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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鸿瞥(全) ...


  •   (一)

      聂明铮和周临一西一东而来,在军医帐门口相逢。
      “周参将。”聂明铮见周临出现在这里,行动却无异状,便问:“可是受了内伤?”
      “铮副使。”周临对他一抱拳。河间聂氏本家修士众多,且聂氏子弟名字中皆含字辈,于是称呼聂姓军官往往只称姓名尾字,后缀一个军职,“肩上旧伤,来顾军医这里换药。”
      “即是有伤,那快些进。”聂明铮上前一步为周临撩开帐门。
      副使军职本就低参将一级,且聂明铮年岁小,此时做出这般举动也不显得屈尊讨好,将周临带进来,他又喊了一声,“随云兄,周参将来换药!”
      战场军纪严明,上下级等级森严,只听话音刚落,帐中“唰啦啦”站起来一大片,“见过周参将!”
      军帐中心身着灰色长袍的青年一沉脸,喝道:“闹什么?伤不治了是不是?都给我坐下!”
      此人正是河间的军医首席顾适,一场遭遇战刚歇,他正带着一群小医修忙得团团转,哪知周临为一点旧伤来搅局,又有聂明铮这个不知事的傻小子乱喊,扰得伤兵齐齐站起,他一眼扫过去,只见不少人伤口上都见了血。
      倒是自己手下这小修士聪明,半点没动,他心下稍稍满意,再一看,这小修士微张着嘴发愣,分明是被吓傻了。
      顾适再一看周临肩头伤处,绷带见血,大概是战时崩开了,但不严重,顿时心火燎起,平日养气的功夫半点不剩,他冷声道:“这点小伤,周参将叫铮副使随手换了药就行,您自己也注意些,别在战场上回回拼命,自己危险不说,来军医帐里也要惊死好几个。”
      他话说得不客气,但周临面上不变,只告了声罪,接了药递给聂明铮,道一声有劳。
      战事正起,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医修,何况顾适作为益州顾氏少宗,和一介散修的周临相比,底气足得很。
      聂明铮年纪小面子嫩,不知道这些计较,只觉得刚刚自己惊了伤兵,心里很过意不去,“军医帐中,勿论上下,大家安心疗伤为好。”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事,“随云兄,见知哥的药你配好了没有?”
      “配好了。”顾适手下给那小兵料理伤口,自有机灵的小医修将给长史的药瓶呈上,“废了我好些珍贵草药——徐见知那文弱书生,就是个累赘……”
      聂明铮不由争辩道:“见知哥在行文用典上的本事少有人能及,且他日日不知经手多少战报文书、账目单据,也是积劳成疾……”
      顾适听聂明铮为徐见知那病鬼辩护,眉心抽了一抽,嘴上话锋一转,“你说的是……罢了,至少他不屈尊来帐中惊扰伤员。”
      周临木着脸,任由聂明铮为他换药,眼观鼻,鼻观心。

      “哎呀……随云兄消消气。”聂明铮勉强打圆场道,“都怪我乱喊乱叫,惊扰了大家,怪我!”
      他尴尬地咽了咽口水,又道:“另外,钧哥寻我来问,给斥候随身应急的药准备好了没有。”
      “是了,差点儿误了他的事。”顾适面色一肃,又指示小医修去开另一个柜子,“阿铮你来得正好,前日钧参将找我要过了,但我这儿分不出手来,你正好帮我送去……怎么回事?!”
      只见那小医修一开柜子,被各种药包砸了满身,搞得一地狼藉。正好顾适给那小修士处理好了,便亲自起身去找。
      “十五份可够?”他收拾出一堆,抬起头问,正看见刚刚料理好伤口的小修士还坐在军塌上,又发了火,“那小修士,对,就是你。军医帐中空间紧张,包扎好了就起来,让下一个过来……别呆坐在那儿碍事。”
      那小修士连忙站起,却因伤在了腿上站立不稳,嘶声抽了一口气,却还是支着剑站住了,他茫然四顾,似乎没看到相识的战友,又看了看自己的腿,面上仍有些懵。
      正巧聂明铮为周临缠好绷带,抬眼见那小修士可怜,刚想去扶一扶,却又见那小修士面色一喜,急急叫了声“孟瑶”。
      正有另一少年修士撩门而入,他身量瘦小,风尘仆仆,神色疲倦,步伐却极稳,听同伴呼喊,快走上前两步,将摇摇晃晃的同伴撑起,半架在肩头,低低温声道:“抱歉,不知道你受了伤,回来晚了,见你不在,才过来寻。”
      “没事没事,孟瑶你来得挺及时,不然我只能单脚跳着回去了。”说着,那小修士还蹦了蹦,吓得那叫孟瑶的少年急忙按住他,他还要蹦,被顾适骂了声“作死”才悻悻作罢。
      而聂明铮拍拍周临,无声地做出个口型:“孟瑶”,面上露了一点犹疑。
      今日遭遇战,周临所率部为主力,这里的修士,多半是周临的下属。
      而聂明铮的口型神情,问得便是——此孟瑶即是彼孟瑶?
      周临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半抬起的左手在聂明铮背后敲了三下——来了快三个月了。

      顾适等了半天等不见聂明铮回复,转头见他面上呆怔,只好又问了一遍,“给斥候随身应急的药包,十五份够不够?”
      “啊……十五份不够的,再补三十份,这次斥候营出去的修士多。”
      正架着林烨的孟瑶突然回头,将林烨扶正了,上前两步,直了直腰身,低声问:“敢问铮副使,斥候出阵目的,可是北竹山?”
      聂明铮一愣,刚想回答,又堪堪将话头咽下,周临眉头一皱,张口便要训斥孟瑶擅问军机,但孟瑶说得比他更快,“恕属下僭越,北竹山一带草木茂盛,更有水泽流经,是藏人的好地方。我听此地百姓说,那一带有猛兽出没,无人敢去,最近总有莫名声响,兴许是有温家修士暗中查探过或有所埋伏。若大队人马前去,恐打草惊蛇,不若派遣三五人刺探一番再看。”
      他话音轻而快,语气沉着诚恳,听上去极靠谱,又用了些简单的屏障之术,虽身处众人中,但只有聂明铮和周临才能听清。
      聂明铮听着他的话,一深想便有些心悸,但“孟瑶”二字钉在脑中,连带着世家间的传闻,又令他生生缄口。
      “自知是僭越,便不该张口。”周临淡淡道,虽是训斥,却也加了障术,给孟瑶留了面子,“斥候动向,乃是军机,怎可有你妄自揣测?且即便斥候所向的确在北竹山,钧参将执掌斥候,精于情报,所做决策,必是深思熟虑,连我都不敢置喙,何况是你。”
      “但……”孟瑶一扬首,似想争辩什么,顿了一瞬,又讷讷地低下头,“……属下知错。”
      “再有下次,我只当你刺探军情,”周临肃然训他,又加了一句警告,“也让你见一见钧参将审细作的手段。”
      “属下受教了。”少年垂目,收敛了笑意,抬手恭敬行礼,“孟瑶告退。”
      聂明铮的目光落在孟瑶背后,少年的背影看上去比正面瘦削得多,架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同伴,整个人都像是一杆被风吹弯的软竹——却并不像容易被催折的样子。
      “他这是……”
      “想在你我面前露脸罢了,无宗族相助之人,到底要多钻营些,我日日见得多了。”周临淡淡道,面上却无任何不虞,“不过孟瑶此人,虽出身低且会钻营,倒也真有些本事。他在此间与百姓相熟,怕是听了些凡人的风言风语便借此卖弄,且又是兰陵金宗主的……应该不是温狗的细作,且你我今日没透出去什么,铮副使莫多想。”
      聂明铮默默点了点头。

      (二)

      总所周知,现今的河间战场,参将有三——聂宁钦、聂宁钧、周临。
      聂宁钦、聂宁钧乃聂氏旁系的一对同胞兄弟,周临为外家散修中最出类拔萃者,被聂明玦一手提拔。
      三人中,聂宁钧掌斥候,视敌进退,善揣敌情;周临掌东战场,将士多为外家散修,主护此间百姓;而聂宁钦掌西战场,乃对阵温狗的主场,将士多为聂氏子弟,作战也最是刚猛。
      三位参将每一旬便在中军聂宁钧帐中聚一次,商讨河间战术战略,每月末的那一次,商定大局,河间主帅聂明玦也会参加。
      而聂明铮作为聂家子弟中年轻一辈极出色的一个,现下是聂氏默认的少宗,因长兄在前,显得年纪小修为弱,又少功勋,只做宗主副使,照顾聂明玦日常起居,联络三位参将和长史,行走两战场中。
      他同长史徐见知一起参与每旬议事,徐见知做文书记录,偶尔发言。聂明铮少有言语,只默默学习,会后将其中要点记下,报给时常难以亲至的聂明玦听。
      而那日与周临在军医帐告别后,隔日晚间,聂明铮同周临又在聂宁钧军帐门口相遇,守门修士只道钧参将午间离开后便没回来,聂宁钦也没来。
      周临奇道:“按理宁钧兄早该在帐中准备,宁钦兄生性严谨,少有不守时的时候,还有徐长史……”
      聂明铮忙道:“见知哥身体不适,让我先行,估计片刻后就到了。”
      过了一刻钟,才见一对紧挨着的身影慢慢晃了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正是“少有不守时”的聂宁钦撑着“片刻便到”的徐见知。两人皆身穿聂家校服,徐见知比聂宁钦矮些瘦些,被聂宁钦用肩膀半撑着架起来,显得十分不协调。
      再近一点,更觉违和——徐见知面色苍白如纸,但校服干净妥帖,不似受了什么重伤;而聂宁钦浑身狼狈,脸上都带了道血迹,步伐却稳重从容,连喘息都听不见。
      聂明铮奇道:“钦哥!见知哥!你们这是……”
      徐见知勉强一笑,“早知腹泻得这么严重,便不让你先走了,还好从茅厕出来正遇见宁钦兄……可敬钦参将大战归来,满身狼狈,还有心情顾着我。”
      “应该的。”聂宁钦说,仍架着徐见知进了弟弟的军帐,“大家都进来说话。”

      聂明铮扶着徐见知坐下,忙着给徐见知端茶倒水。
      周临一边自来熟地端了盆水来给聂宁钦擦洗,一边问:“西战场有战事?看你形容如此,怕是场恶战,怎么不发信号弹,我也好派人过去支援。”
      “事发突然,我也是带人过去支援,虽狼狈了些,但并不难攻。”聂宁钦解了衣服,随手擦拭。
      “说来,还是在东边起的战事。宁钧的人去勘探,遭了温狗的埋伏,我带了人过去,围了那处,将那伙温狗一锅端了。”聂宁钦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来打扫战场,宁钧见了那些辎重粮草,说那伙温狗怕是在那北竹山常驻了至少半月,可笑我们竟一直不知,不然岂会贸然派人前去勘探……”
      聂明铮猛地瞪大了眼睛,周临也一愣。
      “可惜了斥候营里那么多修士,人数太多不好躲,跟温狗正面遭遇上了,几乎一个都……”
      徐见知闻言面露悲悯,安慰道:“能做斥候的修士都金贵,这一次损失惨重,钧参将心中怕是十分难过。”
      一母同胞,聂宁钦想起弟弟那时跪坐在一片狼藉中,回头望过来的那个眼神,心中也是一痛,情绪难以用语言表达,只生生忍着,半晌才低声说:“宁钧难受得狠。”

      聂明铮僵着身子,只觉得帐中寒风阵阵,如蘸着盐水的冷鞭加伫此身,他明知道钧哥不在,却觉得钧哥此时定在冷冷望着他,眼神悲哀而愤怒,连着他身后无数修士冤魂都在无声地诘问……
      他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却连呼吸都艰难……但他必须说。
      他终于张开了嘴,但那话一出口,却细弱蚊吟。
      “我……怪我,没听……没听他的话。”
      “明铮?”他听见钦哥在问他,似乎被他的模样吓住,大力搂着他弓起的肩背,生生放低了调子,“你说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怪我,我明知道北竹山有问题,我来得及说的。”聂明铮努力把每个词都咬得极清晰,凶狠得牙关快冒血,“都是因为我以出身看人,我不信他,才会……”
      他说不下去了。
      ——才会什么?
      ——才会……害了那么多修士丧命……吗?
      ——可他不过是……不过是……
      “才会什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嘶哑难听,带着从亡地带来的血腥气,“你明知道北竹山有温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信谁?聂明铮……聂明铮你给老子说清楚!”
      聂明铮被人摇晃着拉扯起来,再被掐着脖子举起,男人的手劲极大,半大少年翻着白眼奋力咳着,窒息得满面通红。
      “钧参将,钧参将您冷静些。”
      “宁钧!你快松手!有话好说!”
      有人掐着他,有人抱着他,有人晃着那只掐在他脖颈的手,他两眼翻白,耳际一片乱响。
      “够了!”那一声低喝响起,分外熟悉,终结了所有的混乱,“聂宁钧,把明铮放开。”
      聂明铮跌在徐见知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息,被生理性泪水洗净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钧哥被钦哥从背后死死抱住,胸膛剧烈地起伏,极凶狠地盯着自己,周临挡在自己和见知哥面前,还有,还有帐门口,那个极高大的身影……
      “聂明铮。”高大的男人开口,语气平静,暗含雷霆,“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
      ——此地主帅、河间王、赤锋尊、清河聂氏宗主。
      ——聂明玦。

      (三)

      “宗主,”周临对聂明玦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我来说吧。”
      聂明玦面露不耐,挥手道:“让他说!聂家没有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少宗。”
      聂明铮挣扎着站起身来,他呼吸已经均匀,全身上下只眼眶有些发红,看着并不狼狈。他和聂明玦在宗法上是同支兄弟,本就亲厚,近来作为聂明玦的副使,更是朝夕相处,然而长兄严苛寡言,他心里却仍存敬畏。
      而此时,他竭力让自己站直了,迎着聂明玦严厉的目光,将话说得字字清晰:
      “昨日,我去军医帐中找医修拿给斥候应急的药包,说话间带出了一句斥候最近有动作,那时候有一位修士,上前来问我是不是要去北竹山,然后又对我说,那里可能有温家查探过或是埋伏,建议先派三五人去探路……我没信,还觉得他是信口胡说,只为了在我面前表现……”
      周临补充道,“当时我也在场,还训斥了他,这事也有我一份。”
      诸人哑然。
      “那修士既然告诉了你们,那你们为何不来告诉我?就算这消息可笑,但事涉这么多修士,你们也该同我说!”聂宁钧牙关紧咬,“这一役,我手下修士……”
      “我手下为求露脸,随口胡诌的人多如牛毛,日日都能收到一堆不真不假的消息,难道桩桩件件都告诉你?到时候你怕是要说我恶意捉弄你。”周临面色不变,目光冷峻,回应的语气咄咄逼人,“你没想到北竹山有温狗埋伏,难道我就能想到你派斥候去的正是北竹山?而且事先没有勘探一番?分明是你鲁莽冒进,了解敌情连个我手下的修士还不如,怎么将责任推到我们身……”
      “周参将慎言!”聂宁钦见弟弟双目发红,自己口气也重了些,却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上,“那修士,怕不是温家来的……”
      周临一愣,随即看向聂宁钦,轻轻冷笑了一声。
      聂明玦也望向聂宁钦,眉心已蹙起了淡淡的一道痕,但因他平日便严肃,此刻蹙眉,也显不出什么异常。
      “不是!”聂明铮不明就里,只大声道,“我和周参将,从头到尾都没有说斥候去的是北竹山,周参将当时是真的不知道,还训斥了那修士妄自揣测军机。只有我知道确实是北竹山,我也没有说……”
      “明铮你年纪小,说不定七情上面,让那修士看了个清楚。”聂宁钦道,“那修士叫什么?我和宁钧去审。”
      聂明铮一愣,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周临唇角冷笑更甚,动了动嘴,却没有言语。
      此时却有一人急声抢白,话音又快又稳,正是一直沉默的徐见知,“钦参将,恕见知多嘴,其实斥候大规模的勘探活动,大方向一直是向西北,明眼人一望便知。自战场开拓到南竹山一带,方圆五里皆开阔,无需勘探,再向西北,唯有北竹山。”徐见知顿了一顿,又拜向聂明玦,“卑职身为长史,所见不过文书,亦可做此推测,那修士是否有细作的嫌疑,请宗主明鉴!”
      聂明玦点了点头,似要说什么,又听聂明铮急声道:“那修士……不可能是细作。他是孟瑶啊。”
      “孟瑶”二字一出,聂明玦、聂宁钦和聂宁钧皆错愕地一抬眼,唯有徐见知一脸茫然。
      “孟瑶?”聂宁钧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似乎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传言,“可是一年前,金麟台上,被踢下来的那个……吗?”
      聂宁钦沉声道:“既然是他,那就更有嫌疑了。”

      聂明玦呼吸一沉,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明显的失望。
      他想这闹剧该结束了,刚要开口打断,但聂宁钧比他更快。
      “长兄!”聂宁钧沉沉地喝了一声,他与聂宁钦一般高,却要清瘦些,两兄弟并立时,常常有弱势之感,然而此刻他昂首挺胸,气场竟与长兄不相承让,“我勘测战场,能确保温狗确实在那一处常驻了半月有余,绝不是有细作刻意传信,他们再匆忙伪造出来的。”
      他知道长兄看他悲痛,心中不虞,温狗都杀光了,戾气仍有,便急于为他找一个明确的对象泄愤,也好抵些罪过,才死揪着那修士不放。
      可他清楚这一切的缘由都是他急于求成,周临的话虽然难听,但……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聂宁钦面露惊愕,像是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如梦初醒。
      聂宁钧直直跪下,沉声道:“是我鲁莽冒进,以为温狗暂退,北竹山不过有些走兽飞禽或小股游勇……”他并不看亲生兄长,而是向聂明玦稳稳下拜,“身为参将,此次行动乃我一人筹措,如此伤亡……宁钧当负全责,请宗主责罚。”
      聂明铮也跪了下去,“宗主,我早知斥候动向与那孟瑶所说无二,却因对他出身有偏见,以为他信口雌黄,以此媚上,才没有告诉钧参将——我有错,您罚我吧。”
      周临淡淡地一瞟聂宁钧和聂明铮,上前一步,对着聂明玦躬身行礼,“宗主,钧参将的确该负全责,但孟瑶一事,责任在我——铮副使不知孟瑶秉性,以出身识人,本也没错。但孟瑶是我手下修士,他的心性能力如何,我再清楚不过,我该想到他这样勤恳有功之人,不会信口雌黄——请宗主降罪。”
      一时间,聂宁钧聂明铮跪伏在地,周临躬身请罪,聂宁钦心急如焚,徐见知默默投来目光,聂明玦被五人围在中心,神色复杂,情绪难辨分明。

      聂明玦心下思量,面上却不显半分,聂宁钦看不出他的意思,急得牙关紧咬。稍后,聂明玦沉声道,“徐长史。”
      徐见知作揖,“属下在。”
      聂明玦:“聂宁钧急躁冒进,决策有失,造就重大伤亡,军法几何?”
      徐见知:“军杖二十,降职一级。”
      聂明玦转向聂宁钧,道:“此时战事紧迫,着你收拾好北竹山战场后再去受军杖,降职协领,换校服,但仍统斥候,戴罪立功,可期官复原职。”
      聂宁钧话音难辨悲喜,只低哑发沉,“是!”

      聂明玦又问:“周临识人不清,致使军机有误,军法几何?”
      徐见知:“军杖十。”
      聂明玦负手向周临道:“你自去刑房领罚吧。
      “遵命。”
      周临直起腰,面色平静。

      “聂明铮。”聂明玦望着那跪在地上的半大少年,见少年双肩一抖,默默沉吟半晌,才问:“聂氏家训,总训有三,第三条是什么。”
      聂明铮跪伏在地,强行让自己不再发抖,然思索宗主问话,面色却渐渐惨然。
      他低声诵道,“总训第三,视天下人同己身。”
      “今晚就去北竹山战场做清理,为那些阵亡的修士入殓安魂,北竹山一日不净,你便一日不必回。”聂明玦的话音平静,起伏些微,“这句家训,自己好好琢磨。”
      聂明铮本渐渐直起腰身,听到后一句,猛地将身子再次伏了下去。
      “谢宗主教诲。”

      “徐长史,”聂明玦转向徐见知,“军中下级向上级奏报消息,该如何处理,有无成例和明文规定?”
      徐见知说:“回宗主,并无。”
      “你定个章程出来,宁可多派人手辨别报告的真假,也不要漏掉这样的消息。做好了交给我看。”
      “是。”
      聂明玦又道:“你们各自去吧,我与宁钦有话说。”

      领罪的三人连同徐见知向帐外走去,聂宁钧默默给兄长使了个眼色,聂宁钦唇角微微弯起一点,紧绷的肩膀却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
      帐中终于只剩下了聂明玦和聂宁钦,聂宁钦已算得上非常高大强健,但在聂明玦面前,仍显弱态,弱的不仅在身形,更在精气神采。
      所谓正人君子,素来光明正大,做事问心无愧,自然行得正,站得直。
      “宁钦,”聂明玦沉声说,微露痛色,“我对你很失望。”
      聂宁钦虽作战刚猛直接,但也不失婉转,是个聪明人。
      对聪明人,一句话便够。
      “宗主。”聂宁钦低下头,“是属下着相了。”
      聂明玦说:“事关宁钧,你关心则乱,在所难免。”
      他自知若涉及幼弟怀桑,他也未必能冷静处事,但聂宁钦这一次,错得太厉害。
      “但身为参将,你于军中,仅在我一人之下,不管因为何种原因,都不能给人仓促定罪,草菅人命——今天是我在这里,否则他们几个都压不住你,那修士被你捉去审问,哪怕不动刑,之后又怎么重归军中,立足于世?”
      聂宁钦深深呼吸一次,回应声气低沉,“属下细想刚才的言行,也十分懊悔,幸得宗主在侧,才没有酿成大错。”
      “情有可原,错误也未能犯下,我不罚你。”聂明玦按了按聂宁钦的肩膀,语气严厉,“但日后你再身陷此等境地,必要多思多想,勿被情绪左右。身为上位者,言行间稍有错漏,于你而言不过小小失控,但于他人,就可能危及生命前程。”
      “宁钦省得。”聂宁钦道,言语低沉,似有疲态,“多谢宗主教诲。”
      这段背负着人命的闹剧,终于就此尘埃落定。

      (四)

      聂明玦出帐时,周临自去刑房领罚,聂宁钧带着聂明铮去了北竹山,守夜的修士都默默在远处站岗,四下无人,唯有不远处立着个书生模样的修士,见聂明玦出帐,默默上前来行一礼,“宗主,可是要回帅帐?”
      正是长史徐见知。
      聂明玦点点头,“我回帅帐,你我同路。”
      清河战场,聂明玦为主帅,所负责的并不只河间一地,但这河间确实是聂氏的主战场,仿佛一道铜墙铁壁,横在岐山温氏身侧,另其不得东侵南下。因此聂明玦大多数时间待在河间,但副使聂明铮是世家公子出身,修为尚可,但对战报文书的处理和与修士的接洽都不甚熟悉,总要聂明玦从不净世带出来的客卿徐见知相帮。
      作为长史的徐见知,可谓是身兼二职,幸好最近聂明铮愈发上道,他才稍稍轻松了些。但此次聂明铮被罚,他不在的日子里,免不了要徐见知再暂代一回副使。
      两人安步当车,正默默走着,聂明玦突然叫了他一声,“徐明。”

      徐见知本名徐明,表字见知,他父亲作聂氏客卿时,他已然记事,不好改名,父亲为避讳主家嫡系公子的字辈,提前为他起了表字。
      他与不净世众人自小便有默契,大家往往只称他姓字,久而久之,“徐明”二字听着都陌生——也只有聂明玦满不在乎地喊过。
      “大公子有事?”
      聂明玦难得喊了他的名,这是有些私事要说?
      “回去翻看一下军中记录,或是问问他人,看那孟瑶表现如何,又可有记录在册?”
      徐见知一笑,朗声道:“原来是这事,那叫孟瑶的小修士特别得很,我多次看他的卷宗——你想知道他的表现,不必去翻,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聂明玦微微皱眉,面上没有设防,便自然露了了几分疑惑。
      “那孟瑶很是努力,我看他卷宗上的记录,投入我聂氏门下时,身体素质尚弱,修为不过勉强够格,但在阵前杀敌很多,每次战后都留在最后,疏导安置平民,据说和东战场上的百姓很是密切……我看周参将此前话里带出几分对他的不喜之意,但到底周参将为人公正,那孟瑶所做的,日日都有记录,竞是这三月里,军功累计最快的人。”徐见知说着,见聂明玦面上神情不对,不由问道,“大公子可有疑问?”
      “无事,我本想你常年在不净世,从来不听外面的风言风语,怎么会对孟瑶特殊待之……原来是他表现上佳。”聂明玦回想自己在东战场所见,突然问,“我见过东战场上,回回有个瘦小的修士,出阵在前,留守最末,可就是那个孟瑶?”
      “我只见过卷宗文书记载,哪里见过真人?你问我,还不如去问周临。”徐见知笑道,“不过大公子,我刚刚在帐中看你和各位公子的反应,似乎都听过这孟瑶的名字,我闭关那几年不闻事,不知这孟瑶可是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
      他意外地在聂明玦脸上看到了一丝尴尬。
      “算是吧,事关他族私事,虽几乎人尽皆知,但我也不好同你多说。”聂明玦顿了顿,似乎在措辞,最后还是漏了一句出来,“他出身低微,又与兰陵金氏宗主有旧,在一盛事上被当众折辱,仙门中人皆知。”
      哦,徐见知明白了,孟瑶是金光善那老风流鬼的私生子,生母怕是不甚高贵,估计在哪个大宴上认亲不成,反被折辱。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金家是五大仙门中最豪奢的一门,众人传他家的故事,实在寻常。

      徐见知想想聂明玦作为世家公子,却是从小刚直,一心修炼。但聂老家主早亡,他未及弱冠便承家主位,为宗族计,不得不与各大小世家交际,当时被这般腌臜的风流事灌了一耳朵,怕是连个“兴致勃勃”的表情都摆不出来。
      徐见知想着想着,只觉甚是有趣,只叹当时自己闭关,看不见大公子当时的脸色。
      “说来,你翻看那孟瑶的卷宗……”聂明玦又问,“他可有表字?”
      “卷宗上没写,许是年纪小,家人未取得。”徐见知叹道,“其实我第一次翻看修士名册时就留意他了——实在是太小,才十六岁,身体素质也算不上好,若非灵力基础比那些随便捡了本‘秘籍’的山野系散修好些,他根本入不了册。”
      聂明玦重复了一遍,“十六岁?”
      “是啊,玄正元年二月生辰,入册时,刚满十六。”
      聂明玦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微有些放空,继而缓缓叹了口气,向来严肃冷硬的脸上,竟微露出一点柔软的情绪。
      徐见知见鬼般地看着聂明玦的脸,听着那声叹,顿生出诡异之感。
      身世坎坷,年仅十六,尚未取字,又甚是努力。
      徐见知在脑中将孟瑶的出身过了一遍,暗暗“啧”了声,心道要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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