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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相逢(全) ...

  •   (一)

      六月末的河间,暑气已至,纵使东战场这一处靠近水泽,也难逃炎热,幸好此时烈阳西坠,才有微风送爽。
      夕阳自西撒落,少年修士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淡,而影子的主人微微敞着领口,一边卷起袖子,一边揉了揉站在阴影里的小姑娘的脑袋,第三次柔声哄道:“乖,馒头留着明天吃。”
      被拒绝了三次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委屈,扯着嗓子“哇”地一声嚎了起来,一边嚎着一边掉金豆子,抽抽噎噎地把手里的馒头往少年手上递,少年仍推,她干脆信手一扔,趁着少年去接馒头分不出手来拉她,“噔噔噔”地从院门处跑到屋门口,尖声叫起来:
      “娘!小孟哥哥不收我的东西!小孟哥哥他……”
      还没能把“不喜欢我”这后半句大声嚎出来,小姑娘就被人从后面架起腋下抱了起来,嘴巴也被死死捂住,她愤怒地在空中胡乱蹬着脚,口中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但还是没来得及。
      在屋里干活儿的妇人已经出来了,还没开口就泪光莹莹,抱着小姑娘任她踢的少年被吓得退一步,大概是知道此事难善了,手顺势一松,让小姑娘狠狠挣了出去。
      妇人接过女儿,一边安抚着顺孩子的背,一边细声细气地说:“可是我饭食做得粗陋,入不了您的口……”
      “没没没!”少年又倒退了一步,面上笑容还勉强挂着,语气却急,“夫人的手艺好得很,只是军中自有膳食供应,我回去有的吃,夫人家中储备不多,此间战事频繁,难有生计来源,口粮珍贵,切勿浪费在我这样的外人手上。”
      那妇人眼中仍泛泪光,细声细气,“可您几次帮我家修缮房屋,昨日还幸亏有您救了小女一命,民妇无以为报——唯有饭食堪堪拿的出手……”
      “河间乃聂氏辖地,我为聂家麾下修士,做这些实在是分内之事。”少年又退一步,殷切道,“仙门打仗,本就不该波及百姓……夫人不必为我浪费口粮。”
      “不浪费的!”小姑娘在母亲怀里跳着脚添乱,叫得又尖又亮,像是只受惊的小山雀,“这是我中午省的!又不是娘特意给小孟哥哥做的!”
      少年一怔,正对上妇人不知何时变得清明的双眸,又听见那妇人歉声道:“我原也没想到怎么谢您好……是圆圆想留给您,我就……”她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不再说了。
      少年默默蹲下身,和小姑娘平视相对,而小姑娘抽了抽鼻子,扬起脑袋,一脸骄傲的神情,柔软垂鬓落在颊侧,显得稚嫩又可爱。
      像是只不知死活的小山雀。
      “这样啊……”孟瑶不自觉地拉长了调子,又缓缓地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只有一点点弧度,但配着微弯的眉眼,显得极真心。
      他拉起女童的手,将手中发冷的馒头掰开一半放在那小小的手心,轻声问:“那圆圆和哥哥一起吃好不好?”
      圆圆撅着嘴,把半块馒头往嘴里一塞,又“噔噔噔”地跑进屋,不多时,她抱着一碗咸菜跑回来,把碗往孟瑶面前一递,叼着馒头的嘴里含糊地出了一声,“吃!”
      孟瑶笑了一声,接过陶碗,席地而坐,让圆圆坐在他腿上,任由女童的小脑袋直往碗里探。
      他抬起手,从背后揽住孩子单薄的肩膀,五指紧攥,再慢慢舒展开来。

      认识小孟哥哥的第三十二天,圆圆终于成功投喂了小孟哥哥半个馒头。
      小孟哥哥问她,“圆圆这么喜欢我呀?”
      “喜欢!”她嚼着馒头,嘴里仍含糊不清,意思却明确得很,“小豆子说,红衣服的坏,黑衣服的好。”
      “这是我告诉小豆子的。”小孟哥哥揉了揉她的脑袋,“黑衣服的很多啊,之前和我一起的那个哥哥,我来修房顶的时候帮我送茅草的那个,圆圆还记得吗?”
      “小林哥哥……”圆圆嘀咕一声,翻了个白眼,嚷道:“他最近都不来!”
      “他受伤了,在养伤。过几天才能来……圆圆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我当然喜欢你!小林哥哥又傻又笨!连韭菜和小葱都分不清!还不好看!”圆圆晃着脑袋笑,大概是吃馒头吃得开心,还卖了个乖,“红衣服坏,黑衣服好,小孟哥哥你最好!”
      小孟哥哥抱着她,双肩抖得厉害,虽然没有声音,但笑得特别好看。
      笑了一会儿,小孟哥哥又说:“……可是有很多人不喜欢我。”
      “那不对!”圆圆猛地跳起来,又像一只小山雀那样叫了,“一定是他们瞎!”
      说着,圆圆想证明自己说的话很可信,可她没有第二个馒头可以送了,于是她抱着小孟哥哥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亲完了,她又大声地重复声明一句:“他们都眼瞎!”

      这天孟瑶被平民家的小姑娘强留,拖得太晚,回山里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暗。
      虽然晚了,但东战场的修士住山洞,也就无宵禁,更没什么人在乎他是否晚归,所以孟瑶不急着回,反而找了片林木稀疏的空地,借着熹微的天光,一招一式地练了一套剑法。
      说是一套,却也实属七拼八凑得来的,以投入聂氏门下时门生交给他的粗浅剑招集本为核心,混了些他在战场上和平时修炼时看来的招式,甚至有孟诗曾买给他的小册子上的粗陋招数,林林总总地在手上归做一套,一招一式练下来,竟也行云流水,聚起内府那一点虚浮的灵气,舞出些许剑光来。
      孟瑶虽然是初入仙门,聚灵练气不过半年,但靠着自己强行摸索出来的剑法,走轻灵一路,在战场上也堪堪能自保,甚至有些越战越强的趋势,只是……
      孟瑶在脑中构想出的最后一招,是从参将周临那里看来的,顺着上一招斜刺,以单脚为轴扭身起手,自上而下劈出一道剑气——这又带了些聂氏刀的意势——再收势回防。
      然而真正使出这一招,灵力自丹田涌出向长剑灌去,剑刃长吟劈出一道光来,也同时脱手而去,斜插在地上。孟瑶大力收不住,直直前扑,趴伏在地,背上的一线痛意连着右上臂的酸麻逸散开来。他艰难地以左手将自己撑起,僵着半边身子,歇了好一会儿,才敢将右臂稍稍抬起。
      上臂仍留酸麻遗韵,依稀有痛。
      孟瑶缓缓地抽了一气,心道,还是不行。
      这是他刚上战场不足一月便有的毛病——每每运足了灵力出剑,身上十有八九要出些问题。最开始不过是双臂酸软,他以为是动作伤了筋肉,缓缓便好,但半月后,出剑时自背部到右臂总有一线痛麻,他问过林烨,没问出相似的感受,问其他修士,他们或是摇头不解或是暗嘲他有意示弱,实属瞎想。
      直到某次伤重得进了军医帐,他被蒙在满身伤药味里,低声说出自己身上的异样,屈尊为他看伤的顾军医默默搭了他的脉,半晌才说,这不是病,也不是伤。
      “先天不足,体弱湿寒,经脉滞涩,修炼起步又太晚。”穿着灰袍子的医修语气淡漠,一边说一边在他肩后揉按:“这一处灵脉,怕是细弱得狠,长年累月地滞着,经不住这些日子用得太狠,自然要痛。你再强行运灵,怕是不止要痛,还要断呢。”
      他照着医修吩咐的,每日修炼时不仅聚灵练气,早晚还要对周身经脉进行几次运灵温养,堪堪缓了疼痛——却也只是缓着。
      他这幅身体,先天弱质,后天仍养不足,哪怕入了修仙一道,也比旁人艰难些。他又无世家背景,能得天地灵宝滋补,何况战场上多动多伤,生死相搏时灵力在周身急转,每次下了战场自视,内外伤皆有——想要温养经脉,也只勉强维持现状罢了。
      孟瑶于这河间战场竭力求活,还想着建功立业,虽艰难些,但到底还有路走。
      他将长剑归鞘,练这一回剑法,灵力在周身运转过了,舒适之余也有疲惫,只想快些回去,好好歇一歇。
      天边暮色四合,他走向所属营地——不远处有个被打扫得宽敞干净的山洞,洞外有用灵力设的禁制,风雨吹不进,冬暖夏凉,是个安歇的好去处。林烨这几日伤了腿,在洞里无所事事,闲来用灵力烘干铺盖,昨日还把两人的粗陋竹席的毛刺都磨净了,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明日无任务下达,可以晚些起身,再去平民处探访……
      这时候他心情还不错,而所谓世事人心,总在这样的时刻,给他些意外的磋磨。

      “孟瑶?!”
      他的脚步停在洞外,只需听到缀在自己名后的上扬尾音,他便能分清,这是来自同伴的招呼,还是一场背地里的冷嘲的开端。
      这时候他心下竟有些庆幸,泽芜君为他考虑,除了基础的修炼法门,还教了他龟息闭气之术,至少让他在此刻不会被那些修士发现。
      他默默地听着洞中修士的交谈,那些句子在耳际来来去去,渐渐只剩一片破碎的嗡鸣。
      “就是那个,去年金家大公子生辰,被家仆从金麟台顶踢……”
      “……云梦烟花地里的姑娘……青楼里养大的……”
      听得见听不见,听得清听不清,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那些话听得多了,他自己都能编出一整套对话,在脑海中循环播放,对答如流,比现实中这嗡嗡乱响,清晰得多。
      可他屏息凝神,还是想听清楚些。
      所谓言语之刃,痛深入骨不见血,他不想宽恕不想忘,所以他要记得这种感觉。
      他要记得清楚……却又能如何呢?
      终究挣不脱。

      “金麟台也是他能肖想的……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的儿子……”
      哪怕是新的战场,新的人群,初入仙门的他,仍挣不脱缀着“金麟台”与“娼门子”的身世,那是他来自前尘的原罪,如每次运灵挥剑时避不开的酸痛,跗骨之蛆,无处可避。
      他来这里,为一个不苟活的将来,为一个可指望的前程,为洗净来自前尘的周身污秽,能得他人尊称一声“您”——他求的,也不过是如那垂鬓小童的一句“你最好”。
      战场杀敌,战后安抚,他辛辛苦苦做了那样多,那些淳朴乡民感恩戴德,恨不得把所有的好都给他。偏回到这里,还是一遍一遍地听着他们说那些前尘,轻蔑如唾弃沼泥。
      “……听说人家眼巴巴地在那儿等了一天,腆着脸等金宗主来见他呢,结果被人一脚踹下来,从最上面那级……”
      凭什么?
      仙门之中,于他人而言那般容易的平等相待,凭什么偏到他这里,可望不可即。
      圆圆,他在心里念了一声,突然很想回到山下,抱起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告诉她——无论她是否能听得懂——这高贵仙门,竟是目盲者甚多。

      天色渐暗,他转身折回来时路,想着到那处空地,还来得及借天光再练一遍剑法。只是终究晚了些,他走在傍晚的山林中,只能辨别面前树影,脚下被枯藤所绊,一个踉跄,就半跪在了地上。
      孟瑶自嘲着想,是不是和一群眼瞎的住在一起,他也再难见到光明?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

      (二)

      “孟瑶?!”
      “就是那个去年金家大公子生辰,被家仆从金麟台顶踢到下头的小子?”
      “对对对,那小子看着人模狗样的吧,长得和金光善还真挺像。”
      林烨本来是缩在山洞一角给自己半好的腿伤换药,然而洞中修士的嬉笑声响在耳际,林烨听着失神,手上机械地动着,药膏在伤处反复涂抹多次,直至药膏彻底被抹得与肌肤同色,他才怔怔地抬起手,慢腾腾地缠上绷带。
      那些人还在说。

      “孟瑶和金光善是挺像,就是金宗主那风流相,到了孟瑶脸上全是勾人样——哎,前几天碰见他刚洗完澡披着衣服出来,那一身皮可真是白。见了我还吓得要命,把衣服裹得死紧,要不是胸口平得很,还真像个姑娘家。”
      “他亲娘毕竟是烟花地里的女人,又是在那地方里养大的……从小耳濡目染,也就成了这个样子。啧,也不知道怎么有脸敢去金麟台。”
      “就是——金麟台也是他能肖想的,多少小仙门在那儿都讨不到好,他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的儿子,还敢上金麟台去自取其辱。”
      ——说说说,这些话翻来覆去,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林烨这几日待在洞里,听一波又一波人在此处嚼舌。
      也就是那些人,回回说这几件事,他们不嫌腻味,林烨耳朵都要起茧。好不容易提了句新的,又马上绕回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上。
      不仅说,还要胡编乱造,单是孟瑶滚下金麟台的那一幕,他就听了快不下五六个版本,好似孟瑶当天穿戴齐了赶场子排戏,从天亮一直演到天黑,每隔几个时辰都要滚一次金麟台,还要回回摔得浑身见血,滚得百级高台一路红才算漂亮。

      “不止敢呢,听说人家眼巴巴地在那儿等了一天,真腆着脸等金宗主来见他呢,结果被人一脚踹下来,从最上面那级滚到最底下,摔得头破血流。”
      “真是自取其辱。”
      但凡有一点良心,想到那个场景,总要生出些同情吧——林烨就搞不明白这群人怎么能回回都笑得这样开心!
      好像孟瑶不是金光善的儿子,而是他们自家抢族产的外室子,恨不得他被百般羞辱,一辈子不能上族谱才好。
      “那天金麟台的下人可倒霉,那么长的台阶,可不好擦。”
      操。

      曾经在涿鹿客栈里,伙计们闲来嘴碎,议论过孟瑶,说过他在兰陵的经历,也笑过他在青楼被当玩物养大。下九流中的荤话,说得比这群修士难听得多,高掌柜见了总要骂,而林烨听着,虽也不舒服,却远不比此刻这样愤怒。
      有的人拿人苦楚取乐,再难听也能归作“你当年多苦”“你以前多傻”这样的玩笑话,说过了,之后还是要找人家报账,求着人家少给自己算些银钱,一边骂自己嘴贱一边说您高抬贵手别见怪。
      有的人拿人当笑话谈论,当脚下泥随便踩随便唾,说起那个名字,就像是在摆弄什么不是人的玩物,带着某种林烨所无法理解的,高高在上的鄙夷。
      “孟瑶呢?”
      “你哪见得到他啊?他天天在外头显眼,生怕别人不认得他似的。”
      “晚上也不回来睡?”
      “晚上多好的时候啊,正是他该出去的时候,那一身白皮合着那张勾人的脸,还不知道在谁榻上哭呢。”
      我可去你妈的。

      林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左脚只能勉强着地,他看着漆黑的天色,想着按理说孟瑶这时候早该回来了。
      他慢腾腾地走了几步,心下发急,只好单脚蹦着,一步一步跳出了山洞。
      洞外一片清素,轻柔的山风迎面吹来,葱茏树叶簌簌作响,洞里灵光符照得这一处明亮,林木稀疏,林烨抬目望去,半个人影都没有。
      林烨松了口气,继而又起了新的担忧,他手上燃起一枚低级的灵光符照亮四周,像是提了盏灯笼,慢腾腾地走了一里地,才依稀望见一个晃动的人影。
      他小声喊:“孟瑶?”
      那人影闻言回身,笑着喊了声:“是我,来!”
      孟瑶从暗处跃出,足尖一点,手上带着剑光飞略过来,林烨惊退了一步,又瞬间反应过来,将灵光符上抛,落在枝杈上,一时间四下皆被照亮,如有明灯高悬。
      孟瑶的剑气擦过他面上,他急急拔剑,慌乱架住迎面而来的剑锋,跛着脚和少年过了几招。
      他每次和孟瑶过招,总讨不到什么好,如今腿脚不便,更是只能疲于应对。不多时,终于听得长剑入鞘声,伴着少年清朗的笑音,“好了,不欺负你,回去吧!”
      灵光符下,孟瑶清秀白净的脸上带了点倦色,眼神却依旧明亮,他长剑在手,身姿虽小,却实在挺拔,哪怕男生女相,但整个人站在那儿,带着满是朝气的笑意望过来,也只如清风拂面,让人生不出半点绮思。
      ——所以……那些蠢货光长灵力不长脑子的吗?连眼睛都是瞎的——孟瑶这样的人,性子模样虽好,但怎会被错认为姑娘?

      孟瑶见他不动,还问了一声:“林烨?你不回去吗?”
      林烨心道回个屁啊,人家巴不得看见你夜不归宿呢,回去怕是还要猜你被人赶下了床……还不如……
      “回去干嘛?他们说山谷营地里的炊事房煮了肉汤,那里一向做得多,现在过去还能顺一碗尝尝,你回来这么晚,吃晚饭了吗?”
      “在山下吃了半个馒头……和咸菜。”
      “你不是一向不吃平民一粒米吗……哦,馒头是用面做的。”林烨脚上不利索,索性又将手臂挎在孟瑶肩上,胳膊肘一拐,从侧面勾住了少年的脖颈,露出几分痞气来,“您的原则呢?小孟哥哥?”
      “……圆圆今天和我说,她的小林哥哥好几天没来了。”
      “圆圆?”林烨将灵光符一挥,示意孟瑶向西走,“哦,是那户住茅草房的人家吧?那小丫头倒还有良心,知道想我。”
      “圆圆还说你又笨又蠢,连小葱和韭菜都分不清。”
      林烨低低骂了句“小兔崽子”,又用手肘拐了孟瑶一下,阴阳怪气道:“她怕是不记得您第一次上屋顶还怕高呐!”
      “怎么不说是谁手滑害我脚踩不实,差点从屋顶摔到人家屋里去?”
      两个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地彼此拆台,林烨单脚蹦着,一说不出话来,就用手肘拐孟瑶,孟瑶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却一直安安稳稳地架着他走,连躲的动作都没有。
      林烨手臂上松了力,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细算来,认识孟瑶,也有一年了。
      关于他的身世,他自己不说,但一旦进入人群,总会惹来议论,讲那些过往,讲金麟台上孟瑶初入仙家眼,那最不堪的开局;讲昔年云梦的烟花才女与金宗主的露水情缘;讲一介娼门子,活得多么下贱,又妄想得多可笑。
      他们都在讲孟瑶,讲的又都不是孟瑶。
      他们说云梦妓院,说兰陵金氏,却少有人提一提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个,活生生的孟瑶。
      林烨就是再傻,也不会去问孟瑶那些传言的真假,只听过孟瑶自己在应对旁人时,偶尔带出的几句话。
      可林烨长了眼睛,看得清楚。
      那个人,的确是金光善的私生子,的确是烟花才女孟诗的儿子,可他也是孟瑶——每一笔账目都算得清楚明白的孟瑶,待人谦逊温和万般妥帖,偶尔也露少年气的孟瑶,带着满脸倦色来军医帐里接他回营地的孟瑶,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孟瑶,打扫战场时将家破人亡的小童轻柔抱起的孟瑶……
      此刻顾着他的腿伤,被勒住脖子时连躲都不躲的,孟瑶。
      这都是孟瑶。
      任谁在此前心怀多少芥蒂,只需见过这样活生生的孟瑶,便说不出什么不好。
      他们都眼瞎!

      林烨挎着孟瑶来到山谷中的营地,心想那群蠢货话多得很,反正回去也歇不下,不如在外面多留一会儿。
      他轻车熟路地摸到炊事房去,还真的拿到了最后一碗肉汤。
      他将碗送到孟瑶面前,面带促狭地笑着说:“来,小孟哥哥你喝。”
      林烨就是这么个人,嘴上凶,心里怂,手也软,不敢为朋友出头,能做的也就是暂时将孟瑶拐到别处来,给他盛一碗肉汤喝。
      他能做的就这么多。
      他心下不舒服,手上将碗直直地递过去,夜色昏沉,也就没看到孟瑶那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轮,流转开的一片水泽。

      孟瑶将肉汤接过来,还没喝,面上就带了三分笑,尝了一口,说汤不错。
      “好喝吧?他们都说很香。”林烨又讨了两块饼回来,分给孟瑶一个,“真的不错,可惜太晚了,汤里面没凉吧?”
      孟瑶将碗口抵在他唇边,硬生生给他灌了一大口。
      林烨被灌得瞪大了眼睛,待孟瑶把碗口撤走,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饼,才道,“好喝,好喝你就全喝光。”
      但孟瑶的胃口还是小,那盛汤的海碗又大,他慢慢地喝了大半碗,只说吃了饼就喝不下了,又将汤推给了林烨。
      孟瑶的目光纯净安然,流露着真诚的感激。林烨硬着头皮将肉汤喝净,又将手中剩的大半块饼塞进嘴里。
      “好喝吧?”孟瑶笑意盈盈道。
      林烨点点头,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嗯。”
      好喝个屁,一锅汤所有的盐都煮到这最后一碗里了吧。林烨将口中的饼狠狠咽下,隐晦地瞪了孟瑶一眼,得来对方了然一笑,像是在说——你看我对你多好。
      林烨在心里又骂了句脏话。
      这云梦来的小子,口味真重。

      (三)

      孟瑶弯下腰,将最后一筒水递给林烨,正要起身,却被林烨反手抓住了手腕。
      山洞中的修士们正在休憩,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不时看他俩一眼。而孟瑶和林烨无声地对视,孟瑶手上用力,将同伴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一同出了山洞。
      林烨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还剩自己的水没打吧?”
      孟瑶点点头。
      “那打完水你和我去拿药吧,那边的营地还有些饭食供应,比啃干粮好些。”林烨挽起袖口,看看太阳方位,已经正午了。“这样,未时我们就直接去山下给平民发药。”
      孟瑶拎着自己的竹筒,不咸不淡地乜了他一眼,温吞道:“叫爹。”
      林烨本说得严肃,被这样回应,脸上顿时一愣,随即骂着“去你的”来推孟瑶的肩膀,孟瑶闪身避过,仍不慌不忙道:“大战刚歇,我们这几日任务可重,好不容易有个晌午能歇一歇,你若非要我同你一起去拿药……”
      ——叫爹。
      林烨面上也挂不住,只好拽着孟瑶的袖子将他拉离山洞去打水,一边走一边解释,“我又不是一个人去不了,这不是看那群吃闲饭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孟瑶顿了顿脚步,把被林烨拉下的衣袖提了提,淡淡一笑,也露出点疲色,“不过那些我都听惯了,打完水后,若他们又说那些,我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就好,用不着刻意走那么远。”
      天热事多,他累得很。
      “所以我不跟你去了,未时我们山下见。”
      林烨仔细在孟瑶面上瞧了几眼,见除了疲倦毫无异色,才叹了口气,掏出块之前吃剩的干粮,拍在孟瑶胸口,犹豫道:“行……那你慢慢吃。”

      林烨走得干脆,他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只看步伐倒也看不出异样。孟瑶收回目光,提着竹筒继续向水源地走去,唇角的笑意瞬即垮下来,垂着眼睛,一边看路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军功。
      头顶上司待他尚可,至少报上去的军功未见少过,次次奖励也不曾被盘剥。这一月东战场战事多,又恰好对上了温旭,众人各有所得,孟瑶在安置平民和战场杀敌两项上均没落下,细细算起来,若应征时看的那份奖惩纪上写的属实,他也该得些军职上的奖励了。
      孟瑶将手在泉水谭中划过,写出几个数字,带起一片水花,水面上的数字稍纵即逝,孟瑶核对了一番,知道还是差一点。
      他将竹筒塞子打开,对到泉眼处接水,心下依旧在盘算——若论军功,其实他常做的那些安置平民的活计,到底不如多在战场杀敌来得更好。可惜自己剑法平庸,对敌不落下风已经算好了,想以一敌多,杀敌无数,实在太难。于是这军功,也只能靠日复一日在平民间劳碌,慢慢积攒得来。
      可是他孟瑶到底是个男人,虽然剑术平平,但沙场尘烟扑满面,杀敌斩首之时,热血随刃溅此身,每每鸣金收兵后,他摸着自己浸在血水中的心跳,恍惚间,竟有“独身携一剑,可立人世间”的豪情。
      孟瑶单手抬起竹筒,思及战场事,右手不由立掌为刃,在空中比划了几招,携着一点灵力直劈下去,溅起大片水花,他沐在满面水珠中,恍惚间,闻到了一点鲜血独有的腥甜。
      痛快。

      孟瑶拎着水筒慢慢转回山洞,脚步却顿在洞口,他听见修士们的嬉骂声,不出意料地在讲他的出身和那日金麟台的狼狈相。
      孟瑶想起林烨曾含含糊糊地骂过——那些修士来来回回只说这两件事,连嚼舌根都嚼不出新鲜的东西来。
      只可惜,人言之伤,并不会因为内容翻不出新的花样,就不存在了。
      他听音辨人,一一记下来,唇角笑痕愈发深了。
      而后他慢慢走到另一个方向,坐下来,就着清水慢慢地吃干粮。
      口中的干粮粗糙得难以下咽,混着清水才堪堪泡软了些,咽下时仍擦得喉咙难受。他一边吃着,脑海中不断翻涌起刚刚那些难听的议论,字字句句都如刀刃加身,只是伤口无形,闻不到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血腥。
      但是,孟瑶却很想尝一尝真正的血腥味,如战场之上温家修士头身分离时喷溅而出的那一身一样,想来同为修士,身前的朱色炎阳烈焰袍与身后的玄色兽首纹,沾了血,都是一样的如铁锈般腥咸。
      至少于他而言,没什么两样。
      他自小过目不忘,那些人和事,恩与仇,都记得太清楚。
      世事人心,向来不曾给过他孟瑶一个公道,但没关系,他可以自己挣。
      ——这些羞辱和磋磨,桩桩件件铭记于心,终有一日,一一报偿。

      孟瑶正埋头咽下最后一块干粮,头顶突然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
      他猛地抬起头,尚未看清那人的脸,便先认出了聂氏家袍的品级。
      他立即站起身来,但脑子里还一片刀光剑影,远没有平时的机灵,开口时还带了一点怔愣和迟疑,“……聂宗主。”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此刻微低着头来看他,面容威严,但硬朗的剑眉星目在午后的阳光里,竟显出几分柔和。
      他开口,低沉的话音里,是一样的迟疑,“孟瑶?”
      聂宗主竟然……认得他。
      孟瑶又一息的恍惚,随即一敛心神,恭恭敬敬地回道:“是。”

      这其实并不是孟瑶和聂明玦的初见。
      孟瑶初见聂明玦,是他初入聂氏时,隔着诸多修士,对那高台上的玄衣家主的遥遥远望。
      聂明玦初见孟瑶,是他驰于战场时,于满目疮痍中,对怀抱孤童的少年修士的惊鸿一瞥。
      彼此初见皆平常,原是陌路人,相见便擦肩。
      但不知道是阴差阳错,还是种因得果,玄正十六年的七月天,晌午过半,两人一坐一立,林间一相逢。
      此后多年,同路行,殊途见,纠缠不休,千种喜乐,万般磋磨,都自这一面起始。

      (四)

      聂明玦斩温旭这一战,意外地发生在东战场而非西战场,普通修士仓促应战之余不做多想,但一干掌兵者却在大胜之余也要惊出一身冷汗——温旭所率的这支修士,竟是绕过了西侧防线,直击东边腹地,造成平民死伤无数,此次虽然险胜,但若是再有一次,难保聂氏在河间固若金汤的防线不会沦为纸糊的笑话,从而动摇射日百家本就松散的联盟。
      聂明玦本是要去寻周临问及此战详情,但眼见东战场山脉起伏,心知聂氏本家修士和应征散修分几地驻扎,聂明玦脚步一缓,想顺便看看这边修士的情况。
      他徒步上山,远远地,便看到一个穿着聂氏校服的少年拿着一只竹筒,从碧悠悠的林子里转了出来。
      那少年似乎刚刚取水归来,步伐略显疲态,正要走进山洞,突然又停了下来。
      聂明玦见那少年顿住脚,一动不动地站在洞外,凝神听了一会儿,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拿着竹筒默默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过后,他在路边找了个位置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两块干粮,就着清水慢慢吃了起来。
      聂明玦朝他走了过去。
      这少年正埋头吃东西,突然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一抬头,连忙站起来道:“聂宗主。”
      少年身量较小,白面翠眉,看着很是干净伶俐,但整个人都瘦伶伶的,略显孱弱,大概是先前吃干粮吞咽艰难,面上微微发红,使清瘦苍白的脸上带了点活气。他叫出了“聂宗主”,话音里带着点犹疑,尾音虽收得利落,吐字却轻,似乎并不敢确定面前人的身份。
      聂明玦望着少年,眉间微微一挑,似乎捕捉到了一点零星的记忆,问道:“孟瑶?”
      少年恭恭敬敬地道:“是。”

      聂明玦问:“为何不进山洞和旁人一起休息?”
      孟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状,聂明玦越过他,朝山洞走去。
      孟瑶急急跟了两步,握住了他的衣袖,然力道太轻,连脚步都没拉停一下,衣袖就脱了手,只能茫然无措地跟在聂明玦身后。
      聂明玦隐匿了声息,是以径直走到洞外也没有人觉察,里面的众人仍在高谈阔论得欢:
      “……对,就是他。”
      “不会吧!金宗主的儿子?金宗主的儿子能跟咱们混成一个德性?怎么不回去找他爹?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不必这么辛苦了。”
      “你以为他不想回去吗?人家拿着信物千里迢迢从云梦找到兰陵去,不就是想认这个爹?”
      “那他可算错喽,金夫人可厉害。”

      孟瑶面上生理性的薄红渐渐消下去,另一种晕色从双颊生出,渐渐漫到了耳根。
      他第一次和人一起旁听闲人嚼自己的舌根,而站在身边的人还是清河聂氏的宗主——关于这个人,向来只见得到战场上霸下刀出鞘,所向睥睨,而他和旁人一同跟在这人身后,连头都抬不起来——这样的尊贵刚直的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听那些污言秽语,简直……
      那些听惯了的话像是耳光一个一个往他脸上扇,刚刚还不过是心有微痛,怀恨在心罢了,如今竟生出些羞愧来,像是被聂宗主自带的光彩照得浑身污秽,他只想转身就跑,或者冲进洞去将这群人杀个干净——只要不在这里站着,怎样都好。
      可是他动不了,他感觉到聂宗主转头来看他,目光落在他头顶,如有实质,不知怀了怎样的意味——无论疑惑还是鄙夷,都只能让他更想逃。他只能梗着脖子硬生生地受着,面上克制着不露出太狰狞的表情,眼帘低垂,死死盯着聂明玦的衣角,恨不得把五感都封死,好少受些折辱。
      里面的人还在不知死活地说着:
      “不是我说,金宗主在外边生得那么多,儿子女儿最起码有一打,你看他认过谁没有?闹成那样,也是他自取其辱。”
      “要我说,人呢,就是不能盼着自己不该盼的东西。摔得头破血流,怪谁?谁都不能怪。自找的。”
      “傻不傻,有一个金子轩,金宗主还稀罕什么别的儿子?况且还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谁的种。估计金宗主心里也犯嘀咕才不敢认的吧!哈哈哈……”
      “哪儿能呢!我看金宗主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跟那女的有过这么一遭了。”
      洞中又是一场“哈哈哈”的嬉笑声。

      哄笑声中,聂明玦看向孟瑶,只见得到少年细软的发顶和单薄的肩膀,此刻都微弱地发着抖。
      两人身量相差太多,聂明玦看不到他面上表情,只依稀看到少年脸上薄红都漫到了耳根,似是又气又怕,整个人都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胸口一堵,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便又听到有人在笑声中接了话茬:
      “一想到金光善的儿子也要认命地给咱们打水,我居然还挺高兴的,哈哈哈……”
      “认命个屁,人家可使劲儿表现了,没看他那么卖力吗,跑来跑去做这做那多殷勤哪,巴巴地就指望混出名堂来他爹肯认他回去呢。”
      聂明玦的心头蹿起了一股怒火。
      他的手猛地压上刀柄,孟瑶正盯着他的衣角,见他手上动作,怕又惹是非徒增闲人笑料,顿时什么面子都不顾了,连忙伸手去阻止他,抬了脸对着他胡乱摇头。
      他的手只在刀柄上压了一瞬,就被聂明玦不轻不重地挥开。
      孟瑶听到了长刀出鞘的铿锵之声,带着一点清越的刀鸣——在他后来的记忆里,这铿锵之声常有,却都不如第一次听见时,这样的清越悠长。
      霸下刀已出鞘,锋芒划过,山洞前一块岩石轰然落地。洞内原本坐着几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里捧着一只饮水用的竹筒,被这块岩石的塌落吓得蹦起来齐齐拔剑,手里捧着的饮水竹筒“噼里啪啦”地摔了一地。
      随即,聂明玦喝道:“喝着别人给你们送的水,嘴里却说着阴毒之词!你们投我座下,不是来斩杀温狗,却是来嚼舌根的吗?!”
      洞内一片忙乱,收剑的收剑,弹起的弹起,却无一人敢说话。
      聂明玦见状,冷笑一声,也不进洞,转身将刚刚被他挥开,现下半跪在地上的孟瑶拉起来,道:“你跟我过来。”

      少年抬起脸,许是被吓的,面上神色呆滞,已是一片惨白,唯有眼角处还微微泛红。
      他已被聂明玦拉起,姿态僵着,甚是别扭,聂明玦又将他一提,使之站直了,单手捏着他的手腕转身就走,他被拉得踉跄几步,才堪堪跟上。
      知道孟瑶跟上了,聂明玦才松开手。两人走了一段路,孟瑶的头却越来越低,步伐也越来越沉重。
      半晌,他才低声道:“多谢聂宗主。”
      语调甚是平稳,情绪也收得干干净净,只尾音发得含糊。
      而聂明玦回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少年垮下的双肩和乱糟糟的发顶,垂头丧气的,像是一只的挨了欺负的小兽。
      聂明玦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这些闲人的流言蜚语。”
      孟瑶点点头,轻声应承:“是。”
      虽是这么应,但他脸上仍是染着一丝愁色。刚刚被聂明玦长刀出鞘的声音夺了魂,心里半是快意半是怕,直到此刻清醒过来,想到聂宗主今日这样帮他出头,日后这些修士就算不说新的闲话,也要仗着人多,更磋磨于他。聂宗主压得一时,日后那些修士定然要百十倍地讨还回来,如何能不愁。
      聂明玦说完这句话,见孟瑶身量瘦小,肩膀单薄,只觉刚刚说的“男子汉大丈夫”有些不适用于面前这孱弱少年。又有孟瑶点头时无意间和他对了一眼,他见得孟瑶面上苍白,眼角泛红,实在让人心下酸软,难得多说了几句:
      “这些人越是在你背后大放厥词,你越是要让他们都无话可说。”聂明玦思及之前所知,继续夸赞他,“我看过你出阵。每次都在阵前,而且每次都留在最后疏导安置平民,做得很好,继续坚持……”
      闻言,孟瑶微微一愣,头抬起来了一点。
      “长史同我提过你,说你是开战几月间军功累计最快之人,周临也同我说起过,有机会便要提拔些出色的修士,其中便有你。”
      聂明玦见孟瑶面上有些懵,似乎应付不来这样重的夸赞。他话里那样优秀的一个少年,此刻微微抬着头发怔,淡色的唇微微张开,显得乖巧又无辜。
      聂明玦见他可爱,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的剑法很轻灵,但是不扎实。还要再练。”
      这已经是直白的鼓励了,孟瑶忙道:“多谢聂宗主提点。”
      话一说完,他便紧紧抿住嘴,但还是在唇角弯出一点弧度来,像是个得了零嘴却还要忍着不吃的小童。少年原本强撑着的平静自若渐渐散开去,露出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来。
      ——到底才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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