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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半月会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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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禺山的夜晚,是它最危险的时刻。黑暗也变得有吸引力,催人迷惑,惑人性命。
对于在这里生存千百年的妖物们,夜晚则是狂欢。
自从前几日送回玉露给梧桐后,她好像已经无比脆弱,烟雾一般地附回了原身,不知道需要休憩到什么时候。
已经是第七个夜晚,苏醒不久的城姬也日日在半梦半醒之间迷糊着,当看到那棵高而茂盛的大树终于在风中轻轻一抖,落下一阵叶雨后显出一阵平息,城姬和白白终于放下心来。
白白大声嚷嚷着累死了要回孔雀窝里睡觉,逃也似的消失在一片昏暗里。
城姬立在原地,仰着脖颈又看了看梧桐树,定了定终是伸了个懒腰。远处的山中心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阵摇曳的,杂着无数声鸟啼的乐声。
城姬回身望去乐声来的方向,一片光亮逐渐从那远处蔓延至她周身,几数条由无数银白亮点点组成的光如山中曲径一般向她伸来,近处可以看见各个光点中心却是各形状的暖调的羽毛。
没有不爱掉毛的鸟儿,在鸟山,到了夜间,鸟妖们的掉过的羽毛便会如同被风抬起,又像是被什么悬挂起来,浮在林间的半空中映出无数树影,亦在这树影之间轻轻摇曳。尤为亮眼的羽毛往往来自法力最为强大的鸟妖,在悬着的光路中无风荡漾。
梧桐原身已是在鸟山山谷的尽头,城姬听着这悠扬嘈杂的声音,几乎无从辨别是什么鸟的声音,全部糅在一块。这么热闹,她在心头嘀咕着,真不知道山中心已经喧嚣亮堂成什么样子了。终是放下心来,城姬还是觉出一阵疲惫,突然又想起了前几日遇到的那个男人。
已经天黑了……城姬无意识地挥着悬在她手边的几朵光亮,踏踏几步转悠着。可怜人不知道流浪去哪,应该也不像本地的村民,希望能有所福祉,吃饱饮暖。
天下可怜人太多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她忍不住还是自嘲出声:“我现在又能帮到谁?”无人回应城姬,只有身后的梧桐大树不知是风起还是怎的,微微晃了一晃它高高的枝桠。
鸟山那边又是猛一声震铃响,远远传过来透出好一股子清澈愉悦,不知道是哪个妖怪呀那么欢乐,不知是不是蛙哥,娃哥敲铃很棒的,靠那个吸引了山里不少的娃妹子。
城姬晃晃脖子,手指作坏一般扰乱光羽边上的空气,换来光羽抱怨般的几阵晃动。城姬才不管,轻哼着调子去寻小溪池,她要去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的,好长回她漂漂亮亮的羽毛!
鸟山有这里的鸟儿也没数明白过的溪涧们,自然也有许多适合泡澡的小池子。
走了好一会,她选的地方很偏僻,已经连光羽都没有几根悬在空中,却是有不少鲜红的枫叶松软地落了满地,踩上去的每一脚都软得像是在劝城姬就地躺下。
风速正好合宜,城姬望了望天上那轮明月,今日是满月夜,不知天上那二十八星宿官今夜是谁当差,如今又是哪位正在她以前那张摆了好几个软云枕头的小躺椅上。
一小汪池水和着明月的倒影晃了一晃她的眼睛,如果此刻有哪个凡夫俗子在场,怕是一时都分不清是城姬双瞳更水灵还是这池水更水灵,
脱下了外衫,无比随意地一放,赤裸着肩膀和白藕一般的手臂,踩着红叶一深一浅地踏进了水里,只第一脚便波动了整个池面的涟漪迅速荡漾开去,愈远愈浅。
几片薄云在此刻散去,月光无遗漏地普照,城姬已经踩到了池水最深处,池水也只浅浅覆盖着她的胸前,湿掉的黑发如同浓厚的墨水滴入清水一般地在池中散着。她高高抬起了手腕,水流水珠就在空中绽开沿着她身体的曲线,争先恐后地隐入她身前。城姬仔细地观察了一圈四周昏暗的树影,只有零星光羽,随意地解开了身上的襦裙和肚兜,扬手扔到了池边。
池水的小角落里,几片红叶凌乱地覆盖着留出了一个缝隙,在此刻冒出了一个微小的身影。一只初生的蜉蝣,立在池水上漂浮的枫叶之上,不知是否是那片叶映红了它的身体。
“好烦啊——”
泡在池水里的城姬突然一个长叹,起身绽开水花,顶着一身凝脂般的皮肤在月光下照了个透亮:“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要罚我剔除仙骨锁住一身法力?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城姬看着水中倒映的月亮还在波折的影子满脸怒气,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在倒影上,水花又是一个绽开。
一旁的蜉蝣似乎来不及躲闪,咕噜一下被水波水花一瞬击打得沉入水下,滚出的水流将它绕了好几圈,它搏命般扒拉了好几下小小的虫爪,挣扎着浮了出来,努力地拍打了两下薄得几乎透明的翅膀,完成了它这一生第一次短暂的飞行。
不幸是城姬又在此时迅速地没入了水中,第三阵水袭几乎把小虫子打得脱力,跌在一片枫叶的边缘,一半翅膀和纤长的尾须都淹在水中,好不凄惨。
城姬对这一切自然毫无察觉,顶着想痛的脑仁一心想要想起点什么。最起码,最起码,让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是谁要罚她却又留她回归来处?
就在她不顾发疼的脑袋,试图发力冲破一道道阻拦她的思维的障碍时,右肩上一阵阵微痒叫她侧过脸来,一只长着透明小翅膀的小虫子在她眼前轻轻飞过然后悬停在空中。
虽然是只鸟妖,但是城姬真的不喜欢虫子,谁说做鸟就一定要喜欢虫子,她不仅不喜欢虫子她也不爱吃虫子。
“虫子!哪来的虫子,我不喜欢虫子!”
长翅膀的小虫子很绝望,为什么这个傻子这样统称它,虫子有很多种,而它叫蜉蝣。
别不喜欢它呀,它心想。
只能活一天,很珍贵的呀。
小虫子在空中急速地扑闪了会翅膀,想凑近她又停下,复又凑近些。讨厌虫子的秃子鸟有点无语,想打它呢好像又不太合适欺负弱小,但它又有点烦鸟。
于是她无语地跟它对视。眼睛在哪,太小了看不到,这叫哪门子对视。只小会儿,城姬正试图挥手敢开它,眼前的小虫子突然柔柔地一飞,像是脱力,又像是坚定地,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讨厌虫子的城姬下意识就想一巴掌拍死——不行有点脏——她硬生生忍住了力道,转念又是一挥,小虫子着急忙慌地躲了去,却转眼又飞回了她的眼前。
城姬:?
可以,你是一只很有勇气的虫子。
城姬歪了下脑袋,半眯着那双勾人的眼睛满脸写着的都是傲气。她是鸟诶,看虫子当然会用一种骄傲的神情了,这是鸟的天性。
这小虫子是有什么灵性么?为什么一直在她边上呢?
虫子大多是短寿的种族,能修得灵识的虫类屈指可数……城姬记得自己见过蝴蝶精,那一族都是美女她喜欢,蜈蚣精,蜘蛛精,这两个她都不太行。虽是天克,但如若两者相遇,首先想跑路的那个应该是城姬。
“你是什么蛾子?看你有翅膀,”城姬动了动,身前的曲线和水波一起晃荡了一下,“咦,你有两对翅膀呢?”她仰起小巧的下巴,细长的眉眼和高挺的鼻尖仿佛由女娲亲手细细勾勒,因着作为一只鸟面对虫子时天生的自傲,赤裸的柔白身体在水中被漆黑的发丝浓密地覆盖,整个人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媚意。
对着一只虫。
蜉蝣有点崩溃,又急又羞却无法诠释,只能活一天的微小的虫子,哪怕是一生爱意,表达也无比微小。它努力地,快速地,抖动着翅膀,再次冲向城姬的嘴唇,她没有刚刚那样下意识地躲避,蜉蝣抓紧时间,再次努力地垂下翅膀,像是试图要尽自己最大可能最大限度去接触她。
然后它趴着不动了,就扒拉在城姬的嘴唇上纹丝不动。
城姬:……
我不想吃你啊你这么主动干什么……城姬无法理解一只像在寻死的虫子,她是只鸟好吗。
她顿了一下,白光一闪,城姬变回了原型。变成鸟,总能吓走它吧,哪怕长得像只秃鸡,好歹她也是有喙的。小虫子停在了半空中,它的面前是一只在池水中奋力划拉着两个光秃秃的翅膀的鸟,因为过于笨拙,看起来很像溺水的鸡。
终于划到鸟身也可以踩到满是石子的水深处,城姬抬起没有一根毛的鸟头去看小虫子,到哪去了?嗷,在这。
“你能过来点吗,太小只了连我都快看不到你了,诶你能听懂吗?”
小虫子顿着没动,就在城姬想着自己也是傻,跟个没有成精的虫子说人话,小虫子缓慢地飞过来,扑棱了几下,似乎是累了,落到了池边的湿润的石头上。
城姬看着那一团漆黑:“可以,黑乎乎的,更加看得清楚了哈。我是鸟,你是虫,离我远点。”
小虫子原地挪了一步,吭哧吭哧,虚弱地飞了起来,极轻地极轻地,虽然那力道对城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她却像是感受到了这只小虫子用尽一切可能轻的办法,温柔地落在了她的嘴上,不,喙上。
“你知道吗,这样看你的话我真的很容易斗鸡眼。”
小虫子压根不理她,整个虫身却似乎在微微地抖。城姬斗鸡眼着嘟起嘴来观察了一下,再次确定它真的在颤抖,透明的双翼都在抖动着,像是带着它极大的情绪。
“行吧,看你好像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的样子,不吓你了,不变鸟了不变鸟了哈,乖~”
城姬刷地又恢复人身,水珠一阵激荡,小虫像是躲避不及一阵坠落挣扎,城姬低头一看,它落在了她的鼓起来的身前。城姬也不在意,百无聊赖地拍了两下水,身前也跟着颤动。转念一想,她满脸严肃地盯着胸上的小虫。
“你,是男虫还是女虫?!”
蜉蝣:……
城姬:“男虫往左边爬几步,女虫往右边爬。左就是这边右是这边。”
她一边用手指划拉着比划,一边盯着小虫的走向。
小虫巍然不动。
城姬:“……嗯,我好像也听说过有的虫子是不分公母的。行吧,只要你不往左边……”
小虫往左边轻轻一爬。
城姬双手猛地扒拉:“滚滚滚滚滚滚!!!”
她刷得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抓回散落在地的衣服穿上骂骂咧咧地走人,也不去管身后那只似见不见的小虫子。殊不知,她一身湿衣紧紧贴在每一寸肌肤之上,黑发雪肤,曲线起伏,红唇红叶加身,一动一步尽是美丽。
蜉蝣扇动翅翼,努力地跟上她的速度,追向她去,每一次挥动翅膀都耗费那个熹微的身体巨大的能量,它用力地呼吸,全力地跟上她。
回到躺了几天的厢房,城姬脱下湿衣,换上贴身的小衫,还在骂骂咧咧。
“公虫!恶心!”城姬抓着头发一顿猛擦,“我的天啊它还停我胸上!还亲我!怪不得呢这么色!老娘咒它明天就被吃了!不要修炼成功!”
灯影幢幢,城姬一把抽回支撑着窗户的刻着细密云纹的叉杆,木窗啪得一声打下来,一只小小的身影惊险地在尾须被夹断之前从角落里钻了进来,还没落稳就听到一句哀嚎。
“不对啊,还看到了我的原身,不行太丢脸了刚刚怎么没狠下心给它掐死呢!”
“一定不能让它修炼成功一定不能修成人形求求了!”
“到底是什么虫子!我百科全典呢放哪去了!”
微小的蜉蝣静静地躲在灯台一边的影子里,搓了搓自己长途飞行而干燥的身体,忍着万般的不适,一直看着她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
它都恨不得去告诉她放在哪了。如果那些东西没有人挪动过的话。
好容易找到了书,她一屁股坐下来在熏着香的灯台边上开始查找它是什么小虫子。
“两对翅膀……有小尾巴……不是这个,”城姬拧着眉毛,“……不是这个,它没有眼睛的……”
蜉蝣:你才没眼睛。
似乎是虫盲,她找了有一会儿,它便一直看着她。
为什么,羽毛呢?你那些红得像火一般,掉一根你都会心疼到抓着我吱哇大叫一整天的羽毛呢,疼不疼,为什么你的羽毛都没有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们明明,都承诺过我。
“蜉蝣,朝生而暮死……蜉蝣。”
微微一声叫蜉蝣回过神来,它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它。
“可惜了,能够有些许灵识的虫子多少啊,蜉蝣能有灵识,就更难得了罢。”
她真的在可惜它的寿命之短呢,可是只想看看她就满足了,灵识不灵识的谁去在乎?
小小的虫子偷看着她促起的眉心,蜉蝣已经开始感到一阵困意,还是努力去看她灯中柔亮的脸。
这一生之渺,不敢匹配这美丽无方。撑到月夜对它已经不易,竟然真的等到她更是奇迹,只想远远看一眼,但世间所有渴望永无上限。
每次振翅都耗尽这个身体的力气,每次看到那双眼睛心都如丝缠如火烧,却恨不得再落在她身上,又只盼不要痛她分毫。
可是为什么?
我以为你很好。
一只小虫挣扎着跌落桌台,爬进昏暗的挤压的家具角落里,像是生怕被家主人扫出尸体一般蜷缩了起来,忽觉喉处一痒一暖,它像是突然能发出人声。
“城……”
太过微弱的声音不会被人听到。小虫最脆弱的爪虚弱地挥舞了几下,再也没有动静。
夜已至后半。
月亮沉沉落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