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一根梨花木

4、芳华木01

　　祁宏，翠山脚下，八里客栈。
　　低微的咳嗽声从客栈二楼一扇半开的纸窗下传出。
　　一只手伸了过来放下窗户，那是个紫衣嬷嬷，身上衣着样式明眼人看了就知道非寻常人家所有，她关了窗，又转身端起架子上的水盆，恭敬的语气里挟着几分讥刺，“夫人要装，也该装得像一些。”
　　病榻上躺着一位女子，秀丽的长发从肩头两侧散落，眼帘半垂，唇色泛白，像是没什么精神，语气也十分疲软，“装得再像又如何，他不会来的。”
　　“既然之前救了你三次，他应当会来。”紫衣嬷嬷换了盆干净的温水，又避开她的视线，揭开桌上药碗的碗盖撒下些许粉末，将碗端到她面前，“只要他相信夫人重病在身，就一定会现身。”
　　女子看了一眼碗中汤色，叹了口气，就着嬷嬷的手喝下。
　　紫衣嬷嬷退出门外后，女子用手肘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望向房梁，屋内暗处点点寒光，都是手持兵器的暗卫。
　　听着窗外的暴雨声，她明明知道自己此刻健康无恙，病弱的症状不过是汤药造成的假象，却不可避免的心如死灰。

　　客栈外，雨幕倾注。赶牛的农夫抬了抬斗笠，奇怪地看着远处晃荡过来的两个人影。
　　两人身高相差不多，一个衣着华丽、玉簪束发，一个穿着苎麻劲装、马尾高绑，老远就听到他们吵吵闹闹。
　　其中肤色略黑的说：“为什么你撑着我的伞，我却要淋雨？”
　　皮肤白的说：“伞只有一把，自然是我撑。”
　　前者又说：“你可以适当的跟人分享一点。”
　　“冯雪宿行商多年，从不知道‘分享’为何物。”后者伸出一只手，“或者你可以掏钱来买。”
　　“我——”姬小山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风雨中还一身素白的人，他自己被雨浇了个透湿，拧着滴水的袖口正要发火，突然嘿嘿一笑，说，“姬小山啊姬小山，侬勿要好户头来西。”
　　冯雪宿一怔，随后轻声说，“你们天禄城人，好像多为三珠那边的口音。”
　　“你是不是听不懂？”姬小山绕着他走一圈，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你竟然听不懂三珠话！”
　　“三珠那边的生意，我不亲自接手。”冯雪宿平淡地看着他，“确实听不懂，你要是跟我待久了，会发现我这人其实很谦虚。”
　　“你谦虚？”姬小山笑出了声，“如果是第一天认识你，这话老子就信了。冯大公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做生意都做到三珠去了？大运跟三珠可是一个在大陆腹地，一个在沿海啊。”
　　冯雪宿略抬高下颌，“依你所见，我今年几岁？”
　　姬小山凑近仔细打量他，冯雪宿秀丽的眼眸就跟着他的动作来回流转，仿佛觉得姬小山这副考究的模样很有趣。
　　姬小山站定了，“也就二十出头吧，总不可能比我年长。”
　　冯雪宿笑笑，“猜小了。”
　　“怎会！”
　　冯雪宿不再跟他开玩笑，抬高伞沿指了指不远处的客栈二楼，“你看那里，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姬小山抬头望去，什么也没看到，怀疑他又在骗人。冯雪宿忽然换了个话题：“你这把‘百家姓’有什么神奇之处？让我见识见识。”
　　“哼，这一百个姓氏，都是我向天禄城中的前辈们讨教来的。每一个都代表一种特殊能力。”姬小山一把抢过伞柄，咔哒一转，“看着。”
　　雨幕下，那伞上浮光一片，亮起的乃是一个“赵”字，随后伞面变为透明，透过伞面向外面看，建筑和山林都化作烟雾缭绕的虚影，照到路人和牛车，便呈现白色。
　　“这叫‘明月照’，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姬小山撑着伞转了一圈，冯雪宿慢悠悠走了一圈，始终保持在不被雨浇的区域内。
　　姬小山的伞照到客栈二楼的凉台时，忽然照出一道蓝色身影。
　　“咦？”姬小山移开伞探头看去，凉台处空空荡荡。
　　“有怪事……”他喃喃自语，冯雪宿却在想另外的事，并且觉得好笑。
　　“百家姓，百家姓，讨教了一百次，脸皮真是够厚的。”
　　姬小山无声地咧开嘴角，突然执伞向后甩，冯雪宿抬手格挡，伞柄“啪”打在他手腕上，青竹与皓腕两相映照。
　　“君子动口，不动手。”冯雪宿反向转动伞柄，“赵”字便熄灭了，接着他踮起脚，小心的避开水坑从伞下转移到客栈的屋檐下，摸出一块碎银，去开房。
　　“还君子呢，你照出来肯定一肚子黑心肠。”姬小山看着他离去，突然对着背影重新开启“明月照”，伞面亮了两下，却没有变化。
　　“哎？坏了？不是吧！”

　　“他不会来的。”
　　床上的女子一面自言自语，好像在劝自己接受这一现实，一面扶着床板慢慢下到地上，穿衣梳洗。
　　铜镜中，佳人容颜姣好，看不出已是三旬妇人。
　　绫罗绸缎挂了满柜，她只抽出一件最朴素的衣服，走到屏风后。
　　熏香安静燃烧着，整间客房都像被浸泡在这旖旎的香气中一般。
　　屏风上映出人影穿衣的动作，一只生着青白指甲的利爪缓缓探出，一碰触到熏香的烟雾便“呲”的起了一层水泡。
　　似乎是感觉疼痛，那只爪子微微一颤，缩了回去。
　　“谁？”换衣的女子突然转过身来，手抓紧了衣襟。
　　屋里屋外一片安宁，暗卫们像是都失去了知觉。
　　她快速穿好衣服，走到香炉旁，里面的香材快要燃烧殆尽。女子微微舒了口气，推门出去，打算趁嬷嬷不在去外面转一圈。
　　她没有看到身后的地板上忽然开始滴血，那血来自于房梁上，来自于一具具已经失去生命的尸体。
　　角落里，野兽舔了舔自己的利爪。

　　开完两间房，冯雪宿找了个位置坐下点菜，从看菜谱到上菜的过程中，姬小山全程瘪着嘴，最后憋出一句话：“我觉得你这人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冯雪宿单手托腮，摆出一副“你且讲吧”的姿态。
　　坐在对面的姬小山用筷子尖挨个敲敲餐盘边缘，“冯大公子轻轻松松出手万两，你富可敌国结果到了客栈里就吃这些？四菜一汤，全是绿的，唯一的荤菜是条清蒸鱼。”他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啪嗒撂下筷子，“没放盐。”
　　冯雪宿夹了根青菜送入口中，他对饭菜的口味并不挑剔，微笑着说，“我一个病人当然要吃清淡的。你也是，重油重盐的少量吃，平日多修身养性，才能长命百岁。”
　　“你是病人？被雨浇了个透湿的人是我……啊嘁！”
　　冯雪宿扭头避开他的唾沫星子，一面从善如流地端起汤碗，双手呈上，“姜汤。”
　　“……给爷拿开。”
　　邻座的人听到他们的交谈，转过身对冯雪宿一抱拳，“这位公子可是求医而来？”
　　“嗯？”冯雪宿扭头看过去，“是因为这里是翠山脚下，传闻与天禄城接壤，才有此一问？”
　　“哈哈，天禄城的大名自然响亮，不过不是为了这个。”邻座的人指了指楼上，“看来你们是不知道这里住了什么人。”
　　姬小山低头扒饭，冯雪宿露出微笑，“劳驾讲讲。”
　　那人压低声音凑近说，“这天字一号房里，住着的正是当今朝阳的王妃。”
　　姬小山嗤了一声，“朝阳位处极北，背靠天柜山，常年冰雪皑皑，那儿的王妃跑到祁宏来做什么。晒太阳啊？”
　　“你这家丁不太懂事。”那客人摇了摇头，“王妃不远千里来到这里，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曾遭遇三场大难，全靠翠山上的山神显灵才化险为夷。”
　　“家，家丁？”
　　“这是我弟弟，他叫冯小川。”在姬小山要吃人的眼光中，冯雪宿拍了拍他的头，“他虽脑子笨了点，但好在关键时刻可靠。”
　　姬小山牙齿磨得咯叽响，冯雪宿收回了手，恭顺地讨教，“不知那三场大难是？”
　　“你们没见过那王妃的容貌吧，哎哟，三十好几的人还跟豆蔻少女一般。她本是祁宏人士，姓高。少时有疾，看了很多大夫都说治不好，但就在来翠山散心一次之后，奇迹般的康复了！”
　　姬小山觉得这人侃大山的语气挺逗的，冯雪宿若有所思地侧头，“第二次呢？”
　　“即将远嫁朝阳时，王妃担心自己终要年华老去，整日郁郁寡欢。出嫁的队伍经过翠山脚下，歇息了一晚，谁知一夜之间，王妃落榻的小楼附近草木疯长。自那以后，她的容颜就像被定格住了一样，非但不老，还越活越美丽。”
　　姬小山夹菜的筷子停住了，冯雪宿继续问，“之后？”
　　“之后便是朝阳国君之母重病，王妃不远万里回到翠山，祈求婆婆平安，这才令老人家转危为安。”那客人说完得意地看了看姬小山，似乎在笑他见识浅薄。
　　冯雪宿双手托住下颌，饶有兴趣地问，“那现今高王妃又是来求什么呢？”
　　“似乎是染上了恶疾，命不久矣。”
　　姬小山“切”了一声，“这不还跟第一次一样嘛。看来神仙也不能药到病除。”
　　冯雪宿笑着打圆场，“原来如此，山神要是再次显灵，或许会福泽他人。所以你觉得我们也是来翠山求医的。”
　　“不过公子看上去一表人才，自然有福星高照，兴许用不着山神显灵也会痊愈。”闲话说多了，那客人终于原形毕露，“在下不才，家中有一贴祖传秘方，不知……”
　　姬小山听了个开头就立即放下筷子，拉着冯雪宿飞速的结了帐，逃向二楼客房，这时那客人的开场白刚才过了一半。
　　“这种穷乡僻野居然还能碰上推销补药的。”姬小山三两步走上二楼，坐在扶手上翘着腿等冯雪宿上来，忽然低声问，“这故事里讲的是芳华木？”
　　“是不是故事要看他哪些部分是编得，至于芳华木——一树一芳华，小可驻容颜，大可活死人，肉白骨。我听说过这种神奇的树，只是不知道它还会……显灵？”冯雪宿目视前方，双手背在身后，一级级楼梯上来，走得四平八稳，“一棵树如何能实现人的愿望。”
　　“而且芳华木三次开落后已经没有功效了。”姬小山不屑地说，“就算真的是芳华木，那高王妃这次恐怕也是白来——啊嘁！”
　　冯雪宿抬起袖子把他隔开，“我只觉得你是真的要感染风寒，你病了无妨，别传染给我。”
　　“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冯雪宿又拍拍他的头，“我已命人备好热水，你快些回房，洗个澡上床休息。”
　　“啰里啰唆，小爷才没想当你的跟屁虫！”姬小山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门，不久之后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咯哒，冯雪宿推开隔壁房门的动作顿住，而二楼转角处多出了一双绣鞋。
　　冯雪宿先是一笑，接着缓缓抬眼看了过去：一位衣着朴素、容貌秀丽的女子站在走廊上，见他望来，表情一愣。
　　“你知不知道，身份尊贵的人就算穿得再简单，也是欲盖弥彰。”冯雪宿指了指她脚上比衣裳贵出数倍的绣鞋，“你既过得金贵，又何必只身犯险。”
　　女子怔怔地望着他，“你是……”
　　“看来高王妃还记得我。”冯雪宿将打开一条缝的房门重新合上，“雪宿深感荣幸。”
　　刚才那则传闻里的主角就站在他面前，楼下人来人往，却无人将穿着素色衣裙的她与朝阳王妃联系在一起。
　　这女子姓高名缃霏，没有表情变化时，面容平静而温雅，很符合男人心目中大家闺秀的形象。
　　高缃霏和冯雪宿隔着一段距离，声音低柔地说，“我途径大运江洲时见过你，你是那芙蓉山主人。”
　　江州富庶共一石，芙蓉山独占八斗。芙蓉山并非单一门户：一座山庄为主人府邸，旗下店铺遍布各国各地。主要经营珠宝生意，也有胭脂布匹、贩卖药材的副业，生意不论亲疏贵贱，黑白无分，下到秦楼楚馆，上到武林世家，广为交好。
　　而冯雪宿，便是坐拥世间繁华的人。
　　“高王妃远嫁之路十分曲折。”冯雪宿微笑着说，“我见你时，不过少年，千里之遥，何至于此？”
　　高缃霏几乎没有迟疑地作答，“因为，爱。”
　　“爱？”这答案好像出乎了冯雪宿的预料，“你爱朝阳国君？”
　　“冯公子说话好奇怪，我是朝阳的王妃，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君主和丈夫？”高缃霏停顿一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这客栈大半由她包场，堂下客人本就不多，这会儿静悄悄的，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空气里似乎多了些阴冷的气氛。高缃霏感觉不对劲，后退一步靠上立柱，冯雪宿几步上前将她拉开，她身后的红漆柱子上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爬了上去，沿着房梁快速窜动。
　　房门“呼”的打开，半身裹着浴巾，只披了件外套的姬小山冲了出来，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剑拦在两人身前。
　　“那是什么？”高缃霏呼吸颤抖。
　　冯雪宿抱有同样的疑问，姬小山却冷哼一声，“妖怪。”

作者有话说

　　慢热，慢慢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