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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还故乡(中下) ...

  •   (十三)
      【岐山】
      太初宫无妄殿,乃学子课下休憩之所,全天开放,无论学子熬夜到多晚,也给他留一盏明灯配热茶。而白日时分,更有不少学子在此寻个公用软榻,不是三两聚头闲谈研讨,就是独自一人休息养神,若能聚起很多人围观,那肯定是在做游戏了。
      太初宫学子最常玩的是一种特制的积木,木块上刻着不同的灵纹,游戏者将这种积木按技巧摆放堆叠起来,只有灵纹整体相通才立得住。这其实是一种很形象的阵法推演,外人看着幼稚简单,阵修上手才知其复杂。这积木又不限人数,一人能独自堆,两人好竞技,一群人一起讨论着搭也可以,算是太初宫最受欢迎的小游戏。
      这种积木在无妄殿存有十几套,清一色的棕木底白灵纹,朴实无华。只温九姑娘独家那一套与众不同,根据灵纹种类涂了不同的颜色,摆起来就是一片色彩斑斓——幼稚得格格不入。
      现在就有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积木叠放在桌上,高逾两尺,几乎与坐直的温九姑娘头顶齐平。温映和积木比高比不过,索性摆烂后瘫,有些无聊地歪坐着,偏头看去——绕开高耸惊人的积木,就能看到虞昀十分严肃的低垂眉眼,在这寒意微微的深秋里,他额上却有点点的汗,双眉之间蹙着结,显然在很苦恼地认真思考。
      这积木其实就像简易版的神境手谈。温映每旬就要和姜宛音来一次顶级对弈,屡战屡败,输到手熟,于此间早是行家,回到无妄殿和同窗比赛搭积木时,就轮到她大杀四方了。还有人笑称,温九姑娘这太初宫案首的位置,根本就是搭积木搭出来的。
      神境手谈是太初宫的政治任务,哪怕大家输到丧气,也要强行屡败屡战。可无妄殿里和九姑娘比赛搭积木可没得强制,同窗们大多宁可菜鸡互啄,也不爱向她找虐。温映兀自守着她色彩斑斓的积木独孤求败,还好有发小虞昀会斗志昂扬地陪她玩……
      温映托脸道:“阿昀。”
      隔着一摞高耸过头的积木,虞昀对同伴的呼唤充耳不闻,依旧愁眉紧锁,手上换过好几种颜色的积木,在庞大的积木楼各处比画着不敢放,生怕自己一步下错,塌了阵法大楼。
      “阿昀。”温映鼓鼓脸,“你就捡个水灵的牌,放在……”
      “别讲话!”虞昀冷声打断她,“我自己想。”
      他平常是个脾气温和的小少年,只有在认真时才会显出一点凶,现在显然苦恼得狠了,温映撇嘴,不去触霉头,心下腹诽:还说是陪她玩,结果根本就是找她当阵法陪练,一点儿都不好玩。
      明蝶和她搭积木的时候才叫好玩呢!也不用搞什么“一人搭一块”的比赛规则,她和明蝶一起有商有量地放。要看阵法合宜,更要看颜色造型,明蝶也不怕放错了灵纹牌阵法会塌——最多“哗啦”倒一片,要是炸了就更热闹了——哪像阿昀这么死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明蝶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游戏玩得温映百无聊赖,胡思乱想,索性跳下软榻在殿内找吃的。她拿了一盘干巴巴的棋子烧饼回来,一口下去,却没咬动,干饼硌得她脸全皱起来。
      温映接连被触霉头,又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乖女孩,眉头一皱,就要乱发脾气,却听无妄殿外炸雷似的一声“虞祭酒回来了”。
      那高喊和随后的议论声和温映虞昀只隔了一扇窗,窗户半开,人声近在耳侧,小姑娘立即忘了发火,托着盘干巴巴的棋子烧饼没动弹,竖起耳朵认真听。
      “早上没看见韶朔师兄出门吗?不是虞祭酒回来,哪能劳动到他呀?刚才就从光化门得了准信儿,虞祭酒随蒲阳大军回来了。”
      “还能叫‘大军’吗?那不是残……”
      “炎阳殿还没定调子,你想说什么?不论蒲阳大军回来多少,至少虞祭酒在巨鹿那是破了阵的!可给太初宫长脸!”
      虞昀依旧充耳不闻,拿着块黄色的土灵牌,眼神专注于积木一处。
      “不论这次是‘溃’还是‘退’,我们在太行山以东都没留人吧?三晋又还剩多少?温易将军人都回来了,这难道还有好的吗?”
      温映眼睛一亮,悄悄挪得更近了。
      “你留些口德吧,如今虞祭酒和温易将军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虞祭酒又连着我们太初宫——你也不想想自己该坐在哪儿说话?”
      “再怎么用言语粉饰,败就是败,这总是改不了的。”
      “他们这次回来,也不知道炎阳殿那儿怎么说……”
      温映转过脸去,听他们争论起什么“是功是过”“是溃是撤”,面上没什么惊慌或忧心,反而越听越生笑,凤眼圆睁起来,盛着亮晶晶的两浮光,神采鲜亮。
      虞昀瞥她一眼,又转头继续研究积木。

      “温二公子本就受命不正,现在吃了这么大一场败仗,说不得要削了他的兵权,搁置不用,要是再严重点……”
      那人还待继续说,突然被同伴狠狠拧了一记,吃痛的抽吸中断了话语,刚想反拧回去,就见所有同伴目光所递——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有个全太初宫都认识的小姑娘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刚才还在说人家哥哥的坏话!
      太初宫阵修在岐山地位超然,宫内也不以言获罪,不约束他们议论时事。阵修在自家地盘,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没想到正好说着话撞见了正主家的小魔星。
      温九姑娘的名声大,但在性情上可没什么只得夸奖的。寻常人家的小孩子也有娇纵的,那娇得天真,纵得可爱。可一旦这娇纵被其特权放大,就不再天真可爱,反成了没人敢招惹的可怕——之前的八公子温晁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他们这样的普通学子,根本不想跟这位天骄贵胄打交道,没想到现下就这么倒霉,生生撞上了刀口。
      几人隔着窗和温映对望一息,纷纷错开眼神,正绞尽脑汁想话口缓颊,温映就率先“发难”。
      “是所有外派的人都回来了吗?”小姑娘很高兴似的,“我哥哥回来了?虞祭酒回来了?明蝶也回来了吗?”
      没听到这小魔星有发火的迹象,他们心下稍得安稳,方才叭叭讲温易前途凄惨的那位打起精神来,弯腰回道:“也没见告示和邸报,只是听见些私下传的消息,是东边战线撤了许多人回来,虞祭酒和……二公子应该也在其中,旁的就不晓得了。”
      他弯下腰,差不多和温映身高齐平,说得十分谨慎,还不忘把责任推给消息来源,“随军一起回来的还有军中灵阵处,他们常年在外,在不夜天一时没有落脚之处,就先歇在明夷所,我也是给明夷所送餐时,听他们交谈才得知……”
      他话还没讲完,就见本就笑得莫名其妙的温映忽地一蹦。
      两人隔着窗,距离只一臂远,温映蹦了一下,便将手中精致的糕点盘往他手中塞去,空出双手,扒住窗沿,笨拙地翻出来,直接跑出殿,又一路溜溜地过了角门,很快在几名学子的呆望中失去踪影。
      几名普通学子面面相觑,被塞了糕点盘的学子更是往手上呆看了好一会儿,“这是……赏我的?”
      他的同伴也看向盘中的棋子烧饼,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尝尝?”

      虞昀也眼睁睁地看着温映跑远,看角门方向,应该是去明夷殿找明蝶了。他也不管窗外的师兄们会不会被砖头一样硬的糕点崩了牙,收回的目光又落到积木上,试图重新集中注意力攻克难题。
      但听过消息后,他到底不能像之前一样专注,很快草草取了块蓝色水灵牌朝积木中心一塞,没成功,反将积木牌楼炸散了一半。
      对手不在,残局也难解,他也不跟自己较劲,麻利地将积木捡拾起来,一块一块按颜色分别装箱,塞回原处。而后,他又开始收拾桌上杂物,先把属于温映的小玩意一股脑装回她的乾坤书袋,再把他自己的书本笔墨一样一样装回书包。
      收到最后的作业册时,他多费了些功夫。
      学阵法废纸,一本作业册厚比指节,虞昀平日翻起来都手酸,此刻倒耐着性子一页一页看过去,将其中画得太糟糕的阵图整页裁去,再细细处理边角。他忙了一刻钟,裁了一小叠纸出来,才整理好一本看得过眼的作业册。
      虞昀珍而重之地将作业册放进书包正中间。

      明夷所位处太初宫东南角,结构类似客栈,一栋三层小楼,又划分为无数小房间。明夷所在太初宫人口最盛的年月里是阵修学子的宿舍之一,现在随战后宫中学子骤减而空置下来,只偶尔作为各地灵阵处阵修回岐山述职的下榻处。
      温映长在太初宫里,对各所位置再熟悉不过,闭着眼都能跑去,抄小路跑得飞快,刁钻地从侧门进去,可进了门却迷糊起来。
      明夷所内部结构复杂,不似寻常大殿一眼就到头,且空置久了,没见哨岗守卫,温映兀自没头脑地乱转着,却转进了一条更加僻静昏暗的廊道里。
      廊道笔直,左边有一排关死的窗,细细密密的木格几乎代替了窗纸,且外头似有树木遮挡,只透聊胜于无的几线光。右墙隔了一段便有一扇紧锁的门,显然是成排的宿舍屋。这毫无人气的廊道又静又暗,一路只听温映一人的脚步嗒嗒作响,隐约有回声,正前方除去一个有些光亮的出口外,只有女孩的薄影,孤零零地落在地上,被拉得好长好长。
      若是寻常人家十二岁的女孩子,独自在这样的廊道里走,总该是有些怕的。但温映没有多惊慌,她虽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但步伐平稳不乱,慢慢向前去。一边走,她一边开腔问:“有人吗?”
      没有第二人的长廊中,只有微弱的回声作答。
      “明蝶!”她更大声地喊着自己要寻的人,“明蝶你在吗?!”
      廊道的尽头隐约有听不清的人声,明光从那处照进来,把女孩在薄尘中踩出的脚印照得愈发分明。
      相比于在面对黑暗的沉静,温映在明显的光亮前反而迟疑,她越走越慢,脚步越来越轻。

      从曾经到现在,甚至到很多年以后,温映都会梦见这样的场景:她在漫长而安静的黑暗里走着,没有可选择的岔路,只是一直往前走,一直到黑暗的出口,那里光线充足,无论是火光、灯光、日光还是月光,终究都明亮。
      ——明亮得能照透她的世界里的一切真相。
      温映走到廊道的出口,明亮的光照在她的鞋面上。
      她飞快地闭了下眼,又睁开,鼓起劲儿似的,朗声喊起来:
      “明蝶!”

      温映其实是从明夷所后门进来的,穿过长长的廊道,廊道尽头就是明夷所的前厅,大概是住宿学子用于社交闲谈的地方。前庭聚集了几十个阵修,听偏门外一声童音的叫嚷,纷纷扭头来看。
      虽然是从战场上撤回来的,但他们一路走了很多天,又在不夜天城外整顿几日,现在形容都称不上狼狈。他们衣衫干净得体,身上也清洁过,哪怕有受伤的,露在外面的绷带也簇新干净,不见半点血迹渗染,乍一看就如护具。
      可他们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几十双眼睛都是被温映那一嗓子喊过来的,他们眼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只是原本的神采。有的呆滞迷茫,有的沉静锐利,也有的平淡冷漠……但无论有怎样的特殊情绪,他们的整体表情都不大,透着一股不似人的木然。就好像他们的面容都不是血肉所塑,内里也没有鲜活的灵魂操持,冷得像铁一样。
      大概就像……折戟沉沙铁未销。
      温映怔怔地站住脚,不自觉地将声音放低了几度,仍是道:“明蝶。”
      这些阵修几乎都比温映大一轮,没有重合的同窗时期,没人认得她,也没人有心搭理她。
      温映平日里不爱让仆从跟随,又吵又烦又碍事,但现在却有点想自己的女使姐姐——至少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女使姐姐总是有办法打点的。
      现在她独自一个,没人搭理她,听不懂的低弱絮语仍在厅内响着,没有一个眼神落在她身上,她在这样漠然的忽视中渐渐怂起来,不再叫嚷,只是安静地走近了,自己用目光寻人。
      十二岁的女孩身段并不算很纤细,但确实娇小稚嫩,她在屋里走走停停地打转,并不显眼,像个飘忽的游魂,更没人理会她了。她漫无目的地顾盼,仍不见熟脸,愈发生怯,发出的声音小得像小猫在叫,“明蝶……”
      她身边的一个女阵修偏头看她一眼。
      小姑娘敏感地抓住了这个眼神,毫不犹豫地上前问道:“师姐,你见过明蝶吗?”
      女阵修摇摇头,但小姑娘并不罢休,继续追问,“那你认识明蝶吗?”
      女阵修得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哑,“你是说那个从暗部来的勘阵官吗?”
      温映立即点头,“对对对!她在哪里呀?”
      女阵修并没被小姑娘的快乐打动,虽微微笑了笑,但意味冷淡,隐约有嘲意,“她不在这儿。”
      说罢,她便扭过身去,显然不想再多谈。温映哪肯放过她,当即急得一跳,想也没想,便本能地朝她臂弯抓去,想把人拉回来——平日画符的小手落得精准,却只抓了一空,袖管的衣料在她掌心倏忽滑过。
      女阵修猛地避开几步,偏身拢住袖子。
      “诶?”温映不明所以,还待再追着问,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握住肩,打断了去势。

      扑面就是刺鼻的薄荷油味,温映马上放弃了挣扎,重拾勇气一样地叫起来:“阿昀,你怎么来了?”
      “别乱动!”虞昀生将她扳着转了个身,有些严厉地警告她,“不许吵!”
      他本就比她大一岁,这几年正抽个子,瘦瘦高高的,比小姑娘大了一圈,只是虚圈着手也能把她罩在怀里,挡得她什么都看不见。
      “我就是想问明蝶在哪里。”有虞昀挡着,温映踮着脚也看不到方才那女阵修,只能用手指指方向,“那个师姐认识明蝶,但又说明蝶不在这儿。”
      说着,她又蹦跳两下,“别挡我,我还没问出明蝶在哪儿呢!”
      虞昀把人结结实实地按住了,又欲盖弥彰地抬手,遮住她看女阵修那边的视线,“不用问。他们刚回来,肯定是各回各部,明蝶师姐的档案还在暗部,人就不可能落在太初宫。”
      “对哦……还是你聪明。”温映老老实实地点头,一知道了明蝶的下榻地,她就对那个女阵修失去了兴趣,转而道,“那我们去暗部看明蝶吧!我还没去过暗部呢!神神秘秘的……”
      虞昀和明蝶交情不深,也不觉得去那个神神秘秘的情报部门有什么意思。都不必开口,他的态度已经摆在了脸上,温映一瞥就明白,当即又是蹦蹦又是跺脚,暴力撒娇,“去嘛去嘛去嘛……”
      这小姑娘撒娇卖乖可分人,对长辈会文静些,大多是脸上鲜活地扮鬼脸或装哭,最多扯扯袖子;对同龄人就要直白得多,又跳脚又动手,鞋里像装了个大号弹簧,你不答应,她就能蹦上房梁。
      虞昀怕她蹦跶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只好满口敷衍,试图把人拖走,“人都回来了,总能见到的,你着什么急?暗部密级高,去了也未必让我们进门……你的令牌不一定管用……去去去陪你去……”
      还没跨过门槛,温九姑娘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应允,再不用人拉,自己就提起裙子朝外跑了几步,还嫌虞昀走得慢了,“那快走!快走!现在就走!”

      趁她跑得远了,虞昀这才回头看去。
      早被温映抛之脑后的女阵修仍站在角落中,左手紧攥着右边空荡荡的半截袖管,面上除了冷铁一样的漠然,没有旁的神采。那毫无活气的冷意是如此明显,与整个明夷所的气氛都相合。
      虞昀微微抿唇,脚步也不自觉地为之所慑,踟蹰着慢了几分。
      温映还兴冲冲地走在前头,扳着手指头盘算,“去暗部的话,顺道去九香斋吗?我们去买千层油糕带给明蝶……阿昀!”
      虞昀被她一喊,这才恍惚回神,转头看向温映。
      女孩跑得不远,一回身,午后亮烈的日光里便照亮了她的脸,眉眼皎皎,全无阴霾,笑得过分天真,“走快点!别不高兴嘛!我不白劳动你——香斋还卖龙眼酥,我买给你好不好?”
      虞昀愣了一下,随即耸耸肩,又宰她一刀,“加一份峨眉糕。”
      “对哦!”温映会意地笑起来,眉眼弯成月,整张脸都圆团团,“虞祭酒和韶姨姨喜欢峨眉糕的。”
      虞昀被她戳破心思,一时羞赧,也不说话,只加快步子,随手把殿门拉合一半,将明夷所的沉沉死气关在自己身后。
      “闲事就属你记得清……快走吧!”

      (十四)
      不夜天分作内城外郭,一道城墙分内外,贵贱天壤之别。
      平民百姓大多住外城。稍有职司的,白日进内城办差,日落回外城家宅。真正的名门贵胄才能把家安在内城,起居住行都不出城。而岐山温氏主人则住在内城中的大明宫里,等闲不露面——所谓“百姓进郭门,能者入城门,贵人不出城,尊主不出门”,说的就是不夜天中粗约而来的贵贱几分。
      在不夜天寸土寸金的内城中,九香斋是少见能做大的商家之一。这店铺坐落在东侧顺义门边,既远离军政中心,又在交通要处,日夜人流如织,促其生意红火。不像平常的点心铺专供某地特色,质量精而数量寡,九香斋中汇集了九州各地名点,还样样都做得正宗。偌大不夜天城,三秦本地人只是一部分,大部分人都是自五湖四海远道而来,拜入岐山搏前程,前程易改,口味难改,但在九香斋中,总能找到一种家乡味。因此,九香斋的生意总是不愁的,甚至豪奢地建有三层高,依规格分楼层接客。
      一双衣着华贵的少年男女拐过街角,指正点着九香斋的招牌走来。门童远远地打量其衣着样式,度量其消费能力。客人还没进门呢,门童便悄悄在背后比了个“三”,伙计立即打起精神,露出一脸假笑,迎了上去。

      温映和虞昀虽都年少,但温映聪明,虞昀沉稳,知道在内城闲逛时要换衣裳。温映换下她那身一亮相就震慑八方的十二金炎阳烈焰袍,穿了一条她家常最爱的若竹色裙子,但衣料依旧华贵,动起来裙裾荡漾,衣纹潺潺流光。还没进门,就有知机的伙计殷勤迎上,满口“小姐”,把她往楼上引。
      冷不丁的,就把虞昀挤到了后面去。
      虞昀家里大人贵极人臣,但毕竟起势晚,习惯改不过来,依然崇尚简朴,不喜奢靡。他又是个男孩子,在衣饰上不用心,大略随父母安排,私服只求朴素干净,一眼看不出什么身份。指引的伙计险些把他当跟班仆役,近了看清衣料,才知道这隐隐然也是位贵客,忙在“小姐”后赶紧加了声“公子”,请两人并肩上楼。
      两个孩子都没注意到这些小处。温映本就有点儿人来疯,且好久没来九香斋,店内设施有些更改,她瞧什么都新鲜,又有伙计给她一样一样介绍糕点,一时就被缠住了。虞昀才不管陪他的伙计说什么,单刀直入,要拿三样点心各一包,这就达到目的了,再不多看,没想到一转头就见温映已经跟着伙计在点心铺里越走越深,俨然被乱花迷眼。
      虞昀扬声道:“郁离——”
      他还没催促,就听温映头也不回地道:“不着急,我逛逛,好多没见过呢!”
      虞昀:“……就两刻钟!”

      作为大客户的拎包朋友,虞昀虽然购物有限,但也被安排到店内的雅座等待,奉上一份小点心配茶吃。那盘小点心倒也别出心裁,正是虞昀所购的千层油糕、龙眼酥和峨眉糕的边角料,形状不甚规整,但尝起来味道没差。
      虞昀偏头看温映所在,瞧她“逛逛”没个完,很乐在其中的模样,倒也没恼。他脾气本就温和,自小在温映面前以兄长自居,今天答应陪她出来,就算好了要白耗一下午。他原以为要在路上陪她“逛逛”,东跑西颠没个人形,没想到变成她逛逛他坐着等,还能有壶茶配点心吃——也算意外之喜?
      他自己安慰自己,很快又开心起来。转念又想:姑娘家是不是都这么爱“逛逛”呢?郁离这样的,还可以当做是难得出门的后遗症,别的就……
      虞昀从自己单薄的社交中寻摸了一圈,只想到了阿娘也很爱“逛逛”,一出门总会在闲逛上耗半日,只是方向和郁离不同。阿娘出门逛逛,总是去外城的东西市——那里东西总是要便宜很多——买的也都是家用之物,每一样都能在家里用得上。至于糕点,也是爱买的,只是比起九香斋的精致礼包,阿娘可能对这些不怎么好看但一定很便宜的边角料更感兴趣。
      并不是苦出身但乐于算账的小虞公子在高档的点心气味中叹了口气,看楼中珍馐满铺,但客人寥寥,竟只有温映的声气听得最分明,就知道哪怕在不夜天内城也没有这么多的肥羊供宰,这精品生意到底是怎么做得长久的……
      闲着也无聊,虞昀点点盛着边角料的点心盘子,问伙计:“这种碎的你们买吗?”
      他在外是个不吵人也不爱别人吵得性子,伙计和他天花乱坠地推销他就摆冷脸,聊也聊不起来。现在他自己打开了话头,伙计的嘴皮子才敢活泛起来,用一句“碎点心哪能配得上贵客的身份”开头,讲起自家贵气的包装、精致的花模,储藏保鲜的机巧、内城尽人皆知的品牌……说得虞昀又摆出一副看傻子的冷脸,才讪讪住嘴。
      虞昀又问:“做点心废料不少,又不能个个精巧——做碎的你们真不卖吗?就算卖不上价,至少不浪费。”
      伙计沉默。
      虞昀还想再提点两句,却见一直矮自己半截的小伙计突然起身,显出高挑的个子,一边拉开身后的布帘,一边道:“您说的那是九芳铺的生意——要是好奇,我带您下去见识见识?”
      虞昀所在雅座正临后门楼梯,只是被厚重的布帘遮挡,一直没发现。随着配有避音障的布帘拉开,楼底的喧嚣声乍然入耳,远比楼上的声音嘈杂吵闹得多。虞昀向下看去,只见楼底一片五颜六色——偌大台面上摆放着无数形状不规的点心,半开放的空间中挤满了人,推搡抢购,大开的门口似乎仍在不断进人。
      当真是,别有洞天。
      伙计瞧他呆愣,不免产生几分智力上的优越感,又稍加解释:“贵客从前门进,进的是九香斋。百姓从后门进,进的是九芳铺——九香斋供贵客,做的是精品赠礼的生意;九芳铺供百姓,做的是饱腹足欲的生意。搁五六年前,我们本就是一家的,现在贵客都嫌楼底嘈杂,我们就重修了楼,将两面分开,互不相扰,还贵客清静。”
      两面分开,实为一家。
      好嘛。虞昀想:好贼不走空,奸商两头赚。

      虞昀下楼去长长见识。
      从九香斋走进九芳铺,简直像从天上落入凡尘。人声嘈杂,人群挨挤,连伙计的做派都与前门不同:少了殷勤,多了严厉,专注看门,以防客人夹私。一时间,虞昀竟在内城找到了外城东西市的气氛。
      虞昀的衣衫色彩朴素,混在人群里倒不惹眼,他顺着人流走到最热闹的地方,正是他在楼上看到的硕大台面。台面上摆满了各色糕点,客人手中托着一只小盒,在台面上随意夹取,最后再到伙计处称重交易。
      这样的散货卖得最红火,价格也十分优惠,但虞昀冷眼看着,倒没有伸手的意思。他在九香斋里觉得装在盘里的残次品不错,在九芳铺中看更残次的点心就不觉得了——这些散货点心被人夹来取去,难免捣碎了不少,成一片渣渣,完整的也完全没形,乍一看去,连品类都分不出来。
      ——也太……有碍观瞻。

      “这边白的都是峨眉糕,小心点儿铲……这两块就够,还要给龙眼酥留地方……”
      “蘅姐,你不是一直嫌峨眉糕太甜吗?也不是小苇爱吃的……今天这是怎么的?”
      “……这里的峨眉糕做得挺好,不是甜口也可以试试……小乔,我也请你一块,确实好吃。”
      嘈杂人声中,含混方言可不少,恰好有两个吐字清晰的女声提及虞昀熟悉的字眼,虞昀下意识看去一眼,原来是两个妙龄女子正在选点心——从她们的话里,虞昀才艰难地从那些渣渣中认出了父亲爱吃的峨眉糕。
      其中年纪大些的女子正在认真铲峨眉糕,仔细到有些颤巍巍的,似乎想从散货中弄出两块完整的点心。而她年少的同伴手上没动,嘴上却很勤快:“我瞧蘅姐是要拿这盒点心迎归人——这么说,那消息当是真的了?姐夫真回来了?”
      那被调侃的女子头也不抬,小声嘀咕得虞昀听不清,但从口型能辨出大概,“……管他回不回,我不都要吃东西的吗?”
      她的同伴立即促狭地笑开了,“平常可没见蘅姐吃得这么靡费——总说房子刚贷下来,手头紧,不喝西北风就不错了——”
      “促狭鬼!”女子终于铲好了糕,有些哭笑不得,又有几分脸红,慌忙抽身要到别处去,“就算我是给子经备的——我们都是上了籍的,人家和我一起贷房子,我给他备几块糕怎么了?偏你促狭,不就是想从我这里饶一块糕吃吗?再说我可不给了!”
      年少些的姑娘连忙跟着走,“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蘅姐您饶我一块!”
      随着两位姑娘移步,虞昀才看清她们的衣服——都是朴素的层套裙衫,外灰里白,看着十分眼熟,应该是内城哪个部的统一制服。
      就在她们挪动之际,一辆笨重的大车闯门一样刹停在九芳铺门口——也就是停在了九香斋的后院——占掉了一大块空间,本就挨挨挤挤的人群只得随之移动,其中难免有人站不稳,惹得些细碎的埋怨。
      险些被挤坏了糕点盒子的蘅姐难得发了句牢骚:“哪儿来的车这么莽撞?第四横街再怎么说也是官道……”
      “蘅姐。”年少些的小乔姑娘忽地换了一副谨慎模样,面不改色默默将人拉到身后,低声说,“那车瞧着是官署的车,拐过第四横街北去,这个方向……”
      朱雀大街是贯通内外城的中轴线,与九芳铺坐落的第四横街交错,沿街都是各部官署,而大明宫则是岐山温宗主的禁宫,位处西南方,若从内城官署向大明宫走,一般都要穿过九芳铺门口。
      ——这车看着很气派,难道真是进大明宫的?
      蘅姐讶然,但她并没有小乔那样谨慎避讳的神色,面上更以好奇居多,直直向门口的车马望了去。

      虞昀本就要跟着伙计往门前去看称量,恰好遇到这样的骚动,顺势去瞧那骚动源头的车马,就见车前马上的人都穿着官署差役的袍子,也心生好奇,脚下没停。而百姓自然对那贵重车马避之不及,一进一退,难免将他显了出来。
      马上车前两名差役从容下车,将车草草停稳,一人绕到车厢窗外,撩开了帘子。
      车厢里没点灯,俨然是个遮挡严实的暗室,帘子撩开也照亮得有限。车中人靠近窗,并不探头,只伸手将沉甸甸的银钱塞入车下差役手中。
      暗光照着那人半边侧脸,看发式是个男子。隐约见他衣色殷红,依稀是炎阳烈焰袍的样子,光影间的侧脸弧度柔美,伸出的那只手也很漂亮,又坐着那么大的车子里,俨然是个轻袍缓带的贵公子。
      两名修士向前门的九香斋去,车中人才向外稍稍探头,刚一露脸,唇角便生笑花,“这不是太初宫的小虞公子吗?好久没见了。”
      不远处的虞昀猛地偏头,初初迷茫,复又迟疑,而后——还是没认出来。
      那位公子像是没看到他脸上的诧异,只是笑着问:“这是太初宫下午又没课了吧?小虞公子自己悄悄跑出来松散?可带上九姑娘没有?”
      哪怕他半身还藏在暗厢里,虞昀也能瞧出他穿的是八道金纹的炎阳烈焰袍,心下稍作凛然,又也有些不以为意——他年岁小识人不多,但攀附他家的人可不少,应该又是哪个自衬“相熟”的人来客气一下,要认真问名字反而要糟,父亲知道了又要说他不懂事。
      他嘴巴严实,脚上不动,只是应了一句毫无价值的废话,“下午是没课。”
      车上公子好像只是随口寒暄,被敷衍了也不以为意,也笑道:“虞祭酒这几日应该也回不夜天来了吧?小虞公子记得早些回家,以叙天伦——可真羡慕令尊,我回来了也要跑差,一日下来连口水都没喝,更别提回去歇着了。”
      他这话听着像客套,但多次迟停轻咳,艰涩吞咽,似乎真的一天没喝水。虞昀毫无眼力见,但跟着他的伙计却很会来事,瞧两位贵客相熟,立即为车上的公子倒上一大碗温茶奉上。
      大概九芳铺就不是个贵客好落脚的地方,那公子就坐在车上接过茶碗,倒也不急着喝,只是向伙计道:“有劳这位小哥,再替我打一包肉酥饼吧,我自己留着作晚点,不计较包装,快些拿来就是。”
      伙计听话听音,立即飞奔着离开,转眼就抱着一只小巧的油纸包回来,这一转身的功夫,那车上公子已经喝完了水,并将肉酥饼的钱放在茶碗中一并交回。
      伙计温吞道:“稍等,我给您找零头。”
      “多的就赏你了。”车上公子说道,又飞快地看向虞昀,“还请小虞公子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就此别过。”
      说着,他放下车帘,很快又听一阵踏楼梯声,驾车的修士也从九香斋三楼下来,各自抱着几个油纸包裹,径自穿过人群,回到车马上,驾车便走。
      这一连串兔起鹤落,几乎没给虞昀反应的时间,他也来不及问一问这位让他代好的公子到底是哪位,那辆马车就带着尘烟滚滚而去。
      虞昀只能无奈地瞧着伙计手中的茶碗——放在百芳铺里的饮具,当然不会是什么文雅的小杯小盏,这茶碗都近乎于海碗了,递过去是满满一大碗,递回来却是干干净净的,一滴水都没留下。
      ——那人好像是真的很渴。

      身后传来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这位小公子。”
      虞昀刚莫名其妙地被一个陌生人叫住寒暄,没想到刚走一个又来一个,脸上自然而然地挂上了些反感,但回头看清了人,便又露出讶异——原来是他刚才注意到的两个大姐姐之一,被称作“横姐”的那位。
      许是看出他出身不错,年轻女子也朝他行了很标准的一礼,一看就是官署中人,“拜见小公子,敢问可是太初宫弟子?”
      她生得细眉淡眼,是很秀气文雅的长相,说起话来也轻轻柔柔,对上虞昀时,便将之前面对小乔调侃时的埋怨语气敛了去,这一句问得如春风化雨,平白让虞昀感觉自己好像很粗苯似的。
      虞昀双手有些慌着不知往哪里放,只能矜持地点点头。
      女子又问:“那再敢问小公子,贵宫东去前线的阵修官,如今可回来了吗?”
      一被问到这样的消息,虞昀立即闭紧了嘴,眼神里透出了些许审视的凛光。
      “你别怕,怪我唐突了。”女人笑了笑,摸摸手中的糕点盒子,似乎想给小弟弟一块糕。
      虞昀连忙拒绝,“姊姊客气了。”
      女人或许也知道以他的身份未必看得起散货,倒没有坚持,听他喊“姊姊”,显然消减了许多防备,便笑得更加温和,“我在崇文馆办差,家里人也是太初宫出身,年后去东边前线从军,至今一个月没回信了。最近听说东边……起变故,有很多人回来,我就起了想头。不知小公子晓不晓得,军中灵阵处的阵修,这次也回来吗?”
      她不再追问归来时间,只问是否回来,虞昀觉得这问题并不敏感,才点点头,“应该都回来了。”
      女人喜色上面,低头浅笑,秀气的眉目全然舒展,浓浓的欢喜将她面容妆点得十分美丽,近乎粲然生辉。
      虞昀自然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微微笑起来,但马上又想起明夷所中那些死气沉沉的师兄师姐,心情又沉重下去。
      他难得多嘴,“姊姊家人是叫——?”
      “苏略!”察觉到他愿意再透露消息,惊喜之下,女人的声音瞬间大了一倍,又马上不好意思地放轻了,低声细语地解释,“苏醒之苏,经略之略,也叫苏子经。”
      她白净的脸上隐约泛了红,大概还不能和一个陌生人高声大气地说起自己的丈夫,但那低声细语也是很坦然的,隐约有点骄傲,“太初宫九届生,东战区蒲阳部灵阵处二部三组,现今是配得六纹。”
      虞昀一听“苏”字就觉头痛——“苏”氏乃大姓,多到满天下都是,什么名字配上“苏”姓都会泯然众人——本就隔了届,这人好像也没有出色到成为他父亲的亲传弟子,他勉力在记忆中搜寻,仍一无所获,只得抱歉地摇摇头。
      女人面上有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挂上了温柔而体量的笑,“他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岐山这么大,除了自家的,没几个人会记得。”
      她笑得越好看,虞昀就越不自知所措,想做些什么描补,但他实在不认识,太初宫姓苏的实在太多……
      最后他只是干巴巴地安慰道:“姊姊别多想,你家人肯定回来了,大家都回来了……”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明夷所中的那些死寂的眼神,还有师兄们讨论起东线“是撤还是溃”的话。他不是温映那样的不知事的傻孩子,听了“大家都回来”便欢欢喜喜,他隐约猜到了那些回来的人曾经有过不好的经历,又即将经历未知的褒贬,而这一切的一切,或许都会压过他们“回家来”的单纯喜悦。
      ——但既然有家可回,终归……是好的,对吧?
      既然那个“苏略”还有家人在等,在这不夜天城还有自己的宅屋能住,那么就算有一时失意,终归坏不到哪里去。
      “会好的。”他抬起眼,正视着为丈夫沮丧的陌生姐姐,清亮的少年音里毫无荫翳,又郑重地重复说,“会好的——我们这儿是岐山的不夜天城,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既然回来了,那就会好的。”
      黑夜总是短暂的,太阳也总是会升起来的。
      何况这是岐山的不夜天城。
      虞昀的人生还不够长,但他生在岐山兴盛的开端,他的人生伴着这轮永升的红日。在短暂的人生经历中,他看到的一切总是在慢慢地好起来,他也毫不怀疑这一切会继续好下去。
      ——不夜天里天不夜。
      ——一定会好的。
      女人似乎也被他打动,笑弯了眼点头,甚至“僭越”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那借小公子吉言,借岐山鸿运。”
      虞昀毫无被冒犯的自觉,真像个同辈的小弟弟一样,朝姐姐行了一礼,讨趣似的,说了句吉祥话:“正是,借岐山鸿运,万物向阳生,岁岁安泰,年年有余。”

      说是让温映在两刻钟内逛完,到头来却是虞昀自己下楼看热闹看得久。他快步跑上楼,回到九香斋,见温映正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发呆,脚边堆叠这一大堆点心盒子,显然等了有一会儿了。
      “阿昀!”温映见他回来,突然长出一口气,大声抱怨道,“你终于回来了!”
      虞昀还待道歉,温映已经一个箭步起跳,猛扑到他肩膀上,重重地挂在上头嚷着:“我好想你啊!”
      ——这哪儿跟哪儿啊?拿了楼下姐姐的等归人戏本子吗?
      就在他无语凝噎之际,刚夸张地嚷过的温映又凑在他耳边,用压低的气声说:“阿昀你跑下去留我一个差点丢死人——你有没有带钱?这里能不能挂我家的账啊?”
      虞昀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温九姑娘根本没有自己带钱的习惯。
      ——这么多盒点心,到底是谁请谁啊?!

      (十五)
      【不夜天外城】
      “蘅姐,你去找那小孩说话,可问到了什么没有?姐夫可有消息了?”
      “还是老样子,都知道东线撤军回来,说灵阵处跟着一起回来。但具体到人,谁认识我家那个呢?还是要等他自己回来才作准。”蒲蘅的柔声细语中也透着无奈,突然话锋一转,“小乔,你不是一直站在我旁边吗?平常耳朵最灵了,难得你走神啊!”
      被她称作“小乔”的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道:“蘅姐跟个小孩儿讲话,我才懒得听呢——我啊,当时想着那坐在车上和那小孩儿讲话的公子,蘅姐你记不记得?”
      蒲蘅挑起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带了点儿善意的促狭,道:“当然记得,怎么了?”
      “他生得真好看!”小乔声音激动地拔高了,脆得像雀儿在唱歌,“待人又和气,说话也有意思,还特别能喝水,一口干了一大海碗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一双平日不太精神的眼睛此刻瞪得有铜铃大,作怪到十分。
      蒲蘅被这姑娘逗得扶额,闷闷笑了一会儿,才无奈地感慨道:“听你说“公子”,我还想着:乔烟罗这小妮心思终于活泛起来了——结果你就想人家喝多少水呀?”
      她对这个同事是很照顾的,不仅是因为自小当长姐习惯操心,也因为乔烟罗这姑娘实在讨喜,既活泼又机灵,眼神干净净,脑筋直通通,成日都快快活活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敞亮。
      “蘅姐别把我总当不懂事的小妮子看!”小乔挥挥手,平白有些豪爽的姿态,“我也嫁了人的——虽然我家那位没有姐夫有本事,一年在外不见几封信,也没什么饷银寄给我,有他没他一个样,但好歹也是个人嘛——我瞧那些皮相好的年轻公子,纯是看个赏心悦目,才不会起色心呢!”
      蒲蘅被她一口大实话噎得脸泛红。
      就像小乔说的,她那丈夫只在档案中见过,一直从军在外,有和没有一个样。且小乔也成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副无忧少女之态,连蒲蘅也忘了她的婚姻情况,开什么“心思活泛”的玩笑,实在是很不应该的。
      蒲蘅兀自羞愧,小乔却混不在意,继续说:“蘅姐,我瞧那公子可瞧得清楚——我聪明着呢!平常人谁一口气喝那么一大碗呀?也就是卖苦力的累半天,才能喝成他那样呢!多奇怪呀!蘅姐,你看他高高在上地坐着车子,却连口水都那么稀罕,为什么呀?这不值得想想吗?”
      “哦?”蒲蘅笑着问,“那你想出什么了?”
      “我猜他今天挨挂落了!”小乔语气夸张得像在讲故事,煞有介事地道,“听说说咱们在东边打仗有变故。坏事那么多,贵人也倒霉呀!说不定,他正是挨了挂落,免了职,给他赶车的也不待见他,颠簸一路,也不给他一口水喝——所以啊,他才要把人支开,再找个眼熟的小孩讨水喝……”
      “哎呦你停停停!”蒲蘅笑得停不下来,“小乔,你编故事也要靠点儿谱,当时明明是店里的伙计上赶着献殷勤,哪里是车上那位朝孩子要的呢?”
      小乔不服气地瘪嘴,脸颊瘪出柔软鼓囊的弧度,眉头蹙作个小“八”字,显得双眼无辜——这幅鬼脸似的怪模样倒显得她有几分青春俏丽来,让蒲蘅看了都心生喜爱。
      “是了是了,你想的也有道理。”蒲蘅看她扮得可爱,不免顺着她的瞎话递台阶,“那要是个挨了挂落的贵人,按规矩,先夺职,再下狱,还要……”
      说着说着,她慢慢严肃起来,话里的笑意悄然消弭,“是了,若真是个被夺职送审之人,为他赶车的,其实就是押他下狱的,怎么会给他水喝呢?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取水……
      “他叫那小公子……瞧那小公子的脸色言语,也不是很相熟的样子……但他就是要和小公子寒暄得好像很熟,那伙计才能把他当贵客对待,又送水又打包的——买得也不是什么贵重点心,要不是他看着身份尊贵,伙计不会这么殷勤……”
      她兀自分析着,倒是越说越真了,她自己也暗暗咂舌,小乔更是目瞪口呆,弱弱地反驳道:“蘅姐,哪有把犯人押送到半路,就停车去买吃食的?而且我当时可瞧见了,那两个驾车的,下了车先撩他的车帘要了钱……”
      ——那……那不就是受贿吗?!
      这挨了挂落要送审的公子,怕不是干渴了一天,到此刻才能周转出一刻喘息之机,自己掏钱让差役九香斋买糕,自己再撑个贵人皮讨水讨食……
      小乔也被自己说服了,最后只能毫无底气地嘀咕:“都是修士,那两个押人的真不怕人跑了。”
      “你不知道修士对付修士的手段。”蒲蘅认真起来,说,“若真是送审,送审前就免不了要吃药禁灵,上枷锁,囚车也是特制的——以前肃清‘季春之乱’的时候,不管身上穿的炎阳烈焰炮是八纹十纹还是十二纹,一律都要上囚车,看着和他们平时坐的车一样,里头早就加锁头了。”
      小乔来岐山不如蒲蘅早,没见过当年的场面,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突然惊呼:“怪不得!车上那位左手一直没动过!”
      她脸上浮现出真诚的崇拜,由衷赞叹道:“蘅姐,你不愧是进过炎阳殿的,真有见识!”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能将那位生得好看的贵公子认作一个故作姿态的囚犯了。但蒲蘅话锋一转,又道:“这些都是我瞎猜的,未必能当真。”
      小乔只当她谦虚,更加真诚地吹捧道:“你说得可真了!”
      蒲蘅反问道:“那你说说看:若那车真别有玄机,是押犯人用的——那他们到底是去哪里的?他们是从朱雀街转到第四横街来的,那朱雀街上的检法司有大狱,军部有牢房。那辆车却是背过朱雀街,沿内城墙根往北走——那里哪里有什么大牢能接收犯人的?”
      小乔不假思索地道:“往北走,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大明宫吗?”她顿了顿,吐了下舌头,“也是哦,我虽没进过大明宫,但想来,尊主住的地方应该没有大牢,那……兴许是他们载着人游街吧?”
      她话音刚一落,自己先“咯咯”地笑出声来:让犯人坐在大车里游街,又舒服又隐秘,撩起帘子都被百姓当贵人看,那不就成逛街了?
      蒲蘅“嗯”了一声,面上却全无笑意,手上攥紧衣角,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口中还敷衍道:“是啊,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都是瞎猜的,当个笑话听听就是了。”
      小乔姑娘乖乖应下了,又飞快扭头向北一瞥,似乎在看玩笑中那神圣祥和的大明宫。
      乔烟罗的俏脸上依旧是天真活泼的笑,扭头的姿态也是随意一转,但当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大明宫高高的城楼顶时,不善圆睁的双眼中眸色幽深,依稀有寒芒转瞬而逝。

      【大明宫】
      差役策马驾大车,一路隆隆地沿着内城墙北去,穿过元德门,便是大明宫的西内苑,继续沿着长道向北一里,才到此行目的地。
      岐山的日头在何时都是恢宏的,落日时分尤甚,斜阳照着占地甚广的殿宇,洒下灿烈日晖,将一片开阔平坦的砖石照染作金色,一派恢宏气派,祥和景象。
      车马在金砖地上驰骋而入,穿过暖阳日晖,在逼近前殿大门地方款款停下。一路拉车的骏马已然疲乏,但并没有进入殿前的阴影中纳凉,而是自行停在光影交界之外,在夕阳下不安地踏动前蹄。
      马上的差役乐见其成,甚至感慨于马匹的通灵识趣,顺势勒马停车。而车前的差役则转身打开车厢,喊了一声:“王校尉,到了。”
      车厢中无灯,王梁适应了昏暗,这猛地一开门,日光直射而入,实在亮得有些刺目了,他一时有些畏光,缓了两息才睁眼,朝差役们和气地笑了笑,“有劳两位。”
      “分内之事,您太客气了。”年轻的差役摸到王梁手枷的锁口,钥匙一捅一转,将他的左手解放出来,“殿里正等交接,时刻不能差——您还起得来吗?我背您进去吧?”
      彼此并无前缘故旧,王梁有些讶异地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当真一脸善意,看似好心,不由笑问:“你是第一次押人吗?”
      年轻的差役点点头,“第一次押人,也是第一次进大明宫。”他又补了一句,“封灵散药性重,吃下去手脚都会发软,您要是没力气走,我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牵着马的差役便斥道:“你吃人一口甜的就嫌嘴短了是吧?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还要按时跟对面做交接呢!”
      刚当差的年轻人被训得一愣,喏喏地不敢回应,瘫在车厢里的王梁笑了笑,也没对这个善良的年轻人作任何安慰,反倒帮腔说:“和你同僚多学学,下次少说话,免得惹麻烦。”
      说着,王梁慢腾腾地起身,吃力地将自己挪出车厢。他确实手脚发软,脚刚落地都有些使不上力,但他还是推拒了两名差役的托扶,自己扶着膝盖,勉力站直了,自嘲道:“趁着这双腿还在,让我自己走走吧。”
      他这样说,两名差役还真就老实让开,这反应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算客气。那个新丁或许是出于善意,但老吏只可能是畏惧他的品阶——王梁还穿着自己的八纹炎阳烈焰袍,被几日夜的血和汗浸过,内里早已不堪,但红衣不显脏,乍一看还鲜亮,很能唬人。
      差役一左一右地押送王梁,因为诡异的恭敬,看着反倒像随从。王梁穿着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炎阳烈焰袍,摇摇晃晃地穿过光影交界,来到大殿门前,恍然间还有几分气势,离谱到可笑。
      押送犯人的差役还要在大殿门口和接收犯人的差役作交接,才算完成他们的押送任务。王梁在这短暂间歇里停下步伐,努力站直身体,仰头看向西下的日头,还有日光下的大殿牌匾,那牌匾乃三字殿名竖列雕刻,端正大气,被夕阳照成金灿灿的一行,实在漂亮。
      ——“地火殿”。
      王梁想:这是多漂亮的太阳,多漂亮的匾额。
      ——亮得快要刺瞎他的眼。

      【不夜天内城】
      像蒲蘅那样在不夜天内城混熟的官署中人,都知道军部和检法司并列在朱雀街上,军部处在朱雀街和第四横街的夹角上,从军部向北过一栋小宅,就是检法司。但很少有人知道,那处在军部和检法司之间的小宅不是什么仓库或附属房屋,而是岐山暗部的总部。
      对虞昀和温映来说,岐山暗部的存在当然不是什么秘密,对其官署所在也清楚,只是等闲无由,又被长辈约束着,从来没到过真地方。这次能以探望师姐的名义进暗部,温映兴致勃勃,虞昀也半推半就,相携而去,长长见识。
      从外面看,这小宅没守卫,也没声息,很像空宅——怪不得外人都以为是仓库。
      两个小孩推开大门,探头探脑没见人,正要跨门槛,面前却突然显出一人来。
      宅院墙高,从门外看,几面墙角都是阴影,那个人好像是悄然从大片的阴影中“长”出来的,或许一直在那里,但又一直没留意。
      冷不丁冒出一个人来,温映发出“呀”的一声,被吓得倒退两步,一样被吓到的虞昀勉强站稳,将她稳稳接住了。
      那人的面相也平平无奇,说不出美丑,反正一错眼就忘了,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他不用两个孩子开口,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叫破了他们的身份,“九姑娘、虞昀公子。”
      他说话也是毫无记忆点的声线,甚至没什么起伏,也就没有攻击性,让温映小小地舒了一口气。
      但他的下一句话马上让小姑娘跳起脚来。
      “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我们是来找人的,东线撤军回来的人在里面吗?明蝶在吗?”
      “……在。”
      “我们想进去找她,她会很高兴的。”
      “非我部中人,不入门。”
      “我们不为难人——不进门也可以,帮我们通传一下吧。”
      “暗部没有通传的规矩。”
      “……你们不让外人进,也不让通传,那外面的人怎么来找里面的人呢?”
      “没人会来这里找人。”
      “但我们就是来这里找人了。”
      “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
      温九姑娘的脾气好坏,要分人、要分时间、要看心情。她时而是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时而是个天真可爱的撒娇精,而面对只会对她行礼不会抱她的工具人时,便是个颐指气使、无法无天的小魔星。她刚才一直耐着性子,看虞昀和面无表情的暗部守门人扯皮几轮,有来有往,不输风度,也毫无进展,终于忍无可忍,一步上前,把自己金镶玉的小令牌举到守门人鼻子下面,“看这个!”
      那块玉牌是以前八公子温晁特制的通行令,全岐山也只有两枚——温晁自己一块,给小妹妹温映一块,权柄极高。温映拿着它,在不夜天中无处不可去,连大明宫炎阳殿都能闯,唯一不能进的可能只有温若寒的卧室。
      温晁当年借这块玉牌闹出过很多乱子,虽然温若寒没有管过,但也惹得众人非议,没留下什么好名声。温映隐约晓得其中利害,很久不动用此物,但虞昀交涉无果,她又铁了心要进门,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索性高高举起通行令,大声说:“让开!我要去找明蝶!”
      此令一出,守门人只得弯腰退开,平平的声调里终于显出一丝无奈,“是。”
      那无奈中,隐约还有怜悯,他又说了一遍,“这真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知情人都说,岐山暗部建在十八层地狱里。虞昀以前听着只当是比喻,吓唬他们这些高层人家的小孩不要打鬼主意乱闯,今日进了门,才知并非虚言。
      就这么一间小宅,一眼望去几间屋,何以作为岐山暗部的总部?其实真正的空间全在地底下,还不止一层!
      比起外头的冬日,地底下反而没那么寒冷,但阳光的缺失更让人生怯。阴冷的墙壁上镶嵌珠灯,许是很久没换灯了,使得每层的光线都不太一样,有些亮得刺眼,有些又幽暗得只能勉强照清台阶。守门人在前,领他们顺着陡峭的螺旋石阶一步一步向下走,层层深入地底,一路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安静得可怕。
      他们被领着向下,途径几层的入口还不停,汗毛倒数的虞昀终于忍不住道:“到底有多深啊?你要领我们去哪儿?”
      “暗部十八层,明蝶在第十四层。”守门人毫无起伏的声调在这个环境里显得很渗人,“虞公子,这里不是你和九姑娘该来的地方——还要下吗?”
      虞昀还没反应,温映便率先抢答道:“要!我才不怕呢!”
      她本就在大步流星地向下走,说完停了一停,又转过身,握住了虞昀的手,“阿昀,没事的,只是把房子建在地底下而已,又不是很黑,没事的,乖哦!”
      虞昀一向自诩兄长,现在反倒被温映握着手喊“乖”,一时尴尬倒大过了恐惧。女孩手还是热乎乎的,握过来便有融融的暖意,让这深不见底的石阶也显得平常起来——的确,其实也没什么妖魔鬼怪或者可怕的声音,光线也足以视物,只是一个很安静的地下建筑。
      虞昀搓了搓手臂,缓和自己的鸡皮疙瘩,心下有定,为了表示自己也没有很害怕,还主动问道:“暗部为什么要建在地底下呢?”
      守门人回答:“因为暗部不好建在地面上。”
      “……”
      似乎意识到两位小贵人对这句废话不甚满意,守门人又解释说:“因为暗部的东西不好放在天光里——要保密,也要保存。放在地面上,屋子四处漏风,要是有人窥伺,总是防不住的。而且地上受冷暖干湿的影响也大,不如建在地底,冬暖夏凉,存放多少年也不会坏。”
      虞昀暗暗松了一口气——听起来就是个比较深的地窖。
      温映则好奇地问:“你们存放什么呢?”
      守门人又一本正经地回以废话:“存放暗部的东西。”
      “……你不想讲就说不想讲嘛!”

      问这话的时候,温映还握着虞昀的手,下意识紧攥了一把,惹得虞昀偏头看她。
      ——按理说,郁离是什么都不怕的。
      虽然温映总是表现得像个娇小姐,但虞昀最清楚,因为幼时的经历,郁离其实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强,不怕黑不怕干不怕潮不怕冷不怕热……不该在这里紧张的。
      她今天好像是有点不对劲的,很没耐性,也不太乖,忍不住把通行令掏出来不说,连下楼梯的步子都迈得比平时快——她平常下台阶都怕摔,总是慢悠悠的。
      好像从明夷所开始,她就比平常急躁了,连挑点心也按时结束了,好像对进暗部势在必得似的……其实她非要来这里看明蝶师姐本身就显得很着急,明明可以等她哥哥回家后请师姐来看她的,不差这么一两日。
      ——郁离在急什么呢?
      ——她在……怕什么呢?
      没等虞昀理出个头绪来,前头的守门人顿了一顿,脚步渐缓,“前面就到十四层了。”
      他不知从哪儿寻来两块面巾,“十四层气味重,请公子小姐两位用此罩面。”
      两人松开交握的手,接过面巾佩戴。握手时不觉得,一松开,虞昀才发觉手心汗津津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温映的,张开手与渗人的冷气接触,一片冰凉。
      虞昀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第十四层很冷,那冷气甚至漫到上两层来,完全不是普通地窖会有的温度。
      ——暗部在这个十八层的大地窖里存放东西,好保密,好保存。
      ——明蝶师姐在第十四层。
      ——他们一直说:“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温映率先蒙好了面巾,急切地跑下台阶,直往第十四层入口去。虞昀落后一步,下意识跟紧了她。因为面巾还没蒙严实,到入口处,他隐约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就像是……
      电光石火之间,虞昀骇然色变,“郁离别进!”
      他话音才起没过半,温映已经飞快地冲进了门。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她进门就叫人,又是惶急,又是期待,带着欢喜的笑音:
      “明蝶!”
      暗道尽处,明光大亮。

      【大明宫地火殿】
      作为大明宫里的刑狱,地火殿的条件和其他宫殿一样好,单论牢房都比军部的大一倍,还是单人单间,床高枕软,也没有虫蚁肆虐,连给犯人的伙食都很不错。毕竟只要犯人能多苟延残喘一阵,地火殿的魑魅魍魉们就多一阵乐子可寻。
      王梁本就手脚发软,现在躺在牢房的床上就不想起,心里还想着:要是第一次刑讯能安排得晚一些,说不定还能睡个好觉。
      ——他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迷迷糊糊闭上眼,想偷半刻好觉,但未能如愿——半睡半醒之际,耳边隐约有熟悉的犬吠声,绵延不断,愈发响亮,生把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王梁勉力翻身,发觉自己才眯了一小会儿。太阳仍没下山,牢房的窗子还透进一小片夕阳光,落在牢门外的空地上。而牢房外不知何时被拴了一只半人高的猛犬,嘶叫得十分吵闹。这狗见他醒来的动作,就狂吠得更加起劲,四肢刨地,犬牙磨动,显得十分凶恶,又十分……垂涎?
      ……可真不愧是地火殿的狗。
      这不是王梁所熟悉的那只,但一样的膘肥体壮,毛色鲜亮,口齿流油,显然每日都能饱餐一顿,但这畜生不知饥饱,看到吃食依旧垂涎狂吠。
      王梁早有意料,从怀里摸出一块吃剩的肉酥饼抛去。
      大狗一口叼起,飞快嚼碎吃净,又舔舔牙,暂时不叫了。
      王梁下床去,坐到牢房门前,正和那只安静下来的大狗面对面。而一人一狗中间,落有牢中唯一的一片阳光,金灿灿的,依旧漂亮。
      王梁盯着狗的动作,慢慢伸手出去,接住了那捧夕阳。
      大狗老实地坐在原地,对他摇摇尾巴。
      微弱的暖融盈满他手心。
      王梁掏出最后一块肉酥饼,自己咬了一半入口,剩下的扔给狗。
      一人一狗都吃得很香,王梁靠在牢门上,仔细打量了它半晌,才嘀咕:“牙口不错。”
      大狗一下一下地晃尾巴。
      “好兄弟,要是最后有幸落到你嘴下,别忘了这几块饼的交情。”王梁对着它喃喃道,“下嘴利落点儿,别磨得我太疼。”
      这话说完,王梁又恍惚起来,望着自己手中虚拢的阳光发愣,他无意识地将手攥起又松落,那片渐小的阳光一动不动地悬在那儿,怎么握都握不到实处。

      直到被暂时安抚的大狗好像又觉得自己“应该饿了”,开始刨地磨牙,对他发出危险的呼噜声,他才回过神来,发现窗外的日头也已更深西坠下去,夕阳不再,暮色四合。
      他手心只剩一片空虚的凉。
      王梁被冷得一颤,随即仓皇地缩回手,像个刚被从美梦中叫醒的孩子一样,在一片昏黑的暮色中茫然四顾。
      岐山的太阳落下去了。
      他终于醒过来。

      牢房里再次响起恶犬的狂吠,依稀有一声活人的惨笑声,又转瞬湮没在狗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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