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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第三十五章:几番寒起一阳来(下) ...

  •   此后十数日,我仍同往日,栖居撷芳院,习弓练箭,焚膏继晷。

      黎枢言时来看望,不相打扰,只是陪伴。人心肉长,我渐也不似初时那般冷眼以待,但于他所求,仍严词拒绝,不留余地。

      是日,正当辰时,郭辅、高佐同来相见,我讶然道:“你们今日不上朝么?”

      郭辅褪下皮靴,拍落身上雪,笑道:“明日岁首,上什么朝?”

      黎枢言见我有客,当即告退,郭辅好奇地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才收回目光,问道:“黎姐姐,那位姑娘是谁?”

      我好笑地道:“什么姑娘,人家同你一样,是个男儿郎。”

      郭辅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来是个男子,可惜了,生得那么好看。”

      我在他脑门上轻弹一下:“你想怎的?”

      郭辅捂住脑袋,叫道:“我能怎的?”

      高佐提着竹篮,恭恭敬敬跪拜于地:“学生给老师拜冬,恭祝老师新年身体安康,万事顺遂。”

      周公土圭测景,所谓“测土深,正日影,求地中,验四时”。

      一年之中,日影最长之日,是为“冬至”。

      周易有云:阳极之至,阴气始生;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故而有道:夏尽秋分日,春生冬至时。冬至日,一阳生,故为“岁首”。

      不同于楚国的“春节秋祭”,晋国依循周礼,祭祀之中,冬至最隆,秦国、周国亦然。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日而后省事。

      因要“安身静体,滋养阳气”,是以除了祭祀之礼,冬至时还有长达五日的国假。

      我独居撷芳院,与世隔绝,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若非郭辅、高佐前来拜冬,竟不知冬至将临。

      我扶起高佐,道:“地上凉,快起来!”

      高佐将竹篮交给我,道:“我大哥的肉铺子开张了,他专门宰了头猪,教我把后腿肉给你送来。我大哥本是剁了猪头,我见太过血腥,怕你不喜,换了腿肉。”

      我接过竹篮,笑道:“肉我便收下了,替我谢你大哥。”

      郭辅、高佐小坐片刻,郭辅留下两匹锦缎,辞道:“黎姐姐,我家老爷子交代我去给几位长辈大人拜岁,我们这便走了,改日得闲,再来看你。”

      我笑道:“去罢,路上滑,慢些走。”

      临行前,我唤住高佐,道:“是了,小佐,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高佐行至近前,我低声问道:“你大哥为何特地教你送头肉给我?”

      高佐方才言道“专门”、“剁了猪头”时,我便心生疑惑,高骏的肉铺子开张,给我送两条肉,倒是可以理解,但专为我宰猪送头,未免显得太过隆重,不像他的行事作风,只是碍于郭辅在场,未曾多问。

      高佐道:“我大哥说,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得好生谢你。”

      我更生疑惑:“救命?这话从何说起?”

      高佐道:“前几日我大哥问我,谁指点我写信给他,教他解散了高家寨,我说是你,我大哥便说,你是大恩人。我大哥还说,若非你指点,他如今怕已和他从前那些弟兄一样,死在牢狱中了。”

      我陷入沉思,高佐道:“老师?”我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去罢。”

      晋国北境盗匪为患,由来已久,究其缘由有三:一来、天高皇帝远,缺乏管束;二来、边塞多战事,治安混乱;三来、若说那帮匪类上头无人相罩,不大现实。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地方官员,乃至中央政要,欲肃清北境盗匪之风,皆非易事。

      杜羲卿明为商贾,实为匪首,安居国都,可见根深。而今上至杜羲卿,下至高家寨,全遭掀底,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以及决心?

      二人离开未久,两名宫人前来,代人送礼,禀道:“梅奉常与如意公主相赠,黎姑娘请收。”

      我道声“有劳”,收下礼物。礼物是一只带锁的木匣,内中置一对做工精致的陶制绘漆娃娃,夹一封信,只一句话:黎墨,得空来我家玩,好酒好肉备妥。

      晚间时候,两名宫人抬来一箱礼物,皆已开封验视。赵秋生送了玉如意,陈再书送了本古籍,喀朵儿送了手抄本,杜浅浅送了身衣裳,其余各人礼物,不予赘述。

      冬至一早,我便在膳房里忙碌开来,活面粉、炼猪油、熬猪皮、拌馅料,准备做角耳。

      角耳与饺子类似,皆面包馅料,但一蒸一煮,且工序复杂许多。角耳出锅后,皮儿晶莹剔透,馅儿五彩斑斓,鲜肉配以干果,呈咸甜味,肉香四溢,透着丝甜,或直接入口,或佐以梅子醋、干姜丝调和而成的蘸料,二者皆宜。

      因其形似耳,故名“角耳”,是道色香味俱全的面食。

      黎枢言早早便来,见我忙活,也不多话,挽起袖子、涤净双手默默给我帮忙,他手法熟稔,竟不用我教,显然做过角耳。

      角耳源自燕国,原是冬祭飨品,盛于燕国宫廷,传入梁国宫廷,他处并不常见。因是,我问道:“你会做角耳么?”

      黎枢言颔首道:“以前在温府给长公主打过下手。”他动作一滞,垂下了眸子,良久不语,许久之后,方道:“长公主一直都不知道,温大人因试过太多毒药,舌头知觉极为迟钝,不喜味道寡淡的食物,她费心做的角耳,他从来没有吃过。”

      我微微一怔:“那你为何不告诉她?”

      黎枢言轻轻地道:“长公主以为温大人喜欢角耳,她做角耳时,总是很开心,虽然她不笑,但我能觉出。长公主太善良了,她做什么事,老是替旁人想得多。”

      我心中一涩,凄然道:“有何用呢?”

      “有何用呢?”黎枢言喃喃重复着我的话,低声道,“姑姑,善良或许无用,可世间若再无善良,会有多么阴森可怖?”

      我敛眸不答,他不再说话,二人各自忙碌,到了晌午,数笼角耳出锅,我们自食一笼。我晾了几笼,用盒子包好,托黎枢言给梅府、郭府各送两盒,再给高佐、喀朵儿各送两盒,皆附书信问候。

      我问黎枢言是否麻烦,他笑道:“姑姑放心,小事一桩。”

      黎枢言走后,我将剩下的两笼角耳包了又拆、拆了又包、包了再拆、拆了再包、再包再拆、再拆再包,如此这般,反复折腾,终是未包,散在案上。

      罢了,罢了,真是可笑,最想送的礼,偏送不出去。

      傍晚时分,雪越下越大,似满天鹅毛。

      我坐屋檐下,红泥小火炉,但煨一壶酒,且自斟独酌。

      独得清静时,闻得脚步声,隐约十数人,渐行而近,我微微一愣:按晋国的习俗,祭祀之后,当有宴会,他怎么这时便回来了?

      我将炭炉提进屋内,收了桌子,饮茶漱口,收拾停妥,恭立檐下。

      少焉,门开,大吉祥宣道:“太子驾到——”

      我跪地而拜:“参见太子。”

      往日他总在我参礼前令“免礼”,或参礼后即令“平身”,今日却没说话,而是越过我,未脱靴子,未解披风,裹寒戴雪,径自步入屋内。

      我小心抬头,见众侍卫、宫人立在院外,皆垂首躬身,大气不敢出,李荃、大吉祥跟了进来,姒仲禹身着祭祀朝服,甫入屋内,一把摘下头冠,摔在地上,犹不解恨,踢了一脚,竟将冠帽踹飞出去。

      大吉祥急上前,将冠帽拾起,抱在怀里,跪地劝道:“太子息怒,太子息怒。”

      姒仲禹厉声道:“出去!”

      大吉祥与李荃对视一眼,俯身而退,我小声道:“太子——”

      话未说完,姒仲禹疾言厉色地喝道:“闭嘴!”

      我缄口不言,李荃合上门,转身扶我一把,压低声音道:“起来罢,跟你没关系。”我站起身,小声问道:“怎么了?”

      李荃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地点点头,随着他走到一旁。李荃附耳道:“祭祀礼完,大王与太子两人会谈,起了争执,大王打了太子一耳光。随后太子称病,未参加宴会,便回宫了。”

      我惊道:“为什么?”

      李荃摇了摇头,以示不知。

      我朝屋内望去,想了一想,走到膳房,蒸了一笼角耳,熬了一锅姜汤,教大吉祥验过,端着角耳姜汤,走到屋外,问道:“太子,我可以进来么?”

      良晌不闻回答,我自推门而入,他背着身,站在窗前,我在门口顿了一顿,见他没教我走,便关上门,走到桌边,放下食盘,道:“太子,我做了些饭菜,吃点儿罢。”

      祭祀礼节繁琐,从早至晚,途中不得休息饮食,他朝服还未换,多半连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此刻定然又冷又饿。

      我见他不理我,走到他身后,又问了一遍,他冷冰冰地道:“不吃。”

      我绕到姒仲禹身前,伸手去解披风,他虽不睬我,却也未制止。我将披风挂在架上,又走过去,道:“脱靴。”

      姒仲禹睨我一眼,我催道:“快脱。”他仍不动,我再催道:“快脱呀!”他不动如山,我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道:“你不脱,我来脱。”

      他拂开我的手,低声斥道:“寡廉鲜耻。”言罢,自行脱了靴子。

      我委屈地道:“我教你脱靴子,怎么就寡廉鲜耻了?”

      姒仲禹嗤道:“你说呢?”他洗了手,坐到桌旁,道:“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看着桌上的角耳,怔了片晌,眸光转柔,语气温和许多:“你怎知我想吃角耳了?”

      我嘴硬道:“我自己想吃了。”

      姒仲禹拿起筷子,夹起一只角耳,咬了一口,忽抬起头,定定看向我,角耳腾起的热气上扬,令他的眸子看起来像氲着一层雾气:“你做的角耳,同姑母做的,味道一样……”

      他的声音涩涩的,我不由心酸,柔声道:“本来就是公主教我做的。”

      姒仲禹敛了目光,低头吃起角耳,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恨不能将每一口都嚼碎了、嚼透了,品尽其味,才肯咽下。

      我温柔地唤了一声:“姒仲禹。”

      他动作一顿,望向了我,我笑道:“生辰快乐。”

      姒仲禹出生在冬月,正是冬至之日,刘兆出于政治考量,改了他的生辰八字,故而卷宗中记载的生辰,是在正月。我知晓他真正生辰,自是澄阳公主相告。

      姒仲禹别过眼,道:“澄阳公主告诉你的么?”

      “公主教我做角耳时,告诉我的。”我默然片刻,轻声道,“在祁山上那个雪夜,你对我说,每年冬至,公主都会给你们做角耳,给你的那一份,总比旁人的多两个。冬至并没有吃角耳的习俗,公主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给你庆生罢。”

      我认真地重复道:“姒仲禹,生辰快乐。”

      姒仲禹微敛了眸子,态度冷冷淡淡,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想成为任何人。”

      我轻叹一声:“以圣人名为名,可想晋王对你寄予厚望……”

      姒仲禹冷笑道:“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盛着姒姓血的器皿罢了!”他阖上眸子、复睁开,抹去情绪,道:“方才……没想对你发火。”

      我笑着摇头:“不打紧,我没往心里去。”

      姒仲禹凝着我,道:“在朔州时,你在我手心写了两个字,我想了又想,深以为……”他顿了顿,道:“那才是我的名。”

      我只觉心儿一颤,瞬间化作春水,摇曳荡漾,呆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姒仲禹目光幽幽,深深回望着我,低低地道:“唤来我听听。”

      我张了张嘴,却呼之不出,心跳快得如飞,只是说两个字,岂料如此艰难。他耐心地等着,我费尽力气,才捋直舌头,道:“如心……”

      他唇角一弯,一抹浅浅笑意漾开,沉醉了人心,温柔了时光。

      我顿觉羞涩尽去,心扉大敞,一片亮堂,亦是一笑:“如心,生辰快乐。”

      姒仲禹“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角耳,我见他只顾着吃,便将姜汤推过去,道:“趁热喝。”

      姒仲禹分神端姜汤,咬了一半的角耳掉在了桌子上,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即夹起,直接吃了下去,我连声道:“别吃,脏了——”

      姒仲禹道:“无妨,浪费之风气,应从上而绝。”

      我不禁一愕,隐有所悟,未再多言。

      姒仲禹吃罢,我收拾碗筷,随口道:“还有三日国假,你可以好好歇歇了。”

      姒仲禹眉头一蹙,面现烦躁之色,道:“歇什么?一堆子烦心事。”他站起身,走向床榻,道,“我在你屋里睡会儿,谁来都不见。”

      此处乃是他的东宫,我自是不能赶他走,低眉顺目地道:“我知晓了。”又提醒道:“太子,你还穿着朝服。”

      姒仲禹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张平双臂,吩咐道:“过来,给我宽衣。”

      我紧张地道:“我去传大吉祥。”

      姒仲禹不耐道:“我不想看到旁人,你来。”

      我慢吞吞走过去,他本无戏弄之意,见我如此,反起了揶揄之心,道:“方才口口声声直教我脱,眼下怎的不敢脱了?”

      我瘪嘴道:“谁说我不敢了?”

      我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仔细除去玉佩、缓授等配饰,褪下蔽膝,解开束腰革带,再脱掉大带、中衣、单衣,忙前忙后,足足花了两炷香的功夫,方脱下他这身朝服。

      姒仲禹松开衣襟,长长舒了口气,道:“教大吉祥送常服来。”

      我整理妥朝服,叠放整齐,送去给大吉祥,又教他取常服送来。回屋时,见姒仲禹躺在床上,两眼望屋顶,不知何所思。

      我在门口杵了半晌,他也无全无反应,我试探地道:“瞧你这副模样,莫不是又跟你爹吵架了?”

      姒仲禹不语,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正欲转身而去,他却开了口:“他查到了河间之事,怀疑与我有关。”

      我想了想,明白了他指的是代王索要十万妇女、他令杜羲卿掳人来凑数的事。

      难怪朝廷剿匪之举这般狠辣,原来晋王亲自干预此事,如此一来,杜羲卿恐怕是在劫难逃。可姒仲禹当时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晋王若知事情始末,何至于气恼到在祭祀吉日时动手打他?

      多半是晋王只知掳人之事或受他指使,不知其中根由。

      一念及此,我问道:“你为何不跟他解释?”

      姒仲禹转过身,背对着我,淡淡地道:“没必要。”

      他的回答印证了我的猜想,倘若晋王当真以为储君令人掳掠妇女,会作何想?打他都是轻的。我深吸一口气,道:“你就不怕他当你是个暴虐荒淫的混账么?”

      “他正如是说。”姒仲禹平静地道,“不论缘由,这巴掌,我该受,不必再说。”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欲诉不得,我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迂久,轻叹一声,退开几步,合上屋门。

      是夜,他宿在撷芳院,睡得很踏实,一觉到天明。

      我坐在厅堂,将陈再书送的古籍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至于那卷古籍讲了什么,我却不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1章 第三十五章:几番寒起一阳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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