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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还故乡(下) ...

  •   (二十)
      只论成败说,太行一役,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
      太行西,三晋叛;太行东,巨鹿逃;太行南,潼关一线纵胜无荣,眼看着一直没兴刀兵的中原缓冲带一夜倒戈。战事前线直接空过三晋和中原,从太行山一线推到吕梁山来。
      据此,一些人将此役说成“军事转折”,虽然有危言耸听之嫌,但也不无道理。毕竟,要是再败一场,让东贼隔河相望,距兵临不夜天城就只剩六百里了。
      当然了,这只是地图上的危机,落到实处,其实没那么要紧。温家在三晋和中原经营日久,这两处本就是一条极宽的战略缓冲带,现在与其说是“一息倒戈”,其实读作“混乱中立”也无妨,那大大小小的世家各怀心思,并没被坚决“射日”的东贼实际掌控,战火一时还烧不到岐山前。
      故而,抛去那些危言耸听,中肯地讲,这一战的结果是:温家原本在北境的强势被翻盘成均势,东线最前的“蒲阳-河间”桥头堡丢掉了。现在压力就从整个北境各路败军集中到了蒲阳军头上,且蒲阳军主温易本就统领北境军务,是非赏罚,他都首当其冲。
      于是,对温易的处置,成了炎阳殿几日军议的关键。

      若按直接按军规论,其实不必多作纠结,有的是成例可循,定罪也轻省:主帅主责,该杀就杀,该贬就贬,其下军官分级追究功过,或留或去,再换一批好用的上来。温易身份敏感不好妄动,性命留得,位置却要让出来,给那些虎视眈眈的绿眼狼崽子争抢去。
      但真的要按军规论吗?
      早就有人冒着咆哮公堂的罪名分析过:北境这一败,范围最广的三晋和中原易帜,根子在全局部署的差池。而温易直接负责的蒲阳军兵败巨鹿,更算得上是非战之罪——聂、徐、吴、金……北境数得上的世家,有一个算一个,全往巨鹿押宝,三倍贼军四方合围,温易能顶住一时,还打个有来有往,最后竟然能脱逃半数回岐山来,更不必说另半数没逃掉的人中,除了一半货真价实的被歼,另一半也是没奈何的三晋籍修士叛逃。
      ——你还要他怎样?你行你上啊!
      总之,为温易斡旋免罪的是不少,观点简洁,论据也有力。但他们面对的却是更多派系的围攻,这群后来者没分到剿贼的第一杯羹,又坚信自己明珠暗投,有个出身就能富贵险中求,话里话外都是“把温易薅下去有的是人可以上,比如某某某”——却是尊主一直喜闻乐见的政治正确了。
      这就是最让人难为的地方了。说白了,温易这次之所以会南下入瓮,而三晋和中原各家之所以见势不好就干脆易帜,根子都在军中苛法,而苛法却是岐山一直以来的“政治正确”。
      自尊主温若寒继承岐山宗祀起,温家广纳散修,招贤引才,改制用人,狂飙突进,麾下人才济济,省油的灯全被淘汰掉了。岐山法度严谨之余,还分外严苛,无功便是庸,小功属应然,大功才当赏,看着不近人情,却当真催人上进,也当真逼人铤而走险。
      这话说给那些狼崽子,狼崽子只会说:温家本就是在一次次读作“上进”写作“行险”的路子上飞起来的。这话没有错,早年着实有效:九州那么多因出身受困的散修,却也就岐山能给他们一条真正的通天路,他们也就真能在这条路上挤破头。
      败了,不过还来个赤条白身;胜了,却能成就云上天人——这群狼崽子争起来那真的是不要命的。
      只是到如今,剿东贼近两年,虽然不至于屡战屡败,却也没有屡战屡胜,大多僵持不断,拼耗人财。这样勉力□□的状况,前线还要被逼着行险,输赢都是豪赌——岐山确实有豪赌的底子,但又能赌几次呢?
      这根本不是温易一人的个例,而是自开战时便有的隐患。
      你道六姑娘温昙在岭南发的什么疯?你道五公子温景为什么在姑苏断了胳膊也不敢暂退?你道三公子温昊在巴蜀苦苦□□时到底顶着来自谁的压力?你道剿贼前线无数风波,到底源何而生?
      你道咱家太子爷温旭,到底殒身在何处?

      现在,那群不同派系的狼崽子如今一致对外,摇着军法大旗请温易腾萝卜坑。但早坐到高位的前太子党统揽大局,自觉高屋建瓴,也深觉借狼崽子有句话说的得用——此战实该作军事转折。
      邢相领暗部事,在此战复盘中也是过错一方,但过错在细处,动不到他的根基。他在炎阳殿上笑呵呵地听他们吵,却打定主意不发一言,只在狼崽子贬损温易的时候,转头和领军部事的任相对了个眼神,显出几分老同僚的默契……然后继续沉默是金。
      ——没摸透尊主的心思之前,他这个闲杂人等才不会开口。
      任相面无表情地正视前方,不想理会这个前两天刚在炎阳殿上相对咆哮的鸡贼同僚。

      尊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按尊主一贯的脾性,万事由能者居之,败军不言勇——没看这群乱跳的狼崽子一直没挨打骂吗?显然尊主没觉得他们吵耳朵。
      但事已至此,问题摆在这里,要是能借此事稍作改制,也是应当的——没看尊主一直没撂明言论罪吗?显然尊主也不是非常坚持自己一贯的政治正确。
      这犹豫之中,尊主到底更偏向哪一边呢?现在这个时机,为人臣属,到底该说什么呢?
      邢相站在风波无及的边角,心思如跑马远去,几个回转,暗暗生叹:都说自家这位主上喜怒不定,不拘常理,深得为君之术,那是一点儿都没有错的。甚至在这两年,还犹有过之,连个风向标都找不着。
      回望多年奉主事,温若寒最初还会和近人说说知心话——虽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到底不屑作伪言;之后当了宗主,开始不好好说话,但有璋华夫人居中立风向标,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再后来夫人亡故,大家就盯着小公子温晁看,大概也晓得风声松紧,风向何处。
      到如今,真是两眼一抹黑,近侍们给的消息也是前后矛盾不作准,摸不清脉,谁敢为殿中先,还靠脸面和胆子。
      “以小臣之见,此战二公子已然尽力了,人力有尽时,非战之罪,不妨网开一面。”一人壮着胆子道,“诸僚俱言军法无错,但臣以为,时移势易,此一时,彼一时,非对错可论。”
      邢相朝那人声传来的后排看去,见是个半生不熟的年轻面孔,应该是新得意的参军,非温姓子弟。他的话也不算太出格,但缀在一众声讨之后的激烈气氛下,还敢为温易说话——真不知道是投机还是另有出身了。
      平常议事的场面还算和谐,温若寒没有起床气,有空收敛气息,不至于把所有人都压跪下去,说话也随意一点。他刚才默许一群狼崽子上蹿下跳,不置一词,听到这参军一句委婉回护,却开口反问:“那怎么办呢?”
      那被反问的参军压力徒生,只能勉力回道:“请尊主从宽发落。”
      这种万金油一样的屁话显然不是温若寒想得到的答案,说是答非所问也不为过,但他没动气,只是移开目光,作不理会状,又看任相:“方才龙图也是这个意思吧?龙图以为——怎么办呢?”
      任相显然没打好腹稿,觍着脸道:“未有成策,请尊主多容臣几刻。”
      温若寒今天确实没什么邪火,反倒有些颓然中的好脾气,闻言竟只是颔首,“那就歇歇,隔半个时辰再议。”
      ……邢相认为今天是个好日子,再议的时候他可以说两句。
      军议中场休息,殿中人也不好留在主殿温若寒眼下,均往侧殿移座。一时间人人皆动,只最高处玉座上的人影端得稳。而邢相心下有计较,走得慢腾腾,余光扫过偌大的炎阳殿,瞄到高高的玉座,看向高堂华座上那独独一个人影。
      “邢梅。”温若寒冷不丁和他对上了眼神,百无聊赖中,忽地笑出声来,招手道,“任龙图要成策,你来陪我歇歇吧。”
      邢相从容拱手,“是。”

      炎阳殿坐落于大明宫的中轴线上,北面第二大殿,是历代温氏宗主议事之地,占地极广,宫室层层嵌套。说是个议事大殿,好像只供朝议一事,其实正殿左右都连着可供休憩的宫室,后殿干脆就是尊主的寝宫,就邢梅自己知晓的,温若寒召幸姬妾也是到炎阳后殿来。
      据说,之前为巨鹿军情开会那次,因事发突然,尊主根本就是从后殿床上起身的,当时还有个召幸到一半的侍妾在榻——所以彼时温若寒在前殿人眼前,仪容不整,气颇不顺,也就难怪了。
      现在大家说起大明宫,几乎就在指代炎阳殿,两者混用,好像大明宫里除了炎阳殿外全是荒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人们都说前朝后宫,连那些小家子气的袖珍仙府也分个前庭和后院,大明宫岂会将两者混同?大明宫的前朝与后宫,正以炎阳殿的前殿后寝为分割。炎阳殿前殿往南,有作礼仪用的含元殿,有祭天演武用的广场,也有各部轮值的职所;炎阳殿后寝往北,是宗亲和侍妾居住的寝殿,以蓬莱与含凉两殿为尊。
      这些地方都是热闹过的,只是时光如水逝,含凉先封,蓬莱又空,几位公子小姐在成年后都出宫入东坊,只剩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侍妾和尊主不上谱的儿女还散居在各处小宫室里,死活都无关紧要,也没人在乎。于是整个大明宫,竟然只余了炎阳殿前这一处热闹。
      许是此前才思及尊主心思有风标的好日子,邢梅的思绪不由回溯到早年蓬莱殿还没空的时候——那可真是岐山最好的日子,虽然诸事难见顺,派系有争端,但总体上说,确实是欣欣向荣的几年。
      那时候他也才得势,可谓一时春风得意,作为尊主近臣,常伴左右,每每下议后,陪主上“歇歇”的时候,也是走得这条路:自玉座向右去,穿过重重明灯,过侧门,就是炎阳后殿。后殿的侍从都乖觉,平素无声无息,侍立在侧,就如雕塑般肃穆冷淡,唯一鲜活的,只有蓬莱殿的小主子。
      她总是在的,或在后殿门口偷看玉座处的风景,尊主一转身来,就“哒哒哒”地跑着迎上来喊“爹爹”;或在影壁后面等待,偶尔等得太久,歪着头小憩着,乖巧得叫人不忍打扰;或坐在后殿椅上,背对着大门,想着什么太入神。
      那时候窗外的太阳光总是照在她身上,拢着她绣有炎阳烈焰纹的裙衫——亮烈烈的太阳光下,是红的衣裳、是金的花纹、是乌鸦鸦的头发束作的精致发辫,还有辫梢摇来晃去的藻井六花结——那是个多漂亮的小姑娘啊,她漂亮地坐在那儿,漂亮地转过身,漂亮地笑着,喊——
      “二叔好。”抱着肥猫的温映马马虎虎地朝他们行了个福身礼。
      温若寒自然颔首,神情平静,似乎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只是在邢梅看来,方才尊主那无声无息的顿足,未免来得太仓促。

      金钗之年的女孩子,虽身形正抽条,五官却还带着没长开的稚气,在温若寒面前只剩一团孩气。
      温宗主半抬起手,囫囵着揉了揉小侄女的发顶,“阿映,你怎么在这里?”
      温映被他揉得半低下头,飞快地皱过眉,再抬头便是一脸无辜天真,“我给他们看我的通行令,就进到这里来了。”
      说罢,她侧过身,让温若寒看到自己腰间那块金镶玉的小令牌。令牌下面还打了一条极漂亮的新穗子,几颗指头大的珍珠串在藻井六花结上下,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啪嗒嗒”地撞在一块,清脆悦耳。
      她答非所问,温若寒也不深究,又问:“刚刚殿上在议事,你听没听到?”
      “我听到了呀……”温映面上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些许遭了冤枉的委屈,她在温若寒面前不敢跺脚,只是用脚尖不住地钻地,嘟囔着,“所以我没有出声——我嗑瓜子都很小声!连毛笋都很乖,一声也没有叫过!大家都没有发现我!二叔,这次你们吵架是不能瞎赖我的。”
      她显然被温若寒的“开会气”迁怒出了习惯,一番话堵上来,让人找不出迁怒的借口。温若寒脸色在好与不好之间游移不定,直到邢梅捧场地发笑,才悄然缓和。
      他斜眼瞥向邢梅,倒也随其笑笑,指着邢梅问温映,“认不认得这位是谁?”
      温映望着邢梅,默了两息,干脆大大方方地颔首打招呼:“叔叔好。”
      ——这就是不认识的意思了。
      这下温若寒是真的笑出了声,邢梅瞥他心情好,自然笑眯眯地说了些玩笑话,一语带过自己的姓名和身份,温映从善如流,乖巧改口叫“刑叔叔”——乍一听其实有些不分尊卑,便更显得孩子气,惹得邢梅也有些意动,也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把她被温若寒揉乱的鬓发抚得顺了。
      温若寒依旧歪靠在主座失笑不止,“才去暗部捣乱,这就翻脸不认人了。下次在太初宫里犯错了,是不是连虞丹歌都认不得了?”
      邢梅满口“九姑娘前天确实没和臣打照面”“最多路上擦过肩”云云。温映低头翻了个白眼,凭他怎么嘲笑,也只是小声反驳了一个“才没有去捣乱”。

      温若寒笑够了,又将话头转回来,“刚刚殿上在议事,你听到什么了?”
      “听到很多人在吵架。”温映也乖乖落座在椅上,她腿不够长,鞋尖只能勉强点在地上,免得自己乱晃晃,“然后二叔说要歇歇,大家就都去净房那边了——真辛苦,连如厕都要赶着跑。”
      几次都被蠢兮兮的孩子话四两拨千斤,温若寒也懒得再闲扯,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们是在吵架,吵你二哥的事情——很多人都说你二哥打败了仗,要撤你二哥的职,不让他继续掌军。”
      温映乖乖听着,直到温若寒一番话说完,静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二叔要她给个反应,想了又想,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声:
      “哦。”
      温若寒:“……”

      毕竟是自己最“宠爱”的小侄女,太初宫的法阵终归少不了她,又不是什么先天痴傻,只是在一些事上——温若寒也不知道这叫“刻意藏拙”还是“恰好不灵光”——反正终归是小节,不值当生气。
      但他的脸色还是非常无常地变幻起来。
      在政治漩涡里撸猫的温九姑娘瞧二叔又陷入要笑不笑的沉默中,而一直笑眯眯的“管十八层地狱的邢叔叔”则开口问她,“九姑娘觉得他们说得对不对?要是撤了二公子的掌军之职,九姑娘觉得好?还是不好?”
      温映紧紧抿住嘴,直到温若寒也顺此言来问,她才张口,却是先问:“我说话不作数的,对不对?”
      ——看来确实不是先天痴傻,还知道推卸责任。
      温若寒轻笑,“当然。”
      “那我觉得很好呀。有什么不好的呢?”温映坦言道,“哥哥本来也没有这些,什么军队、什么军职、什么……反正都不是我哥哥的。哥哥本来在家里待得好好的,因为突然要接管这些,才出远门,很久很久不回来。如果撤职的话,我哥哥就会留在家里了——我想哥哥留在家里。”
      温若寒缓缓向后靠去,像是百无聊赖的放松,也像是被莫名戳痛的颓丧,口中倒还顺着温映的言语问:“你二哥留在家里做什么?他这两天在做什么?”
      “吃饭、睡觉、陪我玩……”温映把怀里的肥猫举起来一点,“还陪猫玩。”
      温若寒“嗤”地轻笑,“那你和猫一起到炎阳殿来,你二哥吃饱了睡醒了——陪谁玩啊?”
      “哥哥还可以看书、练剑……擦擦药。”温映摸摸猫头,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毛笋把哥哥挠伤了,我怕毛笋挨打,就抱它出来了。”
      谁在乎她为什么要抱着猫呢?但此言一出,虎斑猫自然成为了视线的焦点。和寻常狸奴相比,这只猫格外温顺,一直在温映怀里不吵不闹。它双耳耸得平,显得非常乖觉。尾巴竖着,贴在温映手臂上。毛发有些炸地立起来,看起来软茸茸的。
      温若寒不由撸了它一把,手感颇好。
      “你觉得你二哥撤职了好,你二哥呢?他也觉得好?”温若寒重重抚摸猫颈,摸得猫头脸处皮毛绷紧,发出了一声低弱的“呜噜”,“撤了你二哥,谁去管你哥哥的军队?谁去东边和聂家小儿对峙?谁去招抚三晋?自己留个烂摊子回来玩猫,等谁帮他收拾?”
      邢梅默默垂眼,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温映半懂不懂,只当是在问自己,但她又不认识什么人,只喏喏地将一些哥哥姐姐的名字说了个遍,而温若寒只听不应,手下还不停。
      温映眼看着自己的猫快被二叔摸秃了,忍不住收手,将猫护在肩头,直言:“岐山那么多人,换了谁都一样,我哥哥才不计较呢!”
      温若寒手下一空,也就默默收回,听她这句,也不自觉点头,“是啊,换了谁都一样,如今难为,在势不在人。”
      他说得轻,一叹的功夫就嘀咕完了,温映就算听见了也没听懂,只是在一个喘气后继续说:“我哥哥只计较一件事,就是剩下的人好不好,开不开心。他自己的职,撤也好,不撤也好——最坏也就是留在家里而已。那其他的人呢?他们最差也只是留在家里吗?他们能不能好呢?
      “岐山那么大,换个谁去做那个位置都好——只要他能让大家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外面的事情不顺利,让人伤心,好不容易回家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让人伤心呢?”
      她勇敢地看住了面无表情的温宗主,口中的孩子话也正经起来,“二叔,撤与不撤,留还是不留,我说了不算,哥哥说了也不算。您说的才算——岐山您最大,九州您最大,您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能不能让大家都好一点,开心一点呢?”

      邢梅确信,九姑娘跑来炎阳殿一定是一个意外,但凡有一个人教过她该用什么话术,都不至成此儿戏,哪怕她杵在这儿闭嘴,也不要说这些漏洞百出的孩子话!想论春秋大义也论不清,更别提还是论到尊主面前。
      ——温若寒,那是个愿意听人论大义的主吗?
      但出乎邢梅意料,温若寒并没呵斥或嘲讽,也丝毫没有不耐之色,反倒是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他再扶额,后击掌,先捧腹,笑得真情实感,荡气回肠……还连绵得有些停不下来。
      不提立即适应气氛赔笑的邢梅,一番豪言把人逗笑的温映没有跟着笑,她干脆呆在了原地,回过神来,还是不明所以,但见二叔还是笑得停不下来,只好更紧地抱住肥猫,懊丧地嘀咕:“人家是很认真地讲话嘛……”
      温若寒渐渐收了笑音,对沮丧的小侄女道:“阿映,你想让所有人都开心一点?你觉得我该让所有人都开心?”他话里还带着隐约的笑,却莫名地有了淡淡的讽意,“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开不开心?”
      别说温映了,连邢梅都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您还不够开心呢?
      温若寒看着迷茫抱猫的温映,伸出两手,肃容道:“把猫给我,让我开心一下。”
      温映只好把猫高高举起,一人一猫都像献祭一样,一脸“相忍为国陪你逢场作戏”,十分严肃坚忍。
      而温若寒真的把猫拎到了怀里,一手把猫从头顺到尾,摸了一遍又一遍。肥猫在他手里依旧逆来顺受,全身明显僵硬,两只后腿古怪地翘在半空,被温若寒严厉斥责:“猫改不了□□!”
      温映想说“这是被二叔你吓得不是要□□”,但不敢瞎讲话,只是张着手在猫身下作接状,怕温若寒手一松,把自家肥墩墩丢在地上。
      一时间,这一大一小,一个作势要抛其实没抛,一个准备着要接却失算,只有肥猫在其间瑟瑟发抖,俨然是最大的受害者。
      乍一看,倒是难得和谐,就像温若寒说的——让他开心了一下。
      而笑眯眯的邢梅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一时还真摸不准:九姑娘到炎阳殿,到底是不是有备而来?

      经过温映一边跳脚一边苦苦哀求,肥猫抛接乐的游戏终于结束,而温映也被疑似间歇性幼稚病发作的二叔骗走了一大把瓜子仁——都是侍从们看九姑娘喜欢吃,特意剥来一袋子,最后落到辟谷多年的温宗主嘴里,好像算得上意外之喜?
      温映一手紧抱着扒在她肩头的肥猫,一手死死捂住自己装瓜子仁的小口袋,“这是我给哥哥留的!就算二叔你不喜欢哥哥,但你不能又要撤他的职,又抢他的瓜子吃!”
      那一大把少说有五十个瓜子仁,剥起来也要一刻钟,温若寒三口就吃完。大明宫特制的炒瓜子,调味独特,别有鲜香,温若寒不由蹭过下唇,回味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二哥喜欢这个?”
      温映紧紧捂着小口袋,点头道:“哥哥说:自幼喜欢,现在不在大明宫了,还有些想——所以二叔你不能抢!”
      温若寒莫名其妙地弯起眼睛,其中却没有切实的笑意,反倒莫名冷冽,“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
      温映狐疑一瞬,毫无底气地嘟囔:“就……好吃嘛……”
      温若寒只笑不应,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二哥?”
      温映方才不过一时口快,哪料到他真说“不喜欢”,当即愣住。
      温若寒不再为难小侄女,自答道:“因为他喜欢的东西,都太小。”
      半个时辰的休会也快结束了,温若寒前半句说罢,便抛下小侄女,转身离开后殿,只有快步跟上的邢梅听到了他“为什么不喜欢温易”的后半句:“眼界、格局、心气、志向,不及他父多矣。”
      这不是邢梅好应承的话题,隔了几息,他才在落后两步的距离说:“凡人力,终有尽,本性如此,也不仅仅是二公子。”
      温若寒听得清楚,倒无被下臣反驳的恼怒,只是背过手去,大步向前,抛下一句,“那就无怪这偌大九州,苍茫人海,几粟灵修,唯本座一人敢求飞升。”
      邢梅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神情,只听其语气平淡,非突发豪言——温若寒确实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如邢梅这般的旧臣,实在没必要再假作动容。
      古今人主千万个,狂如温凛未有多。
      邢梅悄然驻足,恭送温若寒自踏高阶上玉座,瞧那二十年无改的落拓背影,以臣属之位,深深仰望。
      ——却是第一次,生出了看人一样的叹意。

      且说半个时辰休议结束,尊主带着一身猫毛上玉座,各派系,各职司,均各就各位。
      主管军部的铁面老鬼任龙图之前被温若寒点了名,已经打了半个时辰的腹稿,正跃跃欲试,正等开议时暴躁输出。却见那一直万年老龟一样缩着不动的同僚邢梅突然冒了头,甚至与站在队列最前的自己擦肩而过——
      这人大步上前,踩着开议的钟磬声,高声发言:
      “臣邢梅,请尊主以形势为念,实务为要,重整军律,行宽法,保帅才,容守赦退——当由巨鹿一战始!”
      玉座上的温若寒淡淡挑了下眉头,而后拊掌,俨然大悦。
      任相瞧这莫名成势的“君臣相得”,若有所悟,猜度方才休议中一定发生了什么让邢梅找到风向的事情。
      虽说多年同僚,俨然同党,多有互为表里的动作,邢梅此举,正是嗅得风向,正摇旗呐喊,请诸同道从容跟上的意思,之后少不了请他任龙图详述腹案,算不得抢功。然而任相看着这位侃侃而谈的同僚,脑海中还是兀地蹦出两个大字来。
      ——佞臣!

      在那位把主上心思揣摩得通透的佞臣看来,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温九姑娘今日怀抱狸奴,出现在炎阳殿中,那形容,那打扮,那身份……她都不必说什么,光是站在哪里,就是一场绝佳的宗亲求情。
      虽未晓之以理,却能动之以情,饶是尊主也没扛得住,被牵动一二软肠,偏了一点心,透了一点风向。
      而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天平上,这偏过去的一点心,已经足够定胜负了。
      所以佞臣叹:人力终有尽,谁都不例外,只是力尽有早晚而已。

      话在说回温映那里,她来炎阳殿,是有心,也是无意。
      哥哥给她编了个理由,让她抱着猫来坐着,她就来了,旁的一概不晓得,凭别人怎么问也是无意为之——她倒是想有意为之,但她有意所为只会惹人笑……还不如闭嘴呢。
      温九姑娘闷闷坐着,一边嗑瓜子,一边给猫喂小鱼干,肥猫毛笋木然嚼食。
      要说狸猫易生精怪,毛笋就是了,被抱了一整日,又被撸又被举又被拎,却连个爪子都没露出来——平日里要是被人这么折腾,早就借一顿飞爪逃之夭夭了,今日倒是知机,表现比温映还稳。
      温映竖着耳朵听前殿的动静:还是在吵架,但好像吵的又不是她哥哥的事情了,至少她没听到温易的名字。
      ——她是真的听不懂多少。
      这么稀里糊涂等了一个多时辰,前殿议程结束,人声很快散了,只剩二叔和几个叔叔在讲小话,不许别人听——二叔特意遣侍从来,给了她两袋瓜子仁,让她回家吃。
      温映只好带着猫和三袋瓜子仁回家去。

      狸奴成精,诚不我欺。
      这死肥猫在炎阳殿里被抱了半日,一直乖乖趴窝,结果才出大殿,就从温映怀里挣着要跳。温映也抱得手酸,一时没捂住,叫它得逞。肥猫一扭身便落地,快如一道圆滚滚的闪电,“蹭”地跑远了。
      温映忙不迭地喊着“毛笋毛笋”,莽莽地去追。
      一人一猫绕着炎阳殿兜转了大半圈,正好撞上刚散会下值的一众人。他们或许是看温九姑娘的面子,或许是在一日脑力劳动后想松松筋骨,竟有很多人来主动帮忙抓猫。
      无论文职武职,这些人在一只猫面前都是很威武的,有人徒手,有人用咒,还有的想动兵器,惊得毛笋更加慌不择路。反而要温映喊着“不许伤它”去阻止这些帮倒忙的坏人,再一转身,地上已经没有肥猫的踪影,只有焦躁得近乎暴怒的“喵喵”声从半空中传来。
      ——猫被抓住了。
      温映循声看去,口中立即改了词,又喊着“快放手这样拎会很痛”冲了过去。
      其实不用她提醒,提着肥猫后颈皮的年轻将领一上手就发觉不对,立即改拎为抱,双手抱着猫腹远远举着,让它四肢悬空。毛笋一番拳打脚踢磨牙要咬,十分凶残,但无济于事。
      快成精的狸奴立即改暴力对抗为谄媚求和,无力挂在人手上,发出低软可怜的“咪呜”声。
      温映已经跑到了近前,眼看炎阳殿中的抛接乐再次上演,立即拿出远超面对二叔的勇气命令对方:“快把毛笋还给我!”
      身旁一人道:“小姑娘,你怎么喊得像我们偷了你的猫一样?”
      如果温映在后殿听军议时能听得更明白一点,现在就会认出:这个服饰半文半武的年轻参军,正是那个在休议前说“二公子依然尽力,非战之罪,不妨网开一面”的投机之人。但温映没认出来他,只当是个寻常小官。
      好在她对寻常小官也没有什么身段,闻言立即改口,“谢谢你们帮我找猫——快把毛笋还给我!”
      那抱着猫的将领和同温映说话的参军俨然熟稔,相视生笑。见温映高高举起手来要夺猫,将领竟把猫举得更高,引得毛笋又一阵乞求似的“呜咪呜咪”。而参军则弯腰来问:“姑娘可是不夜天城温九姑娘,西凉温冶将军家的小小姐?”
      温映听到前半句便点头,到了后半句又发愣,再次点头,“正是——快把毛笋还给我!”
      参军又问:“那你知道这位帮你抓猫——毛笋是吧——这位帮你抓毛笋的是谁?”
      温映自然一脸茫然,参军便直起身来,笑眯眯地揭开谜底,“他是西凉重德军主将,温烛。”
      “……哦。”温映从善如流,耐着性子道,“主将哥哥好——快把毛笋还给我!”
      “……”

      一直沉默着抱猫的“主将哥哥”终于把肥猫放回了温映一直张开的双手间,顺手按了按女孩的肩膀,温和道:“郁离,你叫得不对。”
      “郁离”二字比“小小姐”更添亲近,从这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来,温映难免懵逼,想着这人叫什么“温猪”,才试探道:“堂哥?”
      那形容硬朗的年轻统帅半蹲下身来,与女孩平平相视,笑得洒脱。
      “你该叫我‘姐夫’。”

      (二十一)
      温易本为戴罪之身,因身份贵重才没下狱,但也要在家禁足,等闲不好出府门。今日把妹妹派遣到炎阳殿去后,他自己便在家里作高卧状,只后门大开,常有暗卫逐影来去,也不知交代下去多少事,差人跑去哪里,又做成了多少事。
      如此过了白日,斜阳西下,到了温映该回家的时分。温易也知道幼妹此行无甚危险——就算有危险,也不会真落到她身上——但到底干系重大,索性在府门那一进的堂屋中等。
      先回来的是去接温映的下仆,手提一只硕大猫笼,笼里的虎斑猫毛笋正焦虑不安地作乱。这狸奴奸猾成精,又挑得软柿子欺负,在笼中又是呼噜示威,又是尖声大叫,且不时左右腾挪,见机窥着那下仆露出的皮肤伸爪,一路抓出三五血道,尽展阉猫雄风。但远远瞧见温易,它立时又安静下来,在笼里揣手趴窝,只被送到温易身前时小声“咪呜”一声,以示委屈。
      比它更委屈的仆人小臂上血道还没干,不好和主人爱宠计较,只将猫笼放下,同温易仔细禀告小主子的动向,说温映在殿前见了个姓甚名谁的军官,便缠歪着要和那人一道走,女使正陪伴在侧,遣他回来送猫,趁机报于二公子知道。
      于是温二公子知道了。
      温易打发下仆送猫回温映房里,自行脱了身上的家常旧衣,换了件能见客的衣裳。
      他加冠后不是在闭关就是在闲居,这两年在外俱是戎装,应酬的场合不多,合适的衣服也就那几身,半新不旧的,倒是旧日不夜天城贵公子的形容。
      他换好了衣服,远远便听府外也喧嚣起来,隐约还有温映的嬉笑声。

      温映是骑着大马回来的。
      但凡世家仙府之中,就没有不禁御剑的,不夜仙都大如城,却也不例外。人们不是安步当车,便是安坐于车。骑马不是不行,但一来马踏石板路,难免颠簸;二来骑士马术未必精,不好露丑;三来城中不好跑马,骑上也不尽兴,所以城中少见策马。
      西内苑的马场倒是常供公子小姐跑马游玩,但那是旧日太平年节。彼时温映年岁小,像根短手短腿的葱苗苗,全身都绑上护具也只能上小马驹,唯一坐大马的机会,也就是坐在几个哥哥的怀抱里,毫无驾驶乐趣地吹吹风罢了。
      现在温映长大了,见了高头大马也敢爬。但她此刻座下也不是寻常马匹,而是西北种的神骏,鞍镫俱为军中的宽大样式,参照物变大了,又把拔了好几节的温九姑娘衬成了短手短腿的葱苗苗。她一袭红裙在马,裙裾如花一样绽开,也不过堪堪铺满了半个马鞍;马镫被调短悬高,才让她能踩稳……她本人倒是开开心心地坐在大马上,自觉良好,还驱马颠颠地小跑了一路,自觉威风凛凛。
      ——如果她虚握的缰绳不是被实攥在马下军官手中的另一端,那确实是够威风的。
      温映一路策马,颠颠的,充满驾驶乐趣,却怎么也跑不快,就这么悠哉悠哉到了家门前。近了,她见门前等候的人不是什么下仆,而是一脸严肃的温易,才心生惴惴,悄悄勒马,抬脚要下马……绣鞋在一边的马镫上卡了一下,险些脱脚去。
      她矮身提起鞋跟,勉强跨回一条腿,临到下马,又尴尬地卡住了。
      ……好高哦——她之前到底是怎么上来的?
      为温映牵着马的军官见状,垂眸微笑,再抬头又作无事模样,自然地抬起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把女孩抱了下来。
      温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之前正是被人抱上马的。她见不远处的温易正皱着眉头看自己,似乎诧异于自己与这名军官的亲密之举,索性扯着军官——更确切地说,是没意识到自己还被人松松圈着袖子,脚下就已经动了,带着人家和她一起去——蹦跶着走上前去。
      “哥哥!”她提起在马上蹭得又皱又脏的裙子,几步跨上台阶,蹦到温易身侧,指着那军官介绍道,“这是姐夫——二姐夫!”

      细究起来,岐山温氏家大业大,温易温映的姐妹当真不少。但无论是在各种排行序齿中,能被温映称作“二姐”的,只有她远在西凉的亲姐姐温晗。
      温晗是温冶将军膝下长女,在家里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二,如今年过双十,前几年便成婚配,却不是嫁人,而是招赘。
      招赘的消息来得晚,等身在岐山的温易知晓时,婚期已近,他也不方便回返西凉,便只派人送去贺礼,聊表心意。对这桩婚姻的细节之处,只从使者言语和家人信件中有所了解。
      此去经年,温晗的赘婿也到岐山来了。此人身穿温氏戎装,身姿挺拔,自有军人的昂扬神采,样貌也不差——赞个“丰神俊逸”“芝兰玉树”或许有些昧良心,但说成是“三秦好男儿”的硬朗长相,确实差不离。
      但这样一个英武军汉似的人物,对待妻子的兄妹又显得极为和气,他一路为温映牵马执缰,十分纵容地被她扯到温易身前来,朝温易作了一礼,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顺手递向温映,“郁离,别忘了这个。”
      温映显然知道这是什么,她接过包裹,从折合的开口处摸出一块雪白的小饼,递给温易,兴奋道:“这是二姐姐特意捎来的。”
      “这是羊奶制的奶豆腐,琼英最喜欢的,记得舅兄也很喜欢。”温烛解释说,“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恰逢我到岐山来,琼英特意让我带给舅兄和姨妹尝尝。”
      大概是那乳酪不太合口,温映只将那奶豆腐高举,自己倒没有馋嘴的样子,还不停朝哥哥眨巴眼睛。温易自然接过,囫囵啃下一半,笑道:“好羊奶。”
      说罢,他朝温烛作礼,“仲明率军远道而来,本就有重任在身,还记挂着我和郁离。倒是我这个做舅兄的不懂事,本就有失远迎,这几日还一直没去见你,实在是——”
      “舅兄说得哪里话?你一直出征在外,难得归家几日,我这个做妹夫的,哪有等你来见的道理?”温烛也以赔罪回应,“要说失礼,也是我失礼在先。来不夜天一个月,哪怕舅兄一直不在,却有姨妹在此,我早该来认认门的。”
      这话说得纯粹是给台阶——虽然温映还小,但也没有姐夫巴巴地来见独居的小姨子的道理。温易又说是自己不好,在城外驻军那些日子该发信问候。温烛也满口该他出城去见温易云云……
      “好啦!不要吵!你们打仗都好忙,现在才有空来走亲戚,没人失礼。”温映左看看哥哥右看看姐夫,嘟起嘴道,“天都快黑了,能不能进屋再拉扯嘛?”
      两人同时失笑,温易抬手请进,而温烛笑笑,只是拉起温映的右手——他知道小姑娘还有些认生,所以依旧只是虚虚圈着温映的袖子。
      温易会意,也牵起妹妹的左手,率先跨过门槛,带着温映进门,斜落在后头的温筑也顺势进门。
      温映倏地被他俩挟持一样地一左一右地各拉住手,立时满脸迷茫,左看看右看看,到底没说话,只是乖巧地作为两人的中介,一路被牵进堂屋。
      夕阳斜下,照的依稀是幅阖家欢乐的图景。

      几个人虽然是名分早定的亲戚,但甫一见面便手牵手作合家欢状,还是有些操切了。温映本就偏心武威家人,温烛又对她和颜悦色,又给她送吃的,又让她骑马玩,确实一见面就讨得她欢喜——但她被牵了一路,还是心里还是愈发打鼓生怯,狐疑顾盼个不停。
      温易温烛两人也都看出她不自在,等上了厅堂,温烛闲话到奶豆腐如何加热佐茶吃,更加软和可口,温易适时让温映拿着那包奶豆腐去交代厨房,就这么把两眼一抹黑的妹妹差遣走了。
      要按民间传统,自来男婚女嫁,女非绝嗣门户不招赘,男有立锥之地不入赘。这样看来,西凉温家二小姐温晗似乎并没有招赘的必须性,温易作为家中长子,也不该有多么看重自己这个改了姓的妹夫。但现状却正好相反,倒叫奉茶的侍从心里犯愣。
      不过这些仆从所知所思都有限,比温映还迷糊,都只当温二公子好脾气,不愿冷脸让这个拐了弯的亲戚难堪就是了。
      好脾气的温易还在和人拉家常,“母亲过世后,我和家里通信难免疏漏了些,难为你们还记挂着——我却还不知道,仲明祖籍何处?”
      温烛本垂目捧茶,闻言一笑,反问道:“舅兄瞧我像是哪里生人?”
      “仲明仪表堂堂,也无甚口音……终归跑不出西北一带就是了。”温易猜道,“可是武威本地人吗?”
      “我是生于本地,却不是武威。”温烛摊手笑道,“我生在岐山,本为岳姓。”
      岳姓在岐山确实是不少见的,哪怕在那些姓“苏刑任闵”的外地人以量取势的今天,在不夜天依旧不乏大量岳姓,这位本名岳烛的温烛在岐山论籍贯,倒是比生在西凉的温易还根正苗红。
      见温易有恍然之色,温烛又笑道:“家里也非豪奢,几代在大明宫中任差,祖父曾领掖庭宫的庶务差使,我幼时长在掖庭宫中,启蒙于内书堂——说起来,当年璋华叔母在三清殿开宗学,我还蹲在窗下听过课呢!”
      他顿了顿,面上泛起些自贬的促狭意味,“我还记得彼时舅兄们安坐听讲时,偷偷嗑瓜子,把皮往窗外扫——应该不晓得窗沿底下有我这样的倒霉蛋。”
      真要这么追究起来,两人当真不是初见,只是旧日云泥之别,岳烛认得温易,温易不认得岳烛。如今堂上相对,温易与温烛阖家欢好,还要为少时这点边角料闹红个脸。
      温烛继续说:“后来我家里有所变故,正值西凉军募兵,便自此从军而去,数年戎马,起起落落,幸得泰山大人青眼,琼英不弃,才有后来……”
      温易默默听了一大段由婚姻而来的“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不动声色地寻了个气口,插话问:“仲明在西凉有如此成就,想来在岐山本家里也算一枝独秀了——说起来,仲明的兄长又是哪位?若是大明宫中人,我总是识得些的。”
      且说温烛又是入赘又是改姓,再问本家颇有些冒犯,显得温易目的性太强。但温烛并不以为意,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与自己这位初相识的舅兄坦然相告,“不瞒大哥,我在旧姓本家,原是长子。虽然我本家不是名门望族,但按礼法讲,也算个‘嫡长’,只是父母没得早,我这个‘嫡长’也不太作数,纵祖父有心看护,但几个叔叔也拖家带口,族里不富裕,一大家子分那么一口粥……难免生龃龉。
      “我少时也是个混账,与族里闹得不快,自顾自掀了桌子离家去,出门便没头没脑地投了军,正是求个安身之地,没想到……有后来的造化。”温烛神情莫名,隐约有一息恍惚,又道,“离家千万里,早与前尘了断。现今故地重游,也是物是人非,竟是一点痕迹也寻不到了。我便只当自己新生一遭,在西凉成新人,有琼英共我以温姓,有岳丈加冠再赐字,便是今日之我。至于旧年旧事,什么本家亲戚,什么旧姓旧名,都是前尘,无踪可循了……”
      他絮絮地说了不少,翻来覆去胡扯八道,大概都是些与旧姓划清界限、再向家里表忠心的意思。而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温易却略过了他的表达,只听懂了一个意思:“仲明”这个表字,不是他本家父辈取的,而是岳父温冶赐下。
      ——那个“仲”字,是父亲给的。

      温冶膝下儿女五个,温易为长,二妹温晗,三弟温晅,四弟温晔,小妹温映。其中三弟四弟是孪生兄弟,三弟聪慧健壮,却没满十岁便早早夭折。而四弟先天有弱症,道途艰难,无法领兵,在政事上却勉力有所成。
      于是,温氏在西凉的那一系,新一代的军事继承人一直悬而不定。不知是过继?还是用子侄?是等宗主温若寒遣人来接权?还是干脆自己做主提拔一个?
      现在看来,父亲是想用女婿的。
      女婿本就是半子,赘婿干脆能算亲儿子,如此说来,倒是名正言顺的。
      ——伯仲叔季,温烛温仲明这个“仲”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指向实在是太过分明。
      温易知道的,他早就知道,在“温烛温仲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家信中时就知道;在二妹要招赘时就知道;在三弟幼年早夭时就知道;在自己加冠后被父亲遣回不夜天时就知道……在他幼时离开西凉到岐山为质时就知道。
      他早该知道的。

      “大哥?”
      许是见温易一直无回应,目光若有怔忪,状若出神,一直絮絮不住的温烛不由放缓了话音,又轻轻唤了一声。温易睫毛一压一抬,从容转过眼来,竟没有“恍然回神”的突兀感,还借着温烛方才言语道:“仲明宗里还有远亲在城中……虽然是远亲,但也是血浓于水,该有的联络和亲近还是要有的。旧日寒微中流离失散,现在发家了,合该回首作一二周济,你久离不夜天,根基不深,若有疑难,来找我就是——毕竟是亲戚,情理之中的事。”
      因世俗宗法,赘婿的身份比出嫁女尴尬得多,温烛听温易如此体谅,一时也有动容之态,默了少顷,才说:“大哥言重了,我这边没什么疑难,就算有,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市井小事。倒是大哥这次西归,背后疑难重重,令人心忧。”
      温易自嘲失笑,并没强要面子,坦然颔首,“宗主回护,现在只是禁足。本该让我下军部牢狱去的——那倒是好了。”
      温烛发现他这个新鲜舅兄当真喜欢把事情预判到最差,宽慰道:“大哥又言重了。我今日听叔父在炎阳殿上的意思,这次对蒲阳军处置,应该是从宽从缓,撤职是不能够的,最多小惩大诫,罚个戴罪立功,日后抹平一二功勋。这次北境战局动荡,尚没尘埃落定,东贼想吞也吞不下这许多,蒲阳军一旦休整好了,还大有可为之处。何必作此丧气之语?”
      他这安慰是实打实的,足以叫一个待罪的将军安下一半心,但温易神情丝毫没变,只是应和着笑了笑,也没多开心的样子,教温烛怀疑自己根本没说到点子上。
      “我不是丧气——宗主想怎么处置我,我也不太忧心——我是真的觉得,要是当日能下军部牢狱去,反倒是好事。”温易在茶盏上轻叩个不停,也不知是急还是闲,“身在其中,消息灵通,他们也会有些顾忌。不似如今,军牢内外相隔,里头那么多人,全似案上鱼肉。”
      温烛如有所悟,讶异之中,眼神忽地清亮了些许,口中仍道:“我多年不在岐山,但军部如此行事,也是惯常手段,反正叔父为尊,既然已经定调从宽,按规矩,军部也不敢太过分。大哥放宽心,为底下兄弟们置办一出接风洗尘的宴席就是了。”
      “军部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我是能宽心的。”温易说,“但有些地方不讲规矩。”
      他也是随口一提,讲得云深雾罩,没有攀扯详谈的意思,兀自沉下脸发闷。
      温烛随之沉默少顷,突然道:“要是没猜错——大哥不能宽心的,是王校尉的事吧?”

      温易挑了下眉头,讶异之色分明,失笑道:“仲明不愧是岐山本地人,消息灵通。”
      “大哥这就冤枉我了。”温烛无奈道,“要是大哥麾下旁的什么人,我怕是连个名字都不清楚。但王梁王校尉嘛——”
      温烛微微倾身,低声道:“他携南路军归岐山,过潼关时,正是我在城下接应。”
      当日潼关的部署不算绝密,但温烛所领的西凉重德军乃新军,与岐山各军并不相熟,消息传得慢,匆忙折返又被关禁闭的温易就更无从得知了。且后来蒲阳南路军归途疑团重重,各种消息真假难辨,竟是让人什么都信不得了。是以,温易听温烛如此道,难免喜怒形于色,飒然有惊。
      惊容显后,温易又闭目少顷,才以同样的低声询问:“竟是如此,那仲明可知道南路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烛方才亮身份十分痛快,但被问到详情,又面露迟疑,“大哥,此节事涉军机,确有疑谜,连我这个作接应的外人,也一度被传唤去军部质证,军部暂没出定论。你仅问我一人之见,确实是无法全然说清楚……”
      温易道:“那就说些你清楚的。”
      “那便仅仅几句而已。”温烛正色道,“那日我率军与潼关之中的金氏贼军以兵马对峙,正彼此攻伐时,潼关中自起纷扰。我眼见有人挟持金家主帅金子衡上了城楼门,与金家一众人有言语往来,须臾达成了什么协议,一群我温氏的军士自潼关下从容西撤,朝我部奔来——正是大哥麾下的南路军。而后,城楼上又起喧嚣,金子衡与挟持他的那人一同栽下来,落地后恰好滚入黄河里,再之后。恰有我军队伍在左近,与从潼关冲出的金家修士搏杀一番后,各自捞回各自的人——我军捞回来的,就是王校尉了。”
      “……仲明在与我玩笑吗?”哪怕是温易脾气温和,再三忍耐后也耐不住出言反问,“恰好两军兵马对峙之时;恰好是南路军西归;恰好有你的人在河水左近;恰好各自捞回一个;恰好正是王梁……怎么就这么恰好?”
      “大哥只教我说我清楚的。”温烛面上一派木然的肃容,却隐隐有为难之色,“我好说清楚的,只有这几句了。”
      温易一时失语。

      蒲阳突围分南北,北路是温易自己在带,南路则以温筑为首,彼此互不通信,各自西行而归。两路都有追兵,各有艰辛,但偏偏南路军艰辛得分外离奇,离奇到让军部如临大敌,封锁所有消息,离奇到干脆把人往死了送……就是温易有心去管,也要被一句“事涉军机恕不奉告”挡回去,一丁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你说的是。南路军一行,疑谜重重,风云诡谲,不是当事之人,连个‘清楚’的资格都没有……仲明是个明白人,对我就只能说这几句——那对军部呢?”温易突然换了个思路,问,“已经涉身其中,无妨多说几句吧?”
      这一句说出来,就是明明白白的要通过温烛插手南路军疑案了。
      温烛大为头痛,不好硬顶自己这位舅兄,只好委婉地道:“大哥,我虽窥不得全局,但依我看来,此事所涉,绝不止南路军西归一事——就像这次炎阳殿对大哥的言语,也绝不仅仅只是对你一人的。案情为表,政争为里,其中道理多少,我这个才从西凉来的一时真看不分明,但想来,大哥一定是能看分明的。”他窥着温易神情,缓缓吐出几个好似不太相干的词,“军部、暗部、太初宫、三晋系、太子党、演武堂……还有大明宫。”
      温易垂眸不语,只手指抵在茶盏边沿上,越敲越快。
      “我与大哥都身涉其中,不说举步维艰,也是如履薄冰,牵一发而动全身。”温烛恳切道,“当此时,正该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这才是正经的道理。”
      毕竟是西凉重德军的主帅,温烛自少时从军起,历经多年戎马,看着一副武人做派,但真涉及政争这等要事,却表现出与外表不太相符的通透灵醒。他言语上虽然还是之前和温易拉家常时一样的温和恳切,但隐隐已有渊停般的沉静之态。
      而自小在岐山政争中摸爬滚打不知多少轮的温易却只是不耐蹙眉,盯着手中轻敲的茶盏看了几息,突然长叹,“道理我是知晓的。仲明才从西凉来,合该是默默摸索的时候,要你去蹚浑水,是我在难为你了。”
      温烛忙道:“大哥言重了。”
      话虽如此,但他也知晓,这“言重”的话术之后,总逃不过一个“但是”的。
      “但是,我今日只想问仲明两个问题。”温易肃容敛眉,本还少有温润感的五官顿时压得冷峻起来,“第一,你也知道南路军西归的千里长途,更亲眼见过潼关处剑走偏锋,那你告诉我,王梁这个人,他该死吗?”

      这一问并不突兀,但颇为直接,完全给人任何回避的余地,温烛张口却无言,脑海中猛地浮现出潼关城楼前的那一幕。
      ——可称是,万军前只身横剑,城楼下残兵过关,烈日照流星落地,河湾中血污淌尽。
      王梁啊,于潼关僵局,那是个破局的棋子;于城楼主帅,那是个自证的道具;于岐山各部,那是个政争的添头。
      于他温烛,于他岳明照,那是个完成了使命的落河卒子,没有打捞尸体的必要,省得耽误对面的金家修士捞金子衡。
      可他为什么还是捞了呢?
      ——因为热血上头没过脑子?因为忘了他的任务是必须把金子衡平安还回去?因为王梁那身血一样的炎阳烈焰袍?
      还是因为他也一样从微末中起身,知道落河的卒子还能剩下一口气?
      或许只是因为,当时他看着那个在水里浮沉着不停冒血丝的人,看着那个被暗部小卒又拍又按才勉强吐水的人,看着那个被污水洗净血迹显得格外苍白瘦削的人——那时候,他觉得那个叫王梁的小校尉,实在是太过年轻了。
      那是不该死的,那是他该救的。

      漫长的沉默后,温易又问了一遍,“他该死吗?”
      “……是不该。”
      “那我问第二个问题。”温易说,“现在,我们这些讲道理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不该死的人被扔进地火殿去,他很快就要死了——这是什么道理?”
      温烛又是一时无答。
      温易没有等到答案,却突兀地问了第三个问题,恍若自语,含混得不知是在问谁: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因为“有”,就是“有”,无论你问多少遍“为什么”,都会有。
      存在先于思维,真正的道理不是讲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
      王梁已经过了那个“讲”道理的年纪了。
      他小时候很会讲道理,他和夫子讲,和姐姐讲,和同伴讲,甚至和主子讲。
      现在他不再去讲了,他不再攥着“道理”去规划人世和自我,于是他就不再有那么多根本落不到地的奢想,也不再有那么多自讨苦吃得想不通,不再有那么多其实与清高搭不上界的底线。
      不要再讲,那就只能去活。
      只要活下去,他就是有道理的。
      可是什么才叫活呢?像八公子一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二小姐一样金尊玉贵无忧无虑?像那个叫“苏略”的阵修一样生如朝露以身殉道?
      ——只有像人一样活,才叫“活”吗?
      ——他这样像小鬼儿一样地活,难道就不叫“活”吗?
      王梁真的想活出个道理,但是他真正“活着”的时候其实想不出道理,那时候他忙着养伤,忙着休息,忙着抓紧机会办差,忙着用不停的攀爬来延续生存——人在苟且的安逸中不需要想太多,他只要按部就班、浑浑噩噩地保持现状,用一个又一个小麻烦填满自己的生活,不会给“生存还是死亡”这样虚无缥缈的命题留下任何空余。
      他已经在“活”了,于是他不必去寻找一个“道理”去证明这个事实。
      直到地火殿里,直到刑架上,直到这苦熬也熬不到头的窒息中,王梁才会有心想:活着是什么呀?活着为什么呀?
      ——活着是什么呀?
      他这样叫“活”吗?那么疼,那么痛,他的窒息如死亡,可他连死亡都求而不得;他的喘息像回生,可回生都残酷得像折磨。
      ——活着为什么呀?为什么他的“活”比死更可怕?
      连死都不如的“活”,也值得坚持吗?

      王梁又喘不上气了,越是喘不上气,他浑身的痛楚、酸涩和抽搐就来得越剧烈,迅速地攀上某个顶点。他在无法应对的痛苦中徒劳挣扎,胡乱扭头翻过半身,半个脑袋就浸入一片荡漾的凉。
      是水。王梁想,是哪里的水呢?很脏很腥,是巨鹿的尸血河?还是潼关外的黄河水?
      尸血河前,他满腹怨怼,满口污言,要他死,他情不愿,心却甘,但苏略把他推出去了;
      黄河水里,他大功告成,收梢狼狈,他要死,他心能甘,情也愿,但有人把他捞上去了。
      ——有些时候,若他死了,其实还活着。
      ——有些时候,他虽活着,其实已死了。
      不管是谁,这一次,再别捞他了。

      刑椎一把将王梁从水牢里捞了回来,趁着兴,胡乱在他脸上擦了一擦,抹去污渍,又是一张过分惨白的俊俏面庞,五官稍有浮肿,水淋淋的,有种蒸糕的质感,鲜嫩可口,滋味软糯。
      地火殿二十一号水刑房,比地火殿其他房间占地更大。刑椎在牢房最深处享乐,难以顾及门外的动静,不过有眼力的都知道他在干什么,没眼力的也没那个胆子敲门,他有恃无恐,在自家地盘,不免放松了些。
      他正慢条斯理地吮蒸糕吃,隐约听门外“吱吱呀呀”,扭头看,就见牢门开了缝,漏进一缕光直入内室,照得浊物浮沉的水面泛起白粼粼的一片。
      刑椎眯起眼,没好气地扬声问:“谁啊这么着急?我还在呢!轮到你了吗?”
      无人声应答,却有细碎的足音由远而近,沾了水后,愈发清脆明白,“啪嗒嗒”的,不似人踪。它停在水牢边,探了探爪子,似乎被污水中隐约血腥气吸引,试探着拨弄水面,想抓住水中的大鱼。但它很快就确定了真正的腥香来源,绕过偌大水牢,跑到刑房最深处来。
      刑椎终于看清了这捣乱的来客,才阴阴烧起来的怒气顿时消得无影无踪,反倒温和地笑骂道:“问着味儿就过来了?你鼻子可真是越来越灵了。”
      肥壮的大狗老实地坐好,对着刑椎摇尾吐舌,利爪不停抓地,将地上乱七八糟的血污抓出了花来。见刑椎和颜悦色,又撇过头朝王梁嗅去。
      “还没轮到你呢。”刑椎在狗头上摸擦一二,顺手在血色最浓郁处扫了一把,将这勾引狗的香料推到另一边,“乖乖的,远些去。”
      狗顺着主人的动作,离得远了些,低头舔舔血水,抬头又开始叫。
      “乖乖的,我没空陪你玩。”刑椎不理它,注意力又落回自己的蒸糕上,他在蒸糕的软和处掐拧,拉扯回王梁一点儿犹疑的神识,“小王梁,你要不要陪它玩玩?”
      王梁神情虚浮,似无法凝神应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被掐拧得蜷缩起来。说来奇怪,现在根本没有人掐他的脖子,他口鼻处也没什么桑皮一类的东西,但呼吸依旧十分困难。好像被妖鬼魇住,自己就在无意识地憋气,窒息到无意识地吞咽着什么,喉结突兀地上下不定。
      他这个老毛病,刑椎也无法,只是猛地将他掀翻拍背,才听到剧烈的气喘声,带着细碎而微弱的鼻音。
      “问你话呢!来了条狗,你喜不喜欢?”刑椎拍背的手停了停,在王梁肩脊上的一个硬结处打了一圈,顺着他嶙嶙的脊柱一直往下摸去,“还是说,你喜欢这么趴着——这样就喘得上气儿了,是吗?”
      王梁还是没有言语,刑椎是驯狗的行家,只把他那声急喘当作回答,就满口阴阳怪气地继续往下摸,往里探。
      远处的狗还在叫,但王梁听不到声音。
      近处的人也在叫,但那声音毫无意义。

      “刑大人!”半开的门外传来急切的人声,“刑大人!有要事容禀!烦请一听!”
      刑椎的动作稍缓,不耐被打扰,正欲再起兴,又听门外接连颤声呼告,只得草草折腾数次,才抽身而出,系带披衣,转身冲了出去。
      他离开此处,趴伏在昏暗中的王梁还一动不能动,一直安静舔血的大狗却立即来了精神,寻着地上的血水痕迹走走停停,一路舔舐到腥气最浓重的暗处。
      没有水渍调和,这血水没有像别处那样泛滥,只是格外黏稠的几道——王梁被折腾得翻来覆去,疮口也就移动着滴答外淌,在这方暖瓷地上勾画出脏乱的线条。他趴伏在这滩断续的血线中,艰难地侧过身,手脚和身躯都微微蜷缩回护软腹,只头颈一线高扬,喉结不住上下,吞咽空气,像是一条快旱死的鱼。
      大狗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一一舔过地上血痕,蓬乱的毛发不时扫过王梁的皮肤,带来活物的暖热。
      王梁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虽仍是喘息,却有了和缓的迟停,他深而空的眼睛渐渐恢复一二神采,于昏暗中,映出大狗忙碌的身影。
      他蜷作半拳的右手艰难地松开,手指舒展着挪移向下,摸进血痕中去,与犬舌逼得极近。
      大狗摇摇尾巴,“汪呜——”
      王梁摸了半指头的血,艰难勾动向上,惹得大狗探头闻嗅,垂涎着去舔。
      他面无表情睁大眼睛,呆怔怔看着狗头越凑越近,沾了血水和口水的右手骤然抬起,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当然,只是无力地一搭一落,在长长的脖颈上留下几道血色。
      一人一狗相视。
      人的眼睛又深又黑,格外幽深,没什么活人的神采,像藏着两笼明灭不定的鬼火;狗的眼睛又圆又亮,许是没有感觉到威胁,只想安逸吃食,格外温顺。
      两个活物在死地中静默对视,好一会儿,王梁微微笑开,无声道:“好兄弟。”
      在大狗活泼泼的呼吸声中,他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只爪子轻轻搭在他腰腹处,茸茸的毛发贴近身体,沉沉入怀,温热可亲。
      柔软的犬舌沿着他脖颈上的血迹缓缓舔过,舌面上若有吸力,带来微弱的疼痛。

      刑椎胡乱拢住衣襟,不耐烦道:“长话短说。”
      看出上峰在暴怒的边缘,小吏立即简短道:“军部递了撤令,说王梁不用我们审了,速速移交回军部。”
      刑椎怔了一瞬,“这才几天?来得倒快。”
      虽有怔愣,但他并没有过分的讶异,只是摆摆手,“知道了,你安排下去,把文书整理归册,过几日和他一起送回军部大牢。”
      “刑大人,那边说是‘速速移交’。”小吏硬着头皮道,“军部的车就在外头,一只手递撤令,另一只手就要接人,而且来是个生面孔,不像寻常差役,口气强硬得很,还说军部大牢正开着等——怕是,不肯等不到明天。”
      刑椎这才切切实实地怔住了。
      “生面孔?”他问,“什么生面孔?”

      刑椎猛地一推门,气冲冲地回身向水牢房内去,亮烈的太阳光直照暗室,隔着快十丈远,也能看见那个漂亮的贱胚子正与自家养的狗亲热。油光瓦亮能吃人的猛犬趴在人身上摇尾巴,不知在哪处舔得起劲。
      有道是:好皮相好命数,漂亮胚子人见人爱,狗见了狗也爱。
      刑椎连绕路都没耐性,直接运灵轻身,从白粼粼的水面上踏了过去。他刚过池子,又招手抓来大桶,灌满了水拎上前去,一脚踹狗,一手将整桶水照着人泼了下去。
      “哗”地一长声响过,王梁满身血迹和污渍被凉水冲去大半,沿着地砖缝隙流去。而他本人则在骤然的凉意中应激似地打了个哆嗦,一手捂住脖子,如梦方醒。
      “洗洗吧。”刑椎低头望他这副可怜相,随手将木桶扔去,见又把人吓得一哆嗦,却无怜意,只冷笑道,“洗干净了,穿好衣服,军部的车在外头等着接你。”
      他其实没打算把王梁长久留下,但才上手几天就收到军部的撤令,实在比预计的时间短了太多太多,且军部少见地灼灼逼人,派了个“生面孔”来,显然另有因由——还能有什么因由?
      “我之前倒真没看出来,小王梁你出去一年,本事长得不少。”刑椎蹲下身,将尚在浑噩中的王梁薅起来,对着他那张面若好女的漂亮脸蛋,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次是真跟了个好主子。”
      王梁被他拉起半身,眼里终于慢慢聚焦出了星点神采,却仍是迷茫的,半懂不懂地仰着脸去看刑椎,颤巍巍地,难以置信地喃喃重复:“好主子……主子……”
      他话里没什么情绪,也不知道是在称呼谁,且周身形容惨白消瘦,单薄支离,落进刑椎眼里,又是可怜,又是可恨。一时情绪上来,刑椎又凑在他脸上亲了一亲,唇齿间含混道:“真是好运气,外头有人可怕你死呢……”
      他狠狠亲在王梁脸上,又顺势夺了唇齿啃咬,一时情势再次激烈起来。
      王梁被人扣了半身予取予求,没骨头一样地左摇右摆,只一双幽深的眼睛一直静静睁着,望向刑椎身后那扇大敞的牢门,望着亮烈的日光照过的水牢表面——那是多脏污的一池水,那是多刺眼的太阳光,但合在一处,却成了一片白粼粼的柔波,在那处徐徐地荡漾。
      好像月亮一样。
      王梁圆睁的双眼无声地沁出了点点的泪来。
      碎光凝作露,露水聚成珠,那些珠子顺着他的脸接连滑落下去,砸入那片白水明月光。

      (二十二)
      时隔三天,军部牢车两度出入炎阳殿,都是为了一个人,一次送进来,一次接回去,而好巧不巧的,竟连差役都有所重合。
      按军部规矩,押送犯人的差役都是临时匹配的两人组,一人马上驾车,一人车前守囚。这次在马上驾车的,正是上次在车前守囚的新丁闵丹。他这三天又办了几次差,虽然被王梁和同僚笑话过的软心肠没硬多少,但已经学会了缄口默言,不再多话。
      闵丹尽职尽责地拴牢马车,旁的一概不管。
      他这次的同僚是个难得的生面孔,不知原任何差何职,外表平平无奇,行事却颇老练靠谱,和地火殿的活阎罗们强硬扯皮几轮,竟丝毫不落下风,最后还逼得地火殿退让,一改此前“地火殿进门容易出门难”的难缠嘴脸,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人放了出来。
      放出来的那人……好像还是王校尉,又不太像王校尉了。

      闵丹也不知怎么形容,明明王梁穿得还是那身令人生畏的八纹军袍,也还是这个人,这张脸,但就是“不太像”了。
      上次送她来地火殿,还是他刚吃过禁灵散手脚生软的时候,王校尉站得摇摇晃晃,气势却未曾输人,走得胜似闲庭信步,就像是来视察的上峰,见了什么都云淡风轻,不惊不怪。
      可这次接人出地火殿,就不一样了……
      刑囚身上,淤青血疮总是难免,但王校尉身上的伤口都被清理包扎过,不像受了什么伤筋动骨的重刑。闵丹听老吏私下说过:进了地火殿的都走不出来,只能让人用筐兜出去。但王校尉确实是自己走出来的——闵丹瞧他盘稳当,站走都自如,甚至能肯定这人身上禁灵散药效都已经过了,灵力至少有半成恢复。
      但他明明站得稳,走得动,却只是梦游一般地停在原地,不进也不退,发虚的眼神落不到实处,只毫无目的地在虚空中游弋。
      他如此失魂落魄,就好像原来荣辱不惊的精气神从某根断骨泄去了,只剩下一个湿漉漉的蔫巴皮囊。闵丹瞧他瞧得不落忍,再瞧那漂亮严整的地火大殿,又生生生把自己瞧出了一二胆寒之意。
      但就是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王校尉,在看到闵丹二人后,那茫然空洞的眼神忽地聚了一聚,从中生出若有若无的光来——却不是多鲜活的神采。他那双眼睁在灿烈烈的阳光下,瞳里映的光却隐隐约约,若明若灭,与其说是活人的目光,倒不如说是星点的幽暗鬼火,且配着他那张麻木生冷的脸,看着就像……像个从坟堆里强撑着吊起一口气来看你的活死人!
      “你?!”
      又不落忍又胆寒的闵丹听得这突兀的一声,下意识打了个寒噤,他目光与王梁不知死活的眼神一错便分,强撑开口道:“……是我,王校尉,之前是我送您来的,这次也是接您回军部去。”
      王梁对他笑了一笑——微弱得连眼睛都没弯起来——目光却越过了闵丹,直勾勾地盯住了另一个差役。
      那让所有人都脸生的老练差役微微颔首。
      王梁哑声问,“是谁?”
      那差役没有回答,只是恪尽职守地撩开车帘,请王梁入内,“小人奉命送王校尉回军部。”
      “不可能是军部……不可能……”王梁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并没有上车的意思,而是径自捉向他的双臂要追问,但第二个“是谁”还没出口,就被差役以一种闵丹看不懂的速度和技巧制住,顺势扭送进车里。
      差役头也不回地对闵丹道:“我看守他,你来驾车。”
      闵丹咬着舌头,默默遵命行动。

      说王梁现在是“强弩之末”都算抬举,他干脆就像一根折断了又勉强黏起来的箭,表面看着还有个人形,实则连碰都不能碰。那差役扭王梁进车,容易得就像扭一个包袱卷,先拿捏再抛放,就把他塞进车厢最里,没遭遇任何有效的反抗。
      王梁半瘫半蜷在车厢中,连爬起都艰难,却固执地偏头朝那差役看,被别着劲儿的右手拼着错位的风险向那差役去够,艰涩地问:“是谁?”
      差役也不想让他的胳膊被自己扭脱臼,只好上手帮他调整好姿势——这一凑近,自然被抓住衣袖。
      “我不认得你。”王梁盯着他,坚持着问,“你是谁?”
      “可我认得你。”那差役平淡回话,“我是公子的私属暗卫,在蒲阳帅帐里见过你千八百次了。”
      王梁怔了一下,他的脑子好像已经不足以去解读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能喃喃地重复了几个词,“蒲阳帅帐……公子……哪个公子?”
      十三从王梁攥不紧的指缝间抽回衣袖,默了一息,反问道:“还能是哪个?”
      王梁面容立时扭曲起来,拔高了声音问:“到底哪个?!”
      他语气激动,应该是想喊的,但发出的声音只比平常人的声气强了些许,还带着颤巍巍的急喘。
      十三不明所以……本来挺聪明一人,不至于进地火殿三天就傻了吧?
      “还能是哪个?没能的……没有的……”王梁喃喃地苦笑,声气断续破碎,听不出话语里的意义,“到底是哪个呢……”
      “……是二公子。”十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公子听说你不明不白地就被送到地火殿去,不想让你平白无故地冤死在那儿,辗转请托军部出撤令——但也不是说你从此就能免罪了,军部接你回去,依旧要审南路军的真相。”
      十三漠然的脸上隐隐露出些许无奈,沉声说:“我来这一趟,是公子要我告诉你:无论有何种隐情,你回军部只管坦白交代,不可自作聪明,隐瞒实情。但凡你立身为正,无损大节,公子都保你平安,你放心说就是。”
      “……那二公子要我说什么?”王梁面上难得浮现出了笨拙而懵懂的表情,怔怔道,“暗卫兄弟,从地火殿到军部的路不算远,时间紧急,你直说给我听——二爷需要我说什么?”
      纵然时间紧急,十三也是无语一息,又重复一遍:“公子不需要你说什么——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自作聪明,只管老实交代实情。有公子顶在那儿,只要你一路上没有大的错处,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交代实情……到底是哪件事的实情?”王梁急切地半撑起身来,又气弱地喘息道,“我是不该自作聪明,我现在实在是……我实在领悟不来——是哪件事对二爷有用?是哪句话对二爷有用?”
      十三沉默无语,王梁更加急切地复攥住他的手臂,恳切地问:“到底要我怎么说?我怎么……我怎么才能对二爷有用?二爷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公子不需要你做什么。”十三再一次把手臂抽出来,难得叹了口气,瞧着王梁的眼睛里也露了怜悯,一字一顿地道,“别自作聪明,别那么多想——王校尉,公子只是想救你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若说‘需要’,公子只需要你无损大节,值得他来救,如此便是了。”
      王梁浑身一抖,面上愈发懵懂,恰好马车颠簸着急转弯,他受惯性向侧跌,再次歪倒车厢一角,嘴里将一个模糊的“救”字重复了四五遍,忽地惨笑出声,嚼碎了谁都听不懂的呓语,“这么多年……这么些年……救……救……”
      他含混的呢喃夹杂着细弱的喘息,很快发展成剧烈的咳嗽,再无法言语。他咳喘不停,仓促的呼吸带着极尖锐的颤音,形容狼狈到了极点,甚至手脚都有蜷缩之态,几乎有呕心沥胆、肝肠寸断之虞。
      十三本冷眼旁观,不欲干涉,但瞧他咳得如此痛苦,以为他犯了不为人知的喘症,只好出手,想给他拍背顺气,输送灵力。
      但才一凑近,十三的动作又默默止住。
      马车隆隆向前,颠簸的车轮声压过车厢内咳喘一样的哭音,十三讪讪收手,假装没看清顺着王梁侧脸淌下来的是什么。

      又是一个大转弯,马车出了西内苑,在内城的官道上放慢了速度。车轮颠簸得噪音悄然消减,王梁愈发轻的咳喘声就显得突兀起来,十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想王梁颤巍巍的手又一次攥上他的衣袖,一拉又一扯,显然有话要说。
      可王梁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本就力竭气弱,勉力发出的言语还总是被自己的咳喘打断,却还拉扯着十三非要讲。
      木着脸的十三只好凑近去听,好一会儿,从断续重复的几遍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安化门外的南路军?”
      “是……千万……安顿好他们。”王梁稍稍喘匀了气,哑声道,“能管事的……全在牢里,现在接管的……未必看得起,也……未必尽心,时间长了,恐生事端……怕出哗变,怕有逃兵,怕有人浑水摸鱼……
      “我知道二公子这次出手救我一定不容易,但安顿他们却是最方便,最名正言顺的。”王梁终于喘匀了气,连贯出声道,“都是在不夜天募的兵卒,背后系着千丝万缕,切不能轻忽……我带他们千里还乡,现在和家里就隔最后一道门,再没有这样折磨人的。一定要抓紧安顿,再晚了,怕是会出事的。
      “请转告主子,还请劳心送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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