过,叮叮当当叫着各街的名。洋油灯不安分地烧着,罩子里的火一跳一跳。尾形盯了会儿玻璃上的光点,闻着屋里散不掉的鱼肉味,又点了根烟。

      从吃上鮟鱇鱼锅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渐渐冷掉了。像炉子里的炭焚成了灰,又像午后做的梦醒了。他的手脚染上了寒气,却与窗外的积雪没有丝毫干系。

      一切都错了。无论是出自下北半岛的鮟鱇鱼锅,还是邀请军人到家中共|进晚餐的艺伎。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对于他迄今为止人生的变了形的翻版。这些该死的“凑巧”,不该出现的巧合,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这里。就像迎面遭遇了机枪扫射,连闪避的时机都被堵死了。

      都是她害的。一无所知地睁着眼,从砂锅中舀出粥水、用涂得鲜红的嘴唇触碰碟子——还有那浑身上下再无半点相似的可憎。都是她的错。她为什么不立刻从他面前消失掉呢?连同低矮畸形的房子和鱼肝味噌的腥气。就连这种时候,他还能闻见她身上飘来的洋香水味。真是再可恶不过。

      她并未如他的意愿消失。这是当然的。但他也不能,或是无法下手让她消失了。他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往粥或茶里加砒霜,掐断她的喉咙更不会产生多少乐趣。而他甚至没有带枪出来。他怎么能有这样的疏忽呢?

      或许她不该邀请他来。或许他不该答应她。或许这场雪应该下得久一点。久到沉积的冰雪漫过漫过桥下烧得通红的灯笼,漫过插着军旗、四角包铁皮的木门。漫过火车站的屋顶。漫过这座城。就像上涨的洪水。

      再过几小时,就是子夜了。

      身后传来两声玎玎的响。回头望去,若竹已取下墙上的琵琶,有一下没一下地拨。

      “尾形先生要听点什么吗?”她扶着细细的琴颈,问着和过去一样的话。

      他从嘴里抽出烟,想再对她抛一句“随便你”或“别问我”。她还要指望他回应什么呢?在这么一个时候、这么一个地方。

      “听什么呢……”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捻灭烟卷,“那就从头开始吧。”

      她便依他的话,从头开始,一首接一首弹他点过的那些曲。他在一旁听。琴声流到他身上,仿佛潺潺融化的雪水。他被雪水淹没,没有下沉或上浮,只是停在原地。隔着琴音遥遥地望,也没有离得更远。她就在那里,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一如既往。

      也许这是一个与从前别无差异的夜晚;也许这是一个会随着窗外不断降落的雪,不断延续下去的夜晚……随着琵琶和安定的洋香反反复复,连他自己都渐渐恍惚了。

      她衣上的蝴蝶与樱花,在肢体的律动下轻轻颤动。迎着灿然的灯火,像要翩翩飞起似的。

      弹曲的时候,若竹偶尔会伴着唱起来,但只几段就停了,断断续续的。她的歌声带着更加鲜明的磨砂质感,藏在琴弦后面。堪堪奏完最后一首,她一滑指腹,跳到那首新居浜的祭典囃子,拨了一遍又一遍。弦音时慢时促,倒似换了一支截然相异的曲。她的上下嘴唇用力咬合在一起,好像要从那暗郁的红色中,再磨出些红色一般。

      第四遍到中途,她的手捏不住拨子,挥了一空。扇形木片掉在地上,跌撞在尾形膝上。他捡起拨子,触到一层潮。

      “粥应当是好了……”

      接过拨片时,她匆匆说了一句,耸了耸鼻尖,转身回到炉边。

      粥水收得很稠,好在没有糊锅。若竹去厨房切了些紫苏叶,一并端了腌芜菁和柚子醋。吃粥时,她从碟子里各择几样拌进米里,接连吃了两碗。

      “好吃。”她像出了口气似的放下碗,笑了笑,“许久没吃杂烩粥了……这种东西,一个人在家是吃不来的。”

      似乎因为又有热食下肚,若竹再次来了精神。仿佛为了挽回什么,她继续用快活的语调谈天说地,但总有些发空,像一只填不满的碗。尾形在旁边听着她说,偶尔点一点头、应一两声。她漫无着落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时而说些俏皮话、拨弄几下琴弦,活像戏台转场用的段子。看她说不累的样子,尾形不禁觉得,倘若道内举办一个比拼“一口气说几句话”之类的赛事,她大概能跻身前十的名次。

      “说起站前规划的变动……”

      谈及火车站,她不咸不淡冒出一句,“到下个月初,千岁亭的店面就要易主了——听说准备改建成药房呢。”

      尾形正从烟盒顶出第二根烟,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一顿。而若竹仍是一副闲闲的模样,用修得圆润的指甲刮着琴码。

      “前天晚上去他们家吃酒时,听老板讲的。”她无所谓地说着,“铮铮”勾了两下琴弦,“连一楼带二楼,捆绑大甩卖。也是意料中的结果。他们事先没同楼上的租户讲清楚,险些惹出了乱子,现在正到处筹措补偿金、打算息事宁人呢……唉,怪可怜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旋即笑了一下。既说不上讥诮,却也算不得苦涩。只是其中空空荡荡,恰似她刚刚长篇大段的那些无根的话。

      一阵静默。尾形转了转手里的烟卷,又塞回了口袋。

      “我以为你和那家老板没什么交情。”他说,提起手边的水壶,给若竹倒了一杯淡茶。

      “和要走人的这位,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她接过茶杯,却不急着喝,暖手一般地捂着,“至于上一任嘛……”

      说着,她偏过脑袋,朝尾形笑了笑。笑容里透着古怪。

      他皱了下眉,不想与她多绕,故意放冷了腔调,“笑什么?”

      “真是讨厌啊,”若竹慢悠悠地磨着指甲,说,“尾形先生明明都打听过了,不是吗?”

      她口中的“都打听过了”,显然指的是她避而不见的那一回,尾形到千岁亭套话的事。想来是从店家那里听说的。

      “是听人说了些有的没的,”犹豫片刻,他承认了,迎着她的视线,“是真是假谁知道呢……毕竟你也没对我说过什么。”

      后半句说得颇像抱怨,却极其自然,如同预先在脑中演练过一般顺畅。尾形意识到不对,然话已出口,再无更改的余地。他装作不介意,又觉手上空落落的,想起那放回去的烟,便取出来点上。若竹则始终一言不发,一忽看着尾形,一忽望向窗口。她出神地敲着茶杯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她呷了口淡茶,轻声嘀咕一句,“说得好像尾形先生对我正经讲过什么似的……”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也许同样意识到这毫无意义,她并未继续下去。他以为这个话题会到此为止。她却再度开了口。

      “她是我去置屋的引荐人,”她说,指头划过琴身,“前一任老板娘。”

      尾形磕去一截烟灰,看向若竹。

      “她很有门路。”她将茶杯推过一寸,又拨回来,“那时妈妈她们才到旭川没多久,连处像样的门脸都没有。她却先一步得了消息,还搭上了桥。日积月累的人脉,直到门庭冷落还能有这等用处,不得不说十分厉害了。”

      “我很感谢她,”她低声说,“倘若没有她牵线,我早就被父亲卖给哪个荞麦店抵作丧葬费了……当然咯,虽说要做的活计大体没差,可那样的话,怕是没机会碰见这家伙了。”

      说着,她挠了挠琴弦,听着玎玎咚咚的响,眯起眼睛笑了。

      “丧葬费……”尾形问,盯着发红的烟头,“是你母亲的葬礼?”

      “对。”若竹点点头,“她从前人缘不差。若非碰上那事,不至于连吊唁的人都没几个,但若没有碰上那事,她多半也不会去那么早。”

      她将视线移到窗口。窗棂落了一层白,在玻璃上割出枯骨般的十字。

      “尾形先生要听吗?”她突然问,将鬓边头发捋下一缕,用手指卷了两遍,“关于我家……我和我母亲的事。”

      “如果我说不听,你就不会讲了?”尾形反问道。后心贴上衣柜,偏过脑袋看她。

      “尾形先生可真是……”若竹笑了笑,放下手,“若要讲起来,怕是要再多耗上一阵了。这样也无妨?”

      “那就长话短说,”尾形用掌根蹭了蹭头侧,新修的发茬沙棱棱地磨着手,“反正提前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怕是你这边早早说干了唾沫。”

      “在我说干唾沫之前,尾形先生会倒茶给我喝吗?”

      “难说,你先拿这杯顶着吧。”

      “真过分呀。”若竹嗔怪似的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哎呀,该从何说起呢?”

      她再一次望向窗外,积雪的白十字在眼里收得小了。

      “就从我母亲开始吧。”

      “也没什么好讲的,”若竹低声说,语气轻飘飘的,“大体上是一个爱幻想的女人:总是带着笑容讲话,把‘会好起来的’这种话挂在嘴边,即便遭了恶待,也会率先考虑那人温柔的一面……或许正因为是这样的女人,才会一直留在丈夫身边,迟迟没能离开吧……”

      “不对。”她倏然一笑,自言自语道,“她没能离开,并非是因为这个。”

      洋油灯的火打了个晃。尾形朝炭炉的位置挪了挪,看向若竹。茶杯上的蒸汽熏着她的睫毛,却似冷雾,缓缓冻结住一般。

      “在我还没长开的那阵儿,母亲还能对父亲找借口,说我长得像他。”她说,手指拢着杯口,仿佛在借这一溜微弱的热气取暖,“这确实起到一点效果。至少在我六岁以前,他还肯给我点钱,叫我到村口买包烟或是秋刀鱼什么的,有找零就归我。听上去很划算吧?”

      尾形点一下头,从小碟里捡了颗烤裂的白果,剥开壳,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往后就不行了。”若竹轻轻摇头,用指尖对着脸画了一个圈,“这一部分,尤其是嘴巴和鼻子的形状,越长越和他不同。有了这由头,他发起火来,便愈发有道理了……哎呀,从小活到大,我的鼻梁居然没有长歪,算一大幸事呢。”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母亲打算把我送出去。”她轻声说,“可是不凑巧,太不凑巧了。那一阵这地方还没通火车。来来去去,只有一点点大。就近缺儿少女的人家,哪怕是亲朋好友,也不松一句口。不过又有谁敢淌间宫家的浑水呢?那可是连上川郡下派的长官都要打躬作揖送出门的人物。

      “有人劝她送我去邻近阿依努人的克坦,说那儿的人会收留和人的。一听这话,她直蹙眉头,觉得他们野蛮、不通人情……其实哪有这回事。从前上街替姐姐们买零嘴,我见过两个做买卖的阿依努人。都挺和善的,会讲很流利的官话。但是她不知道。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最后两句说得小声,以致有些模糊,也听不出多少感情。尾形咽下第二颗白果,感到舌根隐隐发苦。

      “父亲发现母亲要送我走的那次,我以为她活不过去了。”若竹的指甲抓起一把袖子,又松开了,“听上去很奇怪吧,他会有那种反应。可这也是合乎情理的:母亲送我出去,相当于对外人明言,我不是他家的女儿,而他与母亲这些年,并未出过其他孩子。大概是想着,留我在家里,多少能挂住点面子吧。”

      她笑了一声,揪掉衬里的一根线头。

      “所以她去求了间宫家。”她轻声说,指尖摩挲着茶杯口,“每月的十一、十五、二十三……她会假装上工的样子出门。等父亲离开了,再折返回家,给我穿上最漂亮整洁的一套白底蓝花的衣服,脸擦干净、头梳利索。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到村外,搭送货的马车去那栋黑瓦白墙的大宅——有时是走着过去。那扇镶铁花的大门总是关着,严丝合缝的。看门人起初对我们很客气,渐渐地,也就不客气了。不知是受了屋里人的指示,还是厌烦了。可能两者皆有吧。

      “她对我说,只要到那家去,我就会过得很好很好;做个乖女孩,每一天都会开心;不会饿肚子,不会有人用奇怪的名字叫我,更不会有人随便碰我……每次都这么说,不厌其烦地说。好像说得遍数多了,就会成真似的。

      “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住了。”

      若竹轻轻说着,声音有些干涩。

      “从间宫家到村里,有一段长长的坡。那天傍晚,我和母亲沿着坡往下走。路上只有我们两人。两侧的枯草红艳艳的,就像被油漆泼过一样。我问她:妈妈,为什么你要抛下我呢?为什么连你也要抛下我呢?

      “她许久没有答话。又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蹲下身,紧紧抱着我哭起来,哭到我的衣服都湿了一半……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后来我才意识到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说不定已经流过很多眼泪。只是我没有看到。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说完,若竹侧过头,脑袋抵了会儿墙。而后转向尾形,问:“你还在听的,对吗?”

      尾形“嗯”了一声,将白果碟子向若竹推了推。手边的烟还剩下半根食指的长度,默默吐着火星。若竹取了一枚,却不急着吃,在指尖缓缓转了几圈,才用指甲掐碎外壳。

      “那我接着说。”她将白果塞进口中,微一皱眉,吐出一片硬皮。

      “纸包不住火。送我去间宫家的事,终究还是被父亲知道了。三度沦为邻里的笑柄,他自是十分不甘心。于是觉得,是时候让我这赔钱货变得有价值一点了。

      “那段时间,乘着修铁路和第七师团入驻的东风,这滴水成冰的地方,也稍稍热腾了些。大开发到处缺人,花街柳市也不例外。父亲动的心思,无外乎把我送进哪家馆子,赚一笔让他心安理得的闲钱。然而关于我和间宫家的流言,早已传遍了旭川。有头脸的店面,都对我们母女避之唯恐不及——没有哪家店想成为下一个千岁亭。因而他能找到的买家,也只有上不得台面的荞麦面馆之流。

      “这多少有些亏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在一次单方面的争执中,对母亲说漏了嘴——也是想借此威胁她吧。正赶上母亲在店里遭了同僚辱骂,再加上这一打击,她一时心神激荡,当场带我离家,往大宅的方向去了。”

      她略微眯起眼睛,像是望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当时街上全是人,各个都给我们让道。一面是慑于她的神情,一面是想看这回又能闹出怎样的乱子。畅通无阻到了坡道尽头,听说屋主人不在,母亲就让我坐在树下,自己则跪坐在门边。直到日当正午,终于来了辆包金马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间宫家的老爷,也是最后一次。母亲唤我过来,同时扑到轿凳旁,喊着每一次她嘱托看门人转告的话,说她不要钱,只要我过去就好。只要我过去就好。

      “而他只是摘下一尘不染的手套甩给僮仆,说,让那疯女人和她的野种滚。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屋内一片寂寥,仿佛被沉压压的雪吸去了所有声响。若竹笑了两下,渗出的嗓音含着些许嘶哑。她举杯想润润嘴唇,杯里却早已空了。

      “算啦……”见尾形伸手探向茶壶,若竹摇摇头,笑了,“反正要结束了,直接说完也好。”

      “从间宫家回来,母亲就病倒了,”她注视着炉壁上锈蚀的斑纹,继续说,“在铺上昏昏醒醒,身子一日比一日消瘦……她原本就有相当的积劳,经受这一重打击,后果也可想而知了。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父亲出门上工,家里只剩我们两人。她前夜痼疾发作,直到五更天才睡着。醒转以后,她的神智意外清明,甚至比她卧床前还要精神几分。

      “正值春寒,外头冷风大作,似严冬一般。她叫我把冬天余下的木炭都拿来,填了满满一盆。待火烧旺了,又说漏进来的风吹散了热气,叫我关紧门窗,每条缝都要堵好……真的太冷太冷了。我没起一点疑心,还塞得加倍用力了些。

      “封完门窗,她唤我到她身边,要我陪她躺一阵。”若竹轻声道,语气万分轻柔,恍若一场午后的梦,“房间已变得相当温暖,靠在她的怀里,更是暖上十倍。我迷迷糊糊困了,问她是不是有哪里痛,要自己抱着她才能好?她说不痛了,以后也不会痛了,好好睡吧……”

      “好好睡吧……此外她是否说了别的,我并未听见,只是放心地睡了。再醒来的时候,已是身在医院。她则被安置在隔壁的小屋。面容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是千岁亭的老板娘发现我们的。她既是过来探病,也是想与母亲商议往后的薪酬……被抢救下来的只有我。而母亲永远睡去了,孤身一人。”

      她讲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热的铁锈气味。洋火的光在擦得锃亮的橱柜表面跳动不休。若竹凝视玻璃外侧的降雪世界,却并未看向任何切实存在的东西。她仍捏着那块吐出的白果皮,仿佛它一开始就长在食指与拇指的缝隙,生了牢固的根。

      良久,尾形打破了沉寂:

      “你在懊悔自己杀了她吗?”

      若竹的肩头发生了极细微的一下颤。

      “是啊。”她轻声说,指尖碾蹭着那片硬皮,“有些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那时我没能发现她的意图,为什么我无法帮她做出另一项选择,还有为什么……”

      她停顿片刻,“我没有和她一起死?”

      又是一阵沉默。尾形捻着烟头,好像在捻一朵垂头的花。

      “如果你想寻死,随时都可以去。”他突兀地说,极力将语气压得平静,“用不着和我说这些——除非你想要我帮你。”

      “尾形先生可真是热心肠,”若竹用指节蹭着琴身流云般的木纹,抚弄一般,“不过,至少是现在,我并没有去死的打算……原本没多少东西,若是就这么扔干净了,那实在太亏了。”

      “所以我可不能白白死了呀,”她扬起脸看他,嘴角浮上一丝笑,“谁让我是个抛下母亲,独自一人活下来的坏孩子呢。”

      听罢,尾形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若竹,仿佛要用视线在她脸上烧出两个窟窿。

      然后他笑了。无声的、甚至连嘴也没有张开多大。他边笑边抬手将自己的脸盖住,指缝间的火星微微发颤。烟灰抖落在腿上。他连拂落的气力都顾不上出了。

      “很好笑吗?”若竹平静地问,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是啊,好笑极了。”他轻声说,仰头咬住烟卷,两手撑着身后的地板,“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对于‘抛下母亲’这种说法,还有如此相亲相爱的解读……哈哈,你可真是……”

      “真是个幸福的家伙”。他很想把这句话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劈头甩到她脸上,最好甩得她面色苍白、双唇打战。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幸福而不自知、以至于到了几近可憎的存在?一个甘心带着自己孩子一同死去的母亲。一个眼里只有孩子、连自我和尊严都因此不复存在的母亲。而她的孩子在明了一切之后,还能有机会悔恨没能及时体味母亲的心情、甚至想追随着母亲一并离去。天知道若竹如何能当着他的面将这种话原原本本说出口。多么残忍的女人。残忍到愚蠢的女人。

      然而——最最愚蠢的当属尾形自己。两度错认这样的女人为同类,还有比这更加愚蠢的事吗?

      他忍不住想笑。这太值得一笑了。

      “可这并不稀奇,对不对?”

      尾形低下头。若竹凝视着他,双眼被灯火镀上一层光膜。

      “无论是抛下母亲的孩子、谋杀孩子的母亲,”她继续说,“在如今的世道,都算不得稀奇。”

      “或许反过来也是一样。”

      她端起碗盘,将房门推开一线,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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