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青]千年冻》清梅竹

2、续

　　云天青压根儿不在乎站在一旁的正主儿，径自慢条斯理地向后辈们控诉着玄霄的 “罪行”。见他如此模样，玄霄目光越来越冷。虽只专瞪着一人，另外二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那个，”少年缩缩脖子，小声打断已经从入门时期数落到修行时期的云天青，“前辈大叔，你千里召召过来，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想对那位高人说吧？”为什么反而拉着我们不放？
　　“小子。”
　　“啊？”见云天青居然没有像初见时那样暴力，反而一派和颜悦色，少年心中不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干、干嘛？”
　　“那个词念作‘千里迢迢’，不念‘千里召召’。” 云天青慈爱地解释，“两个字虽然模样很像，但意思却差远了。来来，你先看这个‘迢’字呢，意思是这样的——”说着从怀里摸出本书，哗哗哗翻了一阵，递到少年面前，“看，第三列便是字义解析。”
　　看清那书封面上“说文解字”四个大字，紫英微微别开头，咳了一声：“云前辈，说教之事，留待日后不迟。师叔还在等您呢。”说罢长袖一挥，拉着少年瞬间便退到外一层的洞窟，徒留云天青悲愤的喊声：“紫英！你好歹也是琼华末代的弟子，为什么要去学江湖上的武功招式？为什么要用流云飞袖？用烟雨夺魂不是更好吗？”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其实你是想说，用烟雨夺魂放倒了我，才方便你跑路吧？”
　　睽违多年的人就在身后，云天青眼神一黯，却没有回头。抓住书的手指已因用力而泛白，语气仍是一派轻松：“师兄说笑了，你还在此，我怎敢擅离？”
　　玄霄冷哼一声，忽然上前一伸手，夺走了云天青手上的书本。有一瞬间两人挨得极近，云天青感到有微暖的呼吸扑在发上，透过发丝，渗进身体，渗入心中。令他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一直如此亲密，从未有过须臾稍离。
　　心中百般思量，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玄霄拿到书后旋即回转，徒留云天青，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脸上慢慢浮起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
　　书很枯燥，玄霄却看了许久，方问道：“看完了？”
　　“嗯。”
　　“看这个作什么？”
　　“……鬼界除了指点鬼魂投胎的黄历宝书，便只得这个，两相比较，还是这本有聊一些。”
　　“你还真是无聊。”玄霄将书扔到一旁，结束了这段闲话家常一般的谈话，声音转为冷硬，“你既来了，所为何事，便说吧。”
　　云天青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多余的表情已收拾干净，却不像平时那样惯常带着笑意，而是以少有的平静。一瞬不瞬看向玄霄。
　　他从来跳脱飞扬，极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刻。玄霄心中微奇，刚要开口，一时对上他的眼神，却愣住了。
　　似悲似喜，似痴似狂，似有顿悟，似有挣扎。诸般矛盾，诸般情意，皆自那双漆黑里透着靛蓝的眼睛里流转而出，宁和而专注，直刺玄霄心底深处某个画面。
　　犹记那夜，他也是这般看向自己。待自己征询地看过去，却又别开头。好半天，才低声问道：“师兄，你能不能不要再修炼了？”
　　得到的当然是否定的答案。在自己不悦的责备声中，他咧咧嘴，似是想作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是徒劳。
　　“我知道了。”
　　这是云天青最后留给他的话，从此之后数十年间，变故频起，波澜叠生。许多陌生人出现，许多旧相识离开，却独独没有他。就连上一次得到他的消息，也是在又一次兄弟反目之时，听到的只言片语。
　　现在呢？现在他又想做什么？是再次轻飘飘扔下一句话，便消失无踪；还是求得自己一句毫无诚意的谅解，便欢天喜地再入六界轮回？
　　种种猜测，令玄霄沉寂已久的心忽然浮燥起来。他不禁皱眉，不想任由这无法随心掌控的情绪泛滥下去，便沉声道：“你今日所来，究竟为了何事？”
　　话虽问出口，他却尚未想好，若云天青真的说出请求原谅的话时，自己该如何应答。不由思及，今日若换成曾“背叛”他的云天河在此，他肯定会说出一句原谅。但是云天青……
　　他为什么不能原谅云天青？
　　玄霄心道，云天河曾四方奔走，辛苦为自己搜集神器。后虽与自己拔剑相向，然恩义仍在。而云天青——这小子向来除了给他捣蛋添乱之外，全然百无一用！有甚么值得原谅的？！
　　一念及此，他心中大定，心道总算找到原由所在。由是不愿再作深思，而心底另生出的其他疑惑，也就此被他刻意忽略了。
　　但云天青却并说出玄霄想你的话语。他定定看着玄霄的脸，笑了一笑：“师兄，你清减了。”
　　不等玄霄回答，他又说道：“这里还真冷，不过比鬼界好些。师兄，你晚上都睡在哪里啊？会不会冷？”说着，居然绕到玄霄身后，伸长脖子去看他巨石劈就的床榻，看完评价道，“硬梆梆的，怎么不添床棉被？”
　　玄霄以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向云天青：“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止这个。”云天青说着凑过来，“其实我还想问问，师兄你在这里住了多少年？”
　　“……十七年。”
　　云天青“哦”了一声，沉默片刻，方道：“师兄……先前我待在罐子里，被紫英他们带过来，一路上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早先我们还在琼华时的事情。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为闯祸的我善后，是在什么时候？”
　　“……你闯过的祸太多，我早不记得了。”
　　“师兄又说谎了。若你真的忘了，为什么还要拿过那本书？”
　　疑问得到的回复是意料之中的沉默，云天青轻笑一声，仰头看向顶上万年无人得知形状的岩顶，声音变得极缓极沉：“不管你到底记不记得，我却都还记着。当日我悄悄带了酒去藏经阁里喝，却不慎打翻，慌乱间又带倒蜡烛。那时我法术低微，看着蔓延的大火堵住窗口楼梯，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是师兄你从天而降，一剑削去半截楼阁，将我救出。事后，也是你在师父面前一力承下大半过错。”说到此处，云天青闭目微微一笑，“我永远记得，那天一场大火，连天上月亮都失却光彩的时刻，师兄你御剑飞来，眼里映着火花，整个人被火光映得通红，却连火焰也没你醒目。”
　　玄霄冷声道：“是么，我早已不记得了。”
　　闻言，云天青又是一笑：“无妨，我记得就好。我还记得，那时师兄你救了我的命，我却还没谢过你，这岂不是太不应该？”
　　玄霄皱眉道：“若是此事，当日你已——”
　　“不错，我当日的确已谢过师兄。你看，师兄你果然还记得这些旧事。”他也不理会玄霄重新沉下的脸色，径自说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师兄，你知道么，当时我是很不喜欢你的，觉得你这人又孤僻又古怪。练功练得废寝忘食。偶尔有空，也不出去玩，也不同人聊天，单单喜欢跑到僻静处看星星。偏偏大家还都吃你这一套，说你认真，沉稳，内敛……将来是我们这一辈弟子里担大事的材料。所以我当时故意作出一副对你感激涕零的模样来，就是在想着，大家不是都夸你沉稳有担当么？索性就让你替我背了那黑锅，看看师父得知自己心爱的弟子闯祸后，会是什么表情。”
　　先时听他提起旧事，玄霄虽生性孤冷，目光亦不由柔和许多。听到后面，却复又转为冷峻。
　　“生气了？”云天青注意到他的变化，毫无愧疚地笑道，“当时任我求告多少次，说尽了好话，师兄却一直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我还想着算盘要落空了呢，谁知稍后师父过来，不待我开口，师兄就把责任都扛了下来。真是令我大吃一惊。”
　　玄霄冷冷道：“所以，那时起你就认为我是个傻子，十分好骗么？”
　　“怎么可能！”云天青目光慢慢落回玄霄脸上，凝视着对方除眼神外与初见时并无二致的俊颜，慢慢说道，“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师兄真是如同他们所说那样，虽然看着冷冷的不容易接近，心地却是极好的。当然——”云天青想了想，又补充道，“后来重建经阁、重买典籍，师兄你也帮了我不少忙。我还记得你陪我满山追野鹿采草药，拿到山下换卖凑钱的光景。若不是你，我再辛苦十年也陪不起那样华丽的一幢楼——真是的，不就一个放书的地方么，非要建得那么豪华作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