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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姨娘 ...

  •   “如果能确定这坠子与您的镯子出自同源,那么就是您寻回来的人说了谎。母亲临终前同我说,她身无旁物,唯有一只翡翠镯是自记事起便带在身边的,嘱咐我务必好好保管,说不得我能因此与她的家人团聚。”孟昀归的目光如有实质,沉静道:“而您的镯子,也的确与母亲留给我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后来我将其一分为二,雕作坠子罢了。”

      花惊鹊竟难得地生出了一些畏惧之心,她企图通过眼前这个高大而英俊的年轻男子看到花惊鹤曾经的影子,可是十数载光阴漫如流水,奈何有一些事情过去太久了,发生的时候自己又太年轻。

      事已至此,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后来爹爹与几位兄长于杀虎口重振旗鼓,到底是死守了下来,但死守么...万里长墙血漫关,既然带了个死字,便是西凉人的弯刀索了我二哥的命作偿。母亲本就因为惊鹤的失散生了心病,二哥的死更加是雪上加霜...杀虎口垒着尸山血海守住了,她却没挺过去,在那年大寒夜里郁郁而终。”花惊鹊颓然落座,忆及往事,似生了无限感伤,“临去前,依旧拉着我父亲的手。”

      孤灯似豆,被外头透进来的凛冽冬风一卷,挣扎摇曳着映出榻上女子鬓发散乱的病容。

      “她说她找到我二哥与妹妹了。”

      堂内气氛凝滞,一时寂然,落针可闻。

      段时轻缓垂手,在宽阔袍袖的掩盖下顺势握上了孟昀归的手,无言地撑着他。

      孟昀归心中淬尽酸涩,犹带茫然,甚至还有一丝段时从未在这人身上看见过的,那种叫做无助的情绪。

      “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想起阿娘被江妤容害得那样惨,走得痛苦而卑微,临死都以为自己是个生来低贱的、被抛弃的人,他的诘问血淋淋的,“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她?”

      “你以为我不想去找吗!元德三年,花家除我以外满门殉国。”花惊鹊眸中竟然淌出了点点泪光,她纵横沙场多年,习惯了时时以强势示人,于是仓促抬指抹去了眼尾泪痕,哭腔却是怎么都盖不住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比谁都想将惊鹤找回来!但是我怎么敢找啊?景明一年秦王殿下被赐死兖州,彼时主战党剩下的将领们苦苦支撑,我若将此昭告天下,岂不是将把柄软肋亲手与西凉奉上?自古帝王多疑将,就是再圣明的君主也逃不开这个魔咒,朝廷疑我女子领兵会误国的声音从没有消失过,更遑论还有叶玄谨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只能私下派人悄悄探访,但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投进去的石子从来没有回音。”

      段时听出不对,手微微一紧,问道:“那您适才为何又说您妹妹已经找到了?”

      “因为她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花惊鹊也感到奇怪,一股莫名的寒意直窜心间,可她仅仅是察觉了一星半点,却毫无头绪,便如实说:“约摸是六七年前,她找到了我,虽然她什么都没有,但许多事情都恰巧能对得上...且我本就想将惊鹤寻回,想着就算只是肖似而已,自然也愿意爱屋及乌,于是便将她认回,留在府中了。

      “自己找上门?这不应该,令妹与花家离散时尚且年幼,恐怕连记事的年纪都未到,如何能找上门来?况且另一只翡翠镯分明在君怀手上...”段时沉吟片刻,问道:“花姨,可否劳您将府中的那位惊鹤姑娘请来当面一叙?”

      物证实实在在摆在眼前,花惊鹊本就起了三分疑心,当即便点头,平了平心虚,朗声吩咐了女使去后院将人请来。

      语毕旋身,三人相顾无言,她的心脏没有停止过剧烈的起伏,只是面上不肯显露分毫。

      故人携故事,这让花惊鹊被迫去回忆自己的前半辈子,在京都退隐数年才一点一点建立起的心墙,原以为是铜墙铁壁,谁知道轰然坍塌亦不过朝夕而已。

      那又是另外一段花惊鹊将永世缄默于心,或者说难以启齿的往事了。

      她爱过秦王殿下,段时的父亲,她的伯乐,也是别人的夫君,知道不该,可偏偏世间情动,都是难以自抑的。

      但她从未敢流露分毫,因为秦王夫妇感情甚笃,恩爱不疑。军营生活枯燥,彼时秦王每每提及夫人万氏,看着久经沙场的八尺男儿流露出那等未加掩饰的甜,她才头一次如此清楚地知道什么叫做百炼钢能化绕指柔,然而自己却只会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后来功成名就,风光无量的时候,她骑在高头大马上见过秦王妃的,一位笑起来眉眼能弯成天上月,清澈如长霞关外的赛木措湖的女子,有姣丽的容颜,动人的嗓音,娇柔的体态,处处皆可怜,在秦王的臂弯中攀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赤芍花,拥有着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花惊鹊默然垂首,看了看手中那两把淌过尸山血海而来的长剑,猛然发觉不知道在何时竟然已经不能放下,也放不下了。而时至那时,也许她自己都分不清被唤的这一声声将军,究竟是形势所迫,还是本来就愿意的,秦王欢喜一汪春柔水,她却是一截淬坚钢,她不能亦无法为了虚无缥缈的情爱彻底改变自己。

      手中仗剑,便可以成为大邺最坚固的边墙,成全花家未竟之愿,可以站在秦王身侧,并肩而立。

      其实她不是没有一副好容貌,不施粉黛就有艳丽颜色,若是应了太后凤诏入宫,也会同寻常的京都贵女一般,当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本不必在放眼皆是大漠黄沙的西凉战场,吃那男儿都欲垂泪的苦,与世道争出个高下。

      但撷芳者偏要弃花执剑,那些年她持着“登云”和“遇仙”两把长剑,在战场上越走越远,顶着花家女的名号,威名远扬边陲,再不回头。

      又难免想起那些年秦王妃待自己是很好很好的,真正像一位长姐那样怜她惜她,花惊鹊自问做不到恩将仇报,又做不到无动于衷,便只好狠了狠心,在一次大捷后自请调离秦王麾下,转守祁山道。可惜她盼着来年春风又度玉门关之时,那些被珍藏在心底的满腔情意就会被埋进边关漫天的黄沙烽烟里,从此不见天日,再见便只是阔别重逢的旧友,却猝不及防地迎来了秦王满门抄斩的死讯。

      于是,数年浮光掠影偷来的滋味,只草草以天人永隔得了个一辈子的结局,甚至来不及好好道个别,连泪亦流得迟了。

      “将军。”适才领命的女使匆匆而返,嗓音中带着犹疑,将花惊鹊的神思拉了回来,只听她说:“奴婢遍寻府上,实在未见鹤小姐啊。”

      “不在府上?”花惊鹊有些讶然,说:“鹤儿向来深居简出,少有不在府上的时候,你问过跟着伺候的人了么?”

      女使轻轻点头,回道:“问过了,她们说是早间还在院里见到鹤小姐,但适才小姐突然不肯让人跟着伺候,她们便自退下了,得了将军吩咐,我们满府都寻了个遍,却依旧未见小姐。”

      “不对。”孟昀归沉思瞬息,猛然攥紧了段时的手,然后松开,嗓音哑了三分,“当年您妹妹走失之时,正好杀虎口城关大破,而您府上那位鹤小姐一则并无证物,二则来得十分蹊跷...若是这么联想,会不会是西凉人的爪牙早在那时就预谋着要伸进来?”

      这个揣测过于大胆,可是段时顺着细细一捋,竟然觉得并非毫无可能,于是登时变了神色!

      假如花惊鹊接回来的这个人真的是西凉暗探,那么她有了此等身份作保,天子脚下,偌大京都,还有几处能拦得住她的窥探?西凉以这种无声的方式,慢慢渗透进大邺的心脏,会知道多少机密要件...他不敢再深想下去,这实在过于可怕。

      “来人!”花惊鹊的脸色也在孟昀归话音刚落的那一刹那变得极为难看,显然是明白了孟昀归的意思,她急声吩咐道:“即刻备车请旨,入宫面圣!”

      门外又转出一位女使来,她闻言为难道:“将军...这个时辰宫门快要下钥了,此时求见陛下,恐怕...”

      然而她话未言尽,只见花惊鹊眸中透着少见的凛冽,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去请旨,就说有十万火急之事,非见不可。”

      女使有些瑟瑟,从花惊鹊起身的决然中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她不敢再驳,敛裙告礼后连忙去了。

      “花将军稍安勿躁。”孟昀归剑眉沉着,却说:“虽然只是猜测而已,尚无定论,但此事事关重大,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我手下巡捕五营随时待命,一旦陛下点头,他们便可以立即封锁城门,奉命搜查京都。”

      “你是惊鹤..不,你是浮蕊的儿子,私底下该唤我一声姨娘,这些年是委屈你了..”花惊鹊欲说还休,停留在门框边依依不舍,想多瞧瞧孟昀归,妹妹的孩子,亦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了,又想再看两眼段时,目光就这样流连着。

      “我明白您的意思,陛下与娘娘铲除世家余孽后,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面上的风平浪静,但朝内风雨如晦,朝外虎狼环伺之势从来未改,我与您的关系此时尚且不宜外扬,恐会使朝中再生变数。”孟昀归顿了顿,然后怀揣着无比复杂的情绪,垂首说:“姨娘,我母亲,她应当很想你。”

      花惊鹊旋过身去,匆匆挡住了自己睫间一滴泪珠。

      她向外走,说:“我也很想。”

      很想很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发完啦,现在很犹豫,其实按照我的想法,这至少还得十万字才能完结,但我已经写累了呜呜,好像随便编个结尾,我有新脑洞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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