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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还故乡(王梁篇) ...

  •   (十九)

      【大明宫地火殿】
      地火殿何以得名?
      有人说建宫落成时卜卦得名,有人说取的是“火海地狱”的意思,也有人说是因为紧挨着西内苑的温泉蹭地热,还有人说是因为宫殿底下常年烧着尸骨……
      要地火殿掌事刑椎来说,其实都对,也都不对。
      殿宇得名时都绕不过卜卦;地火殿确实有个炼狱的里子;大殿离西内苑的温泉不远不近,早些年还能沾到地热的余温;至于大殿底下……确实埋着几个大炉子,用来焚化办公垃圾,兼顾烧地暖——那几个炉子就是在刑椎看着造出来的。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听大人们说西内苑的温泉不烫了,地火殿的冬天也冷得难挨,于是他们开始烧炭火,出了一桩闷死人的祸事。刑椎的小伙伴阿孽就跑去和当年的掌事说:不要用炭盆了,又呛又危险。以前地底有热气往上冒,现在没有了,他们可以挖个大地窖烧炉子,自己造热气。
      当时掌事正为闷死人的破事擦屁股,阿孽触上了大霉头,挨了一句“你还敢教我做事”,被罚去管火刑的十二号房打下手,半个月下来,全身都红彤彤的,几乎熏破了一层皮。但在那之后,地火殿确实开始挖地窖造炉子,红彤彤的阿孽拉着他出来看地窖,又跳又叫,像个爆皮的小猴子,说刑椎你看你看,地下能挖那么深!那么深!
      阿孽那小子从小就喜欢挖地洞,长大后志向不改,生生挖出了一个十八层地狱。
      一转眼,暗部的十八层地狱落成多年,刑椎也很久没有发小的消息了,今天又想到这桩陈年旧事,不过是凛冬将至,地暖的存在感格外突出——他只穿了薄靴,踩在殿内青砖上,熨帖得恰恰好,才生发出了一丝怀旧的感慨。
      一名小刑官迎来,躬身侧趋,为他递上三份刑讯记录。
      他一边走一边看,一目十行地匆匆扫过,越看越快,嗤笑道:“你在我这儿也敢耍滑头?经手的东西愈发不上心了——这是拿三份一样的给我看?”
      “您说笑了,可不敢在您老面前耍滑头。”下属赔笑道,“这日期时辰有间隔,笔迹墨痕也不同,哪儿是一样的呢?只是这内容吧——他三次答得都一样,我们也只能照实录。”
      刑椎将一叠纸拍在他身上,“一字不差的一样?他神了?”
      “神不神不知道,但就是一字不差。”属下苦着脸,“就像特意来打我们的脸似的,阎大人都气疯了,把人挂在七房里熬了快四个时辰,您去看看吧——就这么熬死了,口供一点儿突破都没有,不好跟军部交代啊。”
      刑椎无声冷笑,脚步愈发缓慢,最后干脆拐进了自己办公的屋子,仔细看手里三份“一模一样”的刑讯记录,随口道:
      “这不是还没到四个时辰吗?你去叫阿阎回去歇歇,人就继续挂着,满四个时辰了我再进去会会他。”

      地火殿三十六间刑房,用刑种类不一,酷烈程度有高有低。七房不高不低,没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招,就是把人吊起来打。管七房的阎芦给鞭子备了十来种蘸料,一顿下来,蘸料的香气甚至能盖过血腥。照刑椎看来,简直就是在腌肉。
      现在七房刑架上就挂着块这样的腌肉,阎芦下班前给它冲了个凉,把表面刷得很干净。但刑椎悄无声息地走近了,还是隐隐闻到了盐腥里夹着大料的香气。
      刑椎随手抓起鞭子,还没举起来,腌肉突然发出了声音:
      “……我醒着。”

      王梁的声音很虚弱,短短三个字,只有“我”是实音,余下的都是气声,但并不嘶哑,连气声都显得软和好听,显然之前上刑没怎么呼痛。他自行抬起头来,头发还湿淋淋地黏在皮肤上,眼里血丝遍布,脸上倒是没挨过刑,只有下唇一处有血痕。
      他带着血的嘴唇弯起,笑得有点儿渗人,“刑大人,还记得我吗?”
      刑椎嗤笑一声,“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小王梁啊——你走之后那几天,我夜里还梦见你了呢。”
      王梁笑得更厉害了,他这幅尊荣在外面狼狈不堪,在地火殿却还算体面。刑椎瞧在眼里,倒有几分欣赏,随口问:“是我进来吵醒了你?还是你根本就没睡啊?”
      “您轻功卓绝,足下无声,路过蚊子也吵不醒它。”王梁道,“是我没睡。”
      “这就外道了不是?”刑椎阴阳怪气地责怪他,“我可是特意把阿阎赶走,想给你匀半个时辰歇歇,你还不领情——熬了四个时辰,你还不困啊?”
      “困啊,困得要命。”王梁当即打了个呵欠,眼角显出点点泪花来,“但我怕疼啊——睡上一会儿也不解乏,却要被您那鞭子叫醒,一来一去亏大了,我犯得上吗?”
      刑椎看看他身上密布的浮肿血痕,七间刑房走下来,新伤叠在旧伤上,冲过水,显得更可怖,“又不是第一次,怎么越活越娇气了?你当年多瓷实啊,一声不吭的,现在还怕上疼了?还没疼麻呀?”
      “麻了也不妨碍我怕疼——越是麻越是怕。”王梁自嘲道,“只有死人才不怕疼。”
      刑椎一扬手,空中一声裂响,干燥的长鞭纵贯王梁腰腹,王梁眉头紧了又松,下唇的血痂渗出一丝血。
      刑椎笑眯眯地大惊小怪,“真疼啊?”
      “真疼。”
      那痛楚的余韵绵延无尽,王梁面目狰狞扭曲,刑椎把椅子拉得离他很近,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表情,看够了,才打开手里的文书板,也不发问,只是照着王梁的供词开读。

      灵阵处二部三组苏略何在?
      ——巨鹿尸骨绘法阵,他画着画着就把自己画进去了。
      蒲阳军偏将温筑何在?
      ——突围时自请掩护,心存死志,自赴黄泉。
      温筑的战袍和腰牌为什么在你身上?
      ——他自请掩护,将战袍腰牌全数予我,以免南路军群龙无首。
      南路军为何只回了十之二三?
      ——在巨鹿死了快一半,路上死一成,跑两成,就余下就这些。
      三晋籍的军士就这么齐整,一个都没回来?
      ——他们在南路军中占了足一半,过了太行就是他们的三晋老家,险些哗变投敌,索性与他们分道扬镳,免得多填损耗。
      剩下二三成残军,你们是怎么过得潼关?
      ——幸亏暗部的兄弟艺高胆大,我们几个混入敌营,挟持了守潼关的指挥官,诈他们让道,就这么溜回来了。
      你都把刀架在金子衡脖子上了,为什么不干脆了结他?
      ——重军当面,那么多拔剑对着我,我不敢杀人质。
      他最后反拉你从城墙上一起栽了下去,八丈高,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是又怎么活下来的?
      ——修士命大吧,我当时摔糊涂了,又滚进河里,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暗部的兄弟把我背回来的。

      “不合常理的事我见得多了,但这么多怪事全粘连在一个人身上,还真就只见过你一个。不怪他们把你送来,不然就是玩忽职守了。”刑椎手上无意识地摩挲鞭子,从手柄一直撸到末梢,抹掉血,打几个圈缠作一团,“你知道温筑为什么宁可留下等死也不回来吗?眼瞅着路上这么多烂事,回来一地鸡毛——他回来干嘛呀?”
      他顿了顿,又问:“你们南下过豫州,离颍川也不,那是你老家——你回来干嘛呀?”
      王梁被吊得太久,没力气支脖颈,便任由脑袋低垂着,对着地面苦笑。
      “当个临时将军也上瘾哈?”刑椎“啧”地一笑,“都道富贵险中求,算你能求到——你也得有命拿呀。”
      王梁自语似地哝咕,低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刑椎也不知听懂了什么,半嘲半叹地笑了一阵,继续说:“小王梁,你自己算过没有,这一路牵连下来,触了多少霉头?
      “巨鹿大败,大明宫要个交代;
      “灵阵处的阵修死无全尸,太初宫要个交代;
      “原来的姓温的主将死了,三晋籍的修士跑没了,军部也要个交代——
      “他们都要个交代,都只能找领头的要?你给得起吗?
      “要是你交代得起,事事有理,处处周全,那也就罢了。可你在潼关留了那么大一个破绽在那儿——三两残兵,万军之中挟持主帅,还真叫你成了。最后合身从潼关城门楼上往下摔,他没死你也没死,两相安好,全身而退——你骗鬼,鬼信吗?”
      王梁艰难地抬起头,本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血丝遍布,瞳仁中有鬼火一样幽亮的神采,“他们不相信,有人会叫他们相信。”湿漉漉的额发垂在他眼前,他隔着湿发幽幽地看刑椎,“但刑大人,您难道也不相信吗?”
      “相信什么?”
      刑椎骤然靠近,拨开他的额发,在他脸侧一下一下地掐,“我是相信你命贱得阎王爷都不收?还是相信阿孽突然瞧你顺眼了,跳城墙也记得把你护好了不能摔死?”
      他手下使力,狠狠掐了一把才把人用力推开,缚身的刑架和锁链都随之摇晃不休。
      “你还想等暗部和军部交洽一番,让你沉冤得雪?别做梦了!昨天邢相还和任相还在炎阳殿上吵架得你死我活,相互推黑锅呢!等他们交洽完,转过头再想起你?把你烧完的热乎气儿都散尽了!”刑椎在地上踏了一踏,讽笑道,“谁能想起来你啊?但凡有一个会想,你会被送到我这儿来吗?这么多破事赶一起,军部总要交一个人,显示他们尽心尽力,别人都有牵连,就你没人惦记,死了不过一把灰。”
      “……我晓得。”王梁轻声道。
      刑椎来了兴致,“你晓得什么?”
      王梁又有什么不晓得?
      ——地火殿身处大明宫,一直以来都是温若寒的心腹领地,与各部不沾不靠。军部如果真的觉得审讯艰难,想跨部求外援,也是先送检法司,而不是直接把他抛到地火殿来。
      ——除非地火殿上赶着揽差事。
      “我晓得——”王梁低声笑道,“您想我。”
      刑椎沉默了几息,而后用鞭柄支起他的下巴,让他的脸扬在明光下,看货似地端详了几眼。
      王梁笑面无敛,甚至闭上了眼任他打量。
      刑椎笑骂道:“狗东西!”
      他还待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几声脸面的犬吠,伴着利爪抓门的声音。
      ——真正的“狗东西”破门而入,跑到主人面前乖巧坐好,献媚摇尾。
      刑椎:“……”

      那狗坐着便有半人高,膘肥体壮,毛色鲜亮,口齿流油,晃起尾巴来威风凛凛。王梁垂首瞧它,口中熟练地“啧啧”几声,猛犬耳朵动动,自行转向他。
      它在主人面前乖巧憨厚,面对王梁则龇牙咧嘴,狰狞凶恶。王梁丝毫不怕,依旧“啧啧”地逗引它,直到它似乎认出了王梁,犹疑着摇动尾巴。
      王梁这才对它说:“狗东西,你是长大了,还是肥壮了?比以前大了一圈。”
      “有人来就给他加餐,一个月那么多,喂不肥就怪了。”旁观的刑椎插话道,“可惜这狗种一般,再喂也养不太大,也就是跟对了主子,才能活得那么滋润。命好,这就比什么都强,要是命不好的,带累着主子走霉运,自己也捞不上吃的。”
      王梁默默抬头,平静地问:“您是说谁呢?”
      “我说你啊——”刑椎拉长了调子,改用鞭圈拍他的脸,“我说错了吗?王梁,你跟着小八爷的时候,小八爷死无全尸;你跟着二爷的时候,二爷兵败如山倒——你说说你,多克主。”
      王梁垂下头去,并没反驳,湿冷的乱发围拢住脸侧肩头,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分外柔和,甚至隐有媚态。
      他抬眸,轻轻瞥了刑椎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微微启唇。
      刑椎眯眼凑近了些许,听他用低弱的气声说:“刑大人……您别这么咒自己……”
      哪怕早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这一句的语气依旧听得刑椎心惊肉跳,他猛地抬头,见王梁在咫尺间露齿微笑,对他说:
      “我想活——主子,您也舍不得让我死,不是吗?”

      这块挂在刑架上腌肉啊,当真狼狈,当真脏污,可那一抬眸间,也当真漂亮。
      当年在二十一号房,刑椎把这个被折磨得脱了形的漂亮孩子从水牢里拉上来,看他趴在水渍中挣动发抖,咳喘不休,像条发癫的小鱼。
      他将这小鱼翻过身来,看到一张苍白而明秀的脸,上面有水珠乱七八糟地淌着,像是凝在白瓷上的晨露,流淌着放大美好的细节:
      首先,就是眼睛——王梁的眼睛形状很漂亮:眼头圆润,这样乖;眼尾尖长上扬,这样媚;那一刻失了焦点,眼珠颜色格外深,这样呆。
      这晶莹的、透明的、珍珠一样的晨露,漫过这格外漆黑的眼珠,盈满眼眶,从妩媚的眼角淌下来,淌过抽动的鼻翼,淌过微张的唇角,最后挂在尖俏的下颌——它们流淌着,放大了每一处极致的痛苦,成就了那一刻的小王梁。
      他真漂亮啊——当年刑椎想——他哭得真漂亮。
      他那么漂亮,刑椎怎么舍得让他死呢?

      刑椎顺着王梁的脊骨一寸一寸摸过去,慢条斯理地解他身上的锁扣,说:“这次怎么这么识相?也不多扛几天,多走几间房,地火殿新添了好东西,难得来个硬骨头,我还想着,高低给你试两样。”
      “一回生二回熟。”王梁轻笑道,“我怕疼,不想再断一次脊梁骨了。”
      “娇气。”刑椎顺着他的脊背摸下去,解开他腰上的锁扣,“再断十次,我也能给你接上。”
      腰上的锁扣一松,王梁彻底与刑架分离,他被捆得太久了,猛一松脱,脚下根本撑不住,直接栽下去,跌跪在地,惹得他一声闷哼,苦笑道:“看来您是真不心疼我的脊梁骨。”
      他瘫跪着,狼狈得像是一只被抽掉了脊骨的狗,最后一点力气只在眼里。
      他抬起眼眸,对刑椎笑着,作无声的口型。
      ——那您……心疼心疼我?
      刑椎一抖鞭子,鞭梢在空中抽响,却没有落到实处,而是绕过王梁上身,回到他手中,使得鞭身曲成圈索。
      王梁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这圈索中温顺地低下头。

      ……

      王梁终于在哀嚎中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他脑子一片空白,或许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快乐,但他只能理解为恐惧尽头的空白。
      他的灵魂好像飘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俯瞰他自己,俯瞰伏在他身上的人,俯瞰地火殿,俯瞰岐山,俯瞰这苍苍人世,芸芸众生。
      他好像俯瞰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刹那,因为他飘回到“自己”身边时,“自己”依然在惨叫。
      “阿梁,阿梁。”
      他对那个惨叫的自己说,“全世界都骗你,我不会骗你,我告诉你真话——你最该知道的真话。”

      王梁在哀嚎中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终于听到了那句真话。
      他一次一次撞破头,他一次一次流干血,他用他的整个人生去摸索和领悟,才终于听懂了那句真话。
      “畜生不能活得像个人。
      “畜生不能活得像个人——王梁,你听懂了吗?
      “王梁?
      “魍魉。
      “小魍魉……
      “你听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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