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记忆》青檀向晚

3、锁琳琅

　　影轩阁的门并没有上锁，我一步一步踩碎记忆走近前来，恍如小时候一样，推开门，就出现在霜落面前。院子里一片雪白，哪儿还有霜落的影子？屋内的陈设一如当初，只是镜台案几上都已经落满尘埃。床上的幔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艳丽，挂在床边的一把琵琶，摆在桌上的一副瑶琴，都已然脱去了朱漆金徵，变得暗淡无光。这是霜落的东西，我从进门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三叔拼了命不让家里人动这间屋子，就是要让它保持着霜落还住在里面时的样子。
　　我刚回来不久就听娘说了，霜落是两年前突然走的。那阵子家里正在为镇西头的几十亩田地与新搬来的大户谢家对簿公堂，根本就顾不上为霜落操持葬礼。三叔在家中素没名望的，可是那一次却固执的疯狂，他不仅要爷爷以嫡媳妇之礼葬了霜落，更要求把霜落的名字录上族谱。我还记得娘当时说完这话，颇感慨的对陈妈叹道：“平日里都道三叔是个没有心的，娶了五房姨娘却还不知足。我还以为霜姨娘走了他不在乎呢，却没想到三叔心里头，对霜姨娘的感情竟那么深……可怜霜姨娘年纪轻轻，也没有为阮家留下半点血脉，就这样孤单单一个人去了……”
　　孤单单，孤单单，霜落从来，都是孤单单一个人。一个人，从遥远的湘南嫁来安平，一个人，在这冷清的影轩阁一住就是十年。一个人悲，一个人喜，一个人的故事没有听众，生命的墨迹最终淡去，成为再不被人提起的历史。霜落的出现点缀了一个孩子的童年，而那个孩子的出现却无力改变霜落的命运。
　　我伸出手，一拨琴弦，清亮的音色顿从手中倾泻而出。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这首曲子叫做有所思，可是霜落的心里，到底在思着什么呢？为什么她的眼中总有氤氲不开的雾气？
　　稚嫩的童音打断琴声，我抬头，就看到三叔的小丫头阮暮月正扒着窗台朝屋内张望。她是梅姨娘的女儿，今年刚五岁，个儿才及窗户这么高，她好像很欣喜的样子，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亮闪闪的，像是两丸浸在白蜡中的黑水银。刹那间，好像是时光倒流了这许多年，我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扒在窗台上，屋里坐着的是霜落，有所思的调子温和婉转的萦绕在身边。

　　真好听，我歪着脑袋扒在窗台上，真怀疑那掌管音乐的神灵就住在霜落的瑶琴里。我最喜欢看霜落弹琴，喜欢看，她那专注的神情。她对着我微笑，可眼底并没有我的影子，她的眼神里裹着浓浓的忧郁，深邃得，仿佛要把一切都收进眼里。她的纤纤的十指在琴弦间跳动，连五音六律都跟着舞蹈，她的琴弦倾泻出一串串金石之音，连空气和微尘都停止了流动。那一弦一柱上连着的是湘水碧波幽幽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的是黯黯无际的惆怅。一曲终了，我猛然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小小年纪我不懂得什么是忧伤，但是泪水告诉我，忧伤，才是住在霜落瑶琴里的神灵。
　　我不习惯在人前哭，于是三两下抹干泪痕，一头跑进屋里，扎进霜落的怀抱。她抱着我盈盈的笑，却掩饰不了眉眼间的悲伤。她说：“琏儿，你怎么不听话，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么？”我仰起头，撅起嘴：“霜落难道不喜欢琏儿来，非要赶琏儿走么？”“怎么会”她深深蹙起秀眉，再没了言语。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霜落，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牵系着寂寞的风筝，我却不知怎样才能够替她剪断那一根看不见的丝线。
　　“霜落，为什么你的屋子里总是阴阴的，好像…好像安平的梅雨天，总也下不够？”我扶着她的袖子，一半撒娇一半真的问她，她没有回答，仍是笑着，好半晌儿才道：“琏儿，你没有去过外面，你不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安平，还有好多好多大的城市和村庄。有你没有见过的冰山、荒漠；大片大片的星宿海连着蜿蜒没有尽头的峰峦；还有抓不住的海蜃，还有望不到边儿的草原，还有，还有我家乡的湘水，琬水，葱茏的湘妃竹，没入云端的九嶷山……”我以为，她又要开始讲故事了，便攀着她的臂弯，将她抱得更紧，哪知她却放下了我，慢慢踱到院子里去。她又抬起头来看天，我也看，却总看不明白，那一片四方的苍穹到底有什么，值得一个人用尽了眸子去凝视。她悠悠的，好像在对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她说：“他曾经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大漠看海蜃，去星宿海看日出，沿着江水漂流而下，一直漂到潇湘的梦里去……”这个时候的霜落，洁白的脸上好像覆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她的眸子在这一刻褪尽了模糊，那里面是我见过的最透明的亮。我虽然小，但也猜得出来，霜落所说的那个“他”，一定不是我那三叔，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