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焰》王双泉

2、一、新人

　　做了一个梦，梦里，天晴朗而和煦，万里无云。
　　醒来后拉开窗帘，却是一片沉昏的黑。
　　“唉，真是个好梦呢，留人睡。”
　　他苦笑着喃喃自语，一边换好校服。学校并不是不允许穿私服，他只是嫌麻烦，不愿去思考什么样的搭配最适合他。
　　抓起昨天早上包好的早餐，捋了捋中长的头发，他便出门了。
　　家里没有别人。
　　“昨天也没有回来呢，”吸嗅早晨六点钟的空气，稍有潮湿的感觉，“爸爸和妈妈。”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这种背着包，在上学的人潮中穿行着上前的生活，这种独自走在林荫道上，思考问题的生活。也许父母若是突然有一天回家来陪他，说不定还有些受宠若惊，不大适应。
　　今天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校园，一样的教室，一样的陈旧而朴素的课桌。他放下有些沉重的书包，掏出早读要用的书。
　　“黄陌文。”
　　他抬起头，班主任罗老师正招呼他过去。不会是别人的，班上就他一个人，几乎一向如此。黄陌文点了下头，放下课本，走向罗老师。
　　“能帮忙到储物间搬一套课桌椅来吗？放在你后面的那个位置。”
　　黄陌文是最后一排，又是在角落里，仿佛他身后那个位置就是专门为新人设的一样。不论男女，新来的，都坐在那里，这似乎是个不成文的规定——新人坐角落。
　　“一次模拟完了就要来新同学了吗？”黄陌文笑了，有些无奈，又夹杂着好奇。
　　罗老师眯起本来就不大的双眼：“也是，为班级注入新鲜血液吧。”
　　黄陌文其实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的生活。他和同桌本来就无过多的交涉，避免麻烦和其他误会。原本这样会给人以冷僻孤傲的印象，好在他性格似乎还算开朗，再加上成绩优异，对班上各项事务也都有过问，才不至于成为同学眼中的怪人。
　　刚搬来桌椅，远远的便看见罗老师身旁站着一位陌生的面孔。黄陌文虽不善交际，但记脸记得很熟。既然是陌生的脸，这个人怕不就是要坐在自己身后的那位了。
　　高大，瘦削，略带稚气的面庞，有些蓬乱的头发，土气的衣服——平凡的人。黄陌文并不能从他略带笑意的表情中读出多少故事，至少现在是这样。他只能将桌椅安顿好后，继续投入自己的学习生活罢了，为避免再和他人有过多交涉。
　　但是人类多少都会对新事物有些好奇。
　　班上仍只是来了稀稀拉拉的零星几人，黄陌文满意地坐在座位上阅读着自己喜欢的“闲书”。在早读课开始之前，他是自由的。身后的新人也兀自静默的阅读着，并不着急去了解学校的课本或是印发的学习资料。
　　随着同学的陆续到来，早读的铃声打响，这份“自由”也被剥夺。周一的早读罗老师会来巡视，读英语，但教英语的纪老师是不会来的。在这杂噪的读书声中，黄陌文似乎没有听到来自身后的声音。趁罗老师不注意，他偷扭过头去，发觉新人只是默默看着要读的内容，淡着脸色，并不作声。
　　“或许也只是在适应吧。”黄陌文回想起最初内向的自己一路走来的样子，摇了摇头。
　　然而即使是下了早读课，那个新人还是选择用沉默来应对周遭的一切。倏忽，他悄然拿起一支笔，走向讲台，在上面写画着什么。黄陌文起先没有注意，仔细想了想后，他头一回对那个新人产生了兴趣，一种想要了解他更多的渴望。
　　“从没有见过，一个新人会主动把名字写在座位表上。更何况是后来加上去的座位……”他站起来，想走到讲台前一探究竟，可不巧的是与回来的他擦碰到了肩。两人都愣住了。新人眼中流出一股恭顺，继而点了点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呃，对不住。”黄陌文搜索了一会儿才从脑子里寻出这个词汇，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道过歉了。新人这才释然般的笑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很有趣啊，这个人。”黄陌文轻笑，边走边暗自忖度，“真搞不懂他对这里是接受还是排斥……”他用食指点出自己的名字，慢慢向上滑去，指尖停留在“大森”这个名字上，听上去有些土，但和他那张淳朴又带些稚气的脸符合地很好。
　　“父母的受教育程度估计不是很高，不过也不能妄下结论。”也许别人的双亲给儿子取这么个简朴的名字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就像“黄陌文”一样，这个代码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虽然有些突然，高三（7）班也无声地接纳了这个新人，在这个临近学生终身大事的特殊时期里，这个名叫大森的少年。
　　“为什么不写姓呢？”
　　这确是有些奇怪——自己将名字写在座位表上，却不加姓氏。同学之间称呼起来听上去是很亲切的，但有些脾气古怪的老师就不喜欢这样的做法。
　　“大森，”黄陌文不自觉地转过身去，“你姓什么？”
　　大森低着头，默默写着什么，似乎不予理睬。黄陌文斜倚着墙，盯了他片刻，看他也没有要回答的打算，便没趣地扭过头去。
　　可就在那一刹那，大森低着头，用左手缓缓举起一张A4纸，正中横着一个端正的字——潘，右手仍是笔耕不辍。当他好像确认黄陌文看见了以后，又缓缓将纸翻转过去，一行字：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全名。
　　“但是，教英语的纪老师上课喜欢点全名哦。”黄陌文将双肘架在大森的桌上，两手托着腮，堆出一脸无奈的表情。大森的手骤然停住，徐徐抬起头。目光正与黄陌文撞个正着。黄陌文分辨不出大森想表达什么，只是从他的眼神中隐约揣测出他在思考，继而大森又从抽屉中掏出一张A4纸，奋笔疾书。
　　“带我去见所有老师，拜托了。”
　　他举起纸，一并送出恳切的眼神。黄陌文从未感到被这样的信任过——他就算对这个新人有些好奇，但也并不想与他有太多交集。他笑着赔礼道：“不好意思，马上要上课了……”大森用他连续而有力的点头打断了黄陌文，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从这种独特的交流方式可以看出，大森应该是有什么交流障碍。别人的隐私，也不方便过多打探。黄陌文其实有些后悔——这又是好奇心让他付出的代价，让他去应付自己制造的麻烦的种种。
　　所以其实避免和他人往来，也是怕麻烦罢了。许多人，都是如此。
　　不过下一节数学课也是常常有点名的，黄陌文并没有告诉大森。但他觉得大森似乎是有办法应付的，即使他有某种交流障碍。
　　前十分钟还算顺利——老师并没有讲太多的难题，主要是将期中试卷前面的送分题进行了扫尾 。不过接下来的题目便有些挑战性了。
　　所幸的是14道填空题一直到第13题都没有提及大森的名字，兴许是老师也觉得毕竟新生没有参加考试，不方便回答。
　　“14题，有人有想法吗？”教数学的米老师微笑着的目光抚过一张张无奈的脸。压轴题，难度自然也不会小。黄陌文虽说是做出来了，却不想在同学面前展示，这倒也不是谦虚，而是怕被冠以“强者”的名帽，贴上“优等生”的标签，即使他亦想得到老师的认可。
　　“没人会吗？”米老师捋着头发，有些尴尬地歪了下头。就在大家小声议论之际，米老师忽然惊讶地笑了一下，“最后一排的那位……是叫大森对吧，是新来的同学吧。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全班齐刷刷地转向最后一排的那个角落，大森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放下举起的手，撑着桌子，支起上身，徐徐离开座位，径直走向讲台，抓起粉笔，默默地在黑板上写下解题的思路与过程。
　　空气仿佛凝固，世界寂静得只剩下窗外夹着水汽的风声。没有人议论，没有人起哄，更没有人对他如此怪异的行为发表意见——只是安静地看着，黑板前这个精瘦的，土气的男孩，沉默的表演。
　　当白与黑的摩擦声戛然而止，伴随大森放下粉笔的那声脆响，他自信地转过身，依旧是沉默着，走回座位，端坐。黄陌文也呆住了，嘴角却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和自己分毫不差的想法与经过，他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黑板上，无半点多余的语言与数字。“很有趣。”黄陌文心想，“他说不定是个天才，被上帝嫉妒了。”
　　米老师眯着眼扫视着大森的过程，挑挑眉头：“没什么好补充的，非常好，很到位。书写也很工整，可以作为范例了。”片刻的寂静后，不知是谁带了个头，班上竟掀起一阵掌声，如暴雨前的惊雷，经久不息。黄陌文向后瞟了一眼，掌声中的大森并没有透露出常人该有的，在受到吹捧后的羞怯；只是鼓着嘴埋头继续攻克着下面的题目。
　　数学课在米老师补充的两道同类题下结束，大家不禁议论起这个本毫无存在感的新人来，多是关于他的聪颖和怪诡的沉默。
　　“走吧。”
　　大森抬起头，黄陌文微笑着冲他打了个响指。
　　“去看看各科老师的办公室吧。”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的长廊上，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夏季特有的烦躁。黄陌文看着大森，望着他如新生儿一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世界，有憧憬，但黄陌文却更能读到一种忧虑，哪怕只是感觉。
　　“罗老师的办公室应该认识吧，我就不重复劳动了。”
　　大森郑重地点点头。
　　黄陌文突然有点想笑，面对这样的情境。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因为对于一个有疾之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先去数学老师那里吧，她姓米，米芾的米，私下里大家都叫她米老鼠。”大森忽然像是被触动了某根神经一样，夸张地笑起来。从他发光的双瞳与宽咧的嘴角可以看出他绝不是在假笑，的确是被什么东西逗笑了，大概是“米老鼠”。
　　这开怀的笑声一直蔓延至数学办公室门口，大森又像是被按了开关一样突然停止了笑。敲门，报告过后，两人踱至米老师身前。米老师停下手中的备课：“来问问题的吗？”
　　“新同学想熟悉一下班上的老师。”黄陌文欠了个身子，大森则向老师鞠了一躬。
　　“哦，行啊。你叫大森，我认识了。你很聪明，看得出来，做事也很有条理。不过。有想法怎么不直接说呢？”
　　大森没有回答，默默地从口袋中掏出便签纸和笔，伏案疾书。在他搁笔的那刻，黄陌文和那位年轻老师脸上的笑容霎时了无影踪，只剩下难以言说的寂。
　　【谢谢老师，但我不能说话。】
　　大森看上去很平和，只是从米老师眼中看出怜悯的那一刻，他显得有些不太自然。或是说，尴尬。
　　“真不好意思，”米老师重新拾回笑颜，“下次有思路了还像今天这样上黑板写吧……”大森开心地咧开嘴，不住地点头。黄陌文站在一边，也不知是该替他高兴还是难过。这样不是他的主观感受，完全是出于同理心。“以后一起加油吧！”米老师亲切地拍了下大森的肩。
　　两人正欲离开，米老师叫住了黄陌文。
　　“虽然数学考了183，全班第一。但是，老师还不是很满意。你觉得呢？”
　　大森在门口看着黄陌文。黄陌文点了点头：“有些错误是可以避免的。”
　　“那就要引起重视。”米老师的脸上现只余下严肃，“你可以做得更好。”
　　黄陌文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点着头走向门口，迎着大森傻呵呵的笑。
　　“你很厉害嘛。”黄陌文无奈地耸了下肩，“走吧，抓紧时间。”
　　大森转身的瞬间，他并没有看见黄陌文狠咬了一下嘴唇，眼中流淌出一丝不满。
　　有什么东西在暴风雨前的宁静中悄然生长，但绝不是豌豆。
　　好在其他老师并没有“为难”黄陌文。除了数学课上也没有老师再点名大森。
　　中午放学后，目送着大森走出教室的黄陌文心情有些复杂。对于这样一个新生，能力似乎是很出众的。若真是从乡下来的，便更会让黄陌文心生不悦。但又由于大森的语言障碍，他们在某些地方有些相似：孤僻，寡言，不善交际。不过到非要和别人打交道时，黄陌文其实也是得心应手的。所以说，他对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甚至有些混乱。
　　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
　　“你对英语一窍不通吗？”黄陌文背倚着墙，在同学们陆续离开的嘈杂声中，有些惊异地看着A4纸上的字。
　　大森继续写道：【因为不会说，接触的又比较少。】
　　“我凭什么要帮他？”黄陌文心中这样想，“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而在他看到大森落寞的眼神时，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
　　为了不想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印象，黄陌文最终还是撑着桌子站起。“我尽量吧。不过，能做到什么程度，”他转过脸，注视着大森，“还要看你自己。”
　　在纸和笔的摩擦间，纸上多出了五个字：
　　【谢谢你，朋友。】
　　最后的那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硬生生地砸在他钢板一样的心上，震得他头脑嗡嗡作响。多久没有提及这个词了？约莫有四年了吧。陌生与温暖交缠在一起，竟牵连出黄陌文内心中的一抹恐惧。才认识多久？一天都不到。他对朋友的理解，似乎与黄陌文截然不同，是冰与火的碰撞。
　　“我先把词典借给你，还有一本3500词。”丢下这句话，黄陌文翻出两本厚厚的“砖头”，匆匆丢在大森桌上，逃也似地冲出教室。
　　“我为什么要答应那个哑巴！可恶！”
　　在奔向食堂的途中，黄陌文一次又一次责问自己，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在黄陌文充斥着纠结的晚自习时光中，大森一直抱着词典和黄陌文的笔记研究大家不屑一顾的英语课本。对于这个无法正常发音的人来说，他只能在脑海中想象单词的发音。
　　不一会儿，黄陌文和他的同桌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呃，唔，啊”等拟声词。他知道，那个可怜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想去读出一个个晦涩的单词，但他做不到。他只能引来前排人尽力憋住的笑声。黄陌文没有笑，但听着同桌“哧哧”的音素，心中竟有莫名的满足。
　　不过这种满足也仅是片刻罢了，不能伴他到晚自习后的寂苦黑夜。
　　在路边一排暗黄的路灯下，黄陌文如往常一样，孑然一身，独行踽踽。他向前漫不经心地踱着时长时短的步子，影子在他身边无声地徘徊着，和他不平静的内心一样，温闷的空气加重了这种烦躁的情绪。他抬头向上看，那里布密大朵大朵的云，停驻着，不动一丝一毫，铺满天穹的厚重，别说是无风的时刻，便是燥热的狂风，怕也难将其卷走。
　　“那个家伙……”黄陌文咬了下牙根。
　　今天发生的事让他回到公寓后无心学习。简单地将今天的任务扫尾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朋友……吗……”
　　我有朋友吗？
　　也许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黄陌文自己是这么想的。他既向往生活如一根平行的线，不要有任何一个交点，又只能对那种寂寞半推半就，勉强地接受。
　　忽然，他听见门外有动静。
　　“房东好像说，对门的屋子租出去了。是这样吗……”
　　他打开门，按亮廊灯。
　　醺暗的光晕中，正在开门的人扭过头来，正是那张略带稚气的新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