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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玉米与玉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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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便是属于人类的地盘。
越过地势最为平缓的小山坡,城姬扶着一棵树干,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比起山内的密林遍布,这里已经算得上树影疏松,再出去短短数十丈,便是附近人类的田地。
她踮起脚尖仔细看了看,这一片种的都是玉米,几个稻草人毫无意义地歪斜在田头上,画上的圆圆的眼睛嘴巴显得几分可爱,不像是吓鸟的,却像是逗鸟的。
秋分之后,玉米地已经被收得差不多了,应该来人不多。
城姬稍稍放下心,四处张望几下,折下一片大大的叶子就开始动起手来。
这里有不少露水,可惜的是已是黄昏,以各个叶尖处的最为珍贵是为玉露,久留不散,却已经不算最多,但她顾不得事倍功半了。
突然,她听到远处有异声,一瞬间她便妥善收好已集好的玉露,绷紧全身的力量在阴影处往外看去,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叫她心头爬上一丝疑惑,但眼前不被人发现更重要。
那团发出声响的身影更近了些,这人是,几乎只在用臂膀和胯骨在田间的泥土地上,如同虫蚁一般蠕动着向前匍行。应该……是一位身体有所残缺的人。远远看过去衣衫褴褛着,缺失了整个左腿,完全佝偻着瘦削的背……更近了一些,城姬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个人,双手好像都软软地晃荡在两侧。衣服如同已是几数年都是这同一件一般,隔着老远都能看出它的破败,太可怜却爬得很努力,她看得更仔细了一些,发现这人似乎还是扣好了所有还在的扣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扣上去的。
她微一歪头,觉得这个人应该,也跟她掉光了毛一样,很疼吧。
这个人无法构成任何威胁,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判断,城姬却还是继续观察着他。
只见此人无比努力,动作狼狈蹒跚地爬到了离有人居住的农房,那最远的一角田地的外侧,反而已经最靠近了她。
太近了些,城姬能看着他用无比凌乱毛躁的后脑勺对着她,在这个男女皆蓄长发的人间,他明显像是被谁用刀或者钝钝的剪子,将头发割得一块长一块短。只见这人用力地抬了一抬上半身,应是观察了一下远处是否有人要过来,随后一个原地翻滚,一声闷响,整个人就掉进了玉米地里。
他要干什么?城姬咬了咬牙,有些好奇。想了一下,终于还是屏了气息更靠近一些,她便看到,这个人躺在土田的角落里,双手具是残废的,脑袋晃来晃去只在用牙努力地,试图咬断一颗高高的玉米的根茎,几番挣扎用力,说不出是熟练还是生疏。
城姬是鸟,她当然知道这种用嘴难以取食的感觉。
她只看了这一眼,就几乎恨不能去帮他摘下来算了,她真的着急,甚至怕有人过来干扰他。
怕什么就一定会来什么。
“就你懒!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帮为父秋收!留下最后这一片都要我这把老骨头来吗!”
“爹!爹!放手!疼!我耳朵要掉了!哎哟!!!”
“快点!咳咳,我们爷俩一起,在天黑之前,把玉米都收好明天拿去换点铜板。”
带着乡音的两人远远就扛着农具往这边走来,城姬的视力极佳,已经几乎能看清来者二人的脸。她下意识看向了蜷缩在地里的人,那人也听到声音停下了动作,却也没有动弹。是,也是,他能够翻滚进去,但是对他而言,爬出来不是容易的事情。
怎么办?帮么?他确实在偷吃玉米,可是他……也只是想要吃一个玉米果腹?走投无路之人,凭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不可能是要偷走人家辛苦许久的收成。
他只是想活下去吧。
城姬身体已经轻巧地跃了过去,卡着视野死角,迅速地进了这块并不高的玉米地,她将佝偻在那的人自后架着双肩,迅速拖拽到尽可能远尽可能茂密的树影里。一靠近才发现,这个人的身形其实本应很高大,他的肩膀哪怕如此佝偻着,以她娇小的身躯,整个肩膀堪堪过人家背的宽度。身前人明显一惊,几欲瞬间反抗,城姬一边拖他一边低声急到:“别动别动别动别动!”
此时远处又传来对话声:“最近那个缺胳膊少腿的叫花子没有出现了吧?”
“没有吧,不知道哪个外乡逃来的,再出现就再给他打走,晦气晦气。”
城姬听到,咬着牙一边去看来人在哪个方向,一边迅速压低身体拖着人移动到几棵粗树合围的角落,这才休止。下意识去看被她强拉过来的人,他也正好努力撑起身体,僵硬地侧回来看她。
然后城姬觉得自己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种瞬间疯掉的情绪。她立刻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忍不住起身往后一退,下意识想到隐藏,又立刻蹲回来。
又累又惊之间,城姬这才看到这个人的脸上满目疮痍,下巴像是被人用乱刀削过,几乎露骨,甚至还有残余的未落的肉坠在角落,一边眼球肿得巨大,牙龈和鼻子也被人割去一般残忍无比,只剩下一只完好的眼睛带着瘀伤,在一片惨绝中显得越发清亮但又无比痛苦。
“啊,啊。”
他看着她呆愣片刻,就马上挣扎着,痛苦地将身子缩了起来。本就可怖的五官,此刻看着更加地扭曲,他似乎想马上把自己藏起来,一直将脸别开,努力抬起想遮掩自己的左手却是断了手腕,虚弱地晃荡,顾不得可能被人听到一样,那沙哑无比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小小的声音。
“啊——”
城姬并不觉得他这样身体缺憾非常可怕,只觉得他刚刚的,一瞬间的眼神让她害怕。她凝回神些,看了看远处并未更加过来的农人,担心这眼前人是觉得自己嫌弃他身体残缺,城姬咽了口口水,又慢慢靠近一些,轻声地说:“你不要害怕,不要生气,我没有恶意。”
他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颤抖着,却分不清楚他是因为什么。城姬只好不动,四处看了看玉露的分布,有些着急。所幸不多久,只见着人肋骨分明的胸前起伏,这人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重重地点了两点头,只是仍不回过头来。
城姬觉得自己已经在用鸟生以来放到了最低最温和的声音,说道:“你是不是饿了?我,嗯,你不介意的话,采点浆果给你吃?可能对你而言不是美味,但是饱腹还是可以的。” 他微动,面对着树皮背对着城姬,用袖子和断掉的手腕去拨弄自己的头发,掩盖了似乎他觉得能掩盖的一切地方,只留一只眼睛,缩成一团回过身来看她,挪开,再看她,躲开去,又看回来。
他好像一直看着她,城姬等了等,几乎觉得那只眼里其实很是清明。
抿抿嘴,也顾不上他要不要了,城姬开始小心翼翼地在附近找着浆果,幸而这里不少,而且恰好是玉露汇聚的角落,她开始放松不少,拽拽自己裙摆,回头看了眼蜷缩着的人——他一直在看着她——咬咬牙,城姬不太自在,握了满手的浆果,折了片大叶,走回他边上。
“来…”她小心地,试图喂他,但又觉得是否不太妥当,滞在半空中。他在这时才抬起虚弱的双手,双臂合在一起,接过她给的食物送到嘴边,吃了几口,他抬眼看了看她,城姬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却见到他努力地调动着脸上的肌肉,似乎太久未使用一般无比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却不是开心的,而似乎更像是,想要她放心一般。
她有些莫名,又有些不自在,道:“你先吃,他们还要好一会,你先休息一下,我还有点事要做。” 城姬又开始忙活玉露的事,只是一边收集一边想着,这人分明不会说话,舌头……似乎也被人割了,她现在不知道天下人皇如何,是何局势,只是这人,能做错什么,遭此劫难。
天色越发暗了些,似乎是要下雨,本就潮湿的树荫之下显得越发湿闷,满地的落叶在此刻显得不那么讨喜了些。
城姬终于也迅速地收到了估摸着足够缓梧桐所需的玉露,她回头去看他,正好撞见他狼狈避开的眼睛。
诶,好像把他丢在这也不合适,可是带回去又更不可能,她没有法力,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要白和梧桐照顾,而且这人明显是个凡人,不行。
城姬一身清亮,再次走回他靠着的树干的身边蹲了下来,带得周围略略闷热的空气都灵动了些许,她看到这人许是还留着些浆果,阔叶包着,夹在了胸前的衣襟里。
“……我得回去了。” 明明不是很够吃的量吧,大概是想留着下次吃,早知道多采些,“这里其实比较安全,鲜有飞禽猛兽,附近有果实。如果你实在要走,等那边的人走了?再走?” 城姬斟酌着用词,想了想,其实本想说明天再来看他带些吃的什么的,却担心食言,又压回了喉咙。
这人还是目光沉沉,明明是个可怜人,除却方才的失态,却让人从他目光中读得出他不需要可怜。他只是看着她,像是看不够一样,城姬被看得非常受不了,简直想唰得变回鸟马上飞走,但是她不能,她怕她的原身此刻会看起来过于像一只烤鸡,不合适不合适,这人应该会很想吃肉来着。
就在她开始焦躁不知如何自处,他一直贪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动,抬起一只断手,似乎就想要触摸她,风在此刻吹起将她的发,准确地吹起拂过了他那只不知道会否还有只觉得手上。城姬浑身一紧,却觉得对方努力地却极轻地,将她向后一推,只是轻碰到她衣角,她并没有挪动分毫。
应该是要我走的意思吧。
城姬将被吹乱了些的头发全部拨到一侧,站起来微微转过身去,一边轻声道:“嗯…行,那我先走啦。就,嗯。” 城姬走了一段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低下头去。她便再也没有回头,转身往回赶去。
光洁莹润的纤细脚踝一闪而过,消失在最后一抹夕光里,是与他这个破烂人的最后的同画。
她还很好。
她还很好,这样就可以。
孕育着丰富的玉露和红红的浆果的树荫角落里,传出一声极为压抑的,极短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