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青]千年冻》清梅竹

1、始

　　海水浩阔，在阳光下闪耀出片片金鳞。表面是清透浅淡的蓝，越往下越发深幽，像一口古老的井，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少年深吸一口气，略带兴奋地向身旁的蓝衣青年问道：“紫英前辈，这里便是东海么？”
　　“嗯。”紫英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模糊的远方，是与海面接成一片的天空。青天碧云，仿佛顺流而下，便可轻易登上那九重云霄。
　　他的思绪与目光一道，在这一刻忽然远离身体。耳畔风声送往，隐约夹杂着昔年的欢声悄语。
　　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或许于天地而言，十几年的光阴，不过短短一瞬，白驹过隙也算不得。但在人间，已经足够令许多事情改变，许多容颜凋萎。
　　少年并不能体会紫英的怅然，他还很年轻，未经世事的双眼黑白分明，充满跃跃欲试，与对所有未知与挑战的向往。
　　所以看着出神的紫英，他只觉得无趣。但晓得这是位前辈高人，模样虽看着年轻，来头却着实不小，带着许多心事，却从不言说。看这会儿神思游离的模样，大约是想起哪位故人了吧。
　　对于没有自己参与的过去，少年并无探究之心。他抱着手看了一会儿海，决定先到附近走走，等前辈发完呆再回来。刚迈出一步，不巧正好踩在石子上，险些让他摔了一跤。
　　石头划过地面的摩擦声，与少年恼怒的呼痛声，终于将紫英从往事中唤回。待少年重新找回平衡站好，紫英说道：“那位前辈身在东海之渊，你运起避水诀，方能下去寻找。”
　　少年涨着通红的脸，慢慢平复下尴尬的心情，静心凝神，运起神通。刚要下水，又听紫英问道：“那只噬魂罐，你可收好了？”
　　“前辈大哥放心，收好了！”少年朗声答道。
　　紫英微微颔首，向前带路。余下在海底，沿着珊瑚水草铺就的路径绕来绕去的时间里，他再没说过一个字。
　　走了许久，二人渐渐走近一处漆黑的地方，借着法术发出的光芒，隐约能看出，似乎是个纠结丛生的海底植物，天然环绕出的洞穴。少年打量着四周，忍不住问道：“这里真黑，连那些会发光的小鱼也不愿游到这边。前辈大哥，你说的那位高人，真是在这附近？”
　　“……我感应到这附近有法术的波动，那气息与我源出同门，应该……不会错。”
　　“哦。”少年心道原来是同门，那前辈大哥应该很了解那位高人的脾气，说不定人家真喜欢住在这种阴森碜人的地方。
　　正遥想有此种与别不同爱好的修仙者会是怎样的脾气，忽听紫英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未对你说。现在我必须向你说清楚。”
　　听到紫英的语气不若后来的随和，反而又回到初见时的凝重，少年立即肃然：“是，前辈大哥请说。”
　　“我一直未曾告诉你，此次所来寻找的那位前辈，他乃是昔年神界所镇压之人。”
　　“镇压？！”少年惊道，“神界居然镇压一个凡人？”
　　“不，他不是凡人。当年他一身修为，几可与仙家相抗。却因一生际遇，皆是令人惋叹之事，最终……入魔。九天玄女亲自将他打入东海之渊，声言千年不得妄离。”
　　紫英看着震惊得无法言语的少年，口气中不觉带了几许歉意，更多的却是绝决：“当日在鬼界转轮镜台边，我没有对你说实话。只因云前辈在鬼界浸染数十年，自身灵力已渐渐稀薄，若继续留在鬼界，尚可支撑。但若来到人界，即便有噬魂罐能拘束魂魄，亦极其危险。稍不留意，便会魂飞魄散。你身世来历奇特，若得你一路护送，云前辈方能平安无虞。我当日惟恐你得知实情后不欲前来，是以才有所隐瞒。”
　　紫英是至诚君子，逛骗之事虽不是从未作过，却依然不惯。当下将实情和盘托出，心中反是一轻，且看少年如何回答。心道，若他发怒，也是应该。届时自己去求玄霄师叔，将羲和剑借来与他，好歹算作补偿。
　　不料少年静默许久，开口说的却是风牛马不相及之事：“前辈大哥，我们认识以来，你从没说过那么多话呢。”
　　紫英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只听少年又说道：“相处这么久，我知道前辈大哥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你苦心瞒我，必然有很重要的理由，是不是？”
　　紫英与他对视片刻，沉声道：“我纵有千般理由，也与你无干，你大可不必——”
　　“慢着慢着，”少年赶紧打断他的话，“你还真是认真过了头。好吧，就算你瞒了我，当时我也没有问那位高人的身份，对不对？我既然没问，你话又少，不主动说起也是常理，对不对？好了，既然这两个条件成立，那可以说完全是因为我没问清楚，所以直到现在才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前辈大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少年一番话如同连珠炮一般，又快又急，紫英本不善言辞，此际根本插不进嘴去。到最后还被他反问一句，更是说不出话来。许久，方道：“……你刚才的模样，很像我以前的一位好朋友。”
　　难得听他提起往事，少年立时来了精神：“像谁？莫非也是像你一样风度翩翩英朗不凡的剑仙？”
　　“不。”看着他雀跃的神情，紫英连日紧绷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她是个女孩子，很可爱很聪明的女孩子。”
　　“……”少年的脸扭作一团，干笑两声，“是、是吗？”
　　回视身前深不可测的洞渊，紫英收起玩笑心情，肃声道：“多谢你宽宏谅解，你的心愿，我必定为你达成。你先回岸上去吧，待我找到羲和剑，自会为你送去。”
　　“难道你要独自去？”少年一挑眉，“我都来到这里，若转身逃回去，日后岂不是本少侠一生的污点？”见紫英又要劝阻，抢先说道，“前辈大哥不必多说，今日我必定要进去的！我前来取剑，为的是救我的朋友，羲和剑我一定要亲手取到，否则我所作所为，岂不全成了笑话？再说，天晓得这洞有多深，如果你执意自己去，那噬魂罐少了我，说不定会被寒气所袭，失去护持功效。到时前辈大哥你的一番苦心，可全都白费了。”
　　感受到他的坚决，紫英默然片刻，终是作出退让：“好吧，但路上还请你一切听我的。”
　　“是！”少年大笑着应道。
　　紫英又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去：“我方才说错了，其实你像我另一个朋友。”
　　“……谁？”
　　“一个野人，住在山上当山大王的野人。”
　　“……”前辈大哥，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难道要成为卓尔不凡的剑仙，连交的朋友也要比常人更古怪一些么？少年开始认真地思索，自己的朋友够不够古怪。
　　* * * * *
　　洞穴曲折往回，深邃阴晦。二人转在九曲十八弯的连环小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回头路，斩掉多少不知好歹的水妖，终于见到前方隐约透出的一点亮光。
　　绕过重重瑚珊屏障，少年欣喜地发现，那黑暗中唯一点光亮，原来是一把宝剑所透出的。点点荧光萦绕之下，厚重剑脊上的花纹显得古朴而神秘。偶尔剑刃微光闪动，透出一种凛然凌世的气息。看在少年眼中，比世间任何一种珍宝更来得令他胸怀激荡。
　　“这是……羲和剑？！”少年不由发出兴奋的低呼。只有至阳至纯的羲和宝剑，才能在如此晦暗阴冷的深海中，依然难掩锋芒。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去拔起宝剑，一旁紫英连忙拦住：“住手！我们需先见过师叔！”
　　然而他晚了一步。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通灵的羲和剑剑身微颤，发出神龙般的低吟，惊动了尚掩在黑暗之中的主人。
　　“何人擅动吾剑？”
　　低沉的男声，怀着岁月的沉积，纵然只是普通的询问，语气中的威压也令人几近室息。
　　这，就是比前辈大哥还要更加强大的存在么？
　　少年沉浸在恐惧与兴奋交织的战栗之中，模糊地转过这个念头。
　　紫英见他面色奇特，上前几步，将他挡在身后，大声说道：“玄霄师叔，在下慕容紫英，特来拜会师叔！”
　　语音传出，瞬间被绵绵海水浸透沉淀，激不起一点波澜。黑暗之中悄无声息，片刻后，羲和剑忽然长啸而起，犹如闪电般划破黑空，稳稳落入一人手中。
　　他持剑起身的瞬间，紫英看清了他的容颜。原本清冷的眼眸，不时有孤狂之色闪过；经年不见天日的脸是一种奇异的白，却并不憔悴；如墨的长发随意披散，衬得眉心那抹纹路俞发殷红。
　　又是十余年的与世隔绝，时光在暗无天日的阴寒中消磨殆尽。尽管如此，他整个人仍是孤绝挺立的，眉宇间的狂傲之色未曾稍减，反因几分邪气，更添悍然之意。
　　玄霄。
　　一身傲，一生寂的，玄霄。
　　“……玄霄师叔。”失神许久，紫英声音有些干涩。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感慨与叹息，低声将来意说出，“……上次我去鬼界时，云前辈说，想再见师叔你一面。”
　　“云前辈？”玄霄略一思索，才想起这个称呼指代的是谁，“怎么，他还没有去投胎么？”
　　少年为他冷然的语气皱起了眉：那位性子不羁却心甘情愿在充斥怨怼之气的鬼界一留多年的前辈大叔，要等的居然是这么个怪人？
　　却听紫英沉声说道：“云前辈一直在等师叔，未曾稍离。晚辈同他说起师叔入魔之事后，他——”
　　“他就想让我过去，听完他一声道歉，好由他安心去投胎？”玄霄冷冷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做便做了。事隔多年，你还想求安心？”
　　紫英微愣：“云前辈之意，晚辈不敢擅自揣测。但此事确与师叔所说有些出入——”
　　“不必多言，我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玄霄断然道，“初时刚入师门，他便是如此。就算对方口不对心，也非要讨得一声宽恕，他便自认为是安心了！”
　　玄霄说得决然，紫英听得默然。待玄霄说完，又道：“但是云前辈——”
　　“吾已说过，不必多言！且随他去吧！”说着，玄霄忽然讥讽一笑，“莫忘了我还被镇在此处，便是我愿意过去，九天玄女留下的镇压符印也不肯放行。”
　　玄霄当日曾为九天玄女所伤，加之先前一场恶战，一身修为已十去□□。后又被咒印困在这样的地方，功体更加难以复原。此刻纵然比当时好了许多，亦难再如昔年全盛之时。
　　若是换了别人，多半便要被玄霄这番示弱的话瞒混过去，但是，接话的却是——
　　“我说师兄啊，这么多年，你骗人的本事就从没长进过。”
　　听到这许久未闻的声音，玄霄多年来第一次动容：“你——”
　　“师兄该不会已经认不出我了吧？这可真让我伤心。想当年我们朝夕相对，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谁想到头来师兄竟然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真是薄幸啊！果然天下最毒负人心~~”
　　来不及追究他为什么会突然现身，紫英担心地看着玄霄面色忽然变得铁青，原本虚虚握住羲和剑的手也陡然变得死紧。正当他以为师叔终于要向前辈动手时，却见玄霄只是俊脸含霜，冷冷念出那个久违的名字：“云、天、青！”
　　“哎~~” 身长玉立，容貌仍是青年的家伙笑咪咪应了一声，转头向两个小辈解释道：“我呆的那个罐子忽然破了，我就出来了。”
　　“……”少年一边将碎片从怀里拔拉出来，一边继续听云天青说，“师兄方才说话时是不是让人觉得很压抑？我告诉你们，他就爱玩这一招，当年愣是压得我三天没敢同他说一句话。不想多年不见，他还是这么冷冰冰的。居然狠心将我睡觉的罐子都压破了，师兄真是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