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一根梨花木

9、骨幽丁02

　　“我跟你交个底。”
　　静默半晌后，姬小山率先说，“五万两银子，不足以让我没有下限的信你。离开幽泽后，咱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可以。”冯雪宿站直身子，手仍蒙口，“高缃霏由我带走，我会将她安置在江洲。”
　　“随便你。”姬小山根本不在意那什么芳华木，只是知道冯雪宿对天禄城另有目的，心里不爽而已。他瞥了对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跟女人害喜似的，没完没了。要不是你这身子骨摸起来不像，我都怀疑……”
　　冯雪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微微眯起，那个眼神有点像他击杀獍时发出那一剑的眼神，凌厉而冷。
　　姬小山登时怂了起来，“我说笑呢，说笑呢。”
　　冯雪宿放下捂嘴的手，微微吁了口气，“我没事了，走吧。”
　　姬小山背起失去意识的高缃霏，两人一路走回翠山断崖下，发现有一丛鲜花开得正茂盛。
　　红花绿茵之下，白骨森森，定眼去看：一处处折断的骨茬外翻，看姿态的确像是一个人失足跌落的样子，而这里地处偏僻，尸骨幸运的没被幽泽的野兽糟蹋。
　　“啊。”姬小山顿足望向那一片花丛，“白骨幽丁。”
　　水委一的骸骨上生长着一株株诡异的白花。姬小山认出那是白骨幽丁，一种能接骨续筋的奇药。
　　白骨幽丁只在死尸上盛开，尸骨越多，其吸收的养分越多，花梗就会变得越坚韧，甚至质感会像石头一样。
　　它在何处盛开，何处就有死亡。
　　“想必这就是水委一前辈的遗体了。”姬小山仔细辨别那些形状各异的花朵，“看来前辈身上带着不少药草种子，他一死，这些药草就在他身上生根发芽，你看，那就是琳琅花，它本需要富含养分的水来供养，开在这里，应该是从心血上长出来的吧。”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怔住了，“对啊……既然不是从天禄偷的药材，他哪儿来的环境精心培养琳琅花，恐怕那些花，都是他用血栽培出来的。”
　　姬小山将脸转向冯雪宿，“这难道不是爱吗？哪怕它不纯粹，哪怕它有目的，但难道就不是爱了吗？”
　　冯雪宿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慢慢把头别开。
　　姬小山背上的高缃霏醒了。
　　她一睁眼，就看到了一丛盛开的琳琅花，花色如火，枝叶似玉，开在白骨和白花之间，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与多年前她服用的那一株一模一样。
　　她眨了眨眼，一直只能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休整片刻，姬小山和冯雪宿一起动手，替水委一收拾出一个简单的墓，姬小山充当苦力，削了一块木板立在墓前，然后发呆。
　　“他的真名叫什么？水委一是个星宿，很显然只是代号。”
　　冯雪宿摇了摇头，他再擅长推论也不可能知晓没有线索的事，他随后向高缃霏走去，示意她伸出手。
　　高缃霏闻见他身上也有那股熟悉的幽香，正疑惑呢，冯雪宿张开五指，让一粒种子落入她手心，沁人心脾的香味随之传递。
　　“这是……什么？”
　　“琳琅花的种子。”冯雪宿温柔的眉眼带着淡淡的遗憾，“从水委一前辈身上找到的。”
　　高缃霏手握那粒种子，望着那座没有名讳的坟，跪下来拜了三拜，指尖插进地上的浮土，收拢攥拳，“朝阳如此算计，却想不到水委一前辈早已离开人世，荒唐，这一切都太荒唐了……”
　　姬小山和冯雪宿对视一眼，都明白不告诉高缃霏有关水委一的事，是现下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
　　如今的高缃霏继承了水委一女儿的部分记忆，说是人，但分明有着不属于人类的力量；说是木，却又有一颗感情充沛的心。
　　姬小山不知道冯雪宿会怎样安置高缃霏，只盼望他不要利用她做过分的事。
　　倒是高缃霏先从情绪中恢复过来，站起身询问姬小山，“进天禄城需要什么条件？我是否能随你们同去？”
　　“你要进去当药材？使不得啊。”姬小山挠了挠头，“我当初只是偶然遇到了外出的猎谷师……姑娘你不适合天禄城，跟着这位冯大公子不好么？尽管花他的钱，反正也花不完。”
　　“你怎么会遇上猎谷师？你之前遭遇了什么？”冯雪宿突然追问他，“你的眼睛很特殊，有看破幻象的能力。可是因为这个？”
　　姬小山“嗯”了一声，“老子也算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他扬了扬头，很骄傲的样子，“我爹是大运的礼部侍郎，后来朝局动荡，太子流落民间，我爹被反贼扣上包藏太子同党的罪名，本应满门抄斩，但我年纪尚幼，抓捕的人动了恻隐之心，让我随山上的老和尚出家，谁知我半路走散了，一个人流浪到他乡，因为瞳色有异，没人敢收留，幸好遇上猎谷师，被带回了天禄城。”
　　高缃霏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姬小山眉宇间的傲气并未因故事的转折而消失。他对她一睁眼，浅褐色的瞳孔起了变化，浮现出一对四方孔来，宛若两枚铜钱。
　　高缃霏一声低呼，姬小山耸了耸肩，“以前就是这样的，长大之后我会自由操控了。小时候旁人都笑我是‘见钱眼开’。”
　　他说完这话，冯雪宿笑了起来，姬小山怒了，“有什么可笑的！都是这双眼睛害的！”
　　“咳咳。”冯雪宿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说，“五行有云，土生金。你既然叫‘小山’，说不定冥冥之中真有财运。”
　　姬小山指着他鼻尖，“财运在哪儿？你不会说你自己吧？不咯不咯，我现在算是懂了，这笔交易就是个亏本买卖，我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还好。”冯雪宿眨了眨眼，“至少不是从小就成了街溜子。”
　　姬小山翻了个白眼，“那冯公子可要分享点什么，比如.说，赚钱的秘籍？”
　　冯雪宿微笑，“我么，我家里有钱，认识的也都是有钱人，所以我自然也很有钱。”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高缃霏失笑，“你们关系真好。”她抬手捋了捋散落的发丝，整理了下被割裂的裙摆，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或慌忙，有的只有从容和释然。
　　她望着那座无名坟墓，有一瞬间想问清真相，但又心里明白：有些由真相而生的执念，或许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会更好。
　　只是与她有关的人，会怨恨这无异于逃跑的行径吗？
　　高缃霏抱着手臂、衣衫单薄的靠在山石上，望向朝阳的方向。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去那里的。
　　冯雪宿潇洒的一拂衣袖，背起一只手，“那我们……”
　　“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姬小山接过他的话，两人相视一笑，正准备找一条路上山去，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响。
　　一朵烟花直升半空，继而绽成十字星形。
　　姬小山看到那特制的形状，脸色一变，冯雪宿跟着仰头看去，明明灭灭的光映着他的脸，嘈杂的烟花声中，姬小山隐约听到他说：“小山，礼部侍郎的事，其实……”
　　“什么？”姬小山回过头去。
　　“什么什么？”冯雪宿一扬眉，“那是什么？”
　　姬小山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那是猎谷师的求援信号。距离不远，我去看看。”
　　“可能是你那师兄师姐。”冯雪宿估摸了下天色，“都是同桌吃过饭的交情，我与你同去好了。”
　　“你确定？到了幽泽深处，我可护不住你们。”
　　冯雪宿并拢二指捏了个剑诀，冲他一笑，“区区幽泽，我还是能淌过的。”
　　“也不必照顾我。”高缃霏折了一根树枝握在手中，指尖划过一道青色光华，树枝化为一柄细剑，“我能自保。”
　　“……”姬小山和冯雪宿同步竖了个拇指。
　　姬小山有些感慨，“好好的一个大美人，知道自己可能是棵树后就变成这样了。”
　　“倒是不常有人夸我美。”高缃霏掐了掐自己的脸颊。祁宏闭塞，朝阳苦闷，她本质上还是活泼的，只不过被环境压迫成现在的模样。
　　于是三人决定前往烟花绽放处看看，姬小山一手拉冯雪宿，一手拉高缃霏，提起轻功一路疾奔。
　　两边景色不断变化，不知何时竟到了一片埋骨之地。
　　这里遍地白骨幽丁，放眼望去，如同一处奇异的旷野，广袤无垠。三人并肩而行，时不时就有一株花被踩断，发出碎石摩擦声。
　　冯雪宿寻了一处高地站上去，靴跟卡在岩石尖端，便那样立稳了。他扫视一周，朝姬小山招了招手。
　　“这里有过一场大战，约莫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果白骨幽丁生长的地方都有过尸骸，那这一片……”他手指画圈，那颗指间痣就在姬小山眼前一晃，“就是一只大妖的尸骨。”
　　姬小山撑开百家姓，将机关转到一个“风”字，贴地舞了过去，狂风卷枯草，成百上千的白骨幽丁被风催折，露出下面埋葬的头颅，那颗硕大无比的颅骨头顶竟然生着三个孔洞。
　　“三眼大妖，这是将离的尸骨。”姬小山肩扛竹伞，身姿笔挺，“将离是与泽漆齐名的妖怪，千军难敌。这底下还有不少人类的骨头，大概就是当初围剿它的人。若决明法师是参与围剿的一员，已经跟泽漆大战过的他，葬身于此也就不奇怪了。”
　　高缃霏略显沉痛地叹息，“这样说来，那个人岂不是独自击败了实力与这么多人等同的妖怪？死在这里，太可惜了。”
　　冯雪宿摇头，“人与人的信念总是不同的，只愿他死前了无遗憾。”
　　“了无遗憾的话……就能去死了吗？”高缃霏看着他。
　　“或许吧。”冯雪宿对她微微一笑，高缃霏柳眉轻皱——这个人总是一副很有礼貌的样子。
　　姬小山寻找起猎谷师经过的痕迹，风中隐约有人声传来，他侧耳倾听，一路跟到了一片密集的白骨幽丁附近，他用百家姓戳了戳花丛，底下似乎有个空洞。
　　冯雪宿站在高处看姬小山在下方搜寻，高缃霏感觉到他身上透出一种奇怪的疲惫感。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她仰起头，犹豫地问那居高临下的人。
　　冯雪宿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
　　高缃霏沉默片刻，“不能对父亲尽孝，是我目前最后悔的事。”她抬起头来，“你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愧对什么人？”她的感觉十分敏锐，“难道……是姬少侠？”
　　冯雪宿长吐一口气，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那你会不会因为没做好一件事，就把同样的事做上千百遍，确保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会不会因为当初没救到一个人，今后见到所有相似的人，都忍不住心生恻隐。”
　　高缃霏又沉默下去，在旷野的风中温柔地低下头，“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但问出这种问题的人，我认为他最该救的是自己。”她拉住冯雪宿的一只手，冯雪宿的手比她冷，也比她的手更长，掌心干燥，手指有力。高缃霏认真地望着他说，“如果是姬少侠，那你不必担心，他会谅解的。”
　　冯雪宿没被拉住的那只手支在唇边，怔了很久，低声问，“为什么？”
　　“你和他都是好人。”高缃霏松开手，从怀里取出那粒琳琅花的种子在眼前摆弄，“善良又很有能力的人。”
　　冯雪宿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略微舒展身体，扭头张望道，“小山，找到什么了？”
　　无人回应，只是闲谈片刻，平地上已经没了姬小山的踪影。
　　“姬少侠？”高缃霏往姬小山本来在的方向走了几步，脚下突然一空，她惊叫一声，跌坐在一片湿润阴冷的泥土上，四周陷入漆黑。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嘘”了一声，高缃霏回头一看，冯雪宿单手拿着一颗夜明珠，朦胧的珠光照耀下，他的脸显得暧昧不清，只能看出神情平淡。
　　她此前从未感觉过冯雪宿是可靠的，哪怕他曾为救自己跳下翠山。
　　但就在此刻，在这昏暗的地底，冯雪宿那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失态的文雅表情，让她觉得前方的未知也不过如此。
　　“你真的是个商人？”高缃霏轻轻问。
　　“这底下是空的。”冯雪宿只是朝她微笑，借着头顶缝隙的光和手中夜明珠的光芒查看一圈，“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