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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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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青弯腰捡起方才被玄霄扔在一旁的书,注视着已然磨去颜色的封面,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当时我们分头去买书,我嫌麻烦,直接让店家每样拿了一本。回来后发现有不少重了,师兄你很生气,说我败家,非要我退回去不可。呵呵,那时我只觉得这样做很没面子,就随便找处山洞,将书扔进去完事。我原以为已瞒骗过了你,不想过了许久,我居然在你房中发现了这本书,扉页上还有那家书店的图鉴。师兄,你对我很好,但从来不说。”
这番话说完,屋中一时陷入寂静。许久,玄霄缓缓开口,声音微有涩意:“旧事而已,重提又有何宜?”
若在许多年前,听到这种话的云天青一定会跳起来大声争辩。但他现在已经不会那么做了。他只是淡然一笑,反问道:“是么,师兄向来不喜无用之人、无宜之事。但是,师兄你又为何要待一个时常让自己头疼的人这么好?”
玄霄语塞。先前以为已经沉淀的问题,又慢慢从心底翻了上来。于是他语气不善地喝道:“闭嘴!”
云天青并未因他呼喝而退缩,也不继续追问,只定定看着他。那眼神中的深意玄霄不欲深究,刚要再次喝止,云天青却快他一步,猛然上前拥住他。
突然的举动让玄霄顿感愕然。不等他反应过来,云天青低沉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我刚才说我做了很久的梦,但我并不只是梦到以前,我还梦到了以后的……我梦见师兄你真如神使所说,足足在这阴寒孤廖之地,被镇千年。一千次的春夏秋冬,都在这里虚掷。而你所有的,不过寒冬而已。”
“一千年……”云天青将头深深坦入玄霄颈窝,“真是长得令人绝望……幸好……”
幸好什么,玄霄已没兴趣再听下去。最初的惊异过后,他立即一把将人推开,厉声道:“云天青,你此行到底所欲为何?净说些漫无边际的话,难道是想拖延时间?”
云天青被他推开,只觉怀中一空,脸上有片刻闪过茫然之色。变幻数次,最终换成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与腔调:“哎呀,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英明神武的师兄~~”
他笑眯眯围着玄霄转了一圈,才慢悠悠说道:“师兄啊,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又肯下苦功,又博览群书,知道许多秘传法子。别人看你被困在东海,都说你不到期限,是决计出不来的。可惜,你偏偏有法子,对不对?”
玄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声道:“是又如何?”他素来高傲,既被当面揭破,自然不肯再加掩饰。
“你的法子,多半要着落在手上那把爱剑之上吧?”云天青的目光在羲和剑上打个转,问道。
玄霄冷哼一声,算作回答。
云天青又道:“师兄准备怎样冲开这镇压符印呢?若有可以取巧的法子,大约你也不会直等到今天。想来,师兄是打定要硬闯的主意了?只是不知师兄的功体究竟恢复了几成、有多大的胜算?若因强冲咒印惊动神使,届时师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又欲如何应对?”
玄霄确是已暗中蓄下力量,准备硬闯破关而出。然亦有许多未曾周全之处,云天青所说的,恰恰切中事情软肋。然而玄霄虽明知此时行事,时机并不成熟,破绽极大,却仍一意要去做成此事。
只因他是玄霄,生性孤傲,从不折服,从不回头的玄霄。
被封印的耻辱,有一次便已足够。一旦有了力量,若不能雪洗此恨,那又有甚么意义?即便战死,也比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挣扎求存好得多!
看到玄霄冰冷而坚定的目光,云天青便知道,他已经作出决定了。
“唉,师兄你还是这么百折不回,明知不可为,必要为之的性子。”云天青苦笑,摇头,“专会一昧硬来,难道不能暂避其锋么?这封印布下不到二十年,再等些年月,自然会灵力退减,生出可乘之机。届时只需将那一点裂纹慢慢撑大,便可安然而出。你为何宁愿硬闯,也不愿等待?”
这番道理,玄霄如何不知,然而他只是微晒:“最好足足关上一千年,到时根本无需我费心去解开封印,是么?”
那笑容带着说不出的孤高傲然,疏狂不可一世。云天青默默看了许久,亦是展颜一笑,笑得轻松,甚至还透着些许得意:“我早知师兄你会如此行事,幸好,我赶得及时,不用再一次听到你受伤的消息。”
听到他话里有话,玄霄微有不解,警觉问道:“你此言何义?”
“师兄再给我抱一次,我就说~~”云天青笑着,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正是他一贯谑谐的调子。
“……”
“师兄不肯么?那我可要霸王硬上弓了。”说着,他纵身一扑,正正将玄霄抱个满怀。像是防备再次被他推开,甚至连手臂也一并紧紧抱住。
许久不见,这人还是一样的无赖。玄霄暗暗咬牙,喝道:“放开!”
“不放。”
“云、天、青!你找死么?”
“师兄剑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
玄霄气结。不管什么时候,面对云天青的无赖,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这时,只听云天青在他耳畔低低一笑,团团热气扑到脖颈上,带来许多年未曾感受过的温暖:“我说师兄啊,我最后就这么一点心愿,你难道都不能成全么?”
“……什么最后一次?”
云天青笑而不答。随即,玄霄感觉头顶一凉,紧接着后颈亦是一冷。他素□□洁,不由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此时云天青拥住他的力道蓦然松了许多,他不及多想,刚要推开他,却讶然发现,自己的手正从他身体内穿过。
“这是……”玄霄一惊,随即想起,云天青早已是鬼非人。但为何、为何……方才拥抱的力道与气息的温暖犹有余感,但,他确确实实,已触不到他了。
他试图要碰到云天青,一次又一次,却总是徒劳。只见那人本就劲瘦的身形愈来愈淡,最后稀薄得像一只影子。
“云天青!你又在玩什么花样?!”看到面前这人渐渐淡去的身影,玄霄心中忽然生出无法自遏的怒气,还有……他不愿承认的惶恐。
云天青却对自己的变化毫不在乎,依然是那副欠揍的腔调:“师兄真是热情,可惜我现在已经消受不起了~~”
“闭嘴!快说到底怎么回事!”玄霄简直想掐死这悠闲风凉的家伙。云天青总有本事,在最短时间内挑起他最大的火气。
“哎呀,师兄又是让我闭嘴,又是让我说明,我该照哪句办才好?”语气虽然依旧悠闲,但在看到自己色泽越来越淡,接近透明的双手后,云天青仍是皱了一下眉,“真快啊。”
云天青收起玩笑之色,专注而认真地看向玄霄:“师兄,方才我已在你身上涂下神人之血。神使所下的封印一旦感应到同族气息或血缘,就会失效。有此为助,你不必再去硬闯。”
许是为他淡然的语气所感染,原本焦燥的玄霄这时也慢慢恢复了镇定:“是么。但是神的血对于鬼族天生有克制作用,你恐怕……”
“是绝对逃不脱,魂飞魄散的下场。”云天青补完玄霄未曾说出口的话,“不过这血的主人身上只有一半的神族血统,血液并不纯正。师兄你大概会吃些苦头,不过,总是能出得去的。”
“你……”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想问,譬如云天青从哪里得到的半神之子的血液,又用了什么法子,冒着稍不留神便要神形俱灭的危险一路送到这里。然而百般疑惑,最终只汇成一个问题,“你何必如此?”
“……师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我云天青此生欠你的何其之多,然而我所能做到的又非常之少。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余下的,若能有幸再入轮回,便等下辈子连本带息一并还给你吧。”
“连本带利?眼见你将要魂飞魄散,你拿什么还给我?!”
“师兄……”看着从未发过这么大火的玄霄,云天青苦笑,“我已尽力了,你待担些吧。今后也莫要……再为我伤怀。你不要瞪我,我知道你的性子。离开这里后,你便将往事放下,重新去找值得做的事,还有……值得喜欢的人。你知道么,如今天下局势变换极大,京城里又换了天子,改了国号。风物人情,与之前全然不同,你可以四下游历一番,好好赏玩……”
他絮絮说着,不防玄霄手掌平平一抬,随即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拉了过去。眼看自己原本淡薄的灵体慢慢又恢复充实,同时那股引力也越来越大。云天青惊呼道:“师兄你在做什么?!”
玄霄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催动掌中灵力。那灵力宛如有形之物,从他手中丝丝渗出,将云天青整个包裹起来,然后慢慢托起他,飘到石床上落下。
云天青躺下那一瞬间,原本冷萤浅淡的光芒,陡然变强。刺目的白光瞬间刺破黑暗,简直令人睁不开眼,深沉的洞窟瞬间被照得雪亮。
正在外间等待的紫英与少年,注意到里面的异样之后,连忙进来查看,却都被强光刺得捂住眼睛。待白光缓缓散尽之后,光芒中心缓缓显露出一个人影来,却是云天青。只见他双目紧闭,神情安详,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
紫英疑惑着问道:“玄霄师叔,这是……”
此时屋中的光芒已散去大半,余下几点飞散的萤光,勉强能照清事物轮廓,却看不清人的神情。玄霄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晦暗不明:“最后还要我浪费灵力,真是便宜了这自作聪明的笨蛋!”
紫英不明所以,并未接话。这时只听少年“啊”了一声,结结巴巴说道:“剑……羲和剑……”
顺着他的话音,紫英注意到,原本散发出融融暖光的宝剑,如今已只余一点浅淡光泽。加上之前云天青的模样,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个中来龙去脉,不由惊道:“师叔莫非用了借灵成形之术?但此术虽保得云前辈一时,却有极大的隐患:因是灵力化形,并无其他依托,日后一旦离开灵力施与者,便会逐渐灵力枯竭,最终仍是魂散。难道师叔已有法子可解决这个问题?”
玄霄沉默片刻,方道:“此事你不必再问。”
“……是。”
这时,从震惊中恢复的少年终于大叫起来:“剑上没有灵力了!这怎么办?那死妖婆的大门非要羲和剑才能砍开。阿竹还在里面困着呢!这可怎么办?”说完忽然注意到一事,抽抽鼻子,疑惑道,“这是什么味道?怎么和我受伤时伤口带出的味道一模一样?”
玄霄本嫌这少年吵闹,正欲命紫英将他带出,听到后面这句,顿时又改了主意。沉吟片刻,问道:“什么门定要动用此剑才能开启?”
少年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沮丧:“一扇非常古怪的门,虽然是拿木头做的,却比铁还要结实牢固。我想了许多法子都打不开,后来听说,只有天下至阳至纯的宝剑羲和才能开启此门,所以我才同前辈大哥一道过来,向前辈求取此剑。”
至阳至纯?玄霄思忖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因问道:“紫英,天河如今何在?”
紫英不解其意,但仍是恭敬答道:“禀师叔,天河依然居于青鸾峰上。”
“好,那你带上此人,去他处请借天河剑便是。”
紫英闻言不觉愕然:“但,但他所需的乃是天下至阳至纯之剑,天河剑恐怕……”
玄霄打断他的话:“天河的修行之法,本有大半是我所授。我与他的功体可说根本相仿。而你所铸的天河剑,用的仍是宗炼所留的剑炉与铁矿,与羲和也可谓同出一源。且当日天河曾用此剑力挽山颠之颓,令昆仑山下百姓免去灭顶之灾。如此,以天河剑代羲和剑,理当可行。”
紫英尚在犹豫,一旁少年却已说道:“这位高人说的有理。前辈大哥,既然羲和剑目下已用尽灵力,那就去找相同的那个什么天河剑好了。”
“但……天河剑怎能与师父毕生心血的羲和剑相比?”
少年道:“连你师叔都打包票了,怎么前辈大哥你反而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再说,现在我也只得这一条线索,如果再耽误下去,阿竹回头肯定要笑话我,连一扇门都搞不定,替他解困花了那么长时间。”
见少年心意已决,紫英便不再劝阻,道:“既是如此,我便带你往青鸾峰一行。”视线触及犹自未醒的云天青,犹豫片刻,仍是忍不住问道,“云前辈他——”
“他已无碍,稍后便会醒来。”玄霄冷冷道,“他欠我良多,我怎能轻易让他消失。”
紫英不敢接话,躬身向玄霄行了一礼,道,“弟子先行一步,还请师叔保重。”少年也有样学样,行了一礼,说声前辈保重,便随在紫英身后一道出去了。
听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自以为小声地说起,若天河剑不管用,仍旧回来这里找他。玄霄不禁皱起了眉,寻思着要不要多布几个迷魂阵,将这些扰人的家伙统统拦在外面。或者,既然封印已对自己无用,索性离开便是。
……罢了,这里不就有个最麻烦的家伙么。在他醒来之前,还是莫要擅动。
玄霄看着睡得正香的云天青,忍不住上去冲着他脑门一弹。手上传来实在的触感,令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同时,也想起了之前没有答案的疑问。
他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原谅他的背叛?
云天青问,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两个问题放在一起,他立时便有了答案:臭小子,我以诚待你,你不回报也罢,居然还与我反目,我自然不能轻易原谅你。
欠我的,你就慢慢还吧。
玄霄想着,回手又弹了某人脑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