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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还故乡(完结) ...

  •   【不夜天外城安化门外】
      安化门外一团乱,明面上说是蒲阳军南路的营地,实则鱼龙混杂。等整顿纪律的军令发下来,营官按原有的名单核对清点,又是少,又是多——少的那些,可能是畏罪潜逃,也可能是偷溜回家;多的则是在南路军逃窜时,驻扎在沿途的溃兵自发汇集而来,全稀里糊涂地挤在这里,偏偏还能把自己所属的部队军号报清楚,不好当作无关人等赶走。
      既然上头催查下来,军中就开始严格营禁,不安分的哗变好打压,来探望家人的城中百姓却不好驱逐,一时军营内外几场“丧天良贼军汗离骨肉”的大戏拉扯不休,营官们一手救火一边请示,终于开始陆陆续续地放人回家。
      在册的蒲阳军最轻省,按成例请假就是。多出来的那些杂兵却被严格管束,他们原属的上司不是在牢里就是在地下,一时没人能证明他们的身份,也没人有资格给他们放假或开释,只好暂时在营中拘禁,让他们自己写信给家人,拿出他们在本地的身份证明。
      这口子一开,又有许多等不到家人的军属赶来寻人,期待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中找到自家下落不明的那一个。

      “没有。”
      “没有苏略,那有没有苏子经呢?”蒲蘅摇晃着自家的籍册,提示道,“苏姓人口多,说不得就误记了,您再查一查吧。他在灵阵处供职,身上也是有品级的,是六纹,很好认。”
      暂调来管登记的小吏客气道:“夫人,六纹的官比我都大了,肯定不在营里。何况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阵修,您该去太初宫找的。”
      “……太初宫的主事说他不在,跟我说:许是路上走散了,被误认作小兵在各营中,让我来这里找。”
      各司来回踢球最难为百姓,小吏瞧了瞧蒲蘅,心里想了什么,到底没说,只是敷衍:“回来那么多营,这里确实没有,您去东边启夏门看看吧。”
      “启夏门我去过了,我一路找来的……”蒲蘅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抑情绪,继续恳求道:“请您再看一看吧,姓苏的有很多,也许是名册写错了呢?我进去寻一寻,认一认,可以吗?”
      好说歹说,许是顾忌她口中的“六纹”,小吏终究没强行逐人,见四下无人关注,悄悄抬手,寻了个打杂的手下带这个风尘仆仆的夫人进了营。
      小吏默默喝了口茶,摇头叹息——要真是堂堂六纹的品级,只要能回来,放在哪里都不会遭怠慢,哪里用得着家人自己来寻?一路找来,却一路找不到,这还能是什么结果?
      小吏喝完了茶,才看见前面那位夫人的丫鬟还在原地不动,挥手赶人,“你不能跟去,到外面候着你家夫人,叫下一个进来。”
      “大人容禀。”那灰扑扑的丫鬟半蹲了个福礼,“我也是来找人的,请大人查一查,一个叫乔山,一个叫岳财。”
      小吏被这脆生生的“大人”捧得有点儿飘,翻册子的手法都灵便了许多,“叫岳财的没有,叫乔三的……是‘乔木’的‘乔’?那个三?”
      “山,大山的山。”
      小吏在中间的位置找到了这个名字,接过籍册核对样貌年龄,确认无误,便让丫鬟在放出的票子上签名,自己再签名。
      “乔烟罗?”他盯着那丫鬟的签名,想到籍册上“独生子”的信息,笔尖在自己的签名处顿了一顿,多问了一句,“领的是你兄弟吗?”
      “不是。”乔烟罗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我丈夫。”
      小吏瞥她一眼,依旧没有落笔,“同姓不通婚。”
      “不是同姓。”乔烟罗微微笑,“是我跟了他的姓。”
      小吏这才正眼打量她,一身灰扑扑的粗使衣衫,草草拢着一条辫子,实在不起眼,之前站在打扮得体的蒲蘅身边,不免被衬得像个丫鬟。这一细看,才瞧出身段苗条,眉眼清秀,还称得上青春靓丽。
      小吏一边签字,一边闲话,“口音倒蛮地道,只生得不像三秦人,你祖籍是哪里的?”
      “会稽。”乔烟罗不假思索地答,见小吏面露迷茫,又多了句解释,“就在江南,姑苏一带。”
      “那你被……”小吏捏着签单递过去,默默改了口,“你嫁得真远。”
      乔烟罗面不改色,不见任何局促或悲苦,甚至笑盈盈地接过了单子,应承道:“是呢,这些年在岐山待久了,大家都看不出来,还是大人您慧眼。”
      小吏被她奉承得好,也随意地挥挥手,放她进营寻丈夫去了。

      自来百姓进公家地方,脸难看,路难走,乔烟罗险险闯过第一关,拿着签条进营房寻人。营房里伤兵闲卒混住,乌泱泱的无数人面,蒲蘅就在不远处一个一个仔细看脸,而乔烟罗满室扫眼,一时也找不准方向,索性张口喊:“乔山!”
      营帐中人影耸动,一时却无应声。门边闲坐个不正经军汉,从她进门便色迷迷地盯着她看,闻言直接上前,摆出一副管事的严肃表情,呵斥她不许吵闹。她拿出签条,作公事公办状说明缘由,那人却嬉皮笑脸起来,满口叫她“换一个找”。
      “我们这里,别的没有,汉子最多,娘子随便挑就是,不必非要‘乔三’,找哪个都愿意跟你回家,就比如——”
      说着,那男人顺势从乔烟罗腰间摸上肩,呈半搂的姿势,又在她脸上捏了一记,“娘子瞧我怎么样?”
      乔烟罗飞快一旋身,从那人手中悄然摆脱,那人本还想再嬉皮笑脸地追上,冷不丁迎面被砸了头——凶器是一根营中常见的骨折夹板,轻飘飘的,砸不疼。
      出手的伤卒就在不远处的角落晒太阳,虽然面貌平平,但直起身冷眼向那军汉望来,厉色森然,而乔烟罗则像个小耗子一样飞溜到那人身前,俨然熟识。
      那人只好讪讪坐回去,不敢招惹找到丈夫的小娘子。

      刚出手帮乔烟罗解围的男人腿脚应该伤过,方才拆了夹板去砸人,现在面对溜溜跑过来的小妻子,还半坐在榻上,有些生硬地埋怨道:“太阳太大,晒得我头疼,我都看不清你的脸。”
      乔烟罗见了他,眉眼便生笑意,俏皮地伸出左手,虚遮在他头顶,似乎试了试阳光的温度,歪头道:“我觉得这日头没多大。”
      男人抬眼看向乔烟罗给他遮阳的手——女人的指头微微翘似兰花,规律地摇动,遮不住多少阳光,反倒像玩闹——他在乔烟罗的小指上攥了一攥,才回握住整只手,哝咕道:“我蒙你的。”
      “好呀!不见面的时候,你还会在信里说想我,见了面,你就只会胡扯假日头来蒙我。”乔烟罗径自坐在他的简榻前,任由他在自己手掌心划拉,笑眯眯道,“山哥,你是恼我来得晚了吗?方才明明看见了我,怎么不招呼?”
      男人在她掌心摸索着,低声嘴硬道:“我可没看见你。”
      乔烟罗手一翻,反过来在他掌心勾搭作乱,道:“你明明往我的方向看过!”
      男人说:“我的眼睛在,但我的心思不在,我在专心听鸟叫。”
      “你听到什么鸟在叫?”乔烟罗问,“我在外面看到了几只喜鹊,你是听到了喜鹊在叫吗?”
      男人说:“不像喜鹊,像乌鸦。”
      乔烟罗有些恼了,撒娇似地反驳道:“乱讲,我还没在不夜天见到过乌鸦呢!你又在蒙我。”
      “不蒙你。”男人蒙她蒙得很认真,笑容十分和煦,“就算以前没有乌鸦,今日也有了。”

      “喜鹊还是乌鸦”说到最后也没什么结果,这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一边絮语闲话,一边收拾男人的简陋行囊,这就回家了。
      乔烟罗和男人临出门时遇上了蒲蘅,一时之间,寻人不得的蒲蘅心里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她第一次见到小乔只出现在档案中的丈夫,不免多加客套,只是方才和妻子嘴贫“大太阳有乌鸦”的乔山现在却精神萎靡起来,言语不多,场面有些冷了下来,乔烟罗适时说丈夫腿脚有伤,不能久站,双方自然告别。
      因乔山腿上有伤,乔烟□□脆和其他入城的百姓一起拼租了一程骡车。这时节从安化门入城的,基本都是回家的军士及其亲眷,一辆骡车上挤了三家人,很快在车上聒噪地谈起话来。而乔山依旧精神萎靡,全程一句话也不说,只倚靠着妻子,就这么在颠簸的骡车迷瞪着。
      男女身形差得大,乔山倚靠着妻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惹得骡车上其他两家侧目,乔烟罗只喏喏低头,不作理会。旁人只道小夫妻久别重逢,善意地移开目光去,压低声音叙话。
      直到小夫妻在外城贫民杂居的坊门前下了车,仍留在车上的两家人才大方地注视他们的背影,丈夫仍被妻子扶着走,两人背影依偎在一处,向有些脏乱的坊门缓缓走去,斜阳西下,照得几分回家的温馨。
      那小娘子看着瘦,力气却不小,偷瞄着有几分好颜色,只可惜嫁了个窝囊的丈夫,那么大的个子,出门却像只瘟鸡,不声不响的,连脸都叫人记不住。

      “这里流民杂居,一阵子一批人,没有相熟的老邻居,也没人记得你长什么模样,最多最多,知道这里当家的姓乔罢了。”乔烟罗扶着丈夫进小院,麻利地反手闩好门,“也没办法,你几年从军不着家,只零星回来过几次,而且每次都是只待几天就走,见不到什么人。而我现在崇文馆做工,日日早出晚归,院门常年都锁,和邻居难免少了交际。”
      男人顺着她的手,在一只破烂藤椅上坐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个冷清的民居。
      看方位地角,这无疑是最最穷困的流民杂居之处。但看房屋面积和家居布置,却又不像流民夫妇的家——一院三间屋,厨房水井齐备,够让两家人能住得舒服,塞上三家人也勉强,现实却是只有一对夫妇独居,丈夫甚至常年在外,只留媳妇一人。
      乔烟罗瞥他一眼,一边从水井打水,一边道:“乔家是外来户,原就只有公公婆婆和你一个独生子,自住两间屋,空出一间屋出租。前些年公婆前后过世,你在灵前受训从军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又没有孩子,出租屋子不太方便,只能租给单身的女客。”
      话说到此,正好她提水出井,许是有些吃力,话音就此中断,等她倒好半盆水,才继续说:“清白的单身女客不好找,你还记得之前咱们家的租客闵嫣闵娘子一家吧?”
      男人坐靠在藤椅上,冬日里夕阳斜下,这破烂藤椅被人坐得极软和,他靠在上面晒着太阳,一时颇为享受,不由眯上了眼。直到听到“闵嫣”这个名字,他才默默坐正,朝妻子微一抬下巴。
      “闵娘子与丈夫合离后,又回来敲我们家的门,说想长租。”乔烟罗又从晾杆下取下一块干净帕子,“她人品清白,又是单身女客,连孩子都不带,我自然答应。闵娘子在这里,也算是和我做伴。有时候家里来客人,无论是我的还是她的,都一起招待着——这几年,我和她一起过日子。”
      她捧着水盆和帕子,送到丈夫面前来,“来的路上风尘大吧?先洗把脸,晚间时候我再给你烧水擦擦身。”她抬眸在丈夫面上刮了一眼,又笑道,“水是自家水,柴炭却要额外买。你来得急,屋里只剩做饭取暖的柴炭了,只能凑合着烧些水来。明日我再多买些,好供您洗澡的。”
      她话说得绵里藏针,不软不硬的,男人自生尴尬,“不必了,入乡随俗,平头百姓过冬哪有破费泡澡的?军中也没有,我擦擦就是。”
      这话说完,他才意识到乔烟罗之前是一个人打水倒水,方才一直端端正正地捧着水盆等他洗脸,伺候瘫痪大爷似的,一时更加尴尬。
      他也不知怎么做合适,只好双手接过水盆。
      乔烟罗这才取了帕子要给他擦脸,却又被他单手夺了去。
      而这人夺了帕子也不擦脸擦手,反倒直接扔进盆里,将帕子浸透了水又拧干,拧干了又浸透……
      乔烟罗看出他有些难堪起来,便善解人意地不再细看,别过脸去,男人的动作才稳重了些许,问:“闵娘子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乔烟罗轻声说,“月前不夜天大扫荡,她出城捎信时走了霉运——那一夜凡在城外的都走霉运——她被抓去地火殿了,连一根头发丝都回不来。”
      男人拧帕子的手一紧,只听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落盆。
      “只有她养的喜鹊飞回来了,我继续养着。”乔烟罗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然后就是这个月,我接你进城来了——我本来想接的是我丈夫,还有与我丈夫同军同伍的发小岳财,但我只找到了我丈夫。”
      两人本一站一坐,各自错开眼神做事,此刻四目缓缓相对,两双眼里俱是凛然。
      “闵嫣为什么不能回,我已经告诉你了。”乔烟罗轻而缓地说道,“那还请你告诉我,岳财为什么没来呢?”

      “因为他也走了霉运,来的路上让疯狗咬了,实在没有救,我只能把他就地埋了,然后把他养的乌鸦带过来。”男人低下头,慢慢地将帕子拧得半干不湿,最适合擦脸,“如今这个世道,哪里的路都不好走,在不夜天容易走霉运,在外面也容易走霉运。”
      乔烟罗微微一怔,但并无讶异,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是了,总是这样。”
      “但既然已经走了霉运,同路人又能怎么样?”男人突然抬高了调子,“鸟还在那里,事情还在那里,路还在那里,所谓前仆后继——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接上来,记得同伴在哪里倒过霉,小心些,继续走自己该走的路。”
      乔烟罗略有怔松,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向男人。而男人没有理会,只是用带着一点儿感慨的激昂语气,继续说道:“那么多条路,那么多人前仆后继,这一路上,他们的养的鸟儿也许会换很多很多主人——又或者,有不同种的鸟,或叫乌鸦,或叫喜鹊,每一种都有很多很多只,它们可能是零零散散地飞,也可能是成群结队地飞,一只没了,还会有下一只,你不可能认识每一只,但永远都会有下一只。
      “到最后,鸟儿总会到它们该到的地方,于是一路上所有的牺牲和霉运,都会有所告慰。”
      他将这一番话说得郑重其事,但因比喻不常见,又显得稀奇古怪,乔烟罗微微歪着头,似乎在仔细端详这个男人,这样卖乖的姿态下,她的神情却是严肃的,一双平日不太精神的眼睛此刻抬得平静而从容,其中影影绰绰,潋滟如波,不知在想什么。
      男人也一样平静回望,一双眼绝不算大,但目光格外坚定。
      两相肃然中,乔烟罗忽地“噗嗤”一笑,清脆脆的,十足的娇俏。
      “公子。”她笑着问,“您姓吴,是不是?”

      见男人错愕挑眉,乔烟罗解释道:“妆易改,习可迁,但秉性气质,却是真的会跟人一辈子——您开口就是一股世家公子的腔调,想来也只有秘阁主家的姓氏配得上了。”
      男人尴尬失笑,掩饰性地摸摸鼻子,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道:“伪装功夫不到家,让姑娘见笑了。”他双手举起自己拧了半天的帕子,“初次见面,我什么都没带,借花献佛,给姑娘擦擦脸吧。”
      乔烟罗一愣,看他举着帕子不肯往自己脸上凑,不知他又打什么哑谜。
      男人以为她不愿擦脸,便无奈道:“难为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去兵营里接我,当时怕招惹麻烦,只是驱赶那贼兵了事,没教他给你道歉——路上不见水,也不好说话,姑娘擦擦吧,别为那种人脏了脸。”
      乔烟罗见他自己一身脏污,满面尘霜,守这一盆水一边拧帕子一边说大话,到最后拧出来的帕子,却是要给自己擦脸的——她仔细回忆,才想起自己在兵营里被人碰过一指头——当即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乔烟罗好歹也做了几年秘阁细作,心里如何泛滋味,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只微笑着提示道:“秘阁中有传统:初初共事担生死的同僚,见面第一礼,就是互相擦擦脸,以示亲密无间,同生共死——你要我自己擦吗?”
      说着,她朝男人高高扬起了下巴。
      ……可是当年宗主定这狗屁规矩的时候,阁里哪里有姑娘啊?!
      男人尬在当场,最后在乔烟罗似笑非笑的揶揄眼神里无奈吁气,伸长了手,捻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擦擦点点。他的力道与自己的身量颇不相称,落在乔烟罗脸上就像雏鸟啄食一般,宁可擦不干净也不敢用力。
      他不自在,乔烟罗却正正直视着他的双眼,十分堂而皇之,毫无扭捏,反看得他渐渐自然起来,认真地在她侧脸那处揉擦了几下。
      “我叫乔烟罗。”女人微微弯起眼睛,她被帕子擦过的脸庞似有一层雾蒙蒙的水光,干净无瑕,“秘阁岐山部,喜鹊。”
      说罢,她抬手拿过脸上的帕子,麻利投洗一番,一手掐住男人的肩膀,一手握着帕子,直接按在了他脸上。
      她擦脸的手法也轻柔,却很利落,但男人还是变成了一根不自在的木头。
      乔烟罗只好提醒流程,“敢问同志尊姓大名?”

      “我、我叫……”他到底咬了下牙,到底摒去自己的磕绊,自然地迎上,像乔烟罗方才正视他一样,堂而皇之地看了回去。
      ——这是他的同僚,是他的同路,是有朝一日,可以接续彼此飞翔的另一只鸟。
      “吴承,吴秉之。”他说,“前秘阁本部,今秘阁岐山部,乌鸦。”
      说着,他将乔烟罗的手从自己耳际摘了下来,隔着一只湿帕相握一合,郑重道:“很荣幸与你共事。”
      乔烟罗毫不客气地回握,“我亦如此。”

      斜阳落尽,暮色泛来,冷清清的小院外,两只离家的鸟儿收拢翅膀,栖息在枯树枝头,分享一根筑巢的稻草。

      (二十三)
      【河间】
      太行一役,起落不过四天,但前期筹备足两月,后来善后又一月余,军营里乱糟糟地忙完了,就已是坐冬月望腊月的时节了。
      按沈陈两家的话口讲,战时的法阵影响水汽风行,难免对天气有所影响。所以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要冷,还不到腊月,就有“呵气成冰”的征兆,军中预备的冬衣不够应急,让还没结丹的兵卒遭了大罪,百姓更加惶惶,才十月末,山坳里就有连片的风寒重症出现。
      等到清河应急的衣棉炭火送到,勤勤恳恳的运输队长聂怀桑走了一趟山坳,与河间百姓谈了一笔不沾金银的小生意:聂家出棉,各村摊派人工,就此赶制了一批冬衣出来,十分应急。
      连聂明玦也不吝夸奖弟弟,正好河间缺人缺得厉害,他在庶务上手又松,索性把河间的后勤交给聂怀桑看顾。聂怀桑也是胆气见长,现在不仅不畏难了,还敢拍着胸脯给他大哥打包票。
      另说河间为何缺人缺得厉害?因为战线前移,原来的前线变后方(如河间和安阳),原来的对敌变盟友(如晋阳周氏)。一时间各种人各种事纷纷大变动,千头万绪的,都要重新安排,聂明玦手下一直在四处跑业务。
      原本,北境翼州大略可说是以聂家为首,但这个“首”却更类于松散联盟的盟主,聂家势力稳压各家一头,却没有太强的统属关系,大事上步伐一致,平日各顾各的。不像青州,兰陵金氏为首,这个“首”隐隐就是个土皇帝,青州所有世家皆为其拥趸,无论势大势小,都愿接受金宗主调度。
      其中差别,太平年景没觉出多少来,一到这样局势跌宕的时节,便瞧得清楚:青州连中原,金家出面,诸事接得有条不紊,进退有度;翼州接三晋,聂家当先,诸事……不能说乱,但许多关节确实难以快速打通,若没有这两年聂家在军事上的威势,还真不好说到底会不会“乱”。
      总之,聂家众人满翼州来回跑业务,忙得头昏脑涨,近腊月时,急务才稍稍告落。从晋阳回来的徐见知查问河间后勤,刚对聂怀桑的工作生出一二欣慰感慨,又发现此人办好了平常差事,又生非常计划——他竟然把潇湘班拉进军营里来唱戏了!
      ……说到底,聂怀桑终究还是聂怀桑。
      聂怀桑和萧老班主的小闺女聊得投兴,定了一场犒军的大戏还不够,还想把戏班带回不净世给过年的家宴添彩。正经人聂明玦八辈子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聂怀桑还梗着脖子装傻,“今年打胜了仗!当然要回家过年!大哥你们回去吧!不然我和孟瑶在家里多无聊!”
      聂明玦也不知他提起“孟瑶”是不是故意的,有些心虚地愣了几息,才道:“回去是回去,但戏班就……”
      他的“不必了”还没出口,聂怀桑就挺起胸脯打包票:“戏班的事大哥不用费心!我亲自安排!包大哥满意!”
      “你不安排我最满意!”聂明玦怒道,“成日不学好!办差稍有起色就心浮气躁,你且老实些吧!”
      “我老老实实请大家看戏嘛。”聂怀桑腰板颇硬,理直气壮,一脸无辜,“大哥你也学学好——要学会欣赏曲艺。”

      徐见知默默瞥着那边的聂家兄弟,欲言又止,到底不想揽祸上身,转头和袖手装耳背的潇湘班老班主谈价钱,萧老班主立即耳聪目明起来,连声说不要。
      徐见知失笑,“哪有请人演出不给钱的?之前那场戏,先生说这是开门戏,不图酬金,我们遵先生的规矩。这一次又不要,那就没道理了,好像我们欺负百姓一样,可不讲道义。”
      老班主连连作揖,“可不敢这样讲,仙宗一举退敌,换得此地安乐,处处都有闲情听戏,这一个月我们可是赚得盆满钵满——贵宗带给我们的好处,哪里能用酬金来度量?一出戏而已,不算什么。要是小老儿收了钱,才是我们不讲道义。”
      “之前是开门戏不收钱,这次是新戏上台——新调子,新本子,才调教出来的戏目。”老班主小闺女从旁边探过头来,“按行当里的规矩,新戏上台要倒贴钱请行家来掌眼,我爹爹还没倒贴钱呢!”
      她穿着厚厚的素色袄裙,没有任何精致绣纹,十分朴素,也十分厚实。但她用戏服腰带做了个粗糙的掐腰,本意在显出少女的窈窕身段,但棉衣实在太厚了,只显得她像只被捆住的胖胖小熊,在大人旁边手舞足蹈,憨态可掬。
      徐见知没忍住笑,岔开话问:“这是哪儿来的冬衣?瞧着真厚实。”
      “跟孟梁村的孟婶婶定做的,我爹加了钱,要给我多多塞棉。”萧遥快活地蹦了蹦,将藏在棉帽里的小辫子颠了出来,在她胸前荡来荡去,“都是聂二公子送来的棉,我还没见过这么厚实的棉衣呢!还是你们高门大户有路子!”
      “蹦什么蹦?腰带那么长,小心绊脚摔跤!赶紧拆了还你师兄!”老班主怒斥道,“穿得就像个球!摔了跤可就要滚起来了。”
      圆滚滚的小熊姑娘勃然作色,跺了脚要闹,被亲爹一瞪,到底不好在徐见知眼皮底下卖丑,只踩着棉靴蹚过雪跑开了——大略看去,当真是“滚”走的。
      被她一打岔,“新戏上台”就莫名其妙地板上钉钉了,徐见知只好继续和萧班主谈年节不净世家宴的安排,暗自盘算到时候要囫囵着一起结账,就算年关的赏钱,此刻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埋伏,“到时候,就委屈你们异乡过年了。”
      老班主不以为意,“梨园无不流离人,伶人都是跟着戏走的。小老儿半生漂泊,年年在异乡。这一班徒弟,一个闺女,就是全部的家人,只要他们还在,去哪里都是故乡。”
      ——有家人的地方,就是故乡。
      这话说得颇似神来之语,萧班主自己说完都生感慨,徐见知也是一怔。他顺着老班主的目光看去,见萧遥站在不远处的戏子堆里,正低头和潇湘班的台柱子讲着什么,手舞足蹈着比画出一个又一个大圈。而那叫“冉故”的台柱子一边点头应话,一边弯下腰,给女孩的腰带重新系花结。
      而更近一点的地方,聂明玦冷着脸,身上的黑气已经浓郁得如有实质,终于爆发为行动。在亲哥底线上大鹏展翅的聂怀桑被吓得满地跑,聂宁钧、聂宁钦和聂宁钊等人憋着笑,一动不敢动,任由聂怀桑到处躲。聂怀桑在雪地里兜兜转转蹦跶出无数脚印,终于窜到叶辙身后,被冬衣裹得胖墩墩的小叶副使闪身避开,让聂二公子被他哥当场抓获。
      战时寒风凛冽,乡人冬衣棉厚,故里大日融雪。
      徐见知默默看着,无声地笑了。

      潇湘班盛名之下,演出戏目的确实打实的精彩。
      之前他们受百姓之邀演出“犒军”,根据营中普遍的艺术鉴赏水平,演了一出武戏,讲的是两名武生在吹了灯的旅店中摸黑斗殴,来往如炫技杂耍,又叫好又叫座。而这次演出是戏班和聂怀桑一起定的戏目,所谓初上台的新戏,是一出战争题材的悲喜剧,故事也很动人。
      这戏里讲的是:有个农家出身的男娃娃,本来安分度日,奈何家乡遭了一群恶徒横征暴敛,田没人散。他离家流亡,幸运地投入抗击恶徒的仙门军团,成为一名光荣而正义的修士。他在同伍兄弟的帮助下,勤勤恳恳地修习仙术,杀敌抚民,得到上峰的重用。渐渐地,他孤身在异乡,却如新得所。
      如此先悲后喜地铺了两折戏,再唱新曲:却闻角声起,长烟落日孤城闭。硝烟千嶂里,他一人一骑,折身为孤军报信求援,避追兵,逃冷刃,沐箭雨,辗转方抵。
      这一折戏角声不断,诸乐齐奏,随着剧情几重变化,从苍凉苦调到烈烈战曲,主人公也不再念白话,而以北腔高声唱戏词——若论慷慨激昂,再唱也唱不过燕赵悲歌。

      戏台是露天的,营中修士,或站或坐,围而观之。聂明玦坐在极好的位置,台上形容声腔再清楚不过,但他终究少听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段落半懂不懂的,还需要聂怀桑低声给他解释。
      到了主人公千里报信的情节,戏子唱腔不住,正是全戏欣赏壁垒最高的段落,聂明玦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多问。他默默看着台上的小生——演的是军中小卒,戏服也不似风月戏中的繁复,只一身利落的武生装扮,却精瘦得有些弱态。
      那小生唱着慷慨激昂的戏词,本是清越的少年音,又渐渐磨得沙哑粗粝,愈发苍凉。到最后,主人公日夜奔驰,终于抵达可调援军的军寨,踉跄栽跪之余,扬声将军情告禀于上,那唱腔已是嘶哑难听,当如杜鹃泣血。
      当是时,后台高高挂出灵光符,将他妆面上泪痕照得剔透分明,极致高光,妙到极点。
      如此华彩段落,聂怀桑不由掉了几滴入戏的眼泪,又带着鼻音开口,要给兄长解释其剧情精妙之处,没两句,就听聂明玦哑声道:“我看得懂。”
      唱戏唱到了这个地步,在场那么多军旅之人,哪有一个看不懂的?
      更不必说这故事若有若无地影射了身边的哪位,更加动人心肠。

      所谓悲喜剧,先悲后喜,再悲又喜,端得是一个百转千回,最后总要落到一个让人含笑的圆满处。主人公唱完了自己杜鹃啼血般的高光戏词,便仰面栽到,不省人事。但乐声一转,他又带着“如获新生”的表情站了起来,得知大军已经前去援助前线,并顺利反攻,一举解救受难苦地,正是逼得他背井离乡的故里。
      “想当年,满腔热血投战场;哪妄想,一身锦衣还故乡。”
      台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有些尖锐的呜咽,引得周围不少人去看,声源附近的秃头小修士连忙捂住同伴的哭音,尴尬地没入暗光。
      台上继续演,衣锦还乡后,下一幕却是主人公拜别家人,又追向上峰旗帜,投入同伍的队伍,对吃惊的上峰和同僚进行一番升华的剖心表白。
      他用清朗明白的白话讲:乱世之中,要保小家,更要保大家,他这一生担当,该是要这天下河清海晏,人人可还家。
      他用清越大气的戏腔唱:堂皇仙旅青云路,攀到天尽无,根在人间烟火处。

      大戏落幕,戏台明光渐没,不点灯的观众席里,有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再细听去,只是一片隐隐约约的,好像是被冷风吹出来的鼻音。
      聂明玦垂下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戏终了,他就安静地坐在原处,不置褒贬——但考虑到他入场前对弟弟的安排颇有微词,现在这番表现,应该不是厌恶的意思。
      徐见知大约对此人心思摸得更清楚些——戏中主角那扮相仿照河间军服,而主人公一度惨得快死得可怜模样也实在眼熟,他瞧着也想起了孟瑶——他不由抬手在聂明玦肩膀上拍了一拍,温言道:“虽然历经波折,险象环生,但终究是个好结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人还是好好的……”
      “这结局也好也坏。”一旁正擦鼻涕的聂怀桑插嘴道,“要我讲,他若是报上信就死了,悲到极处便称绝……但萧妹妹非要写团圆结局,好是好,但总有点儿可惜,让人哭得不够痛快……”
      他的高谈阔论还没发表完,突然摔了个屁股蹲。
      ——不知怎的,挺结实的一只小凳子,突然就散架了。聂怀桑他坐倒在散乱的木料残渣里,还没生出痛感,一脸猝不及防的迷茫。
      徐见知立即一步上前,挡在聂明玦和聂怀桑之间,一边大力在聂明玦背上拍了几记顺气,一边转头大声责怪聂怀桑:“晚饭我就让你少吃点儿!你还不听!现在可好,像吴宗主一样浪费凳子!”
      聂怀桑:“……?”

      “没错呀,主角本来确实是要死的。”萧遥理直气壮,供认不讳,“他本来报完信就死啦,后面将军夸奖他的话,原该用作悼词的。只是我总觉得本来挺开心的日子,不好让大家看死人——我爹也这么说,又不是在清明唱——所以我就把结局改成这样了。”
      萧遥还穿着她那身厚实如熊的袄裙,原系了腰带的地方如今只是松松宽着,挎了只精致的布书包。比起之前不伦不类的束腰打扮,现在的装束更合她的年纪——又好像过犹不及,显得幼小几许。徐见知本顾忌她已满十岁,在民间都是可说亲的年纪,私下相对时理应避嫌,但到了眼下来,反倒要笑自己多想。
      他到底没做什么逗弄小孩子的轻佻之举,只背着手笑问:“怎么说?原来这戏还不完全算是你的手笔。”
      “当然算是我的——”小姑娘不服气地嚷起来,但到底气弱,“我的……一半……一半的一半算我的。”
      严酷寒月里,她穿得格外暖和,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因现在要和徐见知说话,自觉扯开遮面的围巾,露出圆团团热乎乎的脸颊,叫嚷时蹦跶起来,两只小辫子就拢在脸侧乱跳,像是在代替主人表达纠结,“原就是以前学写戏的练习稿,命题习作‘大战小兵’。其实人物故事都是行里有数的老套路……中间那段高潮华彩,大略是我师妹写的,我润色后换了几个韵,最后接的是我写的结局……然后我爹排戏的时候,又改了好多……最后出来这目戏,怎么也该算我……一半的一半。”
      她讲得磕磕绊绊,不敢平白拿了作品的署名权,徐见知完全没她的计较,只是鼓励道:“哪怕只有四分之一,我觉得你写的结局也确实出彩,不输前篇了。”
      萧遥立即扫去怏怏之色,翘着尾巴假谦虚,“嘿嘿,狗尾续貂,狗尾续貂……”
      徐见知追着她撵,“你也知道什么叫是狗尾续貂?”
      萧遥勃然……不敢作色,脸上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冻得,通红一片,噎了几息,干脆把围巾一裹,不要脸地嚷起来:“狗尾续貂就狗尾续貂,我就是舍不得人死嘛!戏目情节起伏,让人哭哭笑笑得都平常,但最后戏里死得好惨,给看客来个痛彻心扉遗憾百年……哭都哭不完,好生丧良心!”她仰着脸,只露一双眼,也分外明亮笃定,“我的戏呀——一定是让人哭一哭,然后再笑的。”
      徐见知默了一默,突然问:“可你瞧现在还有谁能笑得出来?”
      他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传来军士祝酒的欢呼声,好一阵“嘎嘎”的粗粝笑声。
      徐见知:“……”

      萧遥像个鸭子似地笨拙转身,微弯下腰去——明晃晃的就是在“偷笑”——再转回身来,已经扯下围巾,显然觉得徐见知也被打脸,两相扯平,她就很有脸了,自信地道:“徐长史特意来寻我,只是问这戏中人的死活吗?”
      这姑娘看着傻憨傻憨的,内里却有点小聪明,这次不再没大没小地叫“哥哥”,也没有见了谁都一律喊“大人”,而是记下了徐见知在军中的惯称,不卑不亢地称呼,又歪头卖乖,“还是有别的事要问我?”
      两人站在简陋的戏台下,萧遥立在灯火辉煌处,周身明亮,徐见知则逆着灯光,一时教人看不清神情。
      他默了一会儿,才道:“只是想问问,萧姑娘知不知道什么好话本,或者现下有没有寻话本的路子?”
      他们在战区,一切用度靠辎重补给,市井活动也少了,平常不见娱乐物什。便是徐见知身居高位,一时兴起要找什么额外的东西,也是大费周章。且正经吩咐下去,难免让人议论,还是走私下的路子最方便。
      “以前是有的。”萧遥老老实实地答,“话本戏本不分家,好多戏是从大红的话本改过来的,我爹认识好些书商——但现在市井生意不好做,破落的破落,没破落的也跑了……徐长史要是想大批地购买——”
      徐见知连忙说:“不要多少,就是想寻一两本来看。”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脸严肃纠结的萧遥眉开眼笑,胖胖的手套在自己腰间的布书包上拍了一拍,“早说嘛!不用找路子,我就有好多!这个乾坤袋就是专门装本子的!”
      乾坤袋在仙门就和灵剑一样,人手一个,看似平常易得,但基本无法惠及人间百姓,因为没有灵力法门就无法催动乾坤袋。而特制的高等乾坤袋,却可以绕过这个问题,以血液认主的方式供人使用。
      徐见知眼见萧遥那个精致的乾坤书包,又对萧班主对女儿的宠爱多了一层认识。
      很受宠的小姑娘一边翻书包,一边问:“徐长史,你想要什么样的本子啊?要市井小民的?要边塞战争的?要世家争斗的?还是历史改编的?结局要喜要悲?主角要什么样子的?”她顿了顿,很郑重地提问,“能不能有点情爱戏份呀?”
      徐见知对她的郑重有点不明所以,但答得很快,“自然要有,而且还要多,主要是看这个。”
      萧遥松了一口气,像是遇到了一个识货的买家,愈发高兴了,“那可多可多了!男方要什么样?女方又要什么样?要来往清爽简单些的?还是曲折回环些的?要一切顺利?还是造化弄人呢?”
      “……没那么多要求,写得好就是了。”徐见知说,“故事踏实,别太假,要动人心肠,令人同情。”
      萧遥茫然抬头,“为什么要‘同情’?是要生离死别的结局吗?”
      “‘同情’就是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合情合理的,能被人理解,感同身受。”
      “嗷,那还是要故事踏实嘛,很好找。”萧遥继续翻,“我这里有好几本,像《西风信》——虽然是戏本——就一出小戏,讲‘爱叹皆为婚姻故’,气得几个夫人出了戏楼就回娘家去了!”
      徐见知脑筋转了几个弯才明白她在讲什么,立即警告:“要积极些的,别挑起矛盾。”
      “晓得啦!晓得啦!”萧遥摇头晃脑,两个小辫儿荡来荡去,乐颠颠的,“故事踏实,感情真挚,颂扬良善,看了就想找人成婚,是吧?”
      “倒也不用!”徐见知又急了,“就——叫人看了很感动,有感于有情人终眷属,这就够了,不必入戏到往自己身上想。”
      两人一番鸡同鸭讲,甲方提出意义不明的要求,乙方回了稀奇古怪的方案,交流倒是挺和谐的。萧遥再一次自信点头,表示自己领会得,“有的有的!”
      “还有!”徐见知又开口,还没说完,就自己先叹了口气,“之前说的都是小处,有最好,没有也不太妨碍,只这一条最要紧,要没有合适的,便只能罢了。”
      他今天说话出奇别扭,每句话都简单,连起来却意义不明,足见心里犹疑。要是熟人在,必然听出不对,但萧遥和他又不熟,只拿自己以前应对那些支支吾吾的高门小娘子的耐心,眨巴着眼睛等,“你说吧。”
      “……不要小姐?”
      萧遥歪头,“欸?”
      “就是说——”徐见知露出某种诡异的神情,要萧遥讲,有点像如厕不畅时会呈现出来的困苦,“平常的话本子里,会写男婚女嫁,写公子与小姐花前月下,谈情说爱……我想要的话本里不要小姐,没有姑娘,换成……别的。”
      “别的?”萧遥似懂非懂,“那换成别的谁……跟公子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呢?”
      ——跟狗吗?
      徐见知无语几息,见她没有领悟,再次叹气,“我知道,应该是没有的。”
      他话音刚落,却见女孩猛地瞪大眼睛,气运丹田般喊了出来:

      “你要龙阳的本子呀?!”

      (二十四)
      河间集体看戏的那一晚,算是给战后的繁忙善后和大调动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从此河间正式从前线转轨后方,能批假的都批假,不请假的也没有太多的操练压力。
      连年的战争压力骤然放松,戏台下的欢腾分外放纵,甚至出现了醉酒军士追打饰演温狗的小戏子的恶劣事件。戏班的少当家——就是老班主家那个穿得像熊的小丫头——闹到徐长史哪里去“鸣冤”,直到那个醉酒的修士好生给小戏子赔礼道歉,这才算罢了。
      闹过了,萧遥才神秘兮兮地从乾坤书包里翻出几本高质量印刷物,当做给青天老爷徐见知的“贿赂”。
      “都是从书商那里白拿来的,我还有存货,徐长史看过了就不必还我了,算我感谢您救了小师姐。”萧遥笑眯眯地卖了个顺水人情,“按徐长史的要求,最合适的话本就两本,文笔故事都是顶好的。我想着看话本都是贵精不贵多,这两本应该能合您心意,就不多添别的,省得滥竽充数。再附赠一个戏本,是照着话本改的,故事大略一样,只是有所删改,更合观众口味,徐长史可以先看这个。”
      徐见知依言收好,这三本书册:《锁孤城》、《东楼雪》和《叹元良》,不薄不厚,显然不是大几卷大几本的长篇。其中《叹元良》和《东楼雪》讲的是同一个故事,《叹元良》是话本,《东楼雪》是戏本。
      但不管怎么样,三本加在一起也没徐见知拟定的军营纪律条例厚,若只观大略,两个半时辰也就看完了,何况其中两本的主剧情多处重复,时间耗得更少些——这大大减轻了徐见知遭遇的折磨。
      不过,被折磨了大半个时辰,徐见知反倒看得愈发入巷了——本就是市面上所有话本中大浪淘沙出的精华,文笔情节自是不差,且只盯着文字看,难以幻想男子形象,心里的膈应倒没想象中那么大。
      如是一口气翻完了《锁孤城》,话本讲的是两个人因身份性别,受世俗阻碍,虽情投意合,却不得善终,最后隔着一个“亲如兄弟”的名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去了——就是各自娶妻生子的意思——徐见知甚至为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伤了一会儿神,但冷不丁联想到聂明玦……他又觉得这结局不算悲剧。
      他翻得第二本是《东楼雪》——同样一个故事,他先看比较薄的“删减版”,这样看厚实的《叹元良》就能加加速,早些睡觉。
      但这一翻,他就彻底入了迷。
      《东楼雪》虽是戏本,字数不多,却不是单只讲个风花雪月。由于主人公是皇朝太子的缘故,这故事以权谋政争起笔,主人公在“天家无手足”和“祸不起萧墙”之间来回摇摆,最后以弑父夺位做高潮——这价值取向不好说,但就其情节曲折,张弛有度,紧张刺激,实在很讨喜。
      一直到整个戏本都翻完,徐见知才意识到:说是龙阳本子,龙阳在哪儿呢?

      “龙阳”就只能从作为故事“原本”的《叹元良》里找寻了。
      徐见知草草翻了两页话本,就从过分缠绵的笔锋中咂摸出来:所谓“龙阳”,正是故事里那个总冷不丁出现在主人公身边的别国好友。在戏本的剧情里,此人就像个看客视角,在对话中代替内敛的主人公表达内心,促进主人公思想和行动上的转变,像朋友,也像先生。若把主人公定位为“小人篡位”,那么这个龙阳便是佞幸,是搅屎棍;若把主人公定位为“卧薪尝胆”,那么这个龙阳便是良师益友,潜邸元从……看戏本实在没发现这俩还有那么一层关系。
      然而徐见知看话本……只能说,话本比戏本厚不仅是因为被删减的情节——其实徐见知暂时还没找到被删减的情节——还因为过分细致的笔触。话本描写两人互动要详细很多,一个眼神一个对话都能大书特书,这样的写法看得多了,徐见知觉得自己再和同僚打交道都会胡思乱想。
      因主要情节已经过了一遍,徐见知在意识到这部话本写法过分墨迹后,对《叹元良》便只是草草翻去,三眼扫两页,顺着情节略过去。
      ——主人公吃了弟弟的瘪……又讨了重要的差事……办砸了……挨骂了……被夺权了……求亲的士族不肯嫁女儿了……气到喝酒买醉去了……龙阳好友过来陪醉了……
      此处情节,在戏本《东楼雪》中是个小高潮,主人公同好友豪饮三百杯,借着醉意一吐胸中块垒,长抒愤懑,又在好友的追问中剖白心志,重整旗鼓——确实是个文眼一般的华彩段落。
      话本里,先写青楼奢靡浮华(青楼?),妓子献艺陪酒,娇声软语,莺歌燕舞(为什么是妓子?龙阳好友呢?),主人公扯了个妓子要上榻(徐见知往前翻,确认了一下前面的情节),还没办事,就醉后呕吐,再抬头,妓子不再,楼外窗沿坐着一人(什么鬼出场?),身披月华,宛如天人,正是那谁,嘲笑主人公“独饮伤身,活该你吐”……
      ——很好,情节顺上了,龙阳好友出场了,虽然环境和出场方式都不太对劲。
      接下来就进入了正常的剧情,独饮伤身,两人相对小酌(豪饮三百杯果然不适合青楼这个环境),龙阳好友还体贴地要求主人公以茶代酒,冲冲肚里的酸气(很有龙阳那味儿了)。主人公喝着茶,仍有醉意,一吐胸中块垒,长抒愤懑,悲从中来,失声痛哭(虽然他确实很惨,但这个表现还是有点娘里娘气的)。龙阳好友温柔地为主人公擦眼泪(他们断袖,这很正常),平静追问他心之所向(剧情又回到正轨了)。主人公哭得梨花带雨(????),自嘲着坦白心思,惨笑言“重振旗鼓”(这两本书是怎么做到“剧情差不多但画面和调调完全不一样”的?好奇怪啊)。龙阳好友不言不语,只将主人公头脸拭净,说了一句与“我心悦你”意义相似但表达非常离谱的虎狼之词,又叹“半壶香茗都给你漱口,现在可算是漱干净了”,他把主人公照床一推,欺身……
      徐见知又翻了一页。
      徐见知浑身一激灵,猛地合上了书册,手忙脚乱中,话本翻扑在地。
      徐见知……小心翼翼地把话本捡了起来,翻回到原来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又猛地合上了……再次眉头紧锁地翻开,神情狰狞地看了下去……
      那夜,徐长史帐中的灯火亮到很晚很晚。

      “你见鬼了?脸色那么难看。”
      脸色难看得宛如见鬼的徐见知默默转过头,盯着发话的聂宁钧看了几息,幽幽道:“你哥请假回去见朝露,这个地方就没有你在意的人了?”
      聂宁钧惯常多嘴,对上徐见知更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尖刻地报复回来却难得,他哑了半天,讪讪地转过脸,只在心里犯嘀咕。
      因为战后大家各自奔忙,中军主帐的日常旬会已经空了三次,终于等到人员齐备,恰好就着旬会做总结。不在场的,除了还在养病的孟瑶和稳坐晋阳的周临,就是回家探亲的聂宁钦——其生母身体抱恙也不是一两日了,又有“季朝露”这样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于是一向任劳任怨的钦参将干脆献祭了亲弟弟来应对旬会,自己连夜跑回清河,也没人有异议。
      聂怀桑在军中无实职,一直顶着个“二公子”的头衔跑前跑后,在旬会上干脆大咧咧地坐在聂明玦下首。大家见怪不怪,按职级顺次排座,最后只剩叶辙没处落座,就借着倒茶的由头,默默从外头搬进一个小凳子。

      “徐明?”许是被徐见知这幅见了鬼的模样吓到了,也可能是不满徐见知一直用一种见鬼的灼热眼神盯着自己,聂明玦道,“你来谈谈晋阳。”
      徐见知从容起身,胸有成竹地道:“晋阳方面,麻烦是有的,但没有大麻烦,周家半是新降半是举义,大体还是愿意配合的,但小节上一直过不去,尚需协调,疑难有两点:一是阳泉归属,他们一直要求恢复对阳泉的管辖。地理上不必说,在情理上,恐怕也是对徐家有计较——估计是打过一架,就结上仇了——暂时踢给徐宗主应对,但也只能拖延,甩手是甩不开的。
      “二是周临参将,他一直作为我们在晋阳的话事人,但因他是从周家本宗出去的,周家明里暗里都提过不满,一时只是嘴上说说,没造成麻烦。但能早处理还是早处理,之前我们说‘晋人治晋’,是有些想当然了——在晋阳,我冷眼瞧着,周叔举才干是有的,但手腕却欠些,哪怕以射日的大势去压,恐怕也压不住周氏本宗……要是再配一个有算计的,或许还有得说。”
      以这两处小节开腔,徐见知继续梳理三晋的军政情况,为后面聂家势力的调动安排和与三晋各家的接洽打底子。如此波澜不惊地过了小半个时辰,利益相关者听得入神,有如聂明玦者,不时打断作讨论;有如聂宁钊者,聚精会神,点头不住。利益无关者大多也是认真模样,有如叶辙者,奋笔疾书,勤做笔录;也有如聂宁钧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只有聂怀桑呆坐原地,一副很努力要认真听得好态度,可半懂不懂中,实在是听得无聊,便悄悄捂嘴掩饰呵欠,再眯眼捕捉关键词句,寻到什么能听出好的地方,微微颔首。
      徐见知开了个头,便归座来,由聂明玦带着众人继续发挥。才声情并茂地讲了小半个时辰,他面上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但入座后依旧脸色凝重,一度朝聂明玦某处注目。
      聂宁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注意到徐见知今日反常的小动作。等半日旬会结束,趁聂明玦离开,聂宁钊揪着叶辙整理会议记录的当口,他探身问徐见知:“你今天怎么老盯着宗主的屁股看?”
      徐见知老气横秋地看他一眼,道:“我胆战心惊。”
      “胆战心惊啥?”聂宁钧问,“我怎么不明白?”
      “不明白好啊。”徐见知的叹息带着中看破红尘的沧桑,“你是有福气的,不用明白。”
      聂宁钧:“……?”

      看破红尘的徐长史在聂二公子肩上推了一把,昏昏欲睡的聂怀桑猛地一激灵,险些从椅子上滑下去,索性徐见知见怪不怪地将他及时提住——从青城疗伤回来,他的力气愈发大了,这一提直接把聂怀桑拎得站起,“让你在台面上好好做些正事,总好不过三日。”
      聂怀桑知道这说的是他才料理好后勤线,又无谓折腾戏班,还在旬会上打瞌睡。罪证确凿,他也不好反驳,只有些委屈道:“会上谈那些事又没经我的手,我走走神也不耽误大家……”
      “这些事大多都没经宗主的手,宗主不也是现听现谈?”徐见知一脸正色,公事公办道,“二公子今天在底下走神,是无关紧要;那来日二公子独当一面,在宗主那个位置,也好走神吗?”
      一边说着,徐见知一边携聂怀桑出公帐。迎面一阵清新冷风,吹得人神清气爽,瞌睡全无,也把聂怀桑那句含混的“我哥还在哪轮得到我独当一面”吹散了。
      徐见知步伐不停,一路把他带到自己的军帐里带,“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天下万难事,都有个入门的过程。你现今办差是有些能耐了,正好现在宗里缺人手,你分担一些要紧的,大公子是很欣慰的。但千万戒骄戒躁,别因为一点小成就得意忘形……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是骂你,别摆这副脸色。”
      聂怀桑勉强扬了扬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嗯。”
      “这话要真是你哥来讲,总不会比我说得更好听的,不骂也是骂。到时候你是和他赔不是?还是和他吵一架?”徐见知在他颈后揉了一揉,有些安抚的意思,“我先说一句,你就仔细点,别再拱他的火,免得事到临头,你们又相互折磨——你再给我摆脸看看?”
      聂怀桑猛地转头,对他十分刻意地灿烂一笑,先一步进了军帐,“啪”地扑在床上,扯开被子卷蒙住了头脸。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徐见知在被子外头拽他,拽不动,只得无奈道:“这是我的床。”
      聂怀桑在河间没有固定的床位,也没有固定的军帐,每次来都是临时找地方睡。之前徐见知出公差,他就睡徐见知的床;等徐见知回来了,他又去帅帐和聂明玦挤——他哥说“孟瑶的床又小又容易吹风”,不让他睡——挤得他一夜没睡踏实,开会一无聊,就打起瞌睡来了……现在这一倒,又有些“沾枕就着”的困倦感,一时抱着被子装死,妄想补个觉。
      徐见知说:“你自己床位都挪了,也不知道收拾好东西再走,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是不是你留下的?丢三落四。”
      聂怀桑一探头,果然在熟悉的地方发现了熟悉的话本,随手朝徐见知扔出来一个乾坤袋,又蒙住了头,闷闷地哝咕:“那我也不敢抱到我哥的床上看啊,放见知哥你这里至少不会被扔掉。”
      徐见知被他气笑了,“你承认你就是忘了收拾能怎的?你就好好收在乾坤袋里,大公子还会去翻吗?”
      聂怀桑在被子里嘀咕:“谁知道他会不会……”
      ……好吧,聂明玦确实曾经把弟弟的乾坤袋倒空,来搜索聂怀桑不务正业的罪证。
      徐见知叹了口气——这对兄弟天生冤家,榫不对卯,结果夹在中间受折磨的竟然是自己。他任劳任怨地把话本装进聂怀桑的乾坤袋,一边装一边埋怨,“办公差还随身带这么多玩意儿……”
      “我就算是头驴子,那一天也有十二个时辰,我就匀半个时辰看看话本,又不是逛青楼,这爱好不过分吧?”聂怀桑在被子里乱蹬腿,“见知哥你好好装,北边书商萧条,这些话本可金贵了,少了哪本我都心疼——我还没看完呢!”
      徐见知的声音被隔绝在被子外面,似乎哝咕了什么——左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不要被玩物移了性情”——最后能传进聂怀桑耳朵里的只有最后半句,“……看完了借给孟瑶看看,他躺着正无聊。”
      聂怀桑敷衍的应答轻至无声,也没动脑问徐见知:还在春秋大梦中的孟瑶要怎么看话本?

      【不净世】
      聂二公子从河间回返,翻看自己的宝贝话本,不仅一本没少,还莫名其妙地还多出两本来……但他没偷得几日闲,又像个忙碌的驴子那样,被聂明玦派到外面出公差。临行前,他特意去东二院瞧孟瑶,在其床头摞了几本解闷的读物。
      孟瑶依旧被金水芙蓉滋补着,安安稳稳地睡过了葭月,睡到了腊月,睡到又一场鹅毛大素裹清河。
      清河一日一日冷下去,不净世依旧没有多几个人,却渐渐多了人气,从上到下都忙碌起来。这是因为宗主许了大家回不净世过年,聂家留守的妇孺们都在筹备年货,而季朝露也带着人筹办起年节的用度,在旧例之上,多填了些喜庆装点之物,如红绸、花灯、爆竹等等,在战事稍结的新旧交替之际,图个大吉大利。
      季朝露存了私心,在使女仆妇的房里多待了待,偷出闲来做了些动物剪纸,打算改天送到聂宁钦家里去。
      屋外鹅毛飘雪,她躲了半日闲,到中午才被手下急慌慌地找到,告诉她:东二院的病人终于醒了。

      季朝露冒雪而来,匆匆推门进。
      屋里的地暖迅速地融去了她鬓角睫上的霜花,靠床萎靡半坐的少年也闻声看来,对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来。
      季朝露看这张脸足看了一月有余,知道孟副使生得不错,可当这张只是“不错”的脸睁了眼,露出笑,还是让她乍然失语,而后发自内心地温柔生笑。
      说实话,重伤之下躺了一个多月,孟瑶其实已经消瘦得有些脱形,皮肤又格外青白,不说“病骨支离”,也是“元气不满”的样子,其实称不上多漂亮。但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半坐起身来,就多了几分活气,哪怕那活气只是一丝一缕,细弱弱,颤巍巍——和他之前不死不活的模样比起来,也像是素白寒冬里的一点绿芽,颇让人心软动容。
      少年才醒不久,双眼迟钝地环顾四周时,还带着对新环境的好奇而迷茫。季朝露脱了浇了雪的斗篷,烤干了身上的寒气,才上前给他细细解释来龙去脉:他受了什么伤,用了什么药,现在住的是哪里,又昏睡了多久……
      孟瑶静静地听着,一边季朝露的讲述,一边吃力地朝枕边的那摞书册伸手。他推开了一本本封面花里胡哨的话本,摸到了被压在很底下,朴素得有些陈旧的一册旧书。
      他的手落在那本书上,指尖缓缓滑过被翻阅得翘起的侧页,一直摸到书封正面,在《刀兵录》的题目上轻轻点了三下,唇角若有似无地翘起来。
      季朝露见状,自然补充这一摞书册的来历,“怕孟副使养病无聊,这特意拿出来给你解闷用的。这些话本是二公子的私藏,挑了好的特意放过来。《刀兵录》讲的都是清河历代传奇刀修的传奇故事,宗主一向珍视,指明了要给孟副使。”
      孟瑶微微颔首,努力吸了一口气,开口:“季管事……”
      他太久没说话,此刻嗓音又沙哑,带着艰涩的粗粝感,语气又轻弱,要季朝露凝神才能听清,“能不能……把窗打开些?”

      季朝露打开孟瑶遥遥正对的那扇窗,只开了一小半,让窗外冷风徐徐吹入些许,缓解室内让人嗓子发干的燥意。
      窗外仍是鹅毛飘雪,一片白茫茫,几乎掩盖了一切风景。
      孟瑶半坐在床,努力偏过头,远远望着窗外,凝视许久,方问道:
      “……那是梅花吗?”
      “确实是梅树。”季朝露纳罕道,“我听说孟副使你是南方人,南方都不下雪,你也见过梅花吗?而且这还没有开花,雪又那么大——你是认出来的?”
      “我没有认出来……”孟瑶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只是知道而已。”
      他隔着那扇窗,望向那棵风雪淹没的梅树,突然笑起来。那笑弧是如此大,大到他露出了好几颗牙,大到他眼角皱起又深又好看的褶,那样的笑出现在他病恹恹的青白面目上,实在鲜亮活泛,甚至称得上灿烂。
      他笑得灿烂,依稀带着怀念,又带着希冀,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孩子气的得意。
      “那是梅花,那一定是梅花。”他笑着,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气,得意地自言自语着,“我就是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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