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一根梨花木

10、骨幽丁03

　　这里本来不是平地，而是一个坑洞，只不过死的东西多了，骸骨一层一层堆积起来，再加上长满了白骨幽丁，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平整的地面。
　　面前的道路冗长幽深，冯雪宿出门不带火折子，高缃霏自然也没有，两人只能借助微弱的珠光摸黑前进，走了片刻，高缃霏隐隐觉得不对。
　　“好像有谁在看着我们。”
　　冯雪宿没接她的话，她奇怪地回头看去，发现冯雪宿还站在两步外的地方，单手按住腹部，低垂着头没有跟上来。
　　疼痛是从他们掉下坑洞开始的。冯雪宿极轻地换了口气，想凭借意志压住鬼胎的躁动。手掌下方，腹腔血脉怦怦跳动，他望着前方黑暗处，觉得四方墙壁都在向内收缩、变形。
　　愈往深处去，他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淌行，在这白骨幽丁盛放的墓地里，有什么阴暗的力量正里应外合地撕扯他的身体。现在姬小山还没找到，他有些抵抗不住这里的侵蚀。
　　只是冯雪宿的性格不容他示弱，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走了一路。
　　“白雪”还没有成长到拥有自我意识的程度，抗拒不了黑暗的诱惑。冯雪宿闭上眼睛想：如果有一天“白雪”能够恢复记忆，他或许会告诉它自己的打算，以及之所以要冒死带它去天禄城的……真正原因。
　　高缃霏感觉他情况不对，走了过来，冯雪宿下意识后退一步，接着听到耳后传来呼气声。
　　那声音近在咫尺，就在他背后不足一寸处，就在贴墙生长的这一株株白骨幽丁上。
　　冯雪宿回过头，一张干枯的脸庞在他眼前张合着嘴，好像在说些什么，它的其他部分被白花包裹，双眼凹陷，眼球早就干瘪，已经是一具骷髅了。
　　可它居然还活着！还能发出声音吸引活人过来！
　　高缃霏看见了这一幕，加速疾奔过来，手中握着青木细剑，一剑刺入它胸膛，骷髅“嗬嗬”作响了两声，彻底失去生命，而它周围的白骨幽丁骚动起来，好像不满意她杀死了它们的猎物。
　　“这些花在豢养活人。”高缃霏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抖，她松开握剑的手，一步步退回过道中央，“得尽快找到姬少侠了。”
　　冯雪宿神情恢复坚定，反手抽出青木细剑。这把由芳华木能力幻化的长剑，剑柄由几条藤蔓缠绕而成，触感粗糙，他用拇指摩挲几下，低声说，“让姑娘手染血腥，雪宿真是过意不去。”
　　他避重就轻、满口场面话的样子，让她想起朝阳王宫里的权贵们。高缃霏闭了闭眼睛，杀死骷髅的感觉还在手上萦绕不去，“不说这些，你怎么样？”
　　冯雪宿吐出一口长气，随后一笑，“我么，我打算在这里开出一条路。”
　　他执剑在手，耍了个剑花，天剑的“势”一层层积聚起来，周围的白骨幽丁感到畏惧，纷纷缩进墙壁里面，他就这样保持着威压，笔直往姬小山最后出现的方位走去。

　　再走几十米，前方就是坑洞底部，姬小山依然不见踪影，他的百家姓却挂在高处的枝条上，显然是掉下来时被卡住了。
　　那些白骨幽丁拆不坏这把伞，只能卷着它抛来抛去。
　　冯雪宿朝半空发出一剑，白骨幽丁霍然散去，露出头顶清澈的天空，他捡起掉落在地的百家姓，忽然长剑反握，横架住侧面袭来的一剑。
　　四目相接，双方都脱口而出：“小山呢？”
　　耳洞穿有红色丝带的男子正是天禄城的猎谷师南烛，南烛闻言皱起眉，“他没跟你在一起？”
　　“我以为他会直接找到你们。”冯雪宿淡淡将南烛的兵器抵开。
　　“没有，我们也是看到信号才赶过来的。”佩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方才在旁观望，亦手捏兵器，只要南烛露出不敌的倾向就会前来援助。
　　冯雪宿眉头蹙起，“难道不是你们发的信号？”
　　佩玖摇头，“猎谷师有规矩，身陷险境，如状态明了，则发信号求援；如状态不明，不会吸引同伴过来白白送死。”她打量了高缃霏几眼，将这没见过面的姑娘当作了冯雪宿的女伴，“这位姑娘……气质卓然。”
　　高缃霏不知道这两位是见识过千百药材的猎谷师，自然不明白自己正散发着“世间奇药”的光辉，好在她长得端庄淑丽，没人能把她跟芳华木联系在一起。
　　“我……”高缃霏略作沉吟，“我姓缃。”
　　“原来是缃姑娘。”南烛也在偷偷观察她，只不过是从男人对女人的层面，直到佩玖一巴掌扇在他脑后。
　　“不是姑娘了，我是出阁的女子，叫缃夫人也是可以的。”高缃霏温柔一笑，随后想起当下的处境，有些忧虑，“这里的白骨幽丁如此残暴，姬少侠没有兵器，恐怕……”
　　缃夫人？可她看起来还是个刚刚成人的少女，冯雪宿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虽说郎才女貌，但这成家立业未免太早。佩玖陷入深深的疑惑。
　　南烛看了看百家姓，他一贯是个乐观派：“小山总随身携带着许多精妙的玩意儿，区区几株小草奈何不了他，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找条上去的路。”
　　“你就这么信任他？假如他下来时不凑巧摔昏过去，被白骨幽丁捉走，假如他没有你说的那么机灵……”冯雪宿不同意他的看法，执意要往深处去，“说不定他此刻需要救援。”
　　南烛挠了挠头，“你未免太过把他当小孩。”
　　“他是我花重金雇来的，买卖要是赔了我会很困扰。”冯雪宿没走几步，面前的白骨幽丁开始如蛇般蠕动，将道路缓缓封闭。
　　“通路！”南烛抢身上来，长剑割开封路的枝条，但白骨幽丁无比坚韧，他费尽力气斩断一条，便会有数条相继缠绕上来，最终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冯雪宿缓缓抬起一只手，高缃霏想起他劈裂大树的那一剑，一把按住他，“不可，你这一剑出去，如果撞上姬少侠，那后果……”
　　冯雪宿表情不变，“那我就横着切过去，顶多废掉他一双脚，也好过被困在暗无天日的食人花草中。”
　　“你要切掉谁的脚？”背后忽然传来姬小山的声音，只见他站在一处天然洞窟的出口，一手握短剑，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断手出现在众人面前，“你们聚在这里干嘛？开座谈会？”
　　“臭小子！既然活着怎么不吱个声！你想急死谁？滚下来！”南烛愤怒的冲他挥舞手中长剑，姬小山缩了缩脖子，把那只断手扔到场地中央，它的手里赫然抓着烟花的发射筒。
　　“我绕了一圈，什么幸存者都没找到，只见到了一个被白骨幽丁操控的活死人。这玩意儿就是它发射的。”姬小山瞅了眼单手负后，好像要藏起什么东西的冯雪宿，“你在干嘛？”
　　冯雪宿反手背剑，再将青木细剑交还给高缃霏，全程不跟他有任何目光接触。
　　这人有病吧，又没人求他来救，自己还生上气了？姬小山环顾一周，提出一个建议，“我们把这里烧了吧，留着也是个祸害。”
　　白骨幽丁只要根茎还在，即便切掉花的部分也会重新生长，倒不如一把火烧得干净。
　　听说他要烧了这里，阴影里响起了众多窃窃私语声，那不是真的人在说话，而是枝条与枝条相互摩擦产生的，就像在交头接耳。
　　接着，白骨幽丁们仿佛达成了一个共识，数根枝条从四面八方抽打过来，南烛与佩玖经验老道，背靠背拔出武器抵挡攻击；高缃霏尚不懂得如何出招反击，但那些白骨幽丁感知到芳华木强大的灵性，纷纷绕开；只有冯雪宿还站在白骨幽丁必经的路上。
　　冯雪宿正要闪开，不知为何动作一顿，姬小山从高处飞扑下去，将他拦腰抱倒，两人在地上滚出很远，期间姬小山出手如电，用短剑将想偷袭的枝条全部斩断。
　　翻滚途中，冯雪宿“呃”了一声，姬小山双手撑地停了下来，看见他额头上有冷汗，微微一怔，随即破口大骂，“你他妈跟过来干嘛？这里全是死人，你是嫌一个不够想多被附身几个？”
　　冯雪宿侧过脸不去看他，半晌才叹息一声，“你在我眼前丢了，我总不好当做没看见。”他拉拢在翻滚过程中松垮的衣领，“你再压着我，在他人看来可不太雅观。”
　　姬小山啐了一声，爬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我是说过我们俩的交易中止，但在离开幽泽之前，还轮不到你反过来保护我。”
　　冯雪宿借力站起，笑了一声撒开他的手。
　　姬小山环顾一周，“这是滚到哪里去了？”
　　冯雪宿维持着意识清醒，望向传出黑暗气息的源头：冗长曲折的小道深处，地势突然陡峭起来，岩壁笔直向上，抵达一处缺口，天光从花枝缝隙里透进来，照亮了背靠岩壁盘坐的人。

　　那人布衣道袍，身上有多处破损，但没有血液渗出来，一张古琴端方在膝盖上，琴弦崩裂，琴身也早就腐朽得不成样子。他旁边的地面上远远插着一把剑。
　　姬小山半蹲在那人面前，将剑拔出。剑是好剑，长三尺，宽两寸，剑光凌冽，不见锈蚀与磨损，没有任何装饰和剑铭，跟它的主人一样“规行矩止”。
　　“这是决明。”或许是有过“刻字之缘”，姬小山凭感觉认出了面前的法师。他手握除魔剑，却发现这把剑正以极高的频率震动起来，似乎想牵引他的手去某个地方。
　　姬小山抬起手，剑尖直指决明心口，除魔剑的震动停止了。
　　“小山。”冯雪宿出声提醒，“他还没死。”
　　姬小山上前一步挑开决明的衣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伤口没有血迹——白骨幽丁通过创口钻进了他体内，像蛇一般顺着血脉蠕动，多年来一直吸取着他的血液，另一方面又向他供给营养，令他不至于死去。
　　乍一看决明身上仿佛有无数蠕虫爬动，姬小山切断一根白骨幽丁，一根枝条立刻突破决明的皮肉钻了出来，决明轻哼一声，抬起了眼帘。
　　法师原本俊秀的脸庞筋络凸起，一双眼睛瞳色灰暗，早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嘴唇嗫嚅几下，艰难吐出几个字：“别救我……快跑……”
　　姬小山明白过来，原来他在上面听到底下传出的人声，就是决明一遍遍警告误入者尽快离开。他深吸一口气，“姓冯的。”
　　“没办法，救不了。”冯雪宿很快下定结论。
　　“怎么可能！他的吐字还这么清晰，比那些活死人的情况要好很多！”姬小山又挑断几根趴在决明胸口吸食鲜血的白骨幽丁，“喂！决明，还记得泽漆吗？那个傻丫头，为了最后见你一面叫我把她封印了……好吧，她是个大妖怪，我也不能叫她傻丫头，总之人家还在等你回去。决明？好家伙，击败了泽漆又联手杀了将离，我承认你是我见过天底下最牛逼的大法师。你要是被我捡回天禄城会有很多人崇拜我的吧，哈哈！你身上这点伤对我们那里的神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草……这都什么玩意儿，割也割不完。冯雪宿，上来帮忙！”
　　“小山……”
　　“来帮忙！”
　　“小山。”冯雪宿走到他身后，弯腰按住姬小山的肩膀，“用你的‘铜钱眼’看看他。”
　　姬小山慢慢抬起头，眼里浮现出一对四方孔，通过这双异瞳看去，决明周身旋绕着一道道污浊黑气，那些黑气的源头根扎在决明身体深处，它们不像是要占据这具身体，相反，它们正在试图逃离。
　　“击杀大妖将离的那场战役，伤亡众多。”冯雪宿低声说，“决明以自己的身体为器皿封印了这些怨灵。你也看到除魔剑的反应了，它是要终结主人的痛苦。小山，帮帮他们，替决明完成斩妖除魔的使命。”
　　“我知道。”姬小山低下头，“我一到这里来就感觉到了。只是……草！老子下不了手！”他以剑拄地，攥拳捶向一侧的岩壁，“他是个英雄！你懂吗？他凭什么有这样的结局？”
　　“你说得对。或许死让活着时的一切努力白费，但正因如此，也相对的让生命有了意义。小山，英雄也会走向死亡，但除掉大妖将离，能为天下换来十载太平。”冯雪宿从后面伸出手，连同姬小山的手跟剑柄一起握住，“你做不了决断，我来。”
　　姬小山一挣胳膊，“撒开。”他将除魔剑向前一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剑投向了主人的怀抱——没入决明的胸口，切断了他最后的生机。
　　除魔剑金光涤荡，所有挣扎逃离的黑气顷刻间化为虚无。决明眼睫一颤，眼睛慢慢合上了，面目全非的脸庞隐约透出一点倦怠，他的头歪向一边，像是长久征战过后抑制不住渴睡的欲望，放任自己陷入长眠。
　　冯雪宿拍了拍姬小山的肩膀，姬小山背对着他站起来，“你为什么能这样泰然决定他人生死？”
　　“我也会幻想更好的选择。”冯雪宿说，“但幻想过后，应当看清现实。”
　　“对于那位附身你的友人，你也是这么判断的吗？”
　　“嗯。”冯雪宿点头，“情况不妙的话，我会在自身和他之间做出决断。”他露出微笑，“你到底是对我不满呢，还是对自己不满呢。”
　　“嘁！”姬小山扭过头，“走了。”
　　“两位，闲聊够了就出来吧！”南烛朝里面呼喊，“我们要准备放火了！”
　　两人钻过低矮的白骨幽丁花丛，南烛朝花丛丢出一个酒壶，清冽的酒水溅了满地，他再抛出一个火折子，登时火起。
　　一行五人爬上姬小山来时的洞窟，顺着坡路走向地表。火势很快变大，由于花丛众多，底下镂空有风，故火烧得特别旺。
　　草木烧尽后，露出坑洞里的那些白骨。几人站到高处，姬小山试着分辨其中有没有法师决明的尸骨，但众多遗骸堆叠在一起，谁是谁的已经无法分别。
　　或寻常或壮烈的生命，最终都会以如此朴素的方式，回归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