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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还故乡(中中下) ...

  •   (十六)
      暗部十四层,一进门便有明光入目,让走惯了暗道的温映下意识眯眼,速度缺半分没减,迎面就撞上了一堵墙。
      那堵墙不硬,但高而宽阔,温映只觉自己眼前一下子都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撞墙只是一瞬,她还没做反应,虞昀已经跟上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往后拉,朝对面怒斥道:“退后!别碰她!”
      温映这才意识到,她撞上的不是墙,而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好像也不是她撞上了人家,而是人家迎上来截住了她。
      她揉揉眼睛。
      明光之下,视物清晰,但她的视线依旧没有开阔多少——她被虞昀按着向右侧过半身,右边是虞昀,前面是“那堵墙”,这两个人都比她高壮,两面围起,就把她困住了。
      “那堵墙”为了截住她,又不敢让她结结实实地撞上自己,一直微弓着身,此刻被虞昀斥得退开半步,就着姿势朝温映行礼道:“见过小小姐。”
      温映猛地抬起头。

      对温映而言,“小小姐”是个很特别的称呼,专供西凉老家人来叫的。
      温映生父虽然与温氏宗主温若寒一父所出,但在西凉一待几十年,和本家的关系自然有些疏远了。且温宗主名下子女数不清,恐怕也没人详细计数,远在西凉的温冶将军自然无所谓自己有多少侄子女,膝下儿女只按自家的长幼排序齿。三子两女中,温映既嫡且幼,排在第五,与长兄温易年岁差出十余,在家里确实是最小的。
      她幼时就被人半哄半尊称地叫“小小姐”,还没长大,就离了西凉到岐山来,没来得及从在西凉系口中从“小小姐”变作“五姑娘”,后来就再也没机会。
      如今若还有人不称她“九姑娘”,而叫“小小姐”,哪怕不是西凉系的故人,也是一定有些西凉的关系在。
      温映看向“那堵墙”,太高了,温映一路从他乌七八糟的暗色衣裳看到平平无奇的脸,他依旧躬着身,朝温映露出微笑来——那笑得弧度很小,比起真正的开心,更像是一种礼貌,却使他粗糙的眉目变得柔和起来,透出某种温映很熟悉的温润感。
      “十三!”温映恍然大悟,叫出他的名字后,又顿了一下,顺道,“……哥哥。”
      “不敢当小小姐如此称呼,直呼我名即可。”十三说,“如此腌臜贱地,不堪您涉足,我送您回去吧。”
      温映不意他如此说话,见了面就要赶自己,她立即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有些防备地插起手,拒绝道:“我不回!我是来找明蝶的!”
      她顿了一下,又对着十三眨眨眼,有些促狭地问:“十三哥哥,你知道明蝶的,你可瞧见她了吗?”
      十三沉默。
      温映有些惊讶,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你没见到她吗?”
      “……可是暗部的人说她在这里,才带我们下来的。”温映左顾右盼,只在十三和虞昀交身的空隙看见了明光下的森森冷气,不见人影,不由扭了扭肩,“阿昀你松开嘛,你挡得我什么都看不见……十三哥哥,我听他们说东边的人都回来了,虞祭酒回来,哥哥回来,太初宫出去的师兄师姐也回来——明蝶也是去东边的,她也该回来了。我知道她的档还在暗部,所以会回到这里来,我带了她喜欢吃的千层油糕来看她……虽然是阿昀付的钱……”
      也许是这十四层太冷,虞昀被冻得发抖,盯着地面一言不发,搂在温映肩上的双手也冷得使不上力气。温映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多扭了几下,便挣脱开来。
      她自行朝左转了个身,看见一排望不到头的层叠抽屉,缝隙中正冒着森森的冷气,还有地上的一些大封口袋,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几个穿着暗部制服的人在远处忙活,拖着大封口袋走来走去,过门进屋,温映踮着脚去看,都不像明蝶。
      “那边有人拖着袋子出门去了,他们去哪里啊?”温映问,“他们拖的袋子是什么呀?”
      虞昀还死死盯着地面,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隐隐的耳鸣几乎盖过了温映的言语,他努力抬手,扯了扯温映的袖子,艰涩道:“郁离,我们回家吧。”
      十三也更深地弯下腰,哑声说:“小小姐,我送您回东坊。”
      “我自己会回东坊的!但我现在要见明蝶。”温映对叫她“小小姐”的人会多一点耐心,加上十三没有强行扒拉她,她也没生气,严肃地重申道,“我是来找明蝶的,我说我等她回来——我说话算话的,她回来了我就来找她,我今天走了好远才……”
      “明蝶没回来。”十三猛地直起腰,闭着眼喘了口气,咬牙切齿地说,“她不会回来了。”
      他一直腰,脸才完全暴露在明光下,五官再无微笑时的温润感,反而扭曲得几近狰狞,又痛又恨似的,可怕得几乎能吓唬到小孩。
      而温映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怔然地望着他眼里的水花,下意识地歪头,问:“为什么?”
      十三又抽了一口气。
      “明蝶去太行当勘阵官只是短期借调,为什么‘不会回来了’?”温映皱着眉头,好像只是纯粹的不解,但不知怎么地,她眼里也有了和十三一样的泪光,迷茫又委屈地问,“她还没上高级班呢,为什么不回来?她还没结业呢,为什么不回来?所有人都回来,为什么她不回来?”
      说着说着,她平常颐指气使得蛮横的调子又浮现出来,凶巴巴地凭空指责道:“我跟她讲早点回来。我跟她讲我等她回来!她点过头的!她答应过的!
      “我说话算话!她说话为什么不算话?”
      话音没落,她的眼泪就大滴大滴地淌过脸,好像饱满的脸蛋上爬过了两条透明的毛毛虫。
      就好像很多孩子在任性耍赖时,都只是不愿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现实,温映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委屈道:“凭什么……她点过头的,她应过我的……我等了很久……我真的有在等,我等了很久……”
      她的哭音一响起来,本就在眩晕中的虞昀再也扛不住了,他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趴在楼梯的栏杆上干咳不止。
      他将左侧让开,温映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她泪眼蒙眬,哭得抽噎,但微微模糊的视野中,有暗部的人熟视无睹地路过,拖起十三身后的一个大封口袋,翻看了一下袋子上的标签,模糊地嘀咕了什么。
      ——他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温映匆忙地擦掉眼泪,带着哭腔大声问,“你说‘明蝶’吗?你见过她吗?她在哪儿啊?”
      她还要再问“她为什么不回来”,就见那拖着口袋的暗部中人回顾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麻木到森冷,依稀隐含着让她恐惧的意味。
      ——像是早前的明夷所,那么多双死寂无声的眼睛。
      那人还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被十三横身挡住了身影。

      温映觉得自己应该蹦起来去追问那人,但她并没有。
      她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蹦不起来了。
      “十三哥哥。”她听见自己这样问,“明蝶在那个袋子里吗?”
      十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仓促地张开手,试图遮住她的视线,“别看。”
      温映直愣愣的目光落在地上,落在十三所遮不住的脚下,看到那被人慢慢拖走的袋子里掉出了一只小巧的手,不怕疼一样地,被草草地从地上拖了过去。
      骤然掉落的眼泪洗净了温映的视线,她在刺目的明光下看清了那只手。
      ——苍白而僵硬,血斑成片。
      ——只剩三根指头。
      “不好看的。”她的双眼被十三虚虚遮住,眼前只有一片太模糊的浸着殷色的手纹,她听到十三低声哀求她,“真的不好看,小小姐不要看了……她不会喜欢的,”
      温映僵立良久,才弱弱地反驳出声,“……你乱讲。”
      “你乱讲!”她猛地拔高了声调重复,大声地反驳道,“她很好看的……她最好看了。苏姐姐全天下最好看!”
      伴着几行断线的泪珠子,她哭着吼出来:“你在乱讲!苏姐姐很喜欢你的,你还乱讲她不好看!你怎么能这样?!
      “你不许乱讲!”

      马车在第一横街上驰行,到十字岔口勒马减速,从容拐进朱雀街,刚转过弯,忽然急停。
      车厢猛地颠簸了两下,靠在车前的韶朔险些被颠下去。
      韶朔一边扶好车辕,一边细看驻马缘故,猛抽了口气,转身开车厢探问,“师父,邢相,可伤到了?”
      虞翯险些在那一下颠簸里撞破头,还好身边坐着个武艺高深的暗部主事人,眼疾手快地稳住了他,方才刚坐正,对弟子摆摆手,“不碍事,到哪儿了?”
      “刚进朱雀街,到检法司了。”韶朔说,“方才路上跑过几个行人……”
      虞翯懒得听闲话,焦躁地靠回座,说:“那离暗部还有一段,启程。”
      他身边主事暗部的邢相作势起身道:“不劳多送,这里离我下处就几步路,我自下车走走便是。虞祭酒就让车马在此掉个头,顺朱雀街回太初宫吧。”
      虞翯道:“既是我送您,就没有只送半路的道理,您坐好。”
      说罢,他又朝弟子挥手,“韶朔,启程。”
      虞丹歌身为太初宫祭酒,尊主近人,倒很有做孤臣的自觉,是出了名的不朋不党,与几部掌事人都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今日他出炎阳殿后突然对邢相热脸相迎,还要送人回暗部,未免叫人心里打鼓。但他上了车又故态复萌,毫无有求于人的谄媚之态,好像是心血来潮拽个人上车,邢相想下也不许——这讨好实在生硬,甚至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他。
      ……倒真是虞丹歌的风格。
      掌管岐山情报部门的邢相憨厚地笑笑,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应和道:“那我坐好,启程吧。”
      韶朔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默默放下车帘,命人再次启程。
      ——但他是真的想说一句:方才路上跑过三个行人都是熟脸,一个小师弟一个小师妹,还有一个……师妹夫?
      思绪到此,他神色转黯,不由垂下眼,仓促地闭了闭,在车马的杂音中收敛好心绪。

      虞翯对暗部没什么好印象,或者说,整个岐山里,除了温若寒和太初宫,他都看不太上,暗部不过是其中之一。
      且暗部和地火殿早年不分家,地火殿恶名昭著,暗部也不多承让,人人避之不及。而暗部从地火殿中独立出来之后,第一任主事人又是代称“环首”的那位,吃人不吐骨头,也不是什么好货。到如今,岐山暗部踏上正轨,由刑相接管,看着是正常了不少,但恶名积重难返,还是不招人待见,虞翯也不过是众人之一。
      当初太初宫和暗部军部合作速成勘阵官,虞翯其实一开始并不抱期望,只顾忌着勘阵官折损率太高,到底没在第一时间否掉这个计划。后续诸事底下人操持,也没过他的眼。要不是速成班这片盐碱地里出了明蝶这株好苗子,虞翯甚至都不会记得这个不伦不类的计划。
      如今看来,勘阵官速成计划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虞翯和邢相聊起下一届的情况,从选拔到考核再到出师,连档案归属这类小事都闲闲提了一句,坐着车聊,下了车走着继续。就这样,虞祭酒打着送同僚的旗号,一路堂而皇之地走进暗部大门,毫无避嫌的自觉,让邢相的一直挂满脸的笑意都有些摇摇欲坠的趋势。
      邢相干脆站住脚,打消了虞翯继续跟的可能。
      虞翯从容驻足,转头就斥了弟子道:“韶朔,暗部禁地,你乱看什么呢?”
      一直老老实实看路的韶朔愣了一下,随即灵醒道:“师父容禀,小子跟着暗部大人入内,未敢擅专,禁地机要一概不懂,也看不出门道——只是想着,明蝶师妹及随行勘阵的几位,按籍当荣归于此,不知有没有人接他们回来?若无他们尽心竭力护持传送线,我灵阵处阵修难料生死,若能容我吊唁一番,也算……”
      虞翯淡淡道:“暗部禁制森严,别强人所难了。”
      他这话是对徒弟说的,但余光却瞥着邢相,又转眼看暗部那几间小屋,“外头看着小小一间宅子,内有乾坤十八重——说起来,我还没亲眼见识过。”
      邢相:“……”
      他还有什么不懂的?就凭虞丹歌这死要面子又不肯吃瘪的脾性,他要是敢不懂,虞丹歌就敢换个法子重新说,到时候更阴阳怪气,扫得还不是自己的脸面?
      “虞祭酒说笑了,您若肯赏脸一观,暗部十八层都蓬荜生辉——禁制法阵也是出自贵宫子弟手下,您权当查作业。”邢相呵呵一笑,接过手下给的纸条匆匆扫过,便揉作一捻,“至于小韶提及的勘阵官一行,也好说——现在不是以前乱糟的时候了,二公子刚派人把他们送回来,都在我部。”
      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们虽收了人,但按规矩,丧仪一律简办,若想郑重吊唁,恐不合宜。但话又说回来——勘阵官的档案本就该在第一次任务考评后转到太初宫去,现在就差一个转递接收,这勘阵官到底是哪里的人,就在两可之间,太初宫若是想要……”
      韶朔眼一亮,正要谢过,虞翯却道:“不合适,也没必要。”
      “她在勘阵官任上的表现不是毫无瑕疵,灵阵处非议不少,若要考评,合格与否也两说,更别提转档案了。且生死一体两面,无甚可悲,吊唁本就是抚慰庸人的无用之举。”虞翯一副公事公办的死人脸,“活人徒增烦忧,死人身后不宁。在这多事之秋,不要多找事了。”
      话是这样说的,只是邢相请他下暗部十四层时,他也无迟疑犹豫,泰然自若地进了门。
      ——反正看尸体不是抚慰庸人的无用之举,是吧?
      邢相让底下人带这对金贵的师徒直入十四层,自己在地上留察看公务进度,翻到仵作刚交上来的一叠验尸单时,特意抽出属于明蝶的那一份看了看。
      看完了,他默默叹了口气。捻捻指头,交代道:“把明蝶的档案提出来,再准备一副简棺,等虞翯走的时候一并送过去。”

      它被平放在桌子上。
      它的躯干处覆盖着一张粗麻布,遮住它作为“人”时的隐□□,像是为了应付探视而草草裹上的一层尊严,更多的肌肤则暴露在明光下,明白舒展,易于摆放,便于勘验。如果它还作为“人”,如果它还是明蝶,那么这样的暴露或许称得“毫无廉耻”。
      但它现在只是作为“尸体”,尸体本就没有廉耻可言。
      它作为尸体已经有十余天,幸亏深秋严寒,它还没腐烂膨胀,虽然生出些许紫红色的尸斑,但尚有人形。
      韶朔只看了一眼,便转身扶门,呼吸困难似地咳嗽起来。而虞翯则镇定很多,甚至还凑到近前,仔细打量那具熟悉而陌生的尸体。
      刺客常年不见光,所以它从头到脚的皮肤都格外苍白,原有的血污也被擦拭干净,连指甲缝都没留脏。于是新新旧旧的伤痕也就无所遁形,在它身上交错横亘,细看之下,竟然只有脸算得上无瑕。可那张无甚伤痕的脸是惨青色的,没有任何表情——不是刺客静默时那种紧绷模样,而是骨肉全然松弛的呆滞和麻木,是死物该有的样子。
      ——这本该是明蝶。
      虞翯想,这是明蝶吗?
      虞翯死盯着这件死物,度量五官,想从中复刻明蝶的该有的样子。
      ……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虞翯问:“她是怎么死的?”
      仵作展开验尸单,说:“有两处致命伤。”他在尸体咽喉处虚点一记,“利刃割喉——凶器卡在骨头里一起带回来了,是只刀片,刺客惯用的。”
      他又虚点在尸体左胸上,粗布覆盖的位置有柔软的起伏弧度,“长剑穿心——这一记应该是自戕,凶器是她自己的佩剑。”
      虞翯猛地抬眼,未曾张口,不远处虚靠着门框的韶朔就失声问:“什么?”
      仵作指指尸体双手,都保持着诡异的虚握之态,“捡尸体回来的暗卫供述:死者被发现时,双手握佩剑呈自戕之态。我们看尸僵也能推测她临死前的姿势,验心口的伤亦可佐证:长剑自前纵穿过心,决绝、用力,一直把剑送到底——剑格卡断了一根肋骨。”
      仵作持起小刀片旁边的半截佩剑,比画道:“血痕深浅有断续,这把剑至少捅穿过两个出血点。现在剩下的这一半长度刚够穿过她的胸腔,断掉的另一半,推测在后面那个人的心口里。”
      韶朔下意识想问“是谁”,没出口就卡住——他喉咙里像结了一块肿,吞不下吐不出,连呼吸都卡得滞塞。
      虞翯在寂静中开口,语气不明,“她是和人同归于尽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

      虞翯见过尸横遍野的乱葬岗,见过血河纵横的巨鹿原,无论是什么样的血腥惨状,他从来没怕过。但这一刻,他竟然想象不出明蝶自戕的场面,想象不出她决心同归于尽的敌人该是多么凶神恶煞,想象不出那贯穿心脏的伤口会喷涌出多少血……
      他认得那把长剑的制式,一尺六的长度,与成人手臂相去不远。
      一尺六的剑锋,剑尖穿过心脏,剑格卡断肋骨。
      一颗人心被纵贯过一尺六,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想象不到那个场面,但他想到了北境的传送阵。那块巨大繁复的传送盘就在他眼前灭了又亮,亮起来的瞬间,明蝶的命筒碎成了两半。
      可那块传送盘只亮了一刻钟,没够灵阵处所有阵修传送回岐山,没能给巨鹿困军腾挪出活路,除却让韶朔把虞翯的请求上禀炎阳殿外,好像也没有给战局带来什么真正的转机。
      那个不受正统阵修待见的女刺客,这个速成班出身的末流勘阵官,这个天赋被埋没、命运被糟践、连档案都不配落在太初宫的阵修,最后只给北境传送线争取了聊胜于无的一刻钟。
      而现在,虞翯终于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抢来的那一刻钟。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去抚摸尸体的脸。但他在明蝶生前就没有做过这样轻慢的动作——她活着的时候不该有,那么死后也不该有。
      于是虞翯只是抬起手,虚虚横在半空,在自己的视野里盖住了那张脸。
      那一刻,他终于想起了明蝶的模样。
      ——该是白净漂亮一张脸,该在阳光里垂首屏息,让浅淡若无的阴影拢住眉眼,紧巴巴地缩着肩,等他对她试卷的考评,然后惊喜地抬起头,抿着唇,小小地笑一下,惊得谦卑,喜得克制。
      ——该是盛放在阳光下,生机鲜活,前途无量。

      虞翯默默站直,背过手去,像是结束了一场平常的巡视,转身就要走。
      只是在转身之际,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我听说你们暗部没有地皮挖坟墓,把人一起烧了没处埋,是吧?”
      他这话说得飞快,根本没给对方回答的空隙,紧接着道:“那我的弟子就由我领回去埋,不劳你们火化了。”

      (十七)
      【不夜天内城东坊南十二号】
      东坊位处不夜天内城东北部,临着太初宫和崇文馆,是内城难得的住宅区,住的自然是岐山鼎鼎有名的权贵,八纹都只勉强够格。东坊内宅院成片,无不是金砖碧瓦,高门深院,三步遇宰相,五步有公卿。到这多事之秋,权贵门前访客络绎不绝,很是热闹,只是东坊毕竟不是外城平民宅区,这热闹也闹得矜持,宅门一关便消去了八分吵,只留一点隐约的嘈杂。
      但无论外面吵还是不吵,都和韶雅没什么关系,她的世界总是清静的。
      她家宅院外很清静,大门总紧闭,都没有门房收拜帖——只有愣头青才会往她家宅门上撞,懂事的都直接去太初宫。宅院里也清静,宅大人少,根本吵不起来。以前她丈夫还有些徒弟会来借住,但随着阵修大批外派出岐山,很快都走干净了,剩下好些闲置的空屋,连新来的女使厨娘都能分到单间。
      韶雅偶尔看着空屋子发愁:尊主御赐宅邸,空出来的屋子不好租也不能卖,干看着都可惜,偶尔变成奇奇怪怪的实验场,让孩子玩一些阵修的败家游戏。到了深秋近冬日,她才给空屋挖掘出新的用途——可以用来挂腊肉!
      腊肉的工序可以再等些时日,但腌制的香料需要提前晒干,韶雅在西市大批采购的同时,索性把造柴灶、挂架和熏笼等物的原料也一并买好,杂七杂八地堆满空院子。正好她这几日被外间的事扰得心神不宁,焦虑无用,索性做活放空心思。
      她先串了半筐辣椒,忘却烦恼,又被编熏笼的竹条勾去注意。太久不做,手艺都生疏,她一边教女使一边自己编,编了大半觉得不好,又拆掉重来,如此消磨大半白日。等太阳偏西,韶雅才醒悟,紧赶着日头还盛的光景,把剩下的半筐辣椒串完。
      暮色渐渐四合,赶着夕阳西下的时分,韶雅穿好最后一个辣椒。这红彤彤的两大串实在很长,长到要她高高举起才不至落地。
      就在她举起手的瞬间,紧绷在肘窝处的红珠串慢慢转动起来。
      这串红珠本挂在韶雅手腕上,转一整圈就两息功夫,几乎就是“唰”地带来一圈凉。但韶雅做活时嫌珠串累赘,就把它撸到肘窝处,现在珠串只能吃力地在粗了一大圈的地方缓慢蠕动,感知格外分明。
      这串珠子是丈夫特制给她的,可与家人的配饰遥相感应,一旦家人靠近,便会转动着提醒她。
      红珠还在慢悠悠地转第一圈,韶雅放下辣椒串,想:阿昀今天下午没课,该和九姑娘玩到天黑再回来的,今天回来得这样早,怕不是九姑娘和他闹别扭了。
      这样想着,她随手把红珠串从肘窝处向下一推,让它顺顺利利地落回手腕。
      刚转满一圈的红珠串在她细瘦的腕上飞快地转过第二圈,带出一线迅疾的凉意。
      ——这是它半年里第一次转出两圈。
      韶雅猛地起身,几乎是原地跳了起来,转身就跑。

      韶雅快步穿过两重月亮门,就望见了宅门内开阔的庭院,刚有一人施施然地踏过宅门口的禁制,又挥着手让厚重大门在自己身后悄然闭阖,一抬头,就瞧见了她。
      虞翯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猝不及防的错愕来。
      韶雅悄然停住脚。
      天边晚霞片片,铺得满地黄昏色,两人的影子同向重合,拉作长长的一道。

      虞翯看着自己匆匆而来的妻子,好一会儿,才了然道:“又要晒辣椒了?串这么多给谁吃?”
      韶雅这才看到自己手上忘了放下的辣椒串,欲盖弥彰地往身后藏了藏,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比画起来。
      ——晒到冬至,正好用来腌腊肉。
      虞翯走上前来,提起那一大串辣椒看了看,“太多了吧?”
      韶雅空出两只手比画:晒干了很耐放,平常做菜都可以用,现在阿昀能吃辣了,阿映来了也可以吃。
      虞翯有些惊讶,惊讶后又显出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但没说什么。
      韶雅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在丈夫的下颌处刮了一下,又比画起来:他们吃得再多也够你的,我还有另一串要晒的。
      虞翯别开脸去,并非不耐烦,更多的是被捅破心思的尴尬。
      他又转回脸,让妻子能看清自己的口型,“你要晒在哪里?以前的架子不是倒了吗?你找人新做了?”
      韶雅摇摇头,朝自己身后指,又指指房檐。
      “后屋的房檐下?”虞翯搂过她的肩,摩挲了两下,“太高了吧?下人够不着,虞昀用悬浮术也不在行——他现在练熟了吗?”
      韶雅小小地翻了个白眼,重重地比手语:我爬梯子去挂!
      虞翯不赞同,“不行,太危险了,踩空了摔下来怎么办?”
      韶雅挣开他的胳膊,和丈夫正向面对面,一脸严肃,干脆有力地打出一连串的手势。
      ——仙术使人变懒!
      ——懒惰令人瘫痪!
      ——我不像你,你已经连梯子都不敢爬了!

      悬浮术不难学,但难精,更难精细到凭空把辣椒串挂上房檐。
      虞翯站在房檐下,阖目凝神,用灵力提着辣椒串在房檐下晃来晃去,试图让棉线套在檐下凸起处。也不知是改天换地的大阵法做多了,遇到精细的控灵反而生疏,还是单纯被妻子诅咒成功,虞翯努力了小半刻钟,还是没成功,险些让两串辣椒都砸在地上。
      徒劳无功的虞翯再开睁眼,见妻子已经命下人取来了一架梯,正抱着臂在他身侧虎视眈眈,看他放弃,便“气势汹汹”地在自己胸口拍了拍,比画道:放着我来。
      韶雅天生失聪,交流一般靠打手语,不妨碍表达意思,但少了精细的词汇和语气,难免损失语意。但虞翯知道,在这简单的手语背后,韶雅已经把自己当做一个“懒惰的瘫痪修士”。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了证明自己,虞祭酒爬上了梯子。
      ——简直笑话,能御剑的修士难道还不能爬梯子吗?
      但他很快发现,这架梯子好像确实不如自己控制的灵剑稳当。
      许是堂堂太初宫祭酒爬梯子的画面令人不忍直视,扶着梯子的下人不敢抬头,只目不斜视地研究梯子上的花纹,假装自己并不存在。唯有韶雅一直仰着头,专注地看两串辣椒在半空中摇来晃去,随着虞翯的动作稳稳悬挂,在房檐下垂作两道红艳艳的流苏。
      虞翯挂好辣椒也不急着下来,就站在原处,低头朝妻子微微一扬下巴。
      韶雅立刻朝他点点头,站在梯下,双手张开,摆出一个护持的姿态,宁恬的笑容里充满鼓励,仿佛在说:慢慢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虞翯站在梯子上哭笑不得,韶雅也不知是真看不明白还是故意耍弄他,更近地走到梯子下,比手语道:慢慢下来,阿昀快回来了,你不能挂在上头见孩子吧?阿朔也该回来了,他这几天一直紧张,你不要再作怪吓唬他。
      虞翯闻言挑眉,“韶朔和你说什么了?”
      韶雅皱起眉头,一脸严肃中露出责怪的意味,比画:他说东边的法阵出了纰漏,你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他赶回来面壁思过。这几天他一直很紧张,找人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他知道错了——你是做人师父的,不要总是装坏人吓唬孩子,拖延不回来让人害怕。
      虞翯看着她在下头比比画划,小动作不停,手语简单直白,显然不知此行凶险,也不晓得那“纰漏”背后的悲辛血腥,只当他的晚归又是一次故弄玄虚,白教徒弟担心。
      他觉得无奈,但无奈中又生出了更多的庆幸,却不知是庆幸徒弟的话术稳妥,没让家人担心,还是庆幸自己此行有惊无险,维持了这虚假的太平。
      “那这几日夫人担心我吗?”虞翯问得很轻,梯下人都听不见,但口型分明,“担心我什么?”
      韶雅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又露出了那种看“懒惰的瘫痪修士”的眼神,比画:没阿朔在你身边,我最怕你喝不上好水,犯痢疾。
      虞翯失笑,仓促一瞬,像是毫不在意的敷衍。韶雅更认真地比画起来:灵力只能把凉水加热,不能把水烧开,水不烧开不能喝,阿朔是记得的,你总不记得,白叫人担心。
      随着这一番比画,她无意识地绕着梯子踱步,现在恰好站在辣椒串旁边,仰着脸,左手成掌,右手握拳,右拳在左手掌心狠狠一砸,气势汹汹地表示:她会很生气。
      从虞翯的角度看,辣椒串是赤彤彤的一片,几乎紧贴着妻子的脸,隐隐给她微恼的神情染上一片朦胧的晕,恰似红尘殊色,凡世烟火——鲜亮得喜庆,热闹得安心。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片红,一时无话。

      岐山重朱色,虞翯半生投身不夜天,见惯这朱色的无数种模样——他见过烈日东升光耀九州,也见过腥风血雨伏尸成河,见过无名血泪微末飘蓬,也见过不夜仙都繁华灯火。
      一体多面,同道异景,好也是它,坏也是它,全都是它。
      虞翯从不讳言自己对它的崇敬,却未曾坦白过自己畏惧。他清楚地知道事有主次,煌煌大日下总有微末浮尘,人若立志逐日而去,便要接受与灰烬同行。
      ——他知道自己该这样想,他多希望自己能一直这么想。
      只是某时某刻,人总会胡思乱想,行庸人举,作无用思。

      意识到丈夫的沉默另有悲辛,韶雅迷茫而焦急地蹙起眉头,但下一刻,她依旧勉力笑开了,作恬然无忧状,张开手,竭力吐字道:“你、下、来。”
      她自己听不到声音,字字语音咬得艰难,说出来不太对劲,但足以叫人听得懂。
      虞翯这才恍惚回神,顺从地沿着梯子爬下来,看妻子更近地迎到近前,张开得双手稳稳护持在他身下的空处,像只护崽的母鸡,笨拙可爱。
      随着天边暮色消去,渐渐归于黑暗,院里的灯火显得更盛,让辣椒的映光更加分明,浓重至殷色,映衬着妻子柔柔张开的怀抱。
      是他虞翯作为庸人的安乐,是岐山长天不夜的灯火。
      ——与尸河溅血同色。
      单脚落地的瞬间,虞翯俯下身,倾入妻子张开的怀抱。
      ——迎面有血腥、有烟尘、有活人灼烫的体温。
      虞翯紧紧回抱,照单全收。

      被拥抱入怀的瞬间,韶雅几乎以为丈夫在最后一步摔了下来,她完全没有感受这阔别已久的体温,而是瞬间全身紧绷,力图让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支撑,护持怀中人站稳。
      但她只紧张了这么一下,就意识到对方自身立足稳定,以及耳垂处扑扑的气流——虽然听不见,她也知道这是虞翯在笑,不由恨恨地在丈夫腰间掐了一把。
      虞翯还是在笑,暖融的吐息渐隐渐弱,只在她脖颈和耳际留下微弱的湿热感。
      他这一抱本来就格外用力,像是溺水之人拥紧浮木,有种摇摇欲坠的惶恐感,不怪妻子误会。现在他悄然松开一只手,从妻子腰背上缓落,捉住她的一只手,在她手心写字。
      ——“累了,回屋陪我躺躺”.
      韶雅轻轻捶了他一下,顺势结束拥抱,比画起来:天还没黑透,你不要作怪。
      虞翯面上云淡风轻,一手松松环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手,继续写字。
      ——“回屋躺躺”.
      韶雅很无奈,比画:还没吃晚饭。
      虞翯揽着她回前宅主院,手上写字,嘴上吩咐下人:“晚饭备上,等虞昀回来就摆桌。”
      ——“回屋”。
      韶雅比画:现在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躺躺”。
      韶雅比画:阿昀很快就回来了!
      ——“躺”。
      ……

      虞昀归家不早不晚,还是平常的酉初。
      日头完全隐没下去,天际黑沉,家宅大门照旧紧闭,但左右挂了两盏符灯。虞昀站在门前,习惯性地要给符灯添道灵力,却发现两边符箓均灵力满溢,显然才被打点完。看其光彩澄亮,好像也不是韶朔师兄习惯的手笔。
      虞昀知道,这是他爹回来了。
      两盏符灯灵光十足,将宅门前的小空地照得十分明亮,虞昀借着这光打开书包,从中翻出自己仔细修饰过的作业册。这次他从后往前翻,匆匆把这半年来的新增的数十页内容过了一遍,再从前往后翻,把写在最前的两页阵修口诀过了一遍。
      他磨蹭了大半刻钟,直到头顶蚊虫都有成团聚集的趋势,才念念有词地将作业册装回书包,换出点心盒子提在手上,推门而入。
      他并没有遭遇一进家门就见亲爹的窘境,想象中爹娘在主屋饭桌上等他的温馨场面也没出现,饭桌上空空荡荡,没有饭菜也没有人,要不是明明灯火照着的院落布置还熟悉,虞昀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门牌进错了家。
      他家下人少,一到饭点都忙进后宅的厨房去,前宅竟倒没人侍候。虞昀叫也叫不出个鬼影子,只能茫然地将点心放在空荡荡的饭桌上,不尴不尬地占住一个小角,他抱着书包,径自往母亲日常闲坐的小花厅去。
      小花厅也是灯火通明,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虞昀又不信邪似地走遍了东西厢房,还是一无所获,反倒因为手上一直紧张地抱着书包,绷得他胳膊有点酸。
      平常家里人少,晚上不亮几个屋子,瞧着冷清,但母亲有珠串在手,他一到家就迎上来嘘寒问暖。今天倒离谱,处处点灯,好像很热闹的样子,但一个人都没有。主屋卧间倒是和往常一样黑乎乎的,毕竟没人不吃晚饭就上床。
      虞昀一头雾水,回到主屋漫无目的地转悠着,换单手拎起书包带,沉重的书包随之一抡,“咚”的一声,把卧间的门撞开了一半。
      主屋的辉煌灯火投入暗室,直照到床头一角,激得床上人影晃了一晃,窸窸窣窣地坐起半截,套着红珠串的手扒开床帐。
      虞昀转悠大半天,终于意外地找到了活人,才在昏暗中瞧见母亲的影子,他便跑了进去,一边进一边哝咕着埋怨:“娘,你人在屋里怎么不点灯……”
      稍一靠近,他的埋怨戛然而止。

      韶雅拉着床帐的那只手匆忙收回,飞快朝儿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指了指外室照进来的亮光。
      虞昀连忙回身,将卧房的门关合大半,只留小小一线,隐约能照见房内的景象——他娘半坐在床上,身上还是家常的穿戴,但床上的另一人却只着里衣,侧卧着霸占了大半张床,披头散发地枕在他娘腿上。
      韶雅无声无息地耸耸肩,用手语对孩子道:别吵你爹。
      比画完了,她的左手又落回虞翯被梳顺的散发里,轻柔地抚按丈夫的头皮。
      虞昀胡乱将自己的书包抱紧,悄无声息地半蹲下来,看他爹动也不动,面上无知无觉,一时没有转醒的迹象,才抬起头来,对韶雅做无声的口型:父亲吃过晚饭了吗?看起来好累。
      韶雅的右手又小幅地比画起来:饭还没有吃。你先吃吧,阿娘等你爹醒了一起吃。
      虞昀摇摇头,无声地说:我不饿。
      他蹲在地上,将书包夹在身体和双腿之间,属于作业册的尖角顶在胃上,压得他食欲全无,还有些委屈巴巴地泛起酸来。
      虞昀把作业册挪了挪位置,抬头对母亲道:我还带了峨眉糕和龙眼酥回来。
      他抿了下唇,描补道:不是我特意买的,是郁离请我的……
      韶雅不赞成地皱眉,双手飞快动作,几乎要比出花来:虽然阿映有钱,但你也不能让女孩子请这么多。
      “她没钱!”虞昀急得哝咕出了声,“是我付的钱!”
      话已出口,他就知道糟了。
      只见虞翯眼皮一颤,眉头有动,懒散地翻过半身,悠悠转醒。

      虞翯本也没睡得太熟,还能感觉到妻子落在他头上的摩挲,也隐约听到一些动静,只是在妻子怀里觉得足够安全,便一直放任神思昏沉,直至听到儿子的声音,意识才真正浮出。
      阵修神念敏捷,才一醒转便能感知到周围情况,他都不必睁眼辨人,便说:“虞昀回来了?”
      “……是。”
      清脆脆的,还是走之前的腔调,半年过去还是个没变声的小孩。
      ——听着就没长进。
      他闭着眼道:“一回家就进屋烦你娘?你娘耳朵不方便,又不是修士,你也大了,该懂事了。你娘今天要把辣椒挂起来,知道吗?我不回来,你娘就要自己爬梯子了。你要是能把悬浮术练好,还至于你娘这么辛苦吗?多帮家里做做事,别一回家就躺倒当娃娃……”
      虞昀看着现场唯一躺倒的人,默默别过头去,脸颊随着无意识地吸气鼓了起来,显出了气鼓鼓的恼意。
      韶雅轻轻把儿子的脸戳瘪了,摸摸他的脑袋,比画道:别理你爹。
      闭着眼的虞翯才结束自己的即兴教育,又吩咐儿子道:“去催一下晚饭,你娘都饿了,做好了就摆桌。”
      虞昀抬头,看着眉眼弯弯憋着笑的母亲,又看看大爷一样躺在床上的父亲,非常怀疑——到底是谁饿了?
      母亲又摸摸他的脑袋,他乖巧地没顶嘴,只是应了一声,起身要走。
      “等等。”
      虞昀无奈地站住,他是真的有点恼了,手上一下一下勾扯着书包带子,令其在荡悠着一抽又一抽,听着隐约有点凶狠。
      虞翯终于睁开眼,利落地翻身坐起,挥手点亮符灯,一边眯着眼睛适应光线,一边道:“作业册拿来给我看看。”

      “你们现在学到哪儿了……半年到这个进度……
      “这个嵌套你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颠倒过来?……确定吗?再想想。
      “画出来试验过没有?后头那么大的空屋子,你要是不好好用,就只能给你娘挂腊肉了……”
      “效果的记录在哪儿?……这样记太笼统了……把口诀背一遍……”
      ……
      虞昀交出作业册后便顺势坐了下来,毫无催晚饭的自觉。虞翯也忘了刚才自己随口吩咐了什么,熟练地翻开儿子的作业册检查,口中不停发问,对了不见喜,错了却有怒。
      韶雅悄然起身,看她的丈夫和儿子团坐在床上,语速飞快地地一问一答,说着她很熟悉但还是不太懂的话。
      儿子被问得左支右绌,每到磕巴就被丈夫戳一下脑袋,额头上很快就红了一小片,显得很局促,嘴角却不时地抿着扬起来。
      儿子厚厚的作业册摊在床上,还是不够高,丈夫只能佝偻着腰背去看,右手在纸业上划拉着,口中又是一大串不停,说着说着又提起儿子的后领令他坐正,告诫他凑太近眼睛会花。
      韶雅挪来一盏符灯到床头来,正打在床上的书本上,让上面的阵符线条更加分明,为他们轻轻关上门,自行向后厨房走去。

      【不夜天内城东坊北三号】
      东坊内没有明确分界,却也有个大致的南北走向,北住宗亲,南居权贵——东坊最初只有最南边的一小片,是历代宗主赐外姓客卿长老的居所,在温若寒主事的几十年里向北一扩再扩,成了不容忽视的权贵区,到后来,连本家宗亲也甘在此存身。
      如少宗温旭和小公子温晁,生养都在大明宫里,成家后出宫建府,就落在了距西内苑一墙之隔东坊北部,其他得力的宗亲也有样学样,在外姓权贵扩张的边缘扎下根来,成就坊北的林立宅邸。
      温易幼时随堂兄弟同居大明宫,十六岁回西凉加冠,再回来就遭排挤,被赶到外城闲居。那几年他深居简出,毫无消息,几乎让内城忘了还有这号人。直到去年温易复出,回归权力中心,才搬到了东坊北,和亲妹妹温映同宅住。
      温易在新家也没住多久就被外派,再回来时险些找不到门,好在侍从识路,不用他沿着街徘徊着找家。侍从赶车,他坐在车里往外看,左右风景都陌生,偶然见到熟悉的宅门,却已经换了主人——这两年东坊居民更迭快,时不时哪家主人死在外头,宅子换个门匾,很快又有新人住进来。
      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明明人离“家”越来越近,却没有什么还乡的感触,甚至还不如当年回西凉加冠时——明明岐山才是他住了十来年的故土。
      温易掐住思绪,不叫自己再往深里想,满脑空空地被侍从送回“家”。

      “家”乱得像招了灾。
      无数下人呼喝着跑来跑去,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慌慌,乱糟糟,见温易回来就更乱了——都没几个人认识这位主子,只瞧着他的炎阳烈焰袍,以为是大明宫派来兴师问罪的——有胆小的已经开始跪了,口中神神叨叨地不知道在讲什么。
      温易一时没发火,凝神听着人群中的叨叨的絮语,终于听明白。
      他们说的是:九姑娘丢了。

      侍奉温映的下人半年一换,现在管事的女使才调任两个月,对小主子已经侍奉得颇有心得,对大主子……只听过,没见过,杵眼前,不认识。
      她被人提醒过才知道“不请自来的贵客”是哪位,当即跪了下去,口中高呼“二爷饶命”,说完卡了一息,隐约想起听说过的温易喜好,匆忙喘了口气,改口道:“二公子恕罪。”
      果然,像温晁一样脾性暴虐的主子毕竟少,二公子确实如传闻中一样和气,没有责骂什么,只是平静地问:“怎么回事?郁离不见了?”
      一听这话,跪着的女使又想磕头了,但叩到一半就被一股灵力定住一瞬,再没叩下去。
      温易揉了揉眉心,“正常说话就行,我都恕罪。”
      女使颤颤巍巍地“正常说话”:“今天,九姑娘照旧去太初宫上学,姑娘自己嫌我们碍事,不允我们跟随,我们平常都是在酉初时分去太初宫接姑娘回来。但今天还没到酉初,姑娘就自己跑回来了,是小虞公子——就是太初宫虞祭酒家的虞昀小公子——小虞公子送她回来的。
      “姑娘一路哭着进门,回来就躲在屋子里,我们想进去侍奉,姑娘不让,还砸东西,我们就没进去。小虞公子陪了姑娘一会儿,似乎把姑娘哄好了,就跟我们说姑娘不高兴,想自己待着,别进去讨嫌,他给姑娘关上门就走了。
      “我们也不敢进去,听里面一直没什么声音,直到晚饭备好了,我们要给姑娘送进去吃。敲了门,姑娘没应,又敲,姑娘还是没应……打开门,发现姑娘不见了。”
      她絮絮叨叨一大堆,终于说到正题,瑟瑟发抖道:“我们屋里屋外都找过,满宅子找了三遍,就是没找见姑娘。宅门都有人守着,姑娘是不可能溜出去的……可就是寻不见。天可怜见的,二公子,我们真的精心侍奉,随姑娘想怎样就怎样,但就是……二公子恕罪。”
      她到底还把头叩了下去,伏作一小团,身前身后乌糟糟的一群下人也有样学样,瞬间矮了一片。
      好一会儿,他们听见二公子沉沉地叹了口气,说:“散了吧。”
      众仆役惊恐抬头,一张张脸上都是“散哪儿去啊”“没饭吃啊”“二爷饶命啊”。
      “人都散开,不用找了,该干嘛干嘛,先把晚饭吃了。”温易挥挥手,脸上并无焦急或讶异,只有倦怠,“郁离心情不好就想自己待着,你们越是喊,她就躲得越让人找不到,散了吧。”
      说罢,他又朝女使道,“带我去她的屋子看看。”

      女使指点过方向,就落了一步,走在温易身后,又絮叨了一遍“姑娘自己不要我们侍奉”“我们很尽心了真的没想到”,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可以用来转移责任的事,小声补充道:“今日姑娘回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一个修士,送姑娘进了宅门就走了,瞧着非常眼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温易说:“那是我的侍卫。”
      女使:“……”
      小时候在大明宫待久了,对这些仆役的套路,温易几乎一眼就看清,他没说重话只是觉得也没必要,不是乐意听。现在一句话堵上了女使的嘴,换得安静一路,他才有空想妹妹的事。
      在城外驻扎等宣调的几日,他给十三放了几日假,让他去太行山把明蝶带回来。
      带回来的裹尸袋,他打开看了一眼——也只能看一眼——之后就想着,回来以后妹妹要是问起明蝶,他该怎么说,是委婉些还是搪塞过,是说谎还是说不知道。
      他还没选好,送尸首回暗部的十三就告诉他,他在暗部撞见了来找明蝶的小小姐。
      十三说:“小小姐全都看见了。”
      于是他什么都不必说了,是搪塞还是扯谎,是回避还是遗忘,都无关紧要了。
      ——就这么一点点小事,老天爷也不让他选。
      温易摇摇头,自嘲地笑出了声。
      女使惊恐地抬头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这笑声的意味,只得怯怯地缩紧了肩膀,生怕自己被祸及。

      他们很快到达了温映的住所,那是整座宅里最大的屋子,现在屋门大开,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一看就是件小女孩的屋子,色调鲜亮,布置温馨,各处都塞得满满当当,离整洁差得远。
      可能是觉得妹妹房间东西太满,看着杂乱,温易问,“她的箱笼呢?”
      “姑娘不爱用箱笼。”女使老老实实地回,“嫌不好找东西,只用台架和百宝格子。”
      温易又问:“那我的箱笼呢?还在后库吗?”
      女使被问到了工作盲区,支支吾吾地道:“想来是的,公子一直不在家,院子就给您锁了,里头的东西……应该都原模原样的。”
      温易没再深究,继续向屋里走,更近地看清了妹妹的房间陈设,确实没有大的箱笼,物件都放在表面,一目了然,格外冗杂。
      衣架上有杂色的狐裘、花花绿绿的裙衫、毛茸茸带耳朵的小帽;妆镜台上放着各式发带珠花、金锁银镯,半身高的玻璃镜框上镶着一圈照明珠;巨大的书桌上乱放着各种书本图画,有阵符的手稿,也有色彩斑斓的涂鸦。那些阵修用来取乐的机巧小玩意儿更是放得到处都是,彩色积木没乱摆,折纸做的小动物却在满地跳。
      恰有一只胖大的虎斑猫从椅上一跃而下,将折纸一爪拍扁,但一抬爪子,折纸继续加速满地跳,猫便追着继续拍。
      温易喊猫:“毛笋!”
      虎斑猫耳朵一动,扭头“喵”了一声,立即放弃了破破烂烂的折纸,朝温易跑过来。
      “都这么胖了……”温易在门前蹲下身,朝猫伸手,“过来。”
      虎斑猫一边叫着一边跑近,却在距离温易半丈远的门槛处停下。它还没被摸到,就应激性地打了个喷嚏,飞快跑回椅子后面,警惕地探头,威胁似地发出连续的叫声。
      晚风从门对面的窗穿过来,带着屋里的淡淡熏香和糕点甜味儿扑了温易满身。
      他默默收回手,嗅到自己身上铁锈一样的腥气,还混着干透的汗臭,在一片浅淡的晚风里都显得格格不入,更别说妹妹甜丝丝的屋子。
      肥胖的虎斑猫还在支棱着耳朵朝他叫,他一起身,猫便以一种与身形不符的敏捷跑没了影子。
      温易摇摇头,转身往回走,“叫人送水到我院子里。”
      女使喏喏道:“公子院里的洒扫之事已经吩咐过了,现在还是先把姑娘找出来……”
      “我现在要洗澡。”
      “……是。”

      为人仆役,最大的本事就是揣度主人的心思,能应承得顺人心意,是最基本的;能把人哄得高兴,算入门;能预判精准有备无患,才是功夫。
      温易是领军的杀伐之人,作风习惯不按套路,心思比小女孩难猜多了。仆役几次误解其意,摸不着脉搏,便生敬畏,不敢多嘴多话多手脚,老老实实地装闷葫芦避风头。
      ——九姑娘丢了就丢了吧,亲哥哥都不着急,他们急什么?大不了挨顿挂落重新等派遣,换个新主子还能安安生生多待几年。
      深秋风紧,众仆役缩头缩手当乌龟,平常热热闹闹的宅院难得寂静。
      始作俑者温易无知无觉,洗过了澡又叫晚饭,两大碗凉面下肚后,又叫了一小碗留着当夜宵。
      ——好吃好喝,真不像丢了妹妹的人。
      温易屋里不留人,送夜宵的仆人恭恭敬敬地离开,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寻找自己的下一任主子。

      温易提着食盒进了院里的后库房。
      后库堆放的都是陈年不用的东西,平常打扫不到,只有外面的门窗还干净,进了门就处处积灰。但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呛人的尘土味儿。满屋都是箱笼柜子,乱七八糟地垒叠在一起,中间多缝隙,从外面看着黑洞洞的,说不定藏着耗子。
      温易在里面兜了几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旧箱笼。
      这箱笼不小,足有四尺长,两尺高,陈年的红木都被用到包浆,色彩仍鲜亮,但金属的护角都锈了一层红,第一眼都看不清原来的松柏形状。
      这是他幼时从西凉带来的行李箱,加冠时又带回家,再启程回岐山时,有所疏漏,没发现古灵精怪的小妹妹已经爬进了箱子,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回到了不夜天。
      当年的小温映躲在箱子里,没晕没病,美滋滋地睡了一觉,再睁开眼,就看见了阿爹说过的岐山大日。她也不觉得后怕,只欢欢喜喜地对目瞪口呆的大哥哥张开手,要哥哥带她逛逛传说中的不夜仙都。
      因为有这样一段惊险偷渡的前情,温映一直很青睐这个箱子,温易也就没有再用,空放着留给她玩。
      箱笼是侧放着的,温易打开箱盖,就好像打开了一扇门——这箱子的底部已经被掏空大半,只见一个黑沉沉的大洞,通向不见光的深处。后库有那么多的空箱空柜,那么多七扭八拐的缝隙,如果不进行彻底的清扫,谁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四通八达的通道,人又能借此躲到多么深的地方。
      温易不知道,他也不太敢知道。
      “郁离,我是哥哥。”他拍拍箱子,对着那深不见底的大洞说,“天都黑了,人散尽了,只有我在这儿……你出来吧。
      “我给你带了夜宵,还有芝麻糕。”

      尘封的后库没有动静,温易也不着急,索性席地而坐,将食盒放在地上,取出一块芝麻糕慢慢吃。
      屋外风起簌簌响,伴有活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肥胖的虎斑猫挤过窗缝,探出头,朝温易乖巧地叫了一声:“喵——”
      温易摊开手,手指上还剩最后一块糕饼渣。
      肥猫轻盈地落地,凑到他手边,舔了一口渣渣,就嫌弃地别过头。
      虽然求食无果,但它还是不见外地跳到温易膝上,翻身露出肥肉荡漾的肚子,呜噜呜噜地请求抚摸。
      “郁离,出来吃点儿东西吧,真的就只有我。”温易顿了顿,摸摸肥猫的肚子,轻笑道,“还有毛笋。”
      夜深如墨,月亮从丝丝缕缕的薄云中探出头来,落进窗里一道银芒,正好照在肥猫眼上,猫抖动着耳朵,翻过身来,趴在温易腿上,发出“呜呜”的小呼噜声。
      在他们身后,箱笼叠垒的黑暗深处,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十八)
      箱笼间的缝隙很窄,通路很矮,外面的光照不进来,外面的声音也远得模糊,她在里面爬来爬去,像是一只暗洞里的小老鼠,被狭窄的黑暗保护着。
      她藏在这洞穴中,感觉自己很安全,安全地放空,安全地等待。
      等到太阳落下去,等到月亮升起来。
      ——月亮召唤小老鼠出洞觅食。
      她在黑暗中熟练地找路,七扭八拐地爬过了十来个弯,终于在狭长的暗道尽头,看到淡淡的光,那是更偏向于银的一小片暗白,毫不刺目,来自月亮。
      她停在洞口,坐下来,用双臂圈锁双膝,一直紧紧地搂到肩上,将下巴搁在双膝间的夹角处,鞋尖也并在一起,就这样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紧实的团,静静地盯着洞口的月光——安静地落在她脚前两寸。
      月光一动不动。
      她也一动不动。
      最后,月光竟然先动了——一个庞大的影子从洞外慢慢逼近,很快覆盖银芒。
      她被吓得一激灵,本能地往后缩,只是抱膝蜷坐的姿态限制了她的敏捷,一时腾挪不远。
      庞大的黑影全然盖过了月光,本尊从洞口踏入,向她展示自己胖大的真身。
      “喵呜——”

      虎斑猫走进洞里,大概是没有从这个怂巴巴的人肉团子上找到可以扑怀的地方,又嫌弃主人身上的灰,它没有像平常一样亲人,而是停在温映脚前,勾着尾巴,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起来。
      温映抽了下鼻子,双手无意识地撒开,调整坐姿,恢复跪爬之态,伸手想去摸摸它。不料虎斑猫从容转身向外走,脑袋和脊背上温暖毛皮从温映手下一滑而去,只有翘起的尾巴尖还抵在她掌心。
      温映将手掌圈作一个空洞,长长的猫尾在其中慢慢地抖,又随着虎斑猫的步伐向前抽,让她下意识握紧。
      “喵——!”虎斑猫扭头朝她哈气逞凶,吃痛的尾巴晃了晃,但很快又落回她手心,抖了抖,再次向前慢慢抽。
      猫走得慢吞吞,走一步回一次头,温映跟着它,一挪一挪地往前爬。
      她终于从箱笼中探出头。
      库房门窗大开,深夜风声穿堂过,淌了满地白月光。
      大功告成的虎斑猫跳回温易怀里,翻出肚皮求抚摸。温易的余光扫到了妹妹,却没转头,依旧靠坐在箱笼旁,一边随手撸猫,一边平静道:“吃夜宵吧。凉面不怕冷,但放久了也会坨……帕子在那儿,先擦手。”
      温映熟视无睹地爬过食盒,默默扑到哥哥的膝上,脑袋顶在虎斑猫的肚腩处,像是挨着了一个枕头。虎斑猫不满地“呜呜”几声,收了爪尖扒拉主人两下,挣扎无果,索性敞开肚肚,侧趴在温映头顶。
      温易眼睁睁地看着一人一猫和谐躺倒,不由叹了口气,再次提醒妹妹:“面会坨的。”
      温映闷闷地嘀咕:“肯定已经坨了,我可以吃芝麻糕。”
      “……也是。”
      温易调整姿势,把手垫在妹妹腰下,让她趴得更舒服一点。

      温映扭了又扭,最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姿势,她在兄长怀里趴窝,猫则在她怀里趴窝。她钻箱子钻了满身灰痕,裙子上的若竹色叶纹快脏成了墨竹纹,脸上倒还是干净的,只是有几道斑驳的泪痕干在面上。
      她就这么乱糟糟地趴窝不动,还是温易看不下去,拿过食盒上的湿帕子,帮妹妹擦脸擦手。
      他手上动作绝对算不上轻柔,小姑娘赌气皱眉不吱声,又被哥哥塞了一块芝麻糕吃。
      香甜糕饼入口,本是她很喜欢的风味,现在却食不知味。她慢慢吃了半块,喉咙就堵得有些咽不下,不知是纯粹的腻味还是痛哭过的后劲儿。她只能把剩下半块捏在手里,不想吃,也不肯扔。
      “哥哥。”她嘴里还含着东西,吐字格外模糊,声音也发虚,“明蝶为什么不回来?”
      温易不意她开口问这个,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措地回答:“十三说你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我看到她死掉了。”温映轻声说,流干了泪的眼睛显得呆而空洞,不知道是在看怀里的猫还是手里的半块芝麻糕,“……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哥哥,明蝶为什么会死掉?”
      温易说:“人都会死的。”
      温映翻了个身,回了神的双眼盯住了哥哥的脸,不依不饶地问:“每个人都会死,但为什么是现在呢?为什么是明蝶呢?她没有生病,没有老,她还要回来上课,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她为什么会死掉?”
      温易说:“因为我们在和别人打仗,打输了,就会有人死。”他顿了顿,又补充,“打赢了,也会有人死——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温映歪着脑袋,眉头蹙起,露出很不解的模样,继续追问:“那为什么要打仗呢?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死人是不好的事——那为什么要打仗呢?”
      温易说:“因为打起仗来也会有好事,赢了更会有。”
      他语气不严厉,却也没有多温和,抗拒之意明显,温映不安地起身来,跪坐在哥哥对面。虎斑猫也从她怀里爬出来,趴在她铺开的裙面上揣手打盹。
      温易把食盒里的芝麻糕放在两人中间。
      “郁离,这世上的好东西是有限的,甚至是很少的——就像这些芝麻糕。”温易推了推盘子,惹得趴卧的虎斑猫凑近嗅嗅,“现在芝麻糕只有这么一碟子,而想吃的人有很多,所有人都想吃,都想要,那么大家就会争抢,会吵架,会拉帮结派地争抢吵架,最后会打仗,打赢了的会吃到芝麻糕——能吃到,那就是好事情,对不对?”
      “……不对。”温映说,“才不对!”

      虎斑猫嗅过芝麻糕,又缩回脑袋,显然并不喜欢,但还在贱兮兮地拨弄碟子的边缘。
      温映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半块糕,默默把它放回碟子里,说:“吃芝麻糕是好事,但明蝶回来也是好事,但如果明蝶因为要给我带芝麻糕,她就回不来了,这就不是好事——如果两件好事里只能有一件,必须要没一件才能有另一件……反过来,也许是好事。”
      女孩子无声地笑起来,稚嫩而无辜的脸蛋上有明晃晃的讽刺,“哥哥,我可以不吃芝麻糕,那明蝶可以回来吗?”
      她缓慢地坐直了,凤眼睁大得近乎于瞪视,映着冷月浮光,平添锋锐。
      她仰着脸,冷冷地重复着,又反问一遍:“我是可以不吃的,那她可以回来吗?”
      “你可以不吃……你可以不吃吗?”温易被她的反应激出了火气,也立即正身坐直,厉声说:“你不可以——你是可以不吃这盘糕。但你可以不吃米?不吃面?不喝水?——你可以吗?就算你可以,温家不可以,岐山不可以,岐山麾下半壁江山更不可以!”
      哪怕洗去了血汗换便装,就像入剑归鞘假作无害,这一瞬间,温易身上属于军人的杀伐气还是像拔剑出鞘一样亮了出来,严厉到冷酷,“这世上能让人活命的东西就那么多,到了开战这一步,就是胜者通吃胜者生,败者全饿死,明蝶回不来是为了让你吃!他们死是为了让你活!”
      “那为什么非要到这一步?”温映双眼通红,也吵嚷着拔高了声音,几乎在尖叫,“为什么非要死一些人才能让剩下的人活?芝麻糕真的有那么少吗?没有芝麻糕我们就真的活不了吗?非要挣个你死我活吗?他们一半我们一半分着吃不好吗?!”
      虎斑猫毛笋被主人的尖叫吓了一跳,它本就在贱兮兮地拨弄碟子,应激之下,尾巴和长毛都竖起,慌不择路地跳开,直接将碟子打翻在地。
      不知道是不是太少听见妹妹的尖声叫嚷,温易的脸上在一瞬间有了明显的空白,像是无措于应对,也像是被戳了痛处。
      温映气得浑身发抖,目光还是不闪不避地盯着兄长。而温易到底无法承受,避开她锋利的眼神,微微垂下眼。冰凉的冷月下,他看到被打翻的碟子,看到散落一地的糕点。
      他默默捡起唯一一块沾灰少的,放在一块较大的瓷碟碎片上,轻轻嗤笑了一声,颓然地落下肩,勉力解释道:“你一半我一半,平分吃,还是一样的——那就意味着谁都没有吃到。郁离你看,如果只有一个芝麻糕……”
      他苍白的解释无以为继,也不必为继,因为温映用最后的尖叫打断了他:
      “可是明蝶也只有一个!天底下只有一个!”第二句话已经伴着不成调的哭腔,她捂着脸嚎啕大哭,“你们有理!你们会算!你们了不起!你们去换吧!
      “你们拿别人去换吧……你们不要拿明蝶换,明蝶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明蝶……
      “我不要吃的,就要明蝶,你们不要拿明蝶换……”

      温映哭得放肆,若不是姿势不方便,地上又有瓷片,她甚至恨不能跟个奶娃娃似的趴在地上闹。尖锐的哭声在静夜中空屋传响,哀转久绝,温易的反应却慢了几拍,他是真的疲累,也是真的不太能应对,只能笨拙地把小姑娘抱在怀里,拍了又抚。
      他前襟被妹妹的眼泪浸得又热又潮,很快湿了一大片,而女孩尖叫似的哭声也很快弱下去,高声的诘问也渐渐断续起来,变作细碎的抽噎和毫无意义的喃喃自语。
      温易抱着抽噎的妹妹,抱着她温热娇小的身体,抱着她遭受痛苦的稚嫩灵魂——那痛楚就像把钝刀,在人心上慢慢地摩擦,一拖、一拉、一划、一擦……那其实是太钝的一把刀,只要人心足够坚硬,就不会见血;只要人心足够麻木,就不会觉得疼。
      温易抬起头,穿过大开的门窗,看见天上的月亮。
      那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一抹新月,不丰润,不圆满,甚至不明显,好像并不存在。
      温映还在哭,他妹妹小小的身躯似乎盛满了水,装满了力量,他妹妹将这些都肆无忌惮地挥霍在毫无意义的痛哭中。她还不知道,她的泪水和力量都是有限度的,挥霍出去了就不会再生,总有一天会用尽,到那时,她就再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可痛苦,又值得多少痛哭。
      ——总有那么一天的,他妹妹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早一天晚一天,总有那么一天的。
      温易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突然不合时宜地反问自己:那他呢?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觉不出疼呢?
      这思绪在他脑中一划就过,来不及深思,他就无声地笑了。

      温映渐渐哭没了声音。
      她觉得很累,头很晕,有点喘不上气来。
      她听到她哥哥说:“郁离,对不起,我刚才讲的话吓到你了,让你生气了——我确实不该把自己都想不明白的话说给你听。”
      温映听不明白,但不妨碍她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个道歉,抽噎着说:“没关系……哥哥说都对……”
      她看到哥哥笑了,但笑得很勉强,很空洞。
      她总觉得哥哥是想哭的,虽然她从来没见过。
      她伸手蹭了一下哥哥的脸,好像擦掉了他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于是哥哥又对他笑了笑,空洞洞的。
      “哥哥?”
      她无所不能的哥哥,说什么都对的哥哥,为什么想哭呢?
      “你之前问我的那些‘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告诉过我‘为什么’,可我还是不知道——那些道理我都能背下来,可我想不明白。”温易看着天边的那抹新月,轻轻地说,“哥哥一直没有想明白过,可他们都这么说,那好像就是这样的。”
      温映迷茫地擦擦眼睛。
      “但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可能这些道理,并不需要我们去理解。”温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就没有了月光,只有满地的碎瓷和糕渣,“为什么要打仗?芝麻糕到底够不够吃?能不能分?值不值得争抢?又好不好吃?这些都不是需要我们去想的道理。
      “因为我们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不是那个切芝麻糕的人,也不是分芝麻糕的人,我们甚至……都未必是能吃到芝麻糕的人,或者吃到了,也未必觉得它好吃。但我们怎么‘觉得’都无关紧要,觉得好吃,我们就吃;觉得不好吃,我们就咽。
      “又或者……”
      他想说,或许我们就是芝麻糕,要么在争抢中摔碎了,变成渣渣,要么变成被人一口一口嚼烂了,吞下肚子。
      太恶心了,他决定不说。
      温映似懂非懂,这样的话语和这样的温易都让她觉得陌生,只能怯怯地问:“……那我们到底是什么呢?”
      温易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空洞地笑了笑。

      “哥哥?”
      温易马上扔掉碎瓷,摸摸温映的脑袋。
      “你是我妹妹,我是你哥哥——记住这个就好。”
      温映感觉到他的不快消减,立即张牙舞爪地抱了他一下,爆豆子一样地道:“哥哥!”
      温易应了,难得真心实意地笑开,眉目舒展,让人瞧着像是开心的。
      “那你帮哥哥一个忙?”
      温映垮下脸,飞快转过头去,气鼓鼓地道:“真市侩!”
      温易也不反驳,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作安慰。她在灰尘里钻来钻去,头发又脏又乱,像个人造的鸡窝。他随手把她复杂而蓬乱的发辫拆开,重新编了一个很简单的粗辫子。
      温映兀自生气了一会儿,意识到哥哥在给自己编辫子就不生气了——虽然她知道也不会有多好看——主动问:“要我帮什么忙呀?”
      温易说:“你帮哥哥去炎阳殿走一趟。”
      温映有些瑟缩地耸起肩膀:炎阳殿里有二叔,二叔最近心情不好,刚因为乾坤图的事情说过她,她都想好了,一个月都不去二叔那里触霉头。
      “……我去炎阳殿干什么呀?”
      温易用串了金珠的红绳在妹妹发辫末梢系紧,仔细编了一只繁复的绳结,结心如藻井,心外则是六瓣花,各有一只金珠挂在六瓣的结圈上,剩下的金珠则参差地串在垂顺的红绳上,不对称,但晃起来格外灵动。
      温映晃晃脑袋,听到脑后细碎的声音,“哥哥,你还没说我去找二叔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最好安安静静的,去那儿呆半天,看到宗主就和他问个安。”温易顿了顿,又道,“毛笋在外面乖吗?你可以抱着它一起去,宗主要是问为什么,你就说它挠了我,你怕我跟它生气,就带它一起出来。”
      温映猛地扭头,狐疑地看过来,“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温易拨弄她发梢上的花结,“你去一次炎阳殿,哥哥每天都给你编辫子,好不好?”
      温映对他翻白眼:“不好!你只会编麻花辫,光秃秃干瘪瘪笨笨的,不好看。”
      说罢,她又默默勾搭发梢花结的串珠穗子,补充道:“你给我编花结就好了,新来的女使姐姐不会这个。”

      【岐山军部】
      平心而论,温常觉得军部大牢的伙食不错,一荤一素量大管饱,比急行军吃的干粮强多了。
      他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审时度势,安之若素,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在牢里适应得很好。他刚才要求添饭,狱卒也给他添了,饭后在简陋的平板床上一躺——和蒲阳大营里的行军榻差不离——便觉吃饱穿暖睡得香,人生大幸不过如此。
      可能是此前绷得太紧了,昨天一宿没睡踏实,今天放松下来,他就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蒲阳大军在不夜天城外待命几日才分批入城,前脚入城,后脚就进军部牢房,再之后就是不分昼夜的审讯。军部严禁屈打成招,只用突击审讯来折磨他们,温常都不知道自己把前因后果说了多少遍,没到三十,也有二十九遍,时不时还要被“纠错反问”——至于所谓“纠错”到底是真的还是诈他的,他也猜不透,照实说车轱辘话就是。
      好在狱卒今天就告诉温常:他可以好好休息了,后续没有审问,只需要等待处理结果。
      ——听起来像一只不必再上称称重的肥猪,只需要等待过年。
      尘埃落定,温常自认扑腾不出任何结果,索性躺倒,安安心心地等过年。
      只是躺着躺着,心里难免感慨:最后还是到了这一步。
      蒲阳这部军队,最初是温旭的亲卫军,射日开战后与岐山精锐修士混编,成为温家镇守北境抗东贼的最前锋。温旭折在河间后,作为副将的温常暂代主帅,却是六神无主,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扔到军部大牢,一门心思防守,保留战力,免得仓促出击罪上加罪。
      他安然等死,参军苏韬却敢兵行险着,回不夜天报丧时绕远路敲开了二公子温易的门。后来几经周折,二公子出关,蒲阳换旗换将,原待罪的残军又合三晋修士新编,重整旗鼓。
      结果呢?才重整旗鼓几个月,太行一战北境颠覆,三晋倒戈,他们还是作为败军回到不夜天,被扔进军部大牢里,迟了一年,一切回归原点。

      “吱呀”一声门开,温常翻身坐起,见牢门外站着参军苏韬,开门的则是狱卒。
      苏韬不动声色地进屋,麻利地在温常隔壁的床位上安置自己的铺盖。
      温常茫然无语,问狱卒:“单间变双人间了?”
      严酷的狱卒立即换了个脸色,对他和气道:“牢房紧张,待会儿还有两位进来同住,诸位都是同僚,暂且委屈几日,等上头给个结果,再做安置。”
      狱卒的客气大半源于温常的宗内身份,再看外姓的苏韬照旧冷淡。苏韬也不自找苦吃,自顾自整理铺盖,等狱卒关门离开,才道:“看来对我们北路军的审讯无甚疑点,两日审讯后没有加审,敢放我们四人同住,显然是不怕串供的。”
      温常睇他一眼,“都是第一回进牢,你倒清楚这里的规矩。”
      苏韬道:“毕竟在各部都轮转过——我以前在这儿做的就是安排牢房的差事。”
      ——所以他是真的很清楚军部大牢的规矩。
      温常这样的本宗子弟,确实没有经历过外姓散修升职必经的轮转历练,但这些杂活儿经历也不值得羡慕,他随口开了个玩笑,“既然你这么清楚,那这个牢房吉利吗?接的是断头台还是阳关道?”
      “这说不准。”苏韬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朝向很吉利——明早能看到太阳。”
      苏韬铺好了铺盖,在床上坐姿也如松,端得轻松自在,听温常把“断头台”挂在嘴边,就知他又开始心如死灰坐以待毙,低声提点道:“二公子昨天已进大明宫述职了,我们的结果也就出在这两三天之间,审讯这一关已经过了,这就是个好消息。之后有赏一起领,有罚也一起领,坏不到哪里去。”
      温常依言想想,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活气,再看他时,眼里就添了几分讶然道:“人在牢里,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苏韬笑眯眯地道:“朋友多罢了。”
      温常瞧他避讳,也不在此处追问,索性凑近了些,低声问:“那你可知道公修怎么样了?”
      苏韬眼神一闪。
      “怎么?”温常心道不好,“他是在牢里受罪了?还是要挨罚?”
      温常和温筑是堂兄弟,自小相熟,几年同僚相佐,感情格外深厚。温筑脾性执拗,鲁直不弯,难免吃亏,蒲阳大军在巨鹿分成南北两部,逃命走的是不同的路,温筑领军南路,半个月来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温常一旦能保全自身,第一个想问的就是堂弟的安危。
      苏韬缓缓地说:“温筑偏将在南路军折戟,没回来。”
      “什么?!”
      苏韬在温常暴起的同时做出安抚的手势,等温常稍稍平静,才继续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现在南路军应该还没审完,问题很大,疑点处处——从温筑偏将到底下的校尉,甚至灵阵处的人,都没得不明不白,过潼关的那一役也赢得蹊跷,还听说有串供的嫌疑……”
      温常瘫在床上,双眼看着房顶发直,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苏韬便不再多话,只道:“仲恒,你也不必多虑,南路军诸事真相如何,就算军部审不出来,还有地火殿,一定能给你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大明宫地火殿,是岐山所有疑难杂案的终点,凡是各部审不清的案子,只要送到地火殿,都能有个结果。毕竟地火殿刑讯之酷烈非军部和检法司能比,嫌犯送进那里,没几天就会开口吐真言。
      温常听到“地火殿”,心下猛地一激,才从浑浑噩噩中回神,恍惚道:“都到地火殿那一步了……”
      “是啊,昨天就押到地火殿去了,就算王校尉能再抗一遍三十六房……最迟后天,也该有个交代了。”苏韬反复摩擦着双手掌心,仿佛在生热取暖,“剩下的那些好像也要陆续押去地火殿,听说今早军部门前可热闹:各部都有来捞人的,宗亲里有脸面也来说项,恐怕就剩三晋来的倒霉——看二公子能不能把他们捞出来——捞不上来,还得去地火殿脱层皮。”
      温常对三晋籍同僚的观感很复杂,在蒲阳还派系分明,到了大牢里却有些物伤其类,想到与他们一起在河间拼杀过,又想到三晋世家齐齐倒戈……
      思来想去的,他沉默了很久,再回味苏韬的话,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你刚才说谁昨天被押到地火殿去了?”
      “王校尉——王梁。”
      温常坐起身来。
      “南路军损兵折将,回到岐山时是王校尉统军,他与公修交恶已久,清白难说,又有前科,是出了名的嘴硬。军部怕是觉得审不动他,就直接抛给地火殿了,二公子都没来得知道。”苏韬窥着温常的脸色,慢条斯理地道,“仲恒你要是挂心他,那大可不必——一回生二回熟,区区地火殿三十六间刑房,他也不是第一次过了,死不了的。”
      他这话里有些阴阳怪气的嘲讽调子,但说得平淡,并不刺耳。王梁出身卑贱,过往也经不起细究,大家在背后议论起来有的是更难听的话,苏韬这几句还算中肯,温常无所表示,只是用力捂住头,含混地哝咕:“我就没听说那地方还能放出活人。”
      “听说咱们王校尉就是第一个——这次未必不能再当第二个。”苏韬顿了顿,又道,“我晓得他,能屈能伸,活命的本事一流,只要他想活,地火殿也未必能弄死他。”
      见温常面色不善,似乎又和同僚“感同身受”“同仇敌忾”起来,苏韬只得压下讽刺,温言安慰道:“我们困身在此,于他处境无力,忧心也无用,想把他提溜出来,还是要看二公子的手段。”
      温易其人,他们都清楚,温常神情稍霁,却又听苏韬泼冷水道:“不过,就算二公子愿意打点,也要看炎阳殿愿不愿意容二公子打点——说到底,还是看此战赏罚功过,看尊主对我们是宽是严,严了什么都没戏,宽了什么都好说。”
      现在可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韬想:二公子又该睡不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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