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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崭峥嵘(全) ...

  •   (一)

      玄正十六年的七月,射日之征中的百家经历了各自为战十分混乱的小半年后,终于在河间迎来了第一个大捷。
      七月十三,聂明玦截杀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的长子温旭,一刀断头,还将温旭头颅吊在阵前向温家修士示威。聂家修士将温旭碎尸万段,碾为肉糜,涂于地下,一时间河间士气大涨。此后一旬,聂家修士将失了首领又遭围困的温家修士赶尽杀绝,只留得战场一片狼藉,尸横遍地。
      河间士气虽好,看着也一片欣欣向荣,但聂明玦和河间几位参将都知道,这次赢得惨烈,伤亡接近三成,若无聂明玦阵前斩温旭,乱敌军心,长己士气,这一战连输赢都未可知。而东西战场上周临和聂宁钦各自打扫战场、追击残敌、登记伤病,忙得团团转。
      七月底,战场善后到了尾声,聂宁钦和周临带着各自修士扫到了一处来,聂宁钦身边还跟了个聂明铮,和正指挥着手下打扫战场的周临遇上,各一抱拳。
      周临问:“钦参将那边的善后已经到这里了?”
      聂宁钦道:“就剩这一处了,毕竟此战西边折损不多。倒是东战场平民众多,地形复杂,周参将也扫到了这里,可见动作甚是利落。”
      聂明铮日常混迹西战场,上阵多些,却没见过太多平民和农屋,今次一来,见处处废墟,地上还有不少村民哭嚎,面上不由带了几分怔愣。
      周临见聂明铮如此,不由笑道:“铮副使在钦参将那里学了不少用兵杀敌的本事,到了我这儿却用不太上——硬骨头基本都在西边被啃了,这边一般只有些散兵游勇,还有西战场上赶过来的残敌,反倒是战后清理,安抚平民,在这里才是要紧事,修士们做惯了,动作也快。”
      聂明铮回神,听得周临解释,也顺着他的话夸了一句:“即便如此,但此次战役,却是周参将带修士抵抗那偷袭的温狗,直面如此强敌也不落下风,风采不输钦哥了。”
      闻言,聂宁钦和周临对视了一眼。
      这一次战火从西战场燎开,实属意外,还是个至今找不出原因的意外。
      他们都是知道的,现在仍统斥候聂宁钧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他白日带人扫荡战场,晚间盯着河间地图边改边骂——却怎么也找不出温旭这一支是从何处越过西边防线直入东战场的。
      仙家之战,修士们神出鬼没,斥候任务不易,聂宁钧也算是此间好手,此前半年,聂家对温氏的进攻几乎次次都有备无患,只这一次,根本不知道温旭一行人从哪里潜了过来,周临带人仓促应战,聂宁钦驰援,最终战火烧遍整个河间,赢也赢得凄惨。
      聂明铮见两人面色不对,也想起了斥候那边的大患,低声道:“钧哥熬了几天,还在查探,宗主同他一起——但我过来时,还是没消息。”
      周临叹了口气,“我这边仓促应战,先头迎上的那一队无一生还,后来的也死伤众多,其他的实在注意不来,问遍了修士也找不出端倪……实在是惭愧。”
      “是温狗狡猾,周参将无须自责。”聂宁钦眉头紧锁,“但此事不查清楚,终究是心腹大患。”

      聂明铮虽知道事态急,但到底少不更事,心上忧虑,却并不沉重。
      两位参将不说话,他便随意环顾四周,正看到不远处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也左顾右盼,叫了几声“小仙师”,突然急奔几步,拉住一个修士的衣袖。
      那修士转过脸来听妇人急急说着什么,整张面庞沐在阳光里,莹白清秀,聂明铮凝睛一望,竟是孟瑶。
      孟瑶和那妇人交谈几句,突然半跪下来,单手触地,大概是用灵力感知了一番,转身跑了好几处房舍倒塌造成的废墟,然后在第三处废墟前顿住了脚,招手叫来另一个少年修士,身量相貌都与当日军医帐中伤了腿的小修士仿佛。
      孟瑶和那小修士一起运灵慢慢撑起了房梁,直到架出一大片空隙来,孟瑶慢慢撤了手,留同伴苦撑着,自己弯下腰钻进了废墟。
      那小修士独自撑着很费力,额间细细密密的汗珠滚落而下,不多时,废墟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那小修士左脚一滑,连带着手臂弯下,被撑起的房梁随之下落,眼瞅着就要连自己带孟瑶一同埋进去。
      聂明铮连忙隔空掐了个诀将那杆房梁和四周砖瓦托起,飞身过去将那小修士撞出来自己顶上,但他刚一站稳,就和从废墟里钻出来的孟瑶撞了个对脸。
      一高一矮两个少年顿时滚做一团,被灵力托起的房梁砖瓦纷纷落下,聂明铮在混乱中合身将孟瑶抱住,滚了几滚,堪堪避开了直砸下来的房梁,却被碎瓦砸了满身。
      “孟……孟瑶?”有个急慌慌的声音在叫,“你被埋哪儿了?吱个声!”
      聂明铮挣扎着坐起身来,随手震开周身碎瓦,将被他压在身下的孟瑶拉起来,一个灰扑扑的小童窝在少年怀里,死了一样地一动不动。
      孟瑶面上也是一层灰,却来不及擦,只抬手颠了颠怀里的孩子,“圆圆?圆圆?”
      孩子闻声突然伸了手胡乱扑腾,死死搂住了孟瑶的脖子,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小孟哥哥”。
      随即,扯起嗓子,嚎啕大哭。
      “孟瑶!孟瑶你没事吧?!”这是那小修士冲了上来。
      “圆圆!阿娘在呢,不哭了,阿娘在……”这是那个村妇跑了过来。
      “啧,明铮你脖子断了?”
      ……这是走过来的聂宁钦难得开了个玩笑。
      当聂明铮一边揉着被碎瓦砸疼的后颈一边抬起头时,只见满脸是灰的孟瑶抱着个嘶声嚎啕的孩子,被同伴和孩子娘围住,孩子娘拍着女儿的背絮絮叨叨,另一个少年修士一边嗤嗤笑着,一边拿了块沾了水的帕子给孟瑶擦脸——擦得黑白相间,更加狼狈了。
      孟瑶无措的目光与聂明铮相交,乱糟糟的脸上更添一分尴尬,稳住声音,恭敬地道了句:“方才多谢铮副……”
      这是被小修士乱擦的帕子糊住了嘴。
      聂明铮“扑哧”一声,乐不可支。

      上月在北竹山反省了几天,聂明铮其实仍然想不太明白——家训里“视天下人同己身”这些大道理说得好,自己想来却难以感同身受。只说他看孟瑶,一个娼门出身之人,眼界见识能力都难比世家子,这是常识。
      他心有轻视,不够君子,这是他心性不好,他也认罚。然而挨了罚,再去想孟瑶和他的一面之缘,心下的轻视还是收不住——歪打正着说对了情报又怎样,孟瑶为人品性他暂且看不出,但出身底层的人他见的多了,自小身在那样的地方,能耳濡目染出什么高洁君子来,眼界见识也难开阔,怕是连字都认不得太多……
      可是今日再一见,仓促间双双抱着滚了几遭,算是共患难过。聂明铮心头那点臆测,都随着面前灰头土脸抱着孩子的孟瑶对他一笑,被驱了个干净——他所见的小少年,做事麻利,尊上怜下,还……还特别有意思。
      聂明铮心下自嘲,亏他那几天把“孟瑶”二字反反复复放在心里琢磨,几乎要拿这个名字重建一下自己对人世的认知,现在见了真人,才觉得人不过是这么个人,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腼腆地笑,这人到底如何评价,他有眼睛自己看,岂不比想那些似是而非的家训来得更容易。
      “孟瑶。”他翻翻身上,掏出块干净帕子沾了水,施施然地递了过去,“你拿这个擦吧。”又转向林烨道,“快把你的抹布收起来吧,他脸都要被你擦破了。”
      林烨看着他的校服品级,收了布帕没敢说话,倒是已经在母亲怀里的小姑娘收了哭声,愤怒拍了林烨的脑袋一下,抽噎着叫道:“你坏!你嫉妒小孟哥哥好看!”
      林烨被一个小姑娘拍了脑袋骂,痛倒不痛,懵逼之余还气笑了,“怎么这时候不叫我小林哥哥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继续叫:“因为你丑!”
      “我……”
      “没错。”孟瑶将帕子收起,露出一张干净秀雅,却微微发红的脸,“林烨,你长相是真的不秀气。”
      “哎我怎么……”
      一旁聂明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聂宁钦骂“有失体统”也停不下来,他笑着笑着就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臂弯间,想着,至少现在看来,孟瑶也就是个好心又能干的修士。
      还有……聂明铮抬起头将少年打量一番,心里继续评价道:身量小,看着年纪应该比我小几岁……长得确实很好看。

      (二)

      碍着两位参将和一位副使都在场,孟瑶敛了笑意伸手捂住了林烨的嘴,算是单方面解决了这番口舌之争。
      正当铮副使笑声收歇,孟瑶想拉着林烨告退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一阵喧闹,正是一个平民大汉拽着个孩子大步流星而来,孩子被大汉拉得脚下踉跄,到了跟前,一个没收住,直接扑到了孟瑶腿上。
      那小孩子似乎撞疼了鼻子,呜呜地哽咽了一声,眼里泪光闪闪,委屈道:“小孟哥哥。”
      大汉见此处修士众多,还有几个衣着好一些的,浑身不自在,抬手拍了那孩子后脑一巴掌,“哭什么哭?你不是要和小仙师说话吗?你倒是快说啊。”
      孩子被父亲又打又骂,抱着孟瑶的腿急急往他身后躲了一躲,大汉见状又要打,被孟瑶抬手拦住。
      被母亲抱着还没走的圆圆见此,也吓得抽了一声,口中含糊叫道:“小豆子……”
      叫小豆子的男孩缩在孟瑶身后,抽噎着扯了扯孟瑶的衣袖,孟瑶转过身来,蹲下来柔声问:“怎么了?”
      “哥哥,是你说的,那些穿红衣服都是坏人……”小豆子断断续续地说着,时不时抽一抽鼻子,“我和小白去嘘嘘……坏人们从草丛里的大镜子里钻出来了,好多好多坏人,他们抓住了小白……小白流了好多血!就不动了!”
      说着说着,小豆子含着泪哭了几声,拉着孟瑶袖子说,“哥哥,你们给我娘报了仇……你以后也要帮我给小白报仇!”
      圆圆听了也哭道:“小白死了吗!”
      “小白……小白死了呀!”
      “没事没事!乖……哥哥知道了。”孟瑶听得眉头紧皱,抬头就见周临和聂宁钦往这边望过来的眼神,心下一动,柔声问:“小豆子,你告诉哥哥,你说的镜子是什么?他们怎么从镜子里钻出来的?”
      “那个镜子……和坏人一样大,原来没有的,突然就立起来,还发光,有一圈一圈的花纹在那里闪……他们就从那个镜子里钻出来……我趴在草丛里没出去,他们看到了小白……我的小白!”
      “哭什么哭!”见儿子在众多仙师面前抽抽噎噎不像话,小豆子爹大吼一声,“再哭老子揍你!”
      小豆子呼吸一滞,马上又扯起嗓子,嚎啕大哭。
      圆圆也跟着一起哭,“小白!”
      孟瑶被吵得头昏脑涨,一边挥着手安抚暴怒的大汉,一边拍着小豆子的后背,又一边用眼神示意圆圆母亲把女儿抱走,一时间一心三用,头大如斗。
      一旁听了许久的聂明铮戳了戳一脸无语的林烨,轻声问:“小白是谁?”
      “应该是小豆子养的那条斑点狗,” 林烨幽幽道,“那狗长得特别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喜欢,连撒尿都要带着去。”

      这边闹着,不远处的聂宁钦和周临突然都走了过来,聂宁钦盯着那刚收了哭声的男孩,一脸严肃道:“传送阵在哪儿?”
      小豆子被聂宁钦盯得不自在,无辜地抽了抽鼻子,左顾右盼了一番。
      周临半蹲下来,竭力压低了声音问:“你在哪里看到温狗从传送阵里出来的?”
      小豆子被周临这样一凑近,确定了眼前凶残的叔叔确实是在看着自己,转身往孟瑶怀里缩了一缩,只露出个后脑勺来。
      聂宁钦见沟通无果,心里也急,语气不由重了些,“快说!你的狗在哪儿死的?”
      聂明铮心下一个激灵,闪身挡在了聂宁钦与孟瑶之间,却挡不住小豆子身体剧颤,口中“哇”了一声,眼看又是一阵嚎啕。
      孟瑶眼疾手快将孩子整个抱起,身体悬空感使得那压在孩子喉咙口的哭声滞了一滞,出口时也小了点。圆圆见状也要跟着嚎,被林烨捂住嘴,推着她和她娘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那平民大汉也不再对儿子凶了,反而转过身来对着周临和聂宁钦眼露凶光。
      几个人在稚童的哭声中尴尬地对峙了几息。
      孟瑶对着周临道了声“稍等”,抬手将孩子抱到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一边哄着一边低声细问,待到哭声收歇,又抱着孩子盘膝坐在了巨石旁的沙地上,一大一小交头接耳,在沙地上用手指描描画画,那平民大汉就跨立在一边,护卫一般,也不看儿子,反倒目光炯炯地盯着周临和聂宁钦两人。
      两位青年修士面露尴尬,默默立在当场,聂明铮想去看看孟瑶那边,却被大汉瞪了回来,只好默默缩回了聂宁钦身后。
      虽然他也不知道三个仙门修士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面前有什么好害怕的……
      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孟瑶才站了起来,和那眼露凶光的大汉小声说了几句话,小豆子还趴在他肩头哼哼着不肯下来,孟瑶就这样抱着他,转身向对周临和聂宁钦艰难地行了一礼。
      “周参将,钦参将,应该在南竹山南麓的一处林子,我带着他去认吧。。”

      南竹山南麓。
      依旧在戴罪立功的聂宁钧正带着人扫荡树林,多日来大海捞针一般地翻找,却毫无斩获,聂宁钧心中焦急愤懑,面上却勉强紧紧崩着,原因无他——聂宗主就在他身旁,默默和普通修士一样认真搜索着可能存在的传送法器、或者其他温狗留下的痕迹。
      树林上空突然传来一阵尖啸和“呜呜啊啊”的叫声,惊起一大片飞鸟。
      聂宁钧精神一震,抬头望去,只见几个人御剑而来,却无修士御剑飞行惯有的潇洒飘逸——领头的聂宁钦御刀,看着只能算霸气,后面跟着的周临脚下倒是剑,可他剑上的……实在是累赘。
      周临虽是一介散修,但灵剑品级却很高,剑身长而薄,剑芒青白带寒,一个穿着低等校服的少年修士被周临拎着后衣领,踩在剑上勉强站稳,肩头还趴了个正“哇哇”叫着的小东西,再近些看,好像是个小孩子。
      四人飞快下落,聂宁钦和周临对着聂明玦行礼,那抱着孩子的小修士下了剑站不太稳当,也难弯腰,只是恭声问好,“钧参将……聂宗主。”
      聂明玦神色微动,“嗯。”
      周临对那小修士道:“孟瑶,你快些找。”
      聂宁钧听见“孟瑶”二字,微微一愣,恍惚间竟觉得如雷贯耳,又听聂明玦问:“这是要做什么?”
      “宗主。”聂宁钦上前一步,另一边孟瑶已经顺着孩子手抬起的方向转身走了几步,“说来话长,我们方才……”
      聂明玦一边听着,一边对周临吩咐道:“他灵力弱,你跟着些。”
      周临一愣,随即点头跟上了孟瑶。
      聂宁钧抬眼瞟过去,只见不远处孟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山间,半个身子都快被杂草淹没,那趴在他肩头的孩子见周临跟过来,突然手舞足蹈,看着像是要把抱着自己少年晃倒似的。
      这孟瑶在仙家名气大,人倒是……挺小的。

      孟瑶带着小豆子绕着树林外的荒草地走了一圈,圈出了一片地方,聂宁钧皱着眉盯着那处平淡无奇的荒草地,挥手让围观的修士上前,“这一片,草都拔光,要是没有看到东西,就挖!”
      不久后,掘地三尺,挖出了块方桌大小的灵石盘。
      聂宁钧挥手拂去灵石盘上的泥灰,辨认上面封锁着灵力的刻痕,“的确是传送法阵,但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阵纹,法器这样大,灵息波动却如此小……又是这个图案!”
      他皱起眉头,面色却比方才好看得多,回身向聂明玦道,“宗主,这法阵虽没见过,但上面的竹叶图案和姑苏蓝氏传过来的绘图一样,怕是同一人所创。”
      聂明玦看向灵石盘,只见上面泛着红芒的法阵花纹繁复,这样大的一张灵盘,上面竟细细密密画满了图案,纹路间勾连不断,灵气流转毫无滞涩,可见画阵之人心思之巧,手法之精。
      而聂宁钧的手指落在灵石盘一角,那里刻了三片细长竹叶,若不留意,真要被红芒盖过。
      聂明玦道:“回营后去找长史,让他命人描下来传给各家。”
      “是。”聂宁钧点头,“倒是不曾听过温狗收了哪位阵法大才,开战几月,各地传过来的岐山新式阵图,基本都有这个竹叶纹——也没听说过哪家的家纹是竹。”
      聂宁钧叹了口气,东西找到了,可后续依旧有,但到底有了大进展,大家也不必再提心吊胆,怕温狗再来偷袭了。
      他抬手指示众人平复土坑,埋杂草,又捧着那块石盘向聂宁钦和周临处去,问他们见过没有。

      聂明玦见众多修士或是干活儿或是看法阵,只剩孟瑶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肩头伏着个小孩子,默默往这边看过来。少年的目光和聂明玦的一触即分,但那小孩子还望着他,又抱着孟瑶的脖子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
      聂明玦这般境界的修士,若是凝神细听,一里之外的声音都如近至耳侧。
      那孩子声腔稚气,带着点愤懑,“这些叔叔都好凶。”
      聂明玦举步走向他们,那孩子缩了缩,把小脸藏在孟瑶怀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孟瑶笑了笑,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口中动了动。
      聂明玦听到他在笑,“别怕,黑衣服的是好人……他是最好的。”
      他一步一步走到孟瑶面前,少年修士的身量瘦弱,大概是累了,站姿有些松垮,抱着孩子的手却非常稳,看过来的眼睛也极亮,带着点兴奋之色,嘴上却依旧谦恭,“聂宗主。”
      天色晚了,聂明玦方才未曾专注看他,现下凑近了才发现——不知是因为风尘仆仆,还是孩子手脏擦上的,他白净的脸侧浮了一抹灰。正巧孟瑶现下面上绷得平静又乖巧,本身就少年脸嫩,加上那一抹灰,活像个胡闹后归家的小少年,还要骗父母说刚从学堂回来。
      聂明玦不由想起了之前在姑苏过不了课业的弟弟,但又觉得孟瑶比聂怀桑乖巧得多,心下好笑,面上仍严肃,只是说,“你做得很好,这份军功要记在你名下。”
      这样说着,聂明玦伸手从孟瑶肩头掠过,落在他脸侧,用拇指擦去了那抹浮灰。
      手下少年的面颊被他擦得泛红,那点红随着孟瑶点头的动作渐渐扩大,一直红到了白嫩的耳根。
      他看着有趣,又听孟瑶恭恭敬敬道:“谢……谢宗主夸奖。”

      趴在孟瑶肩头的小豆子怯怯地看着聂明玦,震惊于凶凶的大个子竟然笑了,他抱着小孟哥哥的脖子,小声和他咬耳朵:
      “这个大哥哥好像真的是好人。”
      然后小豆子看到,面前的大个子又笑起来了一点点。

      (三)

      夕阳西下时分,河间东战场的山谷营地里,所有修士都在此处用晚饭,众人团团地聚着,其中人数较多的一群里,时不时有人扭过头去往西看——炊事房附近的某个角落,两个少年修士背靠背坐着,壮实些的正抱着汤碗和干粮狼吞虎咽,瘦些的那个则闭目养神,看着蔫耷耷的,像是累极了。
      狼吞虎咽的少年突然转过脸来推了推同伴,犹豫了会儿,把放在地上晾凉的汤碗对在他嘴边,生生给他灌了几口,那瘦些的少年才睁开眼睛,抱着汤碗自己喝起来,喝着喝着,又抱着碗打起了瞌睡。
      “孟瑶今儿怎么看着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昨天他守夜,白天还自己去战场做事,连着轴转,能不累吗?陈协领今早还拿孟瑶当筏子说我们白吃饭呢——就他能干,把我们这群吃干饭的可比下去了。”
      “他当然好得很!前些天出了大风头,在宗主和三位参将面前都露了脸。”
      “他当然要可使劲儿表现了,出大力气在平民区跑来跑去,不就为这一天吗?在聂宗主面前露脸算什么,他前些日子在山洞口装那副可怜相,恨不得爬到聂宗主身上去。”
      “那次……聂宗主也不过是帮他说了几句话,转头不就把他忘了吗?”
      “所以这次才要再去宗主面前晃一圈——他也不想想,他到底是周参将手下的,隔着级别,论领功也是周参将在前!你看周参将这几天可看了他一眼吗?”
      “周参将怎么可能念他的情。”
      “这怎么说?”
      “听说周参将月前在宗主哪里挨了罚,就是被孟瑶算计了。”
      “嘶……果真是妓院里来的小子,勾搭得倒是快!月前……”
      一声剑吟长鸣,众修士望去,只见空中人衣袂烈烈,品级甚高,知道是从中军那边御剑而归的周临。
      周临跃下剑来,正好落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一侧,众人连忙起身问好,周临微一点头,叫了手下的协领们过来,挨个分了一只乾坤袋。众修士见状,纷纷有些躁动——这是按战功分赏赐来了。
      正喧闹时,就听陈协领喊道:“孟瑶!”

      孟瑶正靠在林烨肩膀上打瞌睡,牙关搁在汤碗上,一听长官呼喊,就叼着碗直直站起了身——脚上晃了一晃,被林烨一托,才堪堪站住了。
      他醒了醒神,把汤碗交给林烨,小跑到了人群中间,他小睡刚醒,眼上看不太清,开口时连声音都是软的。“协领,您叫我。”
      人群中传来几声冷笑,他猛一激灵,才看见周参将和诸位协领都在,当下就愣了一愣。
      还没等他将问好之词说出口,就见周参将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套玄色校服递过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接过,入手柔韧带滑,比他身上这件好得多。
      “孟瑶,军功累计入册,评甲等,授协领职。”
      孟瑶瞬间瞪大了眼睛,脑子尚没反应过来,身上已经行了一礼,口中清晰道:“谢参将提拔!”
      而后,他不动声色地低头去看手中校服,面上有些笑意,又瞬即绷住了,换做一副纯然的感激神情,又听周参将吩咐道:“把衣服换了,去中军东侧第三个帐子,钧参将要见你。”
      孟瑶点头,“是!”
      他恭恭敬敬地对周临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和不远处目瞪口呆的林烨擦肩而过,林烨被惊得一跳,转身一边跟上一边从怀里匆匆掏出了什么东西塞给他。
      “林烨!”陈协领叫道,“你的奖赏还没领!”
      林烨脚下不停,扭头喊回来:“您先帮我收着!”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炊事房墙后。

      人群仍在骚动,周临默默看着众修士一眼,突然扬声道:“军功自有主簿记载,卷宗封存于中军长史处,无可增改。对此,军中若有谣言,传谣者,依军法处置。”
      “各位协领都管好人,但凡让我发现你们手下人乱作谣言动摇军心,按失察之罪处置。”
      修士们鸦雀无声,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他一个娼家出来的……”
      周临面对众人,冷笑了一声,生生将那声音打断,他也不去看那声音的来处,继续朗声道:“你们看不看得上他的出身做派,那是你们的事,可军功都是实打实的。若有质疑,先将他和自己两相比较,再说不迟……”
      周临横扫了一眼,众人都微微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不远处孟瑶已经换好了衣服出发去中军处了,而这些人,也就只能在这里嚼舌根。

      军帐里,聂宁钧正伏在大桌上对着地图上涂涂改改,听见帐门响动,起身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和自己穿着一致的少年站在帐门口,面有疲色,望过来的目光却极为清亮。
      “孟瑶是吧?”
      少年躬身行礼,“是,钧参将。”
      “我现在军职是协领,和你一样,现在虽还做着参将的事,但你还是别叫差了。”聂宁钧朝他随意招了招手,又伏下了身,口中自语道,“上次没细看,你怎么生得这样矮……算了!你熟悉东战场,来看看这张图,可有哪里不对?”
      他听见少年的脚步声倏地轻了一轻,默默走到他身边,却没有俯下身来细细观察,反倒扶着桌角撑直了身体,细细看了一会儿,指着西南一角说:“这一处林子画得小,还要延伸到这边,而且这里有个水塘。”
      孟瑶一语罢,只见聂宁钧抬起眼睛来看他,目光平静中带了点讶异,“你竟真记得这样清楚,还看得懂图?”
      原来是故意拿错漏来考他的。
      孟瑶胸中憋着口气,不想说“属下才疏学浅,不过是巧合”一类的软话,只是点点头,腰背仍然挺得很直。
      “这是真的图,只是还没来得及改——这一边是新开拓的,之前也无战事,若不是这几天清查,也发现不了地图上那样多错漏。”聂宁钧直起身子,伸手拍了拍孟瑶的肩膀,“虽然你灵力弱了些,不过脑子好用,心性看着还算稳——要不要来斥候这边试试?”
      聂宁钧力道很大,孟瑶被他拍得整个人都矮下去半截,脚下一晃,扶着桌角才堪堪站稳。
      军帐角落传来一声轻笑,孟瑶埋下头去,只恭声道:“斥候皆要精锐,我灵力弱,怕是不行。”
      “无碍的,过几天有巡防,本也是要带明铮去的——就是聂明铮,宗主的副使,我让他带着你。”聂宁钧继续拍孟瑶的肩膀,“不过你下盘确实需要再练,脚上总是晃可不行——现在不就稳当多了。”

      孟瑶回不出话来,面上惯有的恭谨也被淡红取代,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但不好发作,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刚才传来轻笑的角落有人站起身来。
      那人道:“孟协领。”
      孟瑶见那人身着聂家校服,形制却更宽松飘逸些,有些像军中主簿的样式,料子却更华贵,胸前兽首纹鲜亮如生,只扫过一眼,孟瑶便又行了一礼,“徐长史。”
      他行礼在身,眼睛只能看到徐见知的衣角,对面人在他面前顿了顿脚,开口时一派温然, “不必多礼,我看过你的卷宗,之前做过账房?”
      孟瑶直起身子,仍低着头,摸不准这位据说夸过他的长史的心思,“是,早年为生计奔忙,做过账房。”
      “正巧,修士中通庶务的不多,军中开支却复杂,交上来的帐目合得我头疼,才合好了西边的。”徐见知抬手指了指北,“东战场的主薄应已经将帐目送过来了,就在隔壁帐子放着,劳你去帮我拿了,回来看看能不能再帮我合一合。”
      孟瑶敛下眼中迷茫,只点头恭敬道:“是。”

      等到孟瑶的身影消失在帐门口,聂宁钧才不满道:“徐长史,其实孟瑶还算是周参将的麾下。我调他做事,到底最后还能算军功,你派遣他做那些账目,不仅越了职责,也不好奖赏,岂不是让他白干?”
      “我不把他推出去,还由他继续被钧协领消遣?看他的聪明相,要不是话被我截了,可不知道最后是谁丢了脸面。”徐见知笑了,模仿刚刚孟瑶被聂宁钧按得肩膀下落的高度,手掌平平举起,又落下一截,“钧协领,论年纪论修为,这孟瑶同你都不可比,他对你也恭敬。你倒好,先是拿他短处开玩笑,他踮脚自己置气,你就当看不见算了——你还捉弄他。”
      聂宁钧脸一红,“我——我在这儿鬼地方和一群糙汉呆半年了,好不容易见个半大孩子,看他有趣逗一逗还不行了。我日日对明铮……”
      徐见知叹道:“阿铮同你,到底是本族兄弟,平日相处又亲厚,便是如此,惹急了也要恼。何况一个尚且不知深浅的孟瑶。”
      聂宁钧行事细致机敏,但为人处事却有些粗疏……徐见知心道这话不好自己讲,还是隔天同聂宗主说一说,他管教下属和族人,总比自己一个外姓客卿来得名正言顺。
      正想着,只听军帐门被掀开,孟瑶一边低头看着账册一边走进来,人还没走到徐见知面前,话便出了口,“徐长史,我看传送符箓这一项,价格有些不对。”
      徐见知一愣,紧接着目光一凝,虚虚地落在了孟瑶头顶蓬松的发丝。
      ——传送符箓的条目应该在账本中部,他们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这孟瑶就算到了这里?

      (四)

      自从北竹山一事后,聂明玦深感军中高层需多加交流,之前在聂宁钧帐里有些腾挪不开,干脆单辟出来一个军帐给大家公用,不仅参将们每一旬的会议转移到这里,聂宁钧看帐中空旷,干脆把自己那里展不开的地图都拿到公帐里挂着,徐见知也嫌自己那里文书账册太多太乱,不如公帐开阔,最近直接拿了公文账册在公帐里处理。
      于是聂明铮最近来找徐见知吃晚饭,便自觉先去公帐看一眼,没人再去他自己的帐子里寻。
      不过今日……聂明铮看了看身边高大的聂宗主,颇有些垂头丧气。
      聂明玦在一旁沉声问:“为何不快?”
      “我没有不快!”聂明铮连忙解释,抬起头道,“只是我每次去找见知哥吃饭,他定要翻出我做的那些公文点评,我又做得不好……”
      聂明玦道:“见知对你严厉教导,你才能早些成材。副使一职虽不高,但事务繁重,很锻炼人。你既然至今仍做不好,更该勤勉刻苦,以求进益。”
      聂明铮面上喏喏应着,心下却道——见知哥从来不骂我,而且每次吃饭都会把肉分给我,要不是今天要和您一同去找见知哥……我高兴着呢!
      一想到过一会儿聂明玦要看他那写成鬼的公文,再将他训斥一番,聂明铮就想溜。
      溜了也没用……长兄和见知哥见面,总要问他进益多少,就算此时找借口溜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晚间还要和聂明玦同帐而眠,挨训是免不了的。
      聂明铮突然很羡慕远在不净世看家的聂怀桑。

      聂明铮和聂明玦各拿着饭食走到军帐门口,只听向来安静的帐子里,有人在说话:
      “……这样一合,总账上还有好大一笔对不上。”
      “方才灵石一项我重算出来的,长史可加进去了?”
      徐见知声音在前,另一清朗的声音在后,聂明铮觉得有些耳熟。
      想进去一看究竟,却见身前聂明玦站住了脚,聂明铮也连忙停下。
      帐子里又传来了一句,是徐见知带笑的话音,“啧,确实少了这一笔——总算合上了。”顿了顿,又道,“今日多谢孟协领了。”
      “长史不必客气。说起来,军中这样记账太复杂,我在人间时,做账将日、月居于首位,月份稍高,这样月份只写一次,月底合总账也方便;以‘出’‘入’标收支,各记一册,这样……”
      聂明玦入军帐时敛息收力,徐见知正听得入神,抬眼见了聂明玦正要行礼,却见聂明玦单手抬起,示意噤声,便没有说话。
      半趴在桌边的少年半分没被惊动,一边在纸上涂画,一边继续说:“这样核算时,‘入’减去‘出’便是所存总计,明晰容易得多。”
      徐见知又躬身看了一眼,“确实如此——那以后按人间的法子记账,应该能省下不少事。”
      孟瑶犹豫,“就是不知军中主薄是否……”
      “不会就教,人傻还要人纵着他们么?”
      徐见知心道,一群修仙子弟,自小吃喝不愁,结果动起笔来还不如个人间来的小子,真不知世家怎沦落至此。

      他再看孟瑶时,心里就自然地带上了一点喜欢,想到孟瑶刚刚在做账间歇摸出块干粮啃,怕是还没吃晚饭,心下有些过意不去,转向被聂明玦扔在帐门口的聂明铮道:“阿铮,你先把我的饭食给孟瑶。”
      孟瑶手上仍在运笔,大概是在做新账的范本,一边说着“别麻烦了,我不饿”一边抬头去看徐见知。
      然后他的脸就撞上了一大片玄色衣衫,双眼上瞟,衣衫上兽首狰狞鲜亮,是他记忆中熟悉的浅棕带金——最高品级。
      他猛地僵住身子,半分不敢再动,还要克制自己不要发抖。
      “你还没吃饭?”那个他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来,眼前的家袍抖了抖,是那人抬起手把什么散发着热气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他转不开脸去,只能犟着脖子,从容道:“聂宗主,属下吃过了。”
      话音刚落,他肚里咕噜一声,抽得微微发痛。
      孟瑶听见徐见知和聂明铮都笑了,徐见知悠悠道:“你吃过的怕不是那块干粮?那算不得正餐。”
      孟瑶甚是尴尬……但他只能勉强圆谎,“宗主,我真的不饿。”
      孟瑶眼前突然漏了一大片光,这是聂明玦转了身,孟瑶被他一只手拎了起来,又轻轻落在旁边,对着桌上一份热腾腾的饭食。
      “快吃。”
      孟瑶深吸了口气,还要抬头再说话,突然头上一重,宽厚的手掌压在他后脑处揉了一揉。
      聂明玦见孟瑶还在呆滞,不肯拿筷子,手上又用力压了一压,“莫要多说,吃饭。”
      孟瑶的脑袋差点被按到饭盆里。

      孟瑶被聂明玦强按着吃过晚饭,旁听了聂明玦和徐见知对聂明铮的教导,心下记了一些,正默默整理账本时,却被徐见知塞了几张文稿入手,“孟瑶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他一目十行扫过去,却不如以往看书那样容易,细看文中措辞多有陌生的,怕是世家雅言,心下有些惶恐,只捡了能看懂的说了,徐见知不置可否,只叫他有时间再过来。
      “徐长史这是……?”
      “看你这方面有些天赋,惜才罢了。你有空就来,我一般都在这儿。”徐见知拿过他手中文稿,“有些词句你看不懂没关系,我教你。”他抬手虚点了下垂头丧气的聂明铮,小声说,“你再教他。”
      这话显得亲厚,颇有些说聂明铮蠢笨的意思,孟瑶不知该怎样接,只当听不懂后半句,恭敬回道:“徐长史愿意指点,孟瑶感激不尽。”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吧。”
      如坐针毡的聂明铮连忙站起身,一边说着“我送你”一边拉着孟瑶走出了军帐,一出门,便长长松了口气,听孟瑶推脱说不必再送,只哭丧着脸说:“小兄弟你可救救我,我回来怕是又要挨骂——劳烦你让我陪你绕个远路回去……”

      军帐里,徐见知瞟着聂明玦悄然摩挲掌心的手指,心下正好笑时,只听聂明玦问:“你看他如何?”
      “很聪明,也有些才干,只看文职,胜阿铮许多。若看卷宗,似乎修为平平,但胜在细心,擅和平民相交,恰好适合河间东战场。”徐见知手指再桌上敲了两下,“心性尚看不出来太多,年纪小自然有些孩气,还有些急于表现,但这不过是小节。”
      聂明玦手指在掌心一顿,问:“你是说,他刚刚是故意在你我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干?”
      “有些,不过也没什么。”徐见知笑道:“您就想,二公子幼时多练了一遍刀都要跑来和您讲,哪怕阿铮这般年纪了,偶尔得您夸也要同我说上几次——少年人都希望被人夸奖,何况他的身世不堪,在这里无依无靠,更是要自己向上挣的,多多表现,也是人之常情。”
      聂明玦听他这样说,手指又无意识地摩挲起来,“我倒没看出来这些,只觉得他确实是好。”
      “大公子哪里能看得出来?”徐见知一边收拾账册文书,一边随口促狭取笑,“那孟瑶见了你动都不敢动,哪里还记得要表现才干?您自然看不出。”
      聂明玦自嘲一笑,大概是知道自己形容严肃,总让下属紧张,也不再多问。
      徐见知心下却道——您一心都只在手上那点细软上,能看出个什么?

      (五)

      “近日战役少了,但天气渐凉,此前修士伤病多有没好的,现下也急需救治……”
      顾适走在聂明玦身边,就着医药军需侃侃而谈,他穿着一身浅灰顾氏家袍,灰袍背后绣着墨色的乌鹊纹,若非细看几乎不可见,朴素得很。然而在整个射日战场上,百家里断无一个敢等闲视之。
      益州顾氏乃仙门中少有的岐黄世家,顾氏子弟向来是二流的修士和一流的医师,这样的仙门世家,虽名望颇佳,善缘结满天下,但因弟子修为皆不高,也只堪堪挤在二流。然而在射日之征中,顾氏弟子在各地战场行医救人,被奉为座上之宾,一时间顾氏的乌鹊家袍风头无二。
      “药材医械,军中需要多少,随云你就写多少,账目直接和见知交接,聂氏虽不算豪奢,但还供应得起,绝不会欠了贵宗。”聂明玦沉声道,“只一点,供应及时,切勿拖延。”
      顾适,表字随云,乃益州顾氏少宗,在河间战场,既是军医首席,又负责顾氏和聂家的医药交易。上月益州的药材在路上被截,致使河间形势危急,急调了姑苏存货才解了燃眉之急——现在顾适在聂明玦面前很有些抬不起脸来,只沉声应是,不敢夸口。

      “说来,刚刚徐长史来军医帐中讨药,我令人为他煎了,现下应该还没走。”顾适掀开帐门,让聂明玦先进,徐见知果然靠在榻上,半敞着衣衫,捧着药碗在喝,见二人入帐,连起身都懒,只道了声好。
      徐见知往常行事作态都周到,唯有在军医帐中随意至此,以致顾适总和他有些不对付。顾适看不惯他这番懒散做派,聂明玦也道了声“成何体统”,语气却并不重,甚至知道他解衣服必是刚擦了药酒,还问了句,“你肩上如何?”
      “随云兄妙手回春,我这点旧伤自然好得很。”徐见知一边随口答,还一边对顾适露齿而笑,这一笑俊秀中带了点无赖,只惹得顾适恨不得将那碗中药汤泼他一脸。
      顾适忍了忍,正经道:“关于下月医药军需,详细的药单我这就带人整理,稍后就劳烦徐长史记录走账了。”
      徐见知点点头,边喝药边道:“好说,你写了送过来,我便收下。”
      顾适忍功不够,刺了他一句,“只收下,帐不记了?”
      徐见知倒是没在意,只懒散道:“记账还需要等孟瑶回来。”见聂明玦皱眉,却笑,“并非我推脱公事,实在他做的新账本用着方便,但我有的还不太明白,需他回来再教我一遍才是。”
      顾适忍不住又刺他,“听闻徐长史文书账目本事了得,难得有你不会的东西,还要和个小协领学。”
      “还真不太会。民间为生计,总有些你我没听说过的东西,需要的时候,还需虚心求教才是。”徐见知喝完了药,一边整衣服一边道,“至于孟瑶,我可比不得——你不知道,我这些天教他些文书上的事,他的进益真可谓一日千里,说过的通通记得清楚,下次就会用。以前我尚觉得自己有些记忆的本事,但见过他,才知道‘过目不忘’用在人身上也能半点不虚。”
      “你说孟瑶……”顾适听见是别人的事,也正经想了想孟瑶,道:“我见过,他比明铮是要聪明些。”
      徐见知点头,面上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庆幸,“若是先教他,再教阿铮,我现在怕是要把阿铮打死。”

      顾适很快就招呼着小医修去角落写药单了,聂明玦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问徐见知:“你刚刚说要等孟瑶回来——东战场不曾有战事,这几日他忙什么?”
      徐见知收了懒散做派,坐直了身体回话,却也没有正经多少,“左右战场无事,钧参将调了他,把他和明铮一起带着,跟斥候出去了。”
      这是聂宁钧有要考校的意思了,若是孟瑶合了聂宁钧的心意,日后只会更有造化。
      但聂明玦却皱眉道:“他底子差,跟着斥候,怕是吃不消。”
      徐见知说:“有阿铮带着呢,他虽然文书上不如孟瑶,但毕竟修为出色,若出了事,护着或者带着跑也容易。”
      聂明玦想想,孟瑶此去虽然勉强,但确实也不算危险,但还是说:“他是周临手下提拔上来的,你和宁钧倒抢着用。”
      他话说得平淡,但徐见知和他自小相识,听话听音便察觉出意思不对,心下一转,便明白其中关窍。
      “聪明人谁都愿意用。”徐见知整整袖口,抬眼对聂明玦笑得有几分促狭,“大公子若是也惜才,横竖协领与副使同级——不如平调孟瑶入您帅帐做副使。”
      聂明玦不为所动,“我手下已有了明铮。”
      他这话说得慎重而犹疑。
      徐见知心下了然。
      聂明铮本名聂宁铮,他父亲还堪堪算是聂家嫡系,但到了他这里,已经算旁系了。只是六年前聂老宗主突然过世,聂氏一族动荡,急需联络亲族。而当时二公子聂怀桑又缠绵病塌,眼看着就要死,少宗之位无人。
      一为顾全大局,二为聂氏承续,三也为给弟弟找个玩伴换心情,聂明玦接十一岁的聂宁铮入主院,改名聂明铮,不净世众人都要尊称一声“三公子”。

      徐见知默默站起身来,脸上疏懒一敛,将两人身侧下了声音禁制,躬身行礼。
      “启禀宗主。仙门本少军规,今我聂氏草草开战,军职设得粗陋,算上您在内,不过四级,军功计算也不太合理……这几日我正在加以改进。”
      “副使一职,本是意在随身照料,联系各级,但您让三公子担任——您是把他放在手下管教,当少宗历练,每日跟着两位参将,在战场和斥候营间走动,联系各级都是有了,可您的军帐里的整理,来往信件文书,他都还做不来。”
      河间战场上的聂明铮,职位不高,干的活儿却非常重要,还被宗主拎在身侧日日教导,不时被派到各处参将那里历练一番——这都是聂明玦教养少宗的苦心——却也离了副使的本职。
      聂明玦沉默不语。
      “孟瑶此人有才干,心地纯良,勤奋刻苦,放在哪里都得用——周参将赞他安顿平民得力;我见他长于账目,行文作书也可;钧参将也觉得他胆大心细,哪怕他灵力弱,也愿意带他历练,观察他的表现。再者,这几日我听他们说过战局,孟瑶所言虽稚嫩不成体系,但也能见些要紧处。兵法诡道,他头脑灵活,若好好教一教,未必不会有所建树。”
      聂明玦微微挑起眉,似乎讶异徐见知所说太高,和印象里的孟瑶合不上。
      “孟瑶若做了副使,不说他各处都有接触,各处都得用,只说宗主身边,也确实缺这样一位副使。”
      徐见知顿了顿,观聂明玦面上并无不悦之色,又继续道:“如此人才,宗主既然喜欢,也愿意提拔教导,不妨就留他在帐中做副使——宗主所顾虑者,不过是这职位在聂家特殊,三公子应当如此,但孟瑶……他的身份的确配不上。”
      徐见知算是将话说得明白——聂明铮的待遇,要放在孟瑶身上,堪称僭越。
      但他将话说出口,并不是为了绝孟瑶的前程,僭越是真,但他知道聂明玦其实并不是太信这番道理,与其糊里糊涂地等听到议论再想,不如一早把话说明白。
      聂明玦终于开口,难得地字斟句酌道:“但他确实是个可造之材——至于门户之见,不提也罢。”
      “是!”徐见知一笑,知道这事是成了,“正值战时,人才难得,好生教导,日后必有大用。”

      聂明玦却并不是为了日后的“大用”才提拔孟瑶。
      在河间位高如他,并没有想到无意间发现的少年竟是个天资聪颖之辈,何况战场风云变幻,孟瑶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终究未可知,难说什么大用不大用。
      只是那少年聪慧乖巧,人如璞玉,稍加雕琢便可见其金昭玉粹,若只因那点门户之见便将其埋没,他就不是聂明玦了。
      话到此处,孟瑶的事算是了结。然而聂明玦沉默几息,突然平静地问道:“你说的是不错,但如何能看出我对他有些喜欢?”
      徐见知一愣,随即放松地笑开来,“见知人虽愚笨,但毕竟同大公子一起长大——您爱护幼弟,对怀桑和明铮皆如此,孟瑶年纪尚小,为人乖巧,举止伶俐,偶尔还带稚气,您若不喜欢,我倒奇怪。”
      聂明玦对那些细软的小东西一直有些偏爱,譬如幼时的二公子、譬如二公子以前养的小猫崽。但他面上和手上都不会应付,也就难得表现出来。
      “……我表现得很明显?”
      徐见知闷笑,心道您那日揉着孟瑶脑袋不愿撒手的样子,连明铮都看出不对来了,若不是心里喜欢,难道还能是手心痒了?
      但他只是顿了一顿,说:“都是我瞎猜的,宗主您一向严肃,心思哪里是我等能看出来的。”

      突然外头一声刀刃破空之声,一人扛着另一人直冲进军医帐来,哑声喊:“随云兄!你看看他是不是没气了?!”
      声音十分熟悉,徐见知心头一跳,闪身过去,扶住那帐门口摇摇欲坠的少年郎——果然是聂明铮。而聂明玦双手在聂明铮肩头掠过,将他背上生死不知的人翻过身横抱入怀。那人手臂被直直甩开,无力地垂在身侧,随即被从角落冲过来顾适一把抓住,探查脉搏。
      聂明玦怀中人一身的灰尘夜露,衣角血迹斑驳,呼吸听不见,胸口也看不出起伏,被聂明玦一颠,脑袋无力地歪到一侧,凌乱发丝遮掩下,是一张俊秀而伶俐的,少年人的脸。
      徐见知一看那张脸,只觉五雷轰顶,好似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正是孟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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