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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本《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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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上海。
那时候的他还不叫封马,他的名字是封鲤青。
作为徽大中文系的名誉博士,最年轻的客座教授,他的照片常年展示在图书馆与荣誉校友展荣,以及校园表白墙的匿名信息里。
青春期的躁动,燃烧了18岁的燎原,在19岁匆匆一瞥,敲开20岁的星辰,卷走了21岁的躁动岁月,盲目的狂热,让滚涌的青春为他痴狂。
他本人对这些倒并不怎么关注和在意。
事实上,他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无感。
封鲤青知道自己是注定要提前离席的人,呼吸匆匆,每喘一口气都是濒死前的流连,像是偷来的时光,珍贵又烫手。
造物者赠予她的众生不同的馈礼。
有人沐浴着阳光,有人心中揣着月亮,有人手牵红线遇见前缘,有人平淡安然度过一生。
封鲤青继承的,是重度抑郁症。
和那个染血的雨夜。
不可说。
封鲤青的桌子上常年摆着一本书,《围城》。
只不过他的那座城,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亦不想出来。
直到这一年的夏季。
一个雨夜,他的“城”被人恶意地敲碎了两块青砖。
冰凉刺骨的雨水疯狂倒灌,彻底淹没了他的城。
……
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压在这座魔都之上,骤然降临的闪电残忍地划开天幕,乌云翻滚,东方明珠之上宛如摊开一幅浓墨重彩的诡异油画,诡谲云涌。
“咚咚咚!”
封鲤青合上书本,拿着书从沙发上起身前去开门,与此同时落地窗外“轰隆隆”劈开一道惊雷,震得他心下一跳。
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封鲤青略显苍白的面容,两只垂耷的眼睛被纤长的黑色睫毛覆着,隐藏在深处的病态与厌世躲进了更深的黑色里。他看着门口的人,眉心轻轻蹙了蹙,轻声问道:“你是……”
“封,封教授好。”
外面站着的是一个20岁出头的女生,脚边搁着一个巨大的旅行箱,箱子上还放了一个淡蓝色的提包,提包带子在旅行箱提手上缠了三圈。
那提包体积很小,是现下年轻人最崇尚的镭射款式,恐怕仅能装得下几包湿巾。
她浑身都淋得湿透了,漆黑的刘海紧贴在额前,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看起来落魄又狼狈。
她太瘦了。
——这是封鲤青对她的第一印象,尽管他自己也常年服药,但完全不像眼前这个女孩,近乎病态的孱弱,薄透的红色外衫下显得愈发形销骨立,两只大眼睛却亮得出奇,几乎透支了光泽似的,倒映出楼道上方那整圆的白色吊灯。
封鲤青的目光下移,注意到她两的只裤脚上溅满了斑驳的泥点子,再抬头看那张脸,忽而在脑海中闪过一丝印象,他开口说道——
“你是三班的?”
那女生伸手抹了把额前的汗,露出细瘦可折的手腕,她有些激动,更显得眼球突出,这让封鲤青下意识地想要关门。
他不喜欢寒暄。
畏惧陌生人。
女孩兴奋地点点头,“对对对,教授您还记得我吗?严樱子,三班的生活委员。”
封鲤青一只手按着门把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人叫什么名字,更关心的是这女生是怎么找到自己家来的。
她要干什么。
封鲤青随手将手中的《围城》倒扣在门口靠墙放置的鞋柜上,他原本用食指夹在书中,以便待会儿可以继续阅读刚才被打断的页数的。
那本书倒着撑起书脊,像一座三角形的小帐篷安置在书柜之上,天然形成一方狭小的空间。
更似一座孤岛。
名叫严樱子的女孩,似乎看出来封马的疑虑和冷漠,但并没有对他毫不掩饰的警惕感到尴尬,而是大声喘着气显示出很疲累的样子,对解释道:“嗯……对不起封教授,我不是有意要打扰您的,我,我暑假留校打零工,帮教务处录入教职工信息的时候留意到了您家的住址,就,就记住了。”
这很失礼。
封鲤青动了动手腕,门缝微不可查地缩小了些许角度。
严樱子突然抬起头,微微张大的青白嘴唇隐隐颤动,她极其敏感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场的消散,有些仓皇地摆手说道:“不过您放心我谁、谁都没告诉过,也没有发过表白墙!我,我只是今天离校返家,在高铁站的时候把钱包手机都给丢了,现在是假期期间,我、我认识的同学都不在学校,我真的没办法了,忽然想起来您家的住址,这才……”
封鲤青的家远离市区中心,靠近高铁站,每晚都能听见铁轨呼啸摩擦气流的嗡鸣。
女孩说得有些急了,抑制不住地呛咳起来,像是受了凉气,显得愈发可怜瘦弱。
“你要我帮你打学校值班处的电话?”封鲤青的眉梢轻轻挑起,话语不带起伏。
女生面露纠结地摇摇头,含糊不清地小声说道:“万一待会儿车站人员能找到我的钱包,我、我现在再回学校的话,赶回来怕是就赶不上火车了……”
“那我给你监护人……”
“不用了。”女孩摇了摇头,“我没有监护人,他们都死了。去年三班贫困大学生的奖学金补助名额,还是老师你帮我签的院级意见通过书。”
封鲤青的话被女孩打断,他的眉目间萦绕着凉寂的孤影,两排黑长的羽睫微微颤动,并没有多询问一句,也未曾表现出任何的类似于讶异或悲悯的神色。
他看着这个女生浑身狼狈的样子,顿了顿,最终只是问道:“几点的车?”
严樱子正急得掉泪,闻言一愣,结结巴巴开口道:“凌,凌晨四点二十。”
封鲤青没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屋子。
他没有随手将门关上,严樱子也只是静静等在门口。
三分钟后,封鲤青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走廊里的穿堂风过于猛烈,原本只开了条小缝的门又朝外打开了些许弧度,但封鲤青也没有在意,他的手里多出了一个黑色的钱包。
他从包里拿出七八张红钞,伸手递给门外的女生,严樱子不知所措般的睁大了眼,凸起的眼球承不住盈盈水光,两滴眼泪就“啪嗒”一声掉在了走廊的地板上。
青色的瓷砖上晕开两片泥泞似的污迹。
以及严樱子脚后面拖出的两道污浊潮湿的鞋印。
她攥了攥拳头,并没有立即抬手去接,“老师这……”
封鲤青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但语气依旧保持着疏离平和,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水渍,低声说道:“你先打车去高铁站附近找个宾馆住下,如果到了凌晨高挑服务站还没有找到你的钱包,你再回来,我帮你联系学校方。”
轰隆隆——
咵嚓!
楼外的天空几乎被雷暴撕裂粉碎,沉闷的雷声穿过狭长空旷的走廊,回声阵阵,像是盘踞在封鲤青房门外的古老兽类,闪电劈落,露出森森獠牙。
严樱子红着的眼睛,不过多地客气,几乎没有犹疑地就咬着唇点头,“好,谢谢封教授,真是太谢谢您了。”
封鲤青注意到她的目光紧紧落在他手中的钞票上,在开口说话时又闪避似的飞速避开,他本能地抗拒那双过于躁动跳脱的眼睛,于是抬起消瘦苍白的手腕,同样苍白的指尖捻着几张红色搁在严樱子的掌心。
严樱子很是拘谨的样子,似乎觉得向这位校园男神要钱是什么惊天动地又见不得人的壮举,她转头朝周围看了看,在抬头看见走廊尽头上方闪着红光的监控时,消瘦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栗,眼中的激动几乎化为实质。
封鲤青站得久了,感觉凉气吹进了他柔软的睡裤裤脚,水蛇的信子般舔舐着脆弱非常的脚腕,甚至丝丝凉风嚣张地攀着他的小腿蜿蜒而上,封鲤青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颤,淡声道,“没有下次。”
没有下次。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而微微发抖的严樱子,补充了一句,“注意安全。”
屋子里飘来优美的钢琴曲,是他给自己设置的吃药时间提醒。
到了该吃药的时间,封鲤青想要尽快结束和女孩的交集。
从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话,从始至终没有让她进门。
严樱子就在封马打算关门的时候,他忽然无意地随口问了一句:“你的家在哪里?”
“啊?”严樱子拖着沉重的大箱子,闻言回头对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齿:“老师,我老家广东的。”
他点点头,“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封鲤青没有发现,那个拖着行李箱离开的严樱子——
行李箱上的蓝色镭射包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封鲤青的目之所及遗落了那提包。
他永远遗落了这把正在刺入血肉的钝刀。
遗落了,尽头的深渊。
……
雷声滚过浑浊可怖的天幕,闷沉压抑地低吼着,像一头即将爆发的野兽,将外摊吞噬殆尽。
野兽已然降临了,朝人张开血盆大口,森森白牙。
封鲤青不大能站得住,他的身子晃荡了一下,忽地被旁边一只有力的胳膊给稳当地扶住了。
“你别紧张。”那人生着一双观之可亲的杏仁眼,嘴角勾起温和有礼的弧度,封鲤青却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干练锋利的枪口,那笑并不达眼底,就好像在说——
“你别紧张,事儿还没完呢。”
封鲤青不由自主地沿着他的胳膊望向他肩头,窗外一道闪电劈落,银色的警徽倏地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色。
那银光如同一把利剑,斩断了这房间里森森的鬼影,封鲤青穿着单薄的睡衣,踩着拖鞋站在沙发前,眼前房间里人影重叠,他却只是感觉到——
只是感觉到似乎不久前那缕从门外闯入的凉风,彻底喧宾夺主,恶劣地缠紧了他的腰身,森寒冰冷的湿冷席卷了他的心肺。
“沈组,找到了!”
野兽傲慢地扬起头颅,睨视着卑劣可笑的傻逼。
封鲤青觉得他完了。
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微微颔首,转脸看向封鲤青。那表情不带一丝审判,只是冷静的观望,封鲤青顺着他的目光瞧向门口——
那个蓝色的镭射小包被藏在那本倒扣在鞋柜上的书下。
那本书叫作《围城》。
那开合的页数恰停留在描写海上夜景的情节——
“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1】
海|洛| 因,180克。
封鲤青坐上警车,车窗外成排的树木在暴风中摇曳,远处似乎又传来列车飞驰的声音。
“……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2】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自《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