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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十一月上旬。伴随一场象征季节交割的冰雨,另一条自中央而来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第七师团正式入编对俄作战第三军。本月内南下渡海,支援旅顺。

      仿佛投石入水。起初少有人在意。而当余波扩散至整个旭川,已如西风遇野火般一发不可收拾。许是受了连胜喜报的鼓舞,加之移民群聚的北陲少有欢庆由头,居民们的情绪也随之水涨船高。为国争光的雨露,从热闹的九州洒到繁荣的关东,终于有了均沾北海道的一日。原来他们并未被国家遗忘,也能为这场自黑船来航后、与白人首度角斗的烈火烹一勺滚烫的沸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振奋人心的呢?

      消息传开的第二个下午,尾形依例进城结清上个月的账目。大多是联队公款开销的酒水钱,另有些是鹤见与军火投资商往来的暗账。店家个个比往常还要热络,有的给尾形塞了香烟茶叶,有的点头哈腰送出了门。有一家是刚迈进店门,就有角落里头的醉汉冲他喊“要叫俄国人好看呀军爷”,惹得半个店的酒鬼都跟着喝彩起哄。店主承受着尾形暗藏煞气的笑脸,保命似的少报了将近四分之一的价钱。

      走完最后一家,尾形选了条靠河的路回军营。最近这一带在修桥,少有人来往。他边走边踢开道上的碎石,看着石头在冻硬的泥地上越弹越远,嗤笑出声。

      前线战局深陷泥淖的实情,是只有军队内部才知晓的秘密。不止旭川,恐怕国内其他地方也是这么干的。若要让国民信赖成立不过三十余年的明治政府,必要用确凿的胜利令怀疑者闭嘴。除此以外,执政者们还有更上一层的考量。那是涉及到往后二十年、甚至半世纪的野心。日清战争只是第一步。倘若对俄战事失利,以往倾全国之力达成的战果无疑将付诸东流。届时不仅会大失凝聚不久的民心,这块弹丸之地被列强一口吞掉,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许胜不许败——既是发动这一系列兴师劳民的战争的动机,亦是这个国家,或者说是这个国家的头脑所企盼的未来。

      “用胜利的糖果做诱饵,把一国人民统统绑在这趟通向地狱的列车上……”他捡起一颗石子,一甩手打在树上,惊起一树的麻雀,“和那满口漂亮话的老狐狸,根本是一丘之貉。”

      正要扔出下一块石头,他注意到河对岸坐了个人。先前一直被树和碎石堆挡着,要等走过了才能看见。那人打了把和伞,面容看不真切。伞上花纹却有些眼熟。和服衣摆极长,若不用手刻意揪着,老早就堆落到了地上。他又往前走几步。这回看得清了:果然是若竹。

      她坐在一长条废石料上,时而将伞搁在脚边,用空下的手拾起滩上石子,以打水漂的姿态抛进河里。河面结了层薄冰。是以石子不会弹跳,只一头砸破冰盖,囫囵被冰水吃进去。看河上遍布的冰窟窿,她明显已在这有一会儿了。

      打着伞的时候,她便蹙着眉,打“冰”漂时,嘴角更是拧得向下,仿佛那涂得红红的嘴巴也在跟着用力一般。直到一大片冰被连缀的洞眼弄断开、沉了,她的神情才稍稍松动了些。

      正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向尾形望去,眯起眼。尾形猜她是在辨认自己的样貌。这个距离看人,对他自是轻松,于常人就费力了。他没有打招呼的想法,却也不打算离开,就站在原地任由她看,顺带着继续打量她。

      她认出他了,动了动嘴唇,不知是想笑还是想说话,又抿得紧了。她的眉头扣了回去,脸上像凝了层霜。须臾,她捡起地上的伞,转而瞧向浮浮沉沉的冰。好像他一开始就不在那里似的。

      这看似无根无据的态度,不是第一次出现,却仍令尾形颇感怪异。他又行一段路,找了架工人搭的木板桥过河,下河滩走到若竹身边,坐在废石料的另一端。

      她没有理会,也没有走人的意思。尾形便同样不说话。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听见若竹慢悠悠道:“尾形先生与我坐在一起,不怕被同僚看见么?”

      “早就没人跟着我了。”他说,瞥了一眼她,那一整张涂妆粉的脸都被和伞遮住了,“那个叫月岛的军人,又来找你问话了?”

      “没有。”她答道,伞向肩膀上方顶了顶,露出带鲜红嘴唇的下半张脸,“自月初起,就没再来过了。”

      说完这话,她又有一阵不出声。尾形原以为她是受自己牵连被月岛调查,前阵子担惊受怕,所以对他置气。然看这一来一回,似乎并非如此。

      若竹抓起一颗石子投向冰面。石子飞得近了,没砸在冰上,倒是跌进了水里。“咚”地一响,激起一簇水花。

      “你这是要填河?”尾形挑了挑眉,问。

      “是想要河水涨起来啦,”若竹瞧他一眼,笑了笑,“最好涨得高高的——把这地方淹了才好。”

      说着,她比划一个夸张的高度。那翻手的架势,与宴席舞蹈如出一辙。尾形一笑,心觉这胡话实现了倒不算差,便也投了块石头,砸掉一角冰。他们重复这单调的动作几次。冰面又多了些窟窿。若竹从袖里抽出帕子,揩去手上沾的泥灰,往掌心添了些妆粉。尾形取一根香烟点上,想起先前得的烟,就递了一盒给她。

      若竹接过烟盒,看了看商标,“尾形先生换牌子抽了?”

      “别人给的,味道还可以。”尾形翻着另一盒同牌子的烟,瞥见若竹促狭的神情,顿了一顿,“不是女人。”

      “哎呀——我还什么都没问呢。”若竹托着下巴,眨眼笑笑,“那么,是收受的贿赂?”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这还用问嘛,当然是想尾形先生呀。”

      尾形夹烟卷的手一抖。

      再这么勾下去,她肚里准还有十句二十句不着边际的话等着他。如若一一接下,那可就太麻烦了。

      “长官们常去的店里送的,”他说,换了拿烟的手,正了正帽檐,“算送行烟吧。”

      听完,若竹不说话了,手指轮流转着烟盒。看着若竹的动作,尾形无端产生了她会将这烟扔进河里的预感,就像扔石头一样。她却没那么做,只撕开包装,顶破一支烟咬着,对着他的烟头借了火。

      “难抽。”她吐出一溜青烟,取下嘴里的烟。纸卷上印一圈唇痕,红得像血。

      吞云吐雾一会儿,天上飘起了小雪。尾形起身准备回军营,若竹叫住他。

      “我送你一程吧,”她晃了晃和伞,说,“刚好顺路。”

      伞面不大,但足够罩下两人。若竹走在尾形右手边,是他一低头就能看到的位置。怕和服沾到泥水,她将衣摆提得很高,肩膀几乎是贴蹭着他,于是那混着烟味和雪水味的洋香也紧挨着他。呼出来的白气拂过他的胡须,烟一样地散了。

      “小时候,这一带还是村子的那会儿……”他听见她说道,声音轻得像呼气,“趁冰还没那么结实,村里的孩子会来河边打冰玩。”

      “拿石子在冰上打洞?”尾形说,瞥了眼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千疮百孔的冰面,“你们的想象力可真够匮乏。”

      “才入冬嘛,雪都没积起来,还没到真正好玩的时候呢。”若竹笑笑,继续说,“虽说挺单调的,打这玩意的名目也不少,比谁打得远、比谁打碎的冰多、比谁的石子在冰上弹得远……还有人在冰上立彩色布扎的小靶子当计数呢。

      “看着他们玩,我也想跟着一块儿。可惜大家都不理我,大概是嫌我力气小吧。于是我偷偷练了技巧,想赶在隆冬前一口气砸沉一大块冰,这样他们就会带上我了。

      “可是……就算砸掉了小茶几那么大的一块,还是没人搭理我。”她自言自语,往指尖呵了口气,“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大家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不喜欢的话,就算努力去求也没有用。只会徒然惹人笑话。”

      “所以说,”她望着尾形,微笑道,“今天尾形先生会陪我做这个,也是挺出乎我意料的。”

      她到底还是没说,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那种地方置气。

      “不好,一开口净是自己那点事……”为了缓解什么似的,她摇摇头,又笑了一下,“尾形先生小时候经常玩什么呀?”

      他停了一下,说:“打鸟吧。”

      “打鸟呀,”若竹点了点头,又问,“也是拿石头吗,还是弹弓?”

      “猎|枪……我外公的。”他顿了顿,问,“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为什么……是呀,为什么呢?”她喃喃念道,噗嗤一笑,“也许是因为,明明都到这时候了……关于尾形先生的事,却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吧。”

      他们走到了街口。伞上的雪积得厚了。房檐招牌落了一片白。两个小孩从若竹身边跑过,大喊着“下雪了”“下雪了”,啪嗒啪嗒踩出两串凌乱的小脚印。她回过头去望他们,颈上的一条筋绷得又直又长。尾形看着她拢起的、灯笼状的鬓发。他想对她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是一样,突然到了要说再见一步,并没有了解她多少,所以算扯平了;而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临到头来,还是她占一点便宜。

      他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了解彼此太多。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将伞向她倾了倾。

      雪顺着伞面滑下来,掉一块进了白白的地。眨眼就不见了。

      “对了……”

      行到置屋后门,她忽地开口问:

      “尾形先生走之前,要不要来我家吃顿饭?”

      *

      出征前一日,师团放了一天假,另外预拨了下个月薪水。这成功使得嚷嚷着“才放一日够做啥”的军人闭上嘴,转而揣着这笔小小的意外之财上了街,成了比往常愈发变本加厉的爷。酒楼游廓一时人满为患,邮局银行亦是水泄不通。一众店家莫不是笑脸相迎唯命是从。一般市民即便略有微词,也会在最末加一句“要打胜仗回来啊”,跟街坊邻居一道拴上“愿凯旋”的条幅彩旗。若言送佛送上西,怕也无外如是了。

      尾形缺席了旭川上半场的狂欢。为给积压的案牍收个尾,他与月岛忙活了两整白天外加一个通宵,直熬到五更才爬回铺上,一倒就是半日。睡到中途做了个梦。又是母亲在煮鮟鱇鱼锅,只不过这回叫的人不是他,而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觉得那男人十分熟悉,却一时叫不出姓名,只得在一边呆呆地瞧(不知为何,他动不了)。吃到最后,男人起身亲亲母亲,又摸摸他的头,关门走了。他看见母亲在门后默默地哭,想帮她擦一擦眼泪。手一动,醒了。

      此后他又睡一笼。再醒来,脑中已没什么关于那梦的影子了。屋里人早走光了。见窗外日头西斜,他先是一惊,而后看了眼时钟,放下心来,才觉肚子饿得厉害。他翻出宇佐美藏着的点心盒,摸了块月寒红豆饼吃了,随后去水槽洗漱。正准备刮胡子,发现刮胡膏空了。一准是被宇佐美偷用完了。于是尾形回屋啃了第二块红豆饼,换了身洗过熨平的衬衫,出去了。

      他赶上了澡堂人最少的时候。虽说他原本就打算在这时去,不过鉴于起床时点比预想中落后太多,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的巧合。理发是计划之外的决定。他本来只想在店里修个胡子,既然都来了,索性做足全套,将头脸也一并整理了。反正是军人优先,反正是他有的是闲钱。反正他还有大把的时间。

      桥头仍拥着好些人,除却前来寻欢的军人,其余是掮客、流莺和推小车的。有在桥上抽烟唠闲嗑的,也有在下头你侬我侬狎昵着的。距见面的钟点尚早,尾形便在栏杆边寻了个空处吹风。时有落单夜鹰向他搭讪,他只装不见。入冬往后,太阳走得比秋时更快。天空已是一片溟蒙的淡紫,排着鱼鳞似的云,涌成一片海。河工在桥边挂起灯笼。红幽幽的火光游在冰上。冷风一激,活像蛇吐的信子。

      直至今日,对于明日就启程上战场,他依旧没什么实感。许是从开战到出兵拖得太久了,久得他关联打仗的那根神经都疲了;抑或是从消息发布到出征前夕,日子一惚就到了——总共只有那么几天。无论是从鹤见、月岛或菊田口中听说的往事,还是从书报翻来的新旧闻,就算描述得再怎么血淋淋、硝烟味十足,左不过是旁人的经历。没多久他就要去亲历了,可他一点兴致也没有。分明那是一处更能展现他在杀人方面天赋的地盘。真是太奇怪了。

      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跟其他技术一样,杀人也是讲究经验的。只有初学者才会觉得事事新鲜,才会充起满身的傻气血气无处开刀。至于行家,尤其是他这样哪里有所缺失的,早就习惯了、看平淡了。不止是他,身边的例子比比皆是。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这已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也不是怕死。在生死线上走吊桥,他干过不只一回。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命比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来得更珍贵。不过是他更懂技巧、更擅长利用条件,还有那么一点锦上添花的运气——尽管他并不依赖这东西,然听上过战场的老兵说,人在那地方能活下来,多半就是靠它吊着了。若是没有了,任凭多有本领的人,碰上混乱的绝境,有时也难逃一死。而他们要去的旅顺,据说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这样看来,如果他在这场战争中死掉,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正盯着冰面的红影出神,有人轻拍他的右肩。尾形以为又是哪里的流莺,回缩一下胳膊。谁知不一会儿,另一侧肩膀也挨了一下。他刚想对那不识趣的女人来一句“不用了”,却听左边人一声轻笑。

      若竹亭亭站在桥上,一手搭着栏杆。她穿一身淡绿和服。白凤蝶追白樱,一溜烟飞至青蓝底的宽腰带,倒似直上天际一般。外头没罩棉服,围一条米白色的羊毛披肩,边缘垂着同色流苏。系披肩的纽是茶花红的丝圆纽,与口红颜色相若。然而她没敷妆粉,几乎纯然是肌肤的底色。也没梳岛田髻,松松绾一个夜会卷。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不带艺伎妆的样子,却像是第一次见。

      他应当对这扮相品评两句的,说出口又是另一副口吻:“我以为你会来得晚些。”

      “今天请假了,没有活。”若竹用指头卷了卷鬓角碎发,稍稍偏过头,“尾形先生才是……我还以为自己到得够早了呢。”

      说着,她忽地凑到尾形跟前,嗅了嗅他的下巴耳根。熟悉的洋香里掺了不熟悉的冷霜。一缕微苦的橙花味。

      “我喜欢洗发膏和刮胡膏的气味,”她小声对他说,嘴巴冒出的热气挠着他的脖子,“好闻得很。”

      尾形不说话。听着若竹不怀好意、运着气息的窃笑,某段久远的对话在他的记忆中复苏过来。

      “到底谁是猫啊……”他叹气似的念叨一句,眼神飘到岸边的树挂。

      “喵喵!”她学猫叫了两声,右手作猫爪状,上下摇了摇,又眯缝着眼笑起来,“走啦。”

      她拉过尾形的手,一甩一甩快步走,几乎是小跑。突然被这么一拽,尾形只得迈大步伐随着走。她脑后插着一枚镀银的西洋梳子,相间镶着蛋白石和绿松石,在暮色下闪闪发亮。一路跑下桥,她就换成了挽着他的姿势,脑袋时不时去贴他的肩膀,好像根本不怕弄乱头发。

      这几近反常的表现,特别与前些天见面的时候比,没法不让尾形心生疑惑。

      他低下头,问:“遇上好事了?”

      她扬起脸,笑:“尾形先生怎么知道的?”

      “我上哪儿知道去……”他想学着其他男人的样子勾一下她的下巴,又收回了手,“说说看?”

      “尾形先生猜猜看?”她重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歪过脑袋看他,“三次机会。”

      “啊——”他装模作样地拖长声音,想起了什么,报复似的笑笑,“你其中一个爹死了,或者快死了。”

      她稍稍瞪大眼睛,显然与他想到了同一件事。随后沉默片刻,捏一把他的胳膊。

      “没有没有,不过先借尾形先生吉言了……还有两次。”

      “那么,”他想起另一种可能,顿了顿,“你找了新的老爷……能让你和置屋都赚上一笔,甚至替你赎身之类的?”

      “嗯——倒也不算坏。”若竹用指甲尖戳着尾形的肩章,扁嘴,“真是的,尾形先生认真一点呀……哪个都那么不着调……”

      “好像你在问正经话似的。”

      “讨厌,我今天可是很正经的。”她嗔怪般地抚上他的胸口,被他提起指尖摘下来,便虚晃着拍了回去,“哎呀呀……到最后一次了。尾形先生好歹摸着一点边嘛。”

      话说到这份上,能让她这般开心的理由,尾形只能想到一个了。

      他斟酌一遍字句,正要开口,对面忽然铃声大作。五个军人列队笔直地走来。领队骑着高头大马高喊“注意”,同时纵马楔入人群,强行开出一块空地。在众人的议论中,他翻身下马,接过部下递来的木筒喇叭,开始了一派慷慨激昂的演说。内容是宣扬这次对俄战争之于国家的意义、军民当以身报效天皇云云。

      几乎同样的演讲,尾形在军营也听过几遍。这次的街头版本,仅仅更改了有关战况的陈述,其他地方大同小异。大约是师团高层,没准就是花泽中将本人,一是为平复今日高涨到将近涣散的军心,二是在战前对旭川居民做最后的动员鼓舞,于是安排了这么一出。

      从居民们的反应看,许多人都是第一回听,表情从起初的看热闹,渐渐变得严肃。说到动情处,那军官忍不住哽咽。被他的真情实感所打动的群众,也纷纷热泪盈眶、鼓掌称是。

      若竹是少数几个从头至尾都漫不经心的听众之一。只听了开头,她的笑容就消失了,脸孔甚至变得有些平板。这比她敷妆粉时的表现要来得更明显。人群一有松动,她就往前挤一挤,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漫长。

      她的抵触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尾形凑近她说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有立刻发生改变。

      “嗯?”她茫然地望向他,“尾形先生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

      他停顿了一秒,附到她耳边,轻声问了第二遍:

      “你要去四国了吗?”

      她蓦地转过头看他,眼睛睁得极大。军官仍在扯着喉咙大喊。掌声和叫好声一迭高过一迭,在达到顶点时爆开,自上而下,将人群淹没了。在这热烈的渴盼胜利的雨里,他们安静地对望一会儿。然后她笑了,像是被逗乐了一般。

      “想不到,尾形先生还记得呀。”她吸了吸鼻子,说。

      “想要忘掉也难啊,你都那么煞有介事地说了。”尾形摸上帽子,抓了下帽顶,放下手,“这回说对了吗?”

      若竹又看了他几秒,笑了笑,摇摇头。

      “好吧……”他妥协了,“随你的便。爱说不说。”

      “好哦,”她慢吞吞地说,“那就‘爱说不说’。”

      说着,她背过手,假装被背后的人挤了一下,蹭到他胸前。

      “你又要干什么……”尾形瞟了眼附近的人,“事先声明,我没带枪出来。”

      “没有人往这边看的。”若竹悄声说,“若是真惹到众怒了……我知道一条路,能跑出去。”

      而后,她踮起脚,用温热的嘴唇贴上他的脖子。

      “安慰奖,”她说,将脑袋埋到他的颈边,“给一次都没答对的尾形先生。”

      “哦,”他听见自己说,嗓子略有些发哑,“那可真是多谢了。”

      两人维持了这个姿势一会儿。若竹的头发丝有时会飞到尾形的口鼻,弄得他有些痒。她的躯体和她的双唇一样,都是十足的暖热,散发着香水、冷霜和起电羊毛混合的气味。演讲结束,人群逐渐散去。他们也继续往前走。屋檐下的灯一盏盏亮了。积雪发着荧荧微光。若竹从尾形臂上抬起脸颊,盈盈地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也许在下一刻,也许到了明天,他就会忘记这张笑脸;但是在某个寻常又不寻常的时候,或许就在他被莫辛甘纳步枪的子弹射穿脑壳的时候,他会再一次回忆起来——此时此地,她曾这样对他笑过。

      他很想知道,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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