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一根梨花木

8、骨幽丁01

　　两道人影相继追了下去。
　　一个是蒙面人，不管他抓她回去是为了什么目的，此时此刻他是全心全意想救她的。
　　另一个，竟然是冯雪宿。
　　姬小山刚接下赵统领的一箭，就发现身边的人冲了出去——他从没见过那人全力奔跑的样子，也没想到冯雪宿那被鬼附身的腐朽身躯，竟然还有这样鬼魅的速度。
　　冯雪宿与蒙面人一左一右抓住了高缃霏的手臂，蒙面人一声呼哨，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被凭空召唤到山崖上方，嘶叫一声向下俯冲。
　　“罗罗鸟！？”姬小山一个滑步横穿过混乱的战场，三步并两步抢到山崖边，正好看到黑鸟跟随三人一同坠了下去，“冯雪宿！他娘的，你跳下去干嘛！”
　　崖下，山风猎猎撕扯着三人的衣袍。
　　疾扑下去的罗罗鸟抓住了蒙面人的腰带，但光凭它根本无法吃住三个人的重量。
　　高缃霏已经没了动静，但冯雪宿仍在试图将她抢到自己怀里，蒙面人忍不住大喊，“别挣扎，否则你我都会没命的！”
　　冯雪宿充耳不闻，他空出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树枝，那是他刚刚随手折的。
　　蒙面人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冯雪宿的眼神愈来愈可怕，三人距离崖下的林海也愈来愈近。
　　冯雪宿身上，有某种气势正一层一层叠加起来，威压仿佛成了有形之物，令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厚重粘稠。
　　“铮。”蒙面人低头看去，他腰上的佩剑正不住的铮鸣，像是在恐惧什么。
　　或者是在向什么表达臣服。
　　坠落是一瞬间的事。
　　人的意识却在这一瞬间无限延长。
　　高缃霏恍惚间，觉得自己正在飞翔。
　　突然，她腰间一紧，接着就看到搂住她的人朝下方劈出一道骇人剑光，这光芒催折了正下方的一棵大树，反上来的推力让罗罗鸟感觉一轻，拖着他们慢慢坠入林海。
　　“白痴！”姬小山把武器往背上一背，找了条容易落足的小径快速向下方腾挪。
　　“统领，我们是否……”赵统领的手下小声征询意见。
　　“蠢材！”赵统领反手就是一巴掌，“翠山背面便是幽泽，他们掉下去就算侥幸不死，也不可能从那种鬼地方生还。你想叫我去淌那片鬼蜮吗？”
　　“统领说得对！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着了，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妈的，这叫老子回去怎么交差。”
　　气得脸色发青的赵统领并未发现，崖边的一棵树下，一抹虚实不定的蓝色人影静立片刻，叹了口气，身影逐渐淡去。

　　枭阳境内，幽泽中。
　　一棵树木被居中劈开，露出如同飓风刮过的痕迹，潮湿的腐土中，一双漆黑的羽翼展开，露出护在下方的三个人。
　　“咳，啐。”
　　蒙面人揭开面纱吐了口血，三个人中数他最倒霉，落下来的时候正好背心触地，受了不轻的内伤。
　　罗罗鸟的另一侧羽翼边，有人长发披垂，慢慢站起身来。蒙面人抬头看了一眼。
　　冯雪宿看上去站不太稳，秀丽的眼眸略显迷茫，像是蒙了一层珠光，他眼睫微颤，随即抬头朝蒙面人一笑，显得精神尚佳。蒙面人此刻没有对付他的心情，在见识过那绝非人力可为的一剑后，他对他充满了畏惧。
　　不过那一招，真的能称作“剑”吗？
　　冯雪宿从地上扶起高缃霏，高缃霏垂着头陷入昏迷，她失去意识后，半空中那道巨大的树影也消失了。
　　“她还不是完整的芳华木……咳咳，你带她回去无用。”冯雪宿自己站得都很勉强，但仍稳当的抱住了那个女子，他长吐一口气，气流中有血的腥味。
　　蒙面人明白过来，那非同凡响的一剑消耗的能量也超乎想象。
　　他考量着此刻出手夺人的成功率有几成，反手拔出腰间佩剑，随后愕然看着那柄宝剑在手中碎成一地废铁。
　　“天剑即出，凡剑辟易。”蒙面人大笑了几声，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这世上还真的有‘天剑’！？同样的剑招，你能再用几回？”
　　“呵。”
　　冯雪宿笑了一声，抬起头来，他那双多情的眼眸再度失去温度，周围的温度骤然冷下来，罡风围绕在周身——他没有骗姬小山，这不是能称之为武学或是术法的东西。
　　所谓天剑：即是说在他手中，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能杀人。这无关身体素质，而是身为人类意志能达到的极限。
　　只有心如铁石，无坚不摧，这一剑才能无往不利。
　　他这是在表达现在的自己并非强弩之末。蒙面人一阵胆寒，手一松，那柄碎剑的剑柄跌落在地。
　　“这次算我认栽，芳华木我还会再来取的！”蒙面人动作不太麻利地跃上罗罗鸟，一声怪叫，黑鸟振翅高飞。
　　蒙面人离去后，冯雪宿垂下眼帘，慢慢的，抱着高缃霏一起坐倒。
　　清晨的幽泽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一根颜色青紫的藤蔓像蛇一样贴地游来，距离藤蔓不远处，还有背上有骷髅图案的蜘蛛，人脑袋大小的飞虫……这些东西悄无声息地朝失去意识的两个人靠近。
　　就在这时，一道光柱照来，一众魑魅魍魉发出惊恐的嘶嘶声，四处奔逃，很快就一个也不剩。
　　姬小山扛着百家姓站在冯雪宿面前，手腕一拧，伞上金光熄灭。
　　他的表情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就像有个人吃了一辈子鸡肉，某一天突然听到鸡说人话那样心情复杂。
　　但他好歹收了银子，就算雇主突然变成绝世高手，该办的事还是要办的。
　　于是他讥笑，“我发现了，你这人救人，就跟救什么小猫小狗似的，随性而为，也怪不得被鬼附身。”
　　冯雪宿动了一下，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接着转头看向其他地方。
　　姬小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蓝衣人站在树木断裂的地方，微风拂来，他的衣袍却动也不动。
　　这是一个死魂。
　　这是神医水委一。
　　他果然已经死了。
　　水委一犹豫地看了高缃霏一眼，眼中像是有诸多想说却不能出口的话，但他没有贸然靠近，而是细细打量被冯雪宿劈断的树，问道，“你的师父，是不是姓叶？”
　　姬小山头疼。他最讨厌这种展开，通过谜语一样的对话揭露前尘往事，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所以他打算打断对话，问冯雪宿，“你站得起来吗？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没本事背两个人回去。”
　　冯雪宿咳嗽一声，像是想笑又被呛到了，“你就想说这个？”
　　“干嘛，你钱还没付完呢，别告诉老子你突然觉醒绝世神功，不用人护卫了。”姬小山上前一步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你说的，我们之间有过约定，我送你去天禄城。”
　　水委一见这两人对自己视若无睹，表情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又问冯雪宿一遍，“你的师父，是不是姓叶？”
　　冯雪宿推开姬小山站直，缓缓看向水委一，“我回答你的问题，你是不是也会回答我的？”
　　水委一怔了一下，没有直接答应，“你想知道什么？”
　　“高缃霏。你当年为什么没有带她走？”
　　水委一背起一只手，默不作声。
　　“那我换个说法。前辈为什么背叛天禄城？”
　　冯雪宿这一问，姬小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在胡说些什么，天禄城从未有过叛徒！”
　　冯雪宿又一次失望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把天禄当作桃花源的青年，“他既然找到了芳华木，为什么不带回天禄城？他不是要救天禄城城主么？结果城主并未得救。呵，他在翠山一待就是二十年，他几次三番帮助高缃霏……水委一前辈，敢问你用芳华木做了什么？高缃霏是你什么人？又或者，你以为醒过来的会是谁？”
　　水委一脸色铁青。他本就已经死了，此刻更显得面无人色。
　　“她是我女儿，却又不是我女儿。我当年将重获新生的她托付给高家，一方面是告慰刚刚失去妻女的高老爷，一方面是不想让她被天禄城的事牵连。”面对冯雪宿的追问，水委一闭上眼睛，“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醒来的不是她，而是芳华木。”
　　“这位天真可爱的少侠坚信她是高缃霏，是朝阳国君的妻子，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棵树。”冯雪宿这话让姬小山一愣。
　　冯雪宿继续说，“我猜，你用芳华木救活女儿，却让她成了一具空有外表的躯壳，你托孤以后暗中守护，看着她在高府以高缃霏的身份重新成长为一个‘正常人’。至于你提供的药材——金石花、琳琅花，如果不是从天禄城中盗走的又怎能担得起这么大的开销？前辈衣着朴素，怎么看也不是冯雪宿这样满身铜臭的人。”
　　“我没有！”水委一急得大喊一声，“我没有从天禄盗走药材！其他你说的都不错，只是这金石花、琳琅花，乃是我从幽泽采的。”
　　冯雪宿微怔，“幽泽的确盛产珍奇药草。”他一顿，“莫非你……”
　　“从此地向南走三里地，断崖之下，有我的尸骨。”水委一只是一介幽魂，情绪波动之后，蓝色的身影有些不稳固，“朝阳太后病愈后，如果想要巩固身体，必须服用一味药材，那东西生长在峭壁上，为了它，我失足从崖上跌落。所幸缺了它，太后后来也无大碍。”他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好争辩的，我都已经死了，就算是还活着，也没有脸面再回天禄城了。”
　　水委一看向姬小山，语气一变，略显生硬地问，“我一路旁观，本不想现身，只是……小子，你真要带他进天禄城？”
　　“呃，有什么问题？”对方毕竟是天禄前辈，姬小山的态度恭敬了几分。
　　“我离城也早，对城内事物没什么印象了，却犹记得他刚才那一剑。”水委一盯着冯雪宿看，“天禄城血流成河的那天，便有这一剑。”
　　姬小山身体僵住了。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他人行事皆有目的。”水委一冷冷地看着冯雪宿说，“你又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心怀鬼胎？”
　　水委一看着他，姬小山也转向他，冯雪宿微微一笑，“我没法证明。”
　　姬小山眼珠转了转，想帮他打圆场，“哎呀，你别看他这样，其实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去天禄是去求医的！而且我一早就告诉了他天禄城入口所在，他要是存有异心，大可自己去找，不需要我。”
　　“不，我进不了天禄城。”冯雪宿的回答将他的幻想击碎，“我需要你带我进去。”
　　姬小山只觉得脑子一僵，“你说什么？”
　　仔细想想，这人确实很可疑，要说在大街上碰见他是没有预谋的，鬼才会信。只是冯雪宿救了高缃霏，要说他做事都有目的，舍身相救冒的险也太大了。
　　又或者，他将这份危险，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我……有我的原因。”冯雪宿嘴唇微微发白，“附身的事，不是假的。”
　　“废话！”姬小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情况危急逼你出手，你是不是要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冯雪宿抬起一只手，姬小山看见他单手捂嘴，弯下腰，“呃”一声吐了些什么出来，缓了一会儿又是一口，接着慢慢向侧软倒。
　　姬小山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把他扶住。
　　冯雪宿吐的只是些酸水，就像人过于紧绷，耗费了太大体力一下子放松下来后会有的反应。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已经到达极限，刚才说那么多话都是靠着精神力强撑下来。
　　“你受伤了？”
　　冯雪宿摇了摇头，姬小山有些恼火，“这也不说那也不说！老子上辈子欠你的要受这种憋屈！”
　　水委一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学会‘天剑’的。但我知道练这一剑的人，心智必须一等一的坚定。意之所至，所向披靡，人也斩得，鬼神亦斩得！把这一剑练到极致的人，一草一木、吹花断叶都能当做杀人兵器。小子，你很了不起，你一定经历过超乎常人的事。你要是死了，有的人会很遗憾。”
　　水委一重新闭上眼睛，“我累了，作为死人，理应安息。我女儿……不，高缃霏那孩子过得很苦，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看在眼里，也做了很多本以为对她好，其实是将她推入火坑的事，脱离王室，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求你们不要将我真正的身世告诉她，就让她当我是一个好心的老人家，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说罢，水委一身影涣散，很快就要消失于天地间。
　　他背起一只手望向茫茫苍穹，喃喃自语，“天禄城向来脱离尘世，六处入口遍布天下，这最后一眼，我竟不知该望向何方。罢了，城主已逝，我也该早早下黄泉，向他请罪去。万里东风一梦遥，故乡何在，家何在……”
　　青空之下，蓝影一点点解离，溃散成点点萤火，分了几个方向翩翩飞去，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