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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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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太阳亮得刺眼,她站在贺茂川东边的河滩上,开裂的大地冒出枯黄的野草,热浪滚滚的空气扭曲如蛇,嘶哑的虫鸣不知何时消失了。
世界寂然无声,没有一丝凉意的风拂过屋檐的阴影,破败的草席横盖在枯瘦的人影上,稻草岔开的边缘被风微微掀动,露出下面干瘪如柴的手脚,以及扁平凹陷的脑袋。
苍蝇飞过来,停在布满血丝的眼白附近。
梦里的景色无比清晰,黏连的眼睫根根分明,那只苍蝇爬到凝固不动的眼球上,浑浊的瞳孔映出渐渐靠近的蝇虫——
天还蒙蒙亮。
她已经改掉起床第一件事就找手机的习惯,现在听着窗外黎明的寂静,忽然觉得吵死人的闹铃也没什么不好。
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贵族公卿,平安时代的一天都从日出开始。太阳破开晨雾,本来就闷热的空气很快升温,连地面的碎石都变得滚烫起来。
这几天,股宗变得愈发懒散,猫的散热方式十分有限,它最近天天伸着脚躺在蒲团上,不再圈成一团睡觉。
加班了一段时间后,阿渡最近清闲下来,京城里的妖魔鬼怪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连她这个实习的阴阳师都暂时放起假来。
她走进书房时,式盘周围浮动着无风燃起的符纸,外圈刻有二十八星宿的天盘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在正方形的地盘中央缓缓转动。
“……叶王?”
转动的天盘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空中的符纸忽然熄灭落下。
站在式盘前的大阴阳师抬首朝她望来。
……她一定是打扰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阴阳道入门简单,但越学到后面就越艰涩。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对占卜之术没有什么才能,符咒的使用和结界的布置也普普通通,唯有在使用灵力加强己身这方面如鱼得水,很快就脱离了麻仓叶平的指导范围。
虽然不是很擅长占卜,但她刚才进来的时机明显不太对,要不然对方也不会忽然露出这种接近愣神的表情。
阿渡迟疑着:“……抱歉,我要不要待会儿再过来?”
“不,只是普通的占卜而已。”麻仓叶王随手一拂,桌面上的符纸如灰尘湮灭,“而且结果我已经知道了。”
脸上的神情恢复如初,他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沉默片刻,阿渡抬起眼帘:“我打算再去一次。”
为什么会做那种奇怪的梦,原因她大概想得出来。
第一次见到尸体,这件事可能给她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而人类的大脑这种东西,就是你越不让它去想什么,它就会越去想什么。
那张草席下究竟盖着什么东西,未知本身并不可怕,但人的想象力会扭曲现实,有时候甚至会营造出比事实更加可怕的幻觉。
她要在想象力脱离控制之前,自己去亲眼确认一次,打消自己的胡思乱想。
麻仓叶王之前劝告过她,不要靠近贺茂川的东边,她不想偷偷溜出去,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和他打声招呼。
她张开口,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自己要去哪里,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明白了。”
麻仓叶王:“我现在正好有时间,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真的?”回过神来后,阿渡意识到自己舒了一口气。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是说,如果你真的现在有空的话,那就太好了。”
烈日炎炎,炽白的太阳高悬空中,两人来到贺茂川东边的河畔时,周围的景色和前几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入目所及尽是大片大片的枯黄,干枯的野草掩映着破败的房屋,地面似乎开裂得更加严重,没有丝毫水分的泥土捏起来脆如尘砂,闷热的空气里充斥着腐败的味道。
腐烂的酸臭味经过几日发酵,如今变得格外刺鼻,在附近飞舞的蝇虫不肯离开,她在屋檐的阴影里蹲下身,手指捏住草席的一角。
连风声都仿佛死去的河畔,只剩下嘶哑的虫鸣起伏回荡。
阿渡翻开那张草席,低头沉默许久,再次将草席盖了回去。
阴阳师和僧侣不同,不懂得如何念经超度亡魂,但埋葬死者这种事情还是做得到的。
她笨拙地垒起几块石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石头的数量是否有特殊的讲究,万物枯萎的季节也找不到什么野花作为装饰。
但盖上最后一捧黄土的时候,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安定下来。
麻仓叶王站在不远处等着她,背景里是大片大片,仿佛朝大地的尽头蔓延而去的芦苇和枯草。
她站起身,朝他跑过去。
“可以了吗?”麻仓叶王低头问她。
“可以了。”
阿渡朝他笑道:“今晚我一定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
“你之前在占卜什么?”阿渡好奇地问,“我可以知道吗?”
“想必你已经注意到了,最近京城里的鬼怪安分了不少。”
安分不少是十分委婉的形容。
“这并不是好消息。”
“……就像海啸出现前会忽然退潮的海水那样吗?”
麻仓叶王嗯了一声。
“怨恨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大阴阳师语气平淡,“不论是人类,还是鬼魂,对现状的忍耐都有极限。”
声音微顿,他看了她一眼,微笑道:
“很遗憾,但你的休假可能要结束了。”
侍奉朝廷的阴阳师掌管天文、历法、漏刻、占卜,御用的阴阳师基本上不是来自麻仓家,就是来自羽茂家,不同派系的阴阳师很好辨认,只要观察对方狩衣后心的家纹即可。
燃烧的篝火照亮了深沉的夜色,羽茂家的现任家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性,阿渡和麻仓家的阴阳师们待在一起,两家的阴阳师都收到了朝廷的命令,今夜要死守平安京东北角的鬼门,抵御妖魔鬼怪的来袭。
乌云遮去月亮,宽达十丈的街道空空荡荡,远方的比叡山隐藏在黑暗里,空气闷热紧绷,两家的阴阳师虽然待在同一片空间里,中间却好像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出门之前,麻女特地和她科普了一遍,羽茂家是历史悠久的阴阳师世家,在麻仓家崛起之前,一直是羽茂家牢牢把控着阴阳寮最重要的职位。
麻仓叶王这个名字是前任天皇御赐的,麻仓家也是麻仓叶王创立的,羽茂家的前代家主,羽茂忠具去世前不仅是阴阳寮的阴阳头,当时还是麻仓叶王的师傅,如今却是麻仓家更受朝廷器重,这让不少羽茂家的阴阳师颇为不服。
如今两家虽然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私下里却颇有一种互相看不顺眼的感觉。
羽茂家的现任家主叫做羽茂忠治,他让羽茂家的阴阳师布置好结界,俨然一副已经接管现场指挥的模样。
两家的阴阳师基本上都齐了,除了麻仓叶王,他一个人负责镇守皇宫。
“一个人吗?”她转头看向麻仓叶平。
麻仓叶平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擦拭手里的刀。
于是阿渡也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
不管是麻仓家的还是羽茂家的,她和这里的阴阳师都不太熟,羽茂忠治下令让大家召唤出式神的时候,只有她和麻仓叶平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然后拔出了手里的刀。
站在各种各样的式神中间,就显得很格格不入。
“来了!”羽茂忠治低喝一声。
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神守护着京城的四角,而阴气最重东北的方位,则是妖鬼出入的鬼门。
周围的空气温度陡降,普通人就算看不见怨气凝成的鬼,也能感受到此时脚下的震动。
结界张开,阴阳师操纵的式神倾巢而出,最先出现的鬼是巨蛇的形态,巨口一张,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式神吞了下去。
阴气森森的蛇鳞坚硬无比,密密麻麻的符咒像雨点一样砸过去,连点血花都没溅出来,那条巨蛇接连吞吃了几个弱小的式神,身躯暴涨,张开獠牙朝结界后面的阴阳师冲了过来。
一声钝响,尘土飞扬,结界出现细微的裂痕,巨蛇身后冒出更多的鬼,或粗壮如牛,或瘦长如竹影,拖着长到诡异的手臂朝这边狂奔而来。
这些妖鬼比较容易消灭,难缠在于数量,一时间爆炸的符咒看得人眼花缭乱,式神则集中攻击那条血厚防高的巨蛇。
咔嚓一声,结界再次出现一道裂痕,羽茂忠治结了个印,结界的裂痕修复如初,见状,那条巨蛇扬起首级,将血盆大口张开到诡异的弧度,从两侧裂开的嘴巴几乎能包住整个结界,将里面的阴阳师一起吞吃下去。
尖锐的獠牙触到结界边缘的刹那,阿渡踩上围墙,借力一蹬,用上全身的力气,旋身朝巨蛇的后颈落下一斩。
咻的一声,仿佛离弦之箭射中靶心,布帛被一撕两半,刀刃切进鳞片,没入腥臭黏腻的血肉,分开连接身躯和颈椎的骨骼,带出滚烫四溅的鲜血。
巨大的蛇头伴随着血雨从空中砸落,掉到地上时仍在抽搐挣扎不止。“……结束了吗?”阴阳师中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但随即地面再次震动起来,这次比之前还要剧烈,仿佛要将天地都翻倒过来一般。
乌云震落夜空,月光洒落下来,蛇形的怪物从朱雀大道的地底下破土而出,巨大的身躯比五重塔还高,扭曲的阴影从身躯分离,分出数颗眼眸血红的头颅。
那条巨蛇路线笔直地朝皇宫的方向过去了,结界内的阴阳师回过神,密集的妖鬼再次扑过来,正要抬手念咒,眼角的余光中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反应过来时已经朝着皇宫那边飞奔过去。
夜风卷起狩衣的宽袖,她一刀切开迎面而来的妖鬼,将灵力集中在腿部,脚下骤然一蹬,短暂的失重感后,她落到高高的宫门上。
大地在颤抖,宫殿的瓦片像人类的牙齿一样,战战兢兢地发出颤抖的声响。
她从这个宫殿的屋顶跳到另一个宫殿的屋顶上,很快便发现了麻仓叶王的身影,狩衣飘飘的大阴阳师立在紫宸殿前的空地上,周围的地面亮起五芒星的光芒,尽管天地都似乎在颠倒摇晃,唯有皇宫上空的结界纹丝不动。
阿渡定了定神,从高高的屋顶上跳下来。
她意识到她可能白跑了一趟,但她来都来了。
“……那是什么?”她看向朱雀门外的方向,“是八岐大蛇吗?”
麻仓叶王:“不,那只是仿造之物。”
隆隆巨响近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长着数颗头颅的巨蛇庞大无比,几乎遮蔽了背后的夜空。
“阿渡。”
麻仓叶王声音微顿:“你怎么来了?”
“……”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到时候如果还能在一起……”
蝉鸣绵延的夏日,轻轻摇晃的牛车里,虎斑猫好奇地看着挂在颈间的媒介。
守护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垂下眼睑,语气温和。
——“希望你能变成御灵神,一直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