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一根梨花木

7、芳华木04

　　天亮了。
　　高缃霏却觉得天还暗着。
　　周围的景物在晃动，她知道她被人抬着上了山，这情形像极了古时的祭祀仪式，而她就是那件祭品。
　　恍惚间，过去与现在的记忆开始交错。
　　祁宏是西南小国，以机关术闻名海外，土地荒芜而封闭。北面有蛮荒之地枭阳，东边接壤欧丝之野，皆是鲜有人烟的地方。
　　这样的故土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高缃霏幼年丧母，尽管出身世家，童年也过得并不美好，一场大病后，过去的记忆不再清晰，许多玩伴的名字、亲戚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之后朝阳新君登基，祁宏以联姻为由，令她的父亲将她嫁去朝阳。
　　从黄土飞扬的西南到天寒地冻的极北，不过是一座牢笼到另一座牢笼，她赶赴新婚的路上并不喜悦，或者说，一位远嫁的女子无需知道什么是喜悦，她只需端庄美丽、贤良淑德，作出大多数男性乃至君王所爱的模样。
　　坐在轿子里的仿佛不是新娘，而是一个没有思想的空壳。
　　或许这个时代的女子，注定逃不开这样的宿命。
　　送亲队伍来到翠山脚下，她撩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家乡的风景。此地之外，便是他国领土。
　　“丫头，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偏偏垮着一张脸？”
　　入夜，护卫扎营完毕，各自休憩去了，有一个游医不知怎么溜到了轿子附近，笑眯眯地看着她。
　　见是个相貌和蔼的老人，高缃霏不想他被护卫发现，多生事端，便冷生生地回应：“貌美又如何，经年以后，年华老去，不是被婆家扫地出门，就是受夫君冷落，郁郁而终。类似的故事我看的太多了。”
　　后半句话她没说完：如果这世上有不在乎外表，不涉及利益，无论健康病痛都不离不弃的爱，那该有多好。
　　如果真有那样的爱。高缃霏想。或许拼死把她生下来的母亲，对她就是那样的爱。
　　“小丫头怕的原来是衰老变丑？这样吧，这个送给你。”
　　游医拿出一枝花，花色如火，枝叶似玉，隐隐透着股幽香。高缃霏一怔，尘封的记忆随着这幽香被唤醒起来，眼前老人的样貌跟童年患病时、在山上偶遇的那位神医逐渐重合。
　　“是你……”
　　“是我。”游医将花送到她手中，合掌拍了拍，粗糙的手心摩挲着她的手背，高缃霏却不觉难堪——哪怕在生父面前她都没有这样放松。
　　她信赖这个老人，因为他曾经倾力将她从鬼蜮拉回人间。
　　不知怎么，眼前的游医跟她说话的时候，护卫没有一个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
　　“小丫头，开心点。我算过了，到了朝阳你会遇上疼爱你的人，所以不必忧虑。”
　　她有些欣喜又略带怀疑地问，“老先生，你是神仙吗？”
　　“哈哈，好像每个大夫都会被叫一两声‘神仙’，我却不是。”游医的眼神黯淡下去，“我只不过是个背弃了故乡的罪人。故土难离，我在翠山徘徊许久，却始终不敢打开入口的门。”
　　高缃霏想着可能会冒犯对方，没有追问他话中的过往，只询问了游医的姓名。
　　“你应该认得北落师门吧？”游医指着夜空中为数不多，格外醒目的一颗亮星，“顺着北落师门看过去——看看看，到这里，这片天空是不是很黯淡？那颗距离北落师门最远，自顾自亮着的星星，叫做水委一。是不是很像我？”
　　“水委一，这就是您的名号？”
　　“是啊，小丫头。”游医的声音在记忆中变得很轻，只有一双虚幻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她，好似看尽了她的灵魂，“孤身远嫁，恕不能送，你要幸福。”
　　利用她的人影和希望她幸福的人影交错起来……天地玄黄，无人能参透人心的颜色。
　　高缃霏从回忆中醒来，怔怔地问护送她的人，“为什么……你们对我下药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派出凶恶的野兽，客栈里的那些人都枉死了，人命对于你们来说，真就这样轻贱吗？”
　　“夫人呐，省些力气吧，等神医来了，我自然会给你解药的。”上山队伍中随行的紫衣嬷嬷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语，“这样的人才可不能独善其身，他如果去了朝阳，可以为国君效力，救很多很多人。”
　　“请他救人之前，你让许多人因他而死。你们将人视作草芥，他才不会为你们效力。”
　　紫衣嬷嬷笑了笑，“你以为我们要三顾茅庐，凭诚心感化他？你觉得这些人马是用来做什么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是市井坊间的无稽之谈，我们没有那种闲心。不过要是神医来了，我这解药也可给可不给了。他会救你的，不是么？”
　　“他不会救我，他从来不是要救我。”高缃霏的眼眶湿润了，但不知为何没有一滴眼泪能流下来，“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别的什么人。”
　　对不起，水委一前辈。
　　我不知道你想让谁幸福，但那必然不是我，你在我身上谋求的我给不了，却厚着脸皮一次次受你好意。
　　这一次，我不想再利用你做些什么。
　　我要为了自己做些什么
　　高缃霏感觉体内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这病态的身体状态为她提供了一点力气，她挣扎起身，趁护卫没反应过来，拔走了一把小刀。
　　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双手，想要抓住她的裙带将她拖回来，高缃霏挥舞着小刀，将衣裙上针脚细密的丝线一一割断，像是要将自己的一部分人生割裂出去。
　　线断帛裂，她头也不回地奔向树林，像一只挣断了线的风筝，义无反顾地扑向纵使自由、却注定坠落的结局。
　　“别追了。”队伍中有个穿劲装带护臂的男人说，“我的猞猁会找到她的。”
　　“是，赵统领。”
　　赵统领敲了敲护臂上的金属配件，周围树丛里窜出一道道迅猛奔跑的身影，诡谲的瓷面猞猁转瞬追随高缃霏消失在树林深处。他转而追问手下，“客栈里那两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只知道其中一位是芙蓉山主人，名唤冯雪宿。另一位的身份有些奇怪，他自称是天禄城的人，但不是在天禄出生的，天禄中人，基本都查不到前尘往事，所以……”
　　“所以你并不知道他是谁。”赵统领不太满意地看了汇报之人一眼，“冯雪宿，芙蓉山主人？呵，他芙蓉山的地盘不是在大运江洲么，来祁宏干什么。”
　　“他是有名的富商，芙蓉山的贸易脉络就如同罗网，连朝阳都有他们的店铺，其人擅长经商，心机颇深，不容小觑。”
　　“我管他是谁。这两个人单看任何一个都不像能杀死瓷面猞猁的人，真是怪了，是她高王妃福星高照，还是这世上真有鬼。”赵统领冷哼一声，做了几个手势，朝阳的人马在翠山上散开，呈扇形围向了山崖的方向。
　　无人发现隐秘的角落里，一株株草木藤蔓逐渐变得茂盛起来。
　　＊ ＊ ＊
　　一根头发。
　　姬小山将它捻在手里，拿给冯雪宿看，“你掉头发了？”他自己扎的是马尾，头发不算长，这根头发足以披垂到后腰。
　　冯雪宿一撩自己的发尾，他的头发天然微卷，与常人并不相同。
　　“那就是女子的长发。”姬小山又捡起一片撕破的宫绫，“是高缃霏，她逃跑了，这也在你的意料中吗？”
　　“高缃霏么，外表看似柔弱，却有一颗比寻常男子更坚定果决的心。若非如此，她怎会有勇气远嫁朝阳。”冯雪宿停顿了下，语气古怪地问道，“你有没有一种……万物逢春的感觉？”
　　“哈，你这种人一看就不缺女伴，居然还有这种时候。”姬小山嬉皮笑脸地把宫绫扔下，感受了下周围的气氛，收敛笑容正色道，“确实，越往林深处，温度好像都高了些。”
　　冯雪宿凝眸望去，微亮的远空下，一棵若有若无的参天树影伫立在大地上。
　　“芳华木。”
　　一树一芳华，芳华木轻易不开花，每开一次就会老去一分，三次开落后，就如人的年华老去，彻底枯死。
　　空中飘落下粉色花瓣，这株芳华木还是第一次开花，平日里不懂得表达的情绪，都体现在漫天烂漫的花雨中了。
　　姬小山朝树影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就不想把她抢到手？听说能让人容颜不老呢。”
　　冯雪宿撩开垂到身前的发丝，低头微笑，“我已经长得够让人羡煞了，再加上容颜不老，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
　　姬小山不敢相信有人能说出这话来，“你的脸皮比那树皮厚上百倍。”
　　“谬赞了。不过我们要是再不赶过去，等粉花落尽，她就真的要变成一棵树了。”
　　两人一路疾奔，姬小山嫌他不会武功跑得慢，一把抓住他肩膀半提着人跑，等到赶到山崖，正看到高缃霏一个人站着，周围繁花散落。
　　她的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涣散，像是陷入回忆中不可自拔。一只只瓷面猞猁围在周围，也是步伐虚晃，看上去神志不清。
　　“等等。”冯雪宿按住想上前的姬小山，“先看看情况。”

　　这时，大批人马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高缃霏看见他们，猛然清醒。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紫衣嬷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赵统领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大喜过望，“芳华木？这是芳华木！找不到神医也罢，将芳华木带回去足够交差了！”
　　“芳华木？”高缃霏环臂抱住自己，微弱的摇头否认，“不，我不是。”
　　你是。她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讲。你就是芳华木。
　　你若不是，回忆往事时，怎么会像在看别人的记忆一样？
　　你若不是，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对你好？
　　你若不是芳华木的话……你就会死，死在朝阳王室追寻神医的计谋里。因为一个远嫁妃子的价值，远远比不上济世救人的神医。
　　“不，我是人，我有人类的感情！”高缃霏双手捂脸，却发现自己根本流不出眼泪，“我知道什么是爱，我还爱着国君，晨辉他——”
　　冯雪宿的反问突然浮上心头：“爱？你爱朝阳国君？”
　　她当时理所当然地回应：“我是朝阳的王妃，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君主和丈夫？”
　　但那真的是爱吗？高缃霏的父亲可以为了亡妻，装作很爱这个女儿，她就不能故作正常，献上如镜花水月般不真实的爱情？
　　不行。
　　她要回朝阳，她要亲自确认一下对晨辉的心意，这不光是为了一段感情，更是她想证明自己的过去——不是一个笑话。
　　可如果被这些人俘获，失去自由身，她将永远错过查实真相的机会。
　　“救救我。”眼看着大军包围了自己，高缃霏一步步后退，“水委一前辈，冯公子，谁都好，救救我……”
　　“谁想带她走？”
　　地上突地腾起一片白雾，两头赤红小兽窜了出来，驭兽的人扶着树干站在树杈上，正是那黑纱蒙面客。
　　他看上去刚包扎了腿上的伤口，站姿有些别扭，姬小山看出他的勉强，不由在心里佩服这人的敬业。
　　“哪儿来的异人，她是我朝阳王妃，不关阁下什么事。”赵统领上前一步，瓷面猞猁见到了主人，低呜两声甩了甩头清醒过来，对着敌人发出威吓的咆哮。
　　“她是芳华木，又关你朝阳屁事。”蒙面人一声冷笑，驱使赤红小兽冲了上去，两方兽群陷入混乱的撕咬。
　　赵统领振臂一呼，朝阳士兵张弓搭箭，箭雨纷纷落向蒙面人的立足之处，蒙面人的身影在树梢间几个闪烁，箭矢未伤及他分毫。哪怕腿上有伤，他对付朝阳王室也显然比对付姬小山轻松得多。
　　“哎呀呀。”弓箭无眼，姬小山正拉着冯雪宿躲在边上旁观，差点被两只箭射中脚尖。
　　“谁在那里！”赵统领这才发现在场的还有不属于双方势力的第三者，抢了一把硬弓，一箭向姬小山。
　　此时此刻，悬崖上的高缃霏脚下突然一滑，原来她已经退到了山崖边缘。
　　“夫人！夫人快回来！”
　　听到嬷嬷的叫声，高缃霏咬了咬牙，再也不犹豫，转身跳了下去。
　　为名为利，这些人都不曾在乎她的生死。
　　明明在死之前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家乡，可心里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不甘？
　　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发现哪怕是家乡，哪怕是回忆，也有可能是虚假的吗？
　　高缃霏掉下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尖叫，山风呼啸，瞬间淹没了她的声音。
　　一个女人对真相的执着，对两方势力、一个国家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好在此时此刻，她终于冲破罗网，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