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一根梨花木

3、灵彔骨03

　　眼睛半睁，入目一片残破的房梁，隐约有天光透过缺口照进来。
　　姬小山坐了起来，抬手按着脑门发了会儿呆，想起来自己已经从泽漆的幻境中离开，怔怔地问，“你说她心满意足了吗？”
　　身边的人却没有回应。
　　姬小山转头看去，冯雪宿背靠圆柱低垂着头，坐姿倒是稳当，细碎的额发垂落在鼻尖两侧，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这人就连失去意识都是优雅的，这让他有些气。
　　然而姬小山很快觉得不对劲：冯雪宿眼睛微阖，眸中却没有焦点，像一个被鬼怪占据了心灵的傀儡，茫然望着破屋的地砖。
　　姬小山头皮发麻，忍着不安大叫，“冯雪宿！”
　　他听说喊出一个人的真名，可以令失魂之人回魂。
　　可一连叫了好几声，对方都没有反应。
　　就在姬小山要冲上来打人的时候，冯雪宿眼里忽然有了光，他缓缓眨了下眼睛，看向姬小山，随后冲他一笑。
　　“他妈的。”姬小山喃喃道，“老子以为你被你那朋友夺舍了。”
　　“怎么会。”冯雪宿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现在是什么……咳咳，时候了。”
　　“快要入夜了，看来幻境中的时间流速是一样的。”姬小山解下背上的宝贝伞，细细打量，每看到一条擦痕就要骂一句脏话。
　　在他身后，冯雪宿倚住圆柱，血色逐渐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骤然开始的锐痛让他手脚发冷。他保持微笑一动不动，慢慢调整呼吸。
　　果然……要以这样的状态长途跋涉，实在太勉强了。
　　他松开按住腰腹的手，低头看自己的掌纹。
　　鬼胎不似其他妖物，这是最隐蔽、最漫长的一种寄生方式。根据当事鬼抽取宿主血肉、重铸自己肉身的速度不同，宿主衰亡的时间也就不同。
　　“白雪”已经死了两月有余，现在他们不仅仅是寄宿关系，“白雪”的灵开始真正意义上扎根，把他一点点挖空，直到从他身上长出一个自己来。
　　……会死的吧？
　　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所以他很怕死。
　　天禄，或许是一个希望，又或者只是一种幻想。
　　姬小山还在碎碎念，好像武器的损伤比其他事情重要得多。冯雪宿突然觉得心情很好，他上前几步，一把将姬小山的伞抢了过来。
　　姬小山下意识立掌为刀劈出去，反应过来要收手时，冯雪宿已经从他面前一个旋身出了范围，他一愣，改为抓向冯雪宿的衣袖，“喂！把伞还我！”
　　“你可知你差点倒欠我五万两银子？”冯雪宿将伞撑开，在手里滴溜溜转了几圈，伞沿压下姬小山的手腕，微微一笑，“再这样下去，我要考虑换个护卫了。”
　　“我哪儿知道山村里还有泽漆这种大妖！”姬小山左右夺不回来，又不敢一拳打他身上，只好认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了吧！”
　　“人情么，倒是比银子值钱一些。”
　　冯雪宿用伞尖抵开屋门，同时将伞收拢，映入眼帘的火光让他眼睛微眯，屋外红彤彤一片，全是举着火把的山上村民。
　　“两位外乡老爷……”年迈的村长怔怔的看着从里面冒出来的貂绒裘衣贵公子与高马尾劲装男青年，“为何从我们村的祠堂里出来？”
　　“这个，这间屋子，看上去不是挺不错的么……”姬小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目光微动，蓦地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孟师姐？”
　　衣上绣着白色兰花、有着如空谷幽兰气质的女子抬头望来，她身旁站了一位穿着红底黑纹半臂、耳洞穿有红色丝带的男子。两人皆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此刻闻声望来，都面露惊讶。
　　“小山，你怎么会在这里？”孟佩玖望向冯雪宿，“这位是谁？你的‘百家姓’为何在他人手中？”
　　“说来话长，这人叫冯雪宿，要去天禄城求医。”姬小山恭敬地伸手衬托起那一男一女，为冯雪宿介绍，“这两位是我天禄城的猎谷师。孟佩玖孟师姐，南烛南师兄。”
　　听到“猎谷师”三个字时，冯雪宿微微睁大了眼睛，但他自控能力很好，牙齿合拢嘴唇一抿，就用微笑咬住了那抹惊讶。
　　猎谷师常年与游医、商队为伍，穿越那些常人无法到达的险境，带回奇珍药材。
　　战乱年代，猎谷师与流民亦敌亦友，有时会为他们提供临时庇护，也会在他们劫掠无辜时加以阻止。
　　天禄的猎谷师这时候出来，是城中有什么药材耗尽了？
　　他拱手作揖，彬彬有礼，“在下冯雪宿，见过天禄的两位。”
　　佩玖看了冯雪宿一会儿，略作颔首，转头对村长说明，“这两位是我同伴，烦请再腾出一间房让他们过夜。”
　　“孟师姐，你们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刚从灵山出来？”姬小山问。
　　佩玖的目光在冯雪宿和姬小山两人身上流转，似乎在审察是否应当告知他们消息，“不错。灵山入口已关闭，你们要去那里恐怕晚了。”
　　“怎么会这样。”姬小山面露忧愁，“那翠山可还开着？”
　　“入口开放一向随意，我们猎谷师也只能听从城主召唤，你私自出来前怎么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佩玖脸上有类似长姐的责怪之意，“现在大运和周饶战事胶着，翠山位于祁宏之东，远离纷争，入口或许会开着。你们要去翠山的话，得从此地一路向西北。”
　　“要是去翠山，那我们倒是同路。”叫南烛的男子笑了起来。
　　西北？那岂非和决明法师当初去的方向一样？
　　姬小山“哎”了一声，“难道两位师兄师姐是要去幽泽采药？”
　　翻过翠山便是幽泽，这两处险境本就是祁宏与枭阳的国界。
　　枭阳这个国家，环境险恶，生出的国民也多为凶恶之辈，幽泽中沼泽遍布，是无数旅人丧命之地，几乎没有商队能穿越幽泽与枭阳通商。
　　但偏偏这种地方盛产奇花异草，天禄的猎谷师每年便要往返一次。
　　“这个么，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南烛一把勾住姬小山的脖子，“村里有人大喜，设了宴席，走吧，咱同门师兄弟说点自家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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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我觉得冯雪宿这个人……不太可信。”
　　吃酒时，佩玖和南烛把姬小山两面包围，冯雪宿坐在宴席另一端。
　　比起他们这边三个同门相聚热闹，冯雪宿那边倒是冷秋秋的。
　　他一人坐在长桌之尾，村里的姑娘们只敢隔了老远望他。
　　即便他什么话也不说，光是明雪澄岚的坐在那里，气质已压所有人一头。
　　佩玖说出这话时姬小山正好抬头看了冯雪宿一眼，后者单手支腮，远远的冲他眨了下眼。
　　“师姐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姬小山面无表情给自己夹菜。
　　“他分明知道猎谷师的事，看起来也不像身患重病的样子。”佩玖说，“你确定他去天禄城，不是心怀鬼胎？”
　　师姐啊，要是你知道他不仅心怀鬼胎，还是“身怀鬼胎”……冯雪宿突然对他勾了勾手指，姬小山歉意一笑，端着饭碗坐了过去。
　　“干嘛，吃不惯农家菜？”姬小山啪嗒啪嗒往嘴里送饭，吃得吧唧吧唧香。
　　冯雪宿听得头疼，张开筷子要去夹他的嘴。
　　姬小山咧嘴后仰，冯雪宿的筷尖从他鼻头上擦过，突然下压，姬小山别过头错开脸，“咔”的咬住筷杆，高束的马尾在空中荡了一下。
　　他龇着雪白的牙齿，笑得洋洋得意。
　　“……”冯雪宿放弃了那根筷子，“文雅点。”
　　他给自己倒了碗水，捧在手里暖手，农家的破瓷碗映得他手很白，“你那师姐看我不惯。”
　　“我也看你不惯。”姬小山把筷子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人属狗的。
　　“你不一样，你收了我的钱。”冯雪宿当着他的面，从袖口里抽出一张万两银票。
　　姬小山目不转睛的看着，筷子从嘴里掉下去，他伸手想拿那张银票。
　　咔哒。冯雪宿的筷子夹住了姬小山的手指。
　　“所以。”他微笑着。
　　“所以？”
　　“所以，你要带我连夜出逃。”冯雪宿松开筷子，把银票叠好送入他手中，“我有我的道理，我的事不便被他人知晓。”
　　“嘿。”姬小山笑得有些奇怪，“确实，谁会想到温润如玉的公子哥，肚子里装了个鬼玩意儿。”
　　“咳。”冯雪宿干咳一声，不去理他，单手支腮闭上了眼睛。
　　当初为什么会被“白雪”附身，他也有些记忆模糊了。
　　只记得当时是阳春三月，积雪消融，百花盛放，他正坐在酒楼里望着闹市街巷，然后……
　　一个东西从楼上坠了下来。
　　啪的一声，摔在他面前。
　　食味楼是京都有名的酒楼，占地三分，高八十八尺，从上面掉下来的东西不管原本是什么模样，到了地上都是一滩。
　　他看了一眼，觉得那东西应该是个人。
　　是一个少年，摔死在化了雪满地泥泞的酒楼门口。
　　他不认得他，掌柜的说是楼里的小伙计，从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过来谋生，不知家住哪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亲人。
　　他给他取名“白雪”。
　　姬小山从不怀疑他，或者说姬小山觉得冯雪宿即便说谎也没什么。骗人就好像是这种人的天性。
　　老虎伤人，是因为它是猛兽，它受到了威胁。
　　冯雪宿骗人，是因为这对他不利。
　　那不是一只病逝鬼。
　　那是一只，自杀而死的厉鬼。
　　村里人互相说着喜庆话，宴席上的一切却不再与他有关。新郎官来敬酒了，喜宴之乐更上一层。
　　姬小山埋头吃饭，却听到冯雪宿细微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