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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个胖子 ...

  •   封马是被楼下的接连不断的嘈杂声响给吵醒的。

      “我、操……”

      他感觉后脖颈一阵阵钝痛,像有人用锥子凿刻脊髓似的,强忍着醒酒后的不适感,他撑着胳膊坐起身子,眉间蹙起三道褶皱,脑子里混沌得仿佛灌了二斤麻椒。

      封马眼前的马赛克半晌才散去,他抬起胳膊呼噜了一把刺手的短发,山脚清冷的凉气骤然涌进温热的被窝,卷着湿意微风如猫儿舌尖般,柔和地舔舐着封马光裸的上半身。

      心旷神怡。

      他皱着眉头起身,光脚踩在房间木地板上。

      站直身子的瞬间,后脑沉甸甸的不适感骤然加重,封马深深吐了口气,随手拽过挂在床头的白背心,又弯腰从一只箱子里掏了件黑色套头毛衫换上,一脚踢开房门,用手按着脖子边长叹气边往外面走去,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根白烟叼上。

      还没走到楼梯口,便听见下头刺耳的嚷嚷声——

      “嘿,你这闺女没皮没脸,他妈的你看我不弄死你丫的!”

      夹杂着各种恶俗脏话的男人的声音,与这个静寂非常的地方格格不入,让人不由自主地升腾起焦躁厌恶。

      封马闻声蹙起眉头,站在楼梯中间,盯着门口两个肥腻腻,张牙舞爪的壮年大汉。

      那两个人身上斜挎着同款旅行包,两个人一张皮子似的,军绿色的背心紧紧裹在身上,灰毛冲锋衣上的油渍一个赛一个厚,远远看上去宛如两只掉进水泥堆里的癞蛤蟆,正对着蓝娃指着鼻子龇牙咧嘴地叫嚣。

      有几个同样住在一世窟的旅客四散站在周围,把门口围了个严严实实,蓝娃和那两个汉子僵持不下,她的脸色已经阴沉得明显,樱桃色的唇紧咬着,毫无惧意的模样。

      今天是个有风的天气,空气里隐隐浮动着躁意。

      世人祈祷圣雪山的护佑,愿脱离苦海。可这芸芸众生,却总是在自讨苦吃。

      通俗来说,就是犯贱。

      封马把烟往楼梯边的鱼池里一丢,迈开长腿大着步子走过来,嗓音丝毫不显疲态,却似初春瓦檐上的鹊,将笑揉搓碎了融入张狂的鸣叫里,音调张扬:“嚯,不愧是百分百好评客栈,大清早的就这么热闹?生意兴隆啊。”

      “来往边稍稍,我也瞜一眼我也瞜一眼,什么热闹啊?”封马扒拉着两边的人往中心凑,紧接着黑亮的眼睛不由得瞪圆,惊异之情溢于言表,看着两个壮汉,大声讶异道:“诶呦呵!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嘿,小妹妹,这从哪弄来的?”

      说着咧着嘴扭头去看蓝娃,蓝娃的原本严肃的神情出现一丝空白,她转而盯着在封马那张张狂又肆意的俊脸,怔愣一瞬,紧接着又顺着封马的目光去看对面的两个家伙。

      封马摇摇头咂舌道:“啧啧啧,老子活这么多年了,见过吐奶的孩子拉屎的狗,还没见过满嘴喷粪的肥猪,稀罕稀罕!”说着不禁慨叹地拍了拍手。

      啪啪啪。

      围观的旅客们先是一愣,紧接着传来抑制不住的低笑,蓝娃直接“噗嗤”一声笑喷了口水,叉着腰对封马比了个“牛逼”的手势。

      封马欣然接受。

      他边掏口袋边朝蓝娃扬扬下巴,走到她身边并抬起手肘熟稔地顶了下蓝娃的胳膊,嬉皮笑脸地转过头去,半个身子已经越过蓝娃将她和那两个壮汉分隔了开来。

      对面那两个人的脸霎时间就变了,青红交替煞是好看,其中一个下巴底下压着拇指粗的金链子的壮汉猛然朝前一步,双目怒瞪几乎喷出火来,捏着手里的背包带子咬牙恶声低吼道:“娘的,你他妈找死?”

      人类的本质是犯贱。

      ……和从众。

      见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周围的众人立刻噤了声。

      外面的街道似乎溜过一只狗,铃铛脆响,呼啦啦渐渐飘远了,再分辨就只剩下一点风声。

      封马低着头耸肩嗤笑一声,他的手从兜里伸出来,纤长的指尖夹着块金属的打火机。

      烟似乎在这人的手里被赋予了某些难以言喻的震慑力,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身,长长地嘬了一口,氤氲的白色模糊了他颧骨的轮廓,轻盈的屏障遮不住那双如有神明的眼睛。他的目光这才从下自上地看了那壮汉一眼,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对壮汉说的:“妹妹,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蓝娃回过神,全然将封马当作兄弟一般,挤上前一步忿忿地盯着两个人说道:“他们两个人,非要用我们一世窟客栈的水缸涮脚!”

      “咳、咳咳!”

      封马听闻差点没喷出血来,被倒吸入肺的烟味激得连连咳嗽,半真半假地捂着胸口低下头来,压住嘴角疯狂的抽搐,可他表现得过于戏剧化,蓝娃也是气得一脸一言难尽。

      四周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一世窟的门外摆着两口青石大缸,长期蓄着干净的高山冰雪融水。

      一来是为了减少火灾隐患。

      二来则就跟这家的主人修养素质有关,尤其是这种人员流动比较复杂的地方,放置这两口门前缸便能给过路的行人提供干净的用水。

      这些门前缸也只有川藏地区才会出现,因为只有这里的冰川融水足以纯净到手捧即喝。

      雪水有灵,以渡世人。

      朝圣路上有太多踽踽独行的干涸灵魂,一抔清冽或许更像是救命的解药,是仙日乃悲天悯人的救赎。

      封马很早以前在四川就曾见过这样的门前缸。

      那时候他只是一缕残魂断魄,世人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他顶着藏区高海拔的滚烫茫然游荡,什么都留不下,而死亡前的苦痛悲哀如同摆脱不了的枷锁,依附在封马的意识中。

      他口干舌燥,眼前全是白茫茫的刺光。

      若是死亡即解脱,何必残留思想和欲望?

      若是雪山真有灵,回家何以成妄想?

      他像个可悲的小偷般,从过往种种悲苦中提取灰烬。

      一步,两步……

      于是平等的悲悯似乎出现了——

      在最接近高原的山麓下的一家卖酒的小门店前,封马看见两口青石缸。

      水波荡漾,清澈如空。

      他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死人是没有影子的。

      他用自己的手巾沾了门外缸里的水喝,那几乎是救了他一命。

      冥冥之中,封马的魂魄指引着自己向雪山更深处走去。徘徊之间,封马蓦地抬首,记得那小酒家门楣上的三个小楷,字字规整笔直,名为“一世窟”。

      活着的时候,他看过不少中国古代神话,世间非人之物皆为妖鬼精怪,飞禽走兽能报恩,白娘子修炼轮回下山来。

      他未知前路,没有归途,也不忍回首看来处,颤巍巍捧着残存可怜的意念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

      他哪来的轮回,怎么能报这甘冽雪水的恩呢?

      于是封马立在紧闭的门户前,双掌合一,虔诚到不复失魂落魄的模样,风一吹他的形体便散了,声音也散了——

      “一世窟的主人啊,祝你欣然喜乐,百世无忧。”

      ……

      封马叹了口气,前路坦荡荡,往事不可追。他摆摆手,那些站在周围观望的旅客们便都识趣儿地散了,还有几个看样子和蓝娃比较相熟的并没有走,而是坐在了吧台上,关切地注意着这边的情况。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说,这缸里的水是给人喝的。怎么?你们脚上有嘴还是肚子里消化系统安反了?”说着又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道,“哦不对,脚上那不叫嘴,叫鸡眼。”

      微风袭来,气流中的微尘被阳光蹂成细碎的金箔,倒映在一双澄澈的美目中,皆若空游无所依。

      “我操你妈的……”那汉子目眦尽裂,张开厚墩的手掌就扫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封马手腕轻轻一转,刹那就听见一声痛呼。

      封马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的忽明忽灭的烟蒂,鼻尖微微抽动。站在一旁的蓝娃也似有所感的吸了吸鼻子,感觉到空气里似乎冒着股呲呲冒油的烤肉味儿。

      她观战看得投入,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何时正朝走过来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

      “你看。”封马夹着烟摊手作讲道理状,说道:“这时候你再用缸里的水,那是不是就显得很有道理?”

      “哈哈哈……”

      吧台那边传来笑声。

      那个被烟蒂燎到掌心的汉子是一脑门子的冷汗,捧着手压低身子倒抽冷气,封马也不急,就那么冷冷看着他。

      等那人再抬起头的时候,两只眼睛涌动的恶意几乎弥漫出来化为实质,紧接着他大吼一声当口一脚就朝封马踹了过来。

      周围响起惊呼声。

      电光火石间,封马身子朝后一仰,脚下退了两步,期间还用嘴角把烟挂稳当了,而后二话不说朝着那只还没收回去的肥腿,当着正中心膝盖骨迎面抬腿就是一记直踢。

      咯嘣。

      “啊靠牛逼!”蓝娃捂住嘴巴,两条清秀的眉毛高高扬起,眼睛瞪得溜圆,焕发兴奋的光彩。

      那汉子的腿霎时间软了劲儿,脸色苍白,朝后踉跄两步堪堪被另一个汉子搀扶住,五官表情都扭曲在一起,嘴里脏话不断。

      封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昨晚睡得并不好,眼底浮着两抹黑青,外衫半敞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来。帽子也没戴,顶着短茬青白的头皮,在浓烈的烟雾缭绕下,那一双冷寂到深邃的眼睛蓦地使两个壮汉心里发憷。

      那目光太冷了,像一片死地。

      和这个人刚才的张扬放肆格格不入。

      可那眼神就是出现了,像出现过千百次一样顺其自然。

      “妈的,不跟他们说,走先。”扶人的那个壮汉一抬头,瞳孔骤缩,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变幻莫测,他低声对另一个家伙念叨了几句,紧接着死死剜了封马一眼,搀着同伙踩着地上的泥水快步离开了门口。

      妈的,还以为多牛逼。

      封马心满意足地捻起烟,一转身,正迎上站在门槛后面的人,着实给他吓了一跳,荆藏也许是刚刚才立在这里,半面黑色的披风覆在他右侧,像压了方厚重的乌云,和这微风拂煦的天气几乎割裂开来。

      在他正忙着组织表情的时候,就听见荆藏沉声开口道:“你不该这么做。”

      “嗯?啊?”封马没懂他什么意思,下意识看了看荆藏的表情,“不该什么?不该让他们走吗?你想让他们赔钱?不早点说,老子正好没过够瘾呢。”

      说着他扔了烟蒂,扭头一看那俩人已经跑得没影了,也只能意犹未尽地敲了敲青石缸的缸沿,对蓝娃道:“妹子,把这水换了吧。”

      封马再一扭脸,荆藏已经朝楼的方向走远了。他悻悻地冲着他的背影道:“哎你这人当老板的,别这么怂啊你……”

      那背影让人记忆犹新,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像一条锁链,拴在那个身形劲瘦高挑的男人脚下。

      当天下午,封马在房间囫囵睡了个觉,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天都快黑了,外面猎猎作响似乎是风声。

      就在这时,他就听见有人敲门,一开门,就看见蓝娃正绞着手指头,一脸为难的样子站在外面,立得像根蜡烛似的。

      “怎么了?”封马搓了搓眼角,看到外面的天色被晚霞染成漫天的血红,风变大了,扬起远处的经幡,呼啸着横穿狭窄的街巷,带来哀嚎阵阵。

      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天气。

      “那个,格桑扎巴大哥,我们客栈的房源出了点问题,能不能,嗯,能不能麻烦你退、退个房?钱我们立刻退给你。”

      蓝娃苦着脸,显然觉得抱歉到了极点,尤其是这个人白天还和自己站在一起解决了麻烦,现在却要将人家赶走,真的是……

      封马听她说话,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老板让你来的?”

      蓝仓点点头,随即又很快摇头,“你、你可别怪姑姑,不是针对你,格桑扎巴你白天帮了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是,是我们客栈出了点问题,所有客人都给安排退款退宿了,退你三倍可以吗,真的不好意思啊。”

      封马皱了皱眉,目光越过蓝娃朝楼下看去,这才注意到,原本该热闹起来的火塘连个鬼影都没有,楼下一片寂静。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难道是害怕白天那两块肥油报复?

      “为什么?”封马下意识咬了咬牙,露出极其费解的表情,“不是,丫的他怎么这么怂?这家伙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蓝娃不知道他说的后半句的意思,脸上出现一丝茫然,封马瞥她一眼,紧咬的腮帮子紧绷了一瞬便松开了,眉间松懈下来,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老子不缺钱,就是没地方去,你们不让我住,那我他妈也只能去仙乃日数月亮了。”

      说完“砰”地一声就关上了门。

      蓝仓在外面满面愁容地敲了几下,里面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她心说没遇见过这么犟的客人。

      多给钱还不退?全亚丁就这一家客栈吗?

      她也不理解自己的老板是怎么了,下午突然就把她喊到后院去,什么也不说,就让遣散客人。

      赔着钱也要赶,全亚丁都找不出第二家!

      她敲不开门,知道这人是个难啃的硬骨头,索性打算把这块骨头扔给自家老板来啃,自己就先回去整理账册了,一下子退了那么多钱,自家老板也不操心,自己再不管管,一世窟早晚赔得哭。

      封马躺回床上,把自己深深埋进被窝里,刚才敞开门站了一会儿,鼓足劲头的强风夹杂着雪山特有的冷冽,吹得他脖子疼。

      原本还想思考思考荆藏到底想要干什么,结果温暖干燥的被窝一烘,封马在意识神游间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锈迹斑驳的镰刀像死神的微笑,刀尖淌血,那血迹滴落成火,熊熊燃烧,多少尖叫声都湮灭在血红里。

      灰烬簌簌作响。

      寻找下一个刀下残魂。

      热。

      封马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强烈的灼烧感尚未退却,他却感觉那灼痛的灼烧化为真实的刺激,耳边传来细微的迸裂声,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仅凭着生理反应就意识到——

      失火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天气:晴;气温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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