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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客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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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雪山顶着一片混沌的蓝,整片苍穹的版块都化作抹不开的黑色,连颗星子都看不见,万物缄默以待黎明。
等待被唤醒的新生。
以及这座城。
北部的这座山峰叫仙乃日,在藏语里是观世音菩萨的意思,在那远处,还有两座宏大壮阔的圣雪山,她们并称为三怙主神山。
她们是亚丁藏民的守护神山。
封马动了动酸麻的胳膊,摸黑用脚趾勾起地上的内裤,随手扯了件不知是谁的长袖衬衣,在衬衣胸口口袋里找到半包白烟。
屁股下面硌到一块硬物,他抬起腿,从屁股底下摸出块已经被体温烘热了的金属打火机。
封马叼着烟走到了阳台上。
身后的人还在睡,屋子里没有一盏灯。
他眯起眼看着熹微晨色下的雪山,深深抽了口气,将烟雾与清寒冰凉的空气囫囵吞进肺里,后脖颈的钝痛提醒着他宿醉透支后的虚弱。
封马掏出手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录音界面上。
算算日子,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月了,而对面的那座仙乃日,他却已经看了三年多了。
身后传来动静,封马没有回头,他在脑子里想象着那人的表情,不禁眉毛一挑,烟蒂灰轻飘飘落在圆润的脚趾头上。
封马手指轻轻一划,悠扬沙哑的民谣老调从手机里传出来,像亘古不变的长河中淘洗出的泥沙砾石,听不懂的人赋予它哀叹众生怜悯的深沉,听得懂的人知道,这只是首流浪痴儿的疯言乱弹,以纪念恒河沙数众生中那一面再也寻不回的缘——
在那遥远的地方
是谁在歌唱
仙乃日啊
仙乃日啊
升起明亮的太阳
那是谁的太阳
那是谁的太阳
……
一只手忽然从腰后环绕过来,带着温热汹涌的温度。
手机“咚”地一声落在地面,歌声悠悠扬扬飘出来——
“那是我的太阳啊……那是我的太阳……”
封马那双清冽澄澈的眸子微微张大,远处惊心动魄的人间就这样倒影在他眸中——
那山蓦地就洒遍了金色,波涛汹涌般的雾霭层层叠叠铺张开来,壮阔无比,封马下意识的喉头一紧,两条腿有些发颤,那是一种来自原始印象中,人类本能的臣服。
“……还站得住吗?”
身后传来低哑诱人的询问,锁在腰间的那只左手温度愈重,轻轻揉捏着他的腰窝,力道很大,封马将满心飞扬的情绪收敛干净,释然一笑,屈指弹掉烟灰,“嗯。”
……
这地方是个客栈,客栈名叫“一世窟”,一个月前封马从尼泊尔辗转来到四川稻城,兜兜转转就看到了“一世窟”的招牌,背包沉沉地往地上一搁,就住了下来。
……
“洛桑,”他露出一口白牙,伸出一只手,“洛桑扎巴。”
客栈的老板是个挺年轻的男人,在世人看来,这个人算得上的脸称得上是浓颜风华,只不过最先吸引了封马的,是那人身上,从右肩垂落到脚踝的黑色半长披风——
纯粹的黑色遮盖了他的右半部分身子。
像是将一具完整的躯体一劈为二,黑得沉重寂然,冷得避之不及,泾渭分明。
不过披风没有遮住他的右手臂。
因为这个人没有右手臂。
旁边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姑娘乐嘻嘻地接过封马的行李,看封马还怔怔地瞧着那个转身走掉的人的背影发呆,便对他说:“嗨,您别往心里去,我们姑姑就这性子,不过人还是很好的!”
封马回过神儿,挑眉,“姑姑?”
小姑娘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朝那个人远去的背影努了努嘴,接着双手捧脸做花痴状:“杨过的身子小龙女的脸,啊~嘿嘿嘿,你不觉得我们老板的样子,诶呀呀呀……”
封马抿嘴嗤笑,小姑娘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凑近他,呼出一口湿气,封马觉得自己半边耳廓都酥麻起来——
“你不觉得我们老板的样子,很魅吗?”
具体是“魅”还是“媚”封马不知道,但他从小姑娘那里问到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荆藏。
“我叫蓝仓,你叫我蓝娃就行!”
小姑娘很热情地提出要帮封马搬行李,封马那堆大大小小的箱子里简直包罗万象,甚至有架星特朗,是他在尼泊尔用来观星的,成年男人背着都费劲,可令封马诧异的是,蓝仓愣是没让封马搭手,自己哼哧哼哧麻利地就给扛上了二楼。
封马坐在了院子的吧台上,看着远处那个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是在喝酒,昏黄的灯影打在他身侧,像铺摊开来已经干涸的脓液,封马看着看着,总觉得那背影很像一只油尽灯枯的负了伤的豹子,啤酒罐在掌心拧出凹陷,发出金属挤压的声音,像暴雨中的轮船链条,卷着风猎猎作响。
那么响亮却又那么轻微。
对面的人似一座退了潮水的孤岛。
“像只狗一样。”封马嗤笑一声,喉头滚动,自顾自打开一瓶乌苏。
一世窟的构造融合了很多风俗特色,总的格局很像湘西的吊脚楼群,但装潢全部采用藏族风格,封马甚至还看到吧台后头有火塘,晚上应该会有各色世人集聚于此。
烈酒入肚,激荡心肠,封马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不自觉地又拿起了两罐啤酒,这时边上有人轻轻拍了他一巴掌,接着便听见蓝娃带着笑的声音:“大哥,我还没见过哪个客人上来就灌自己的嘿。”
封马眯起眼斜睨着她,笑道:“怎么,怕哥哥不给钱?”
蓝娃吐了吐舌头,不置可否,却自觉地从封马拍在吧台上的手包里扯了两张红的出来,顺手拿了个瓶起子,“蹭蹭蹭”豪爽地开了三瓶乌苏,“咣咣咣”摆在封马面前。
封马就乐了,他看着小姑娘噘着樱桃色的唇,鼓着脸自己对嘴吹了半瓶子,酣畅极了才利索地一抹嘴,而后拿着酒瓶要跟他碰——
他垂眸笑了笑,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而后在蓝娃微醺含水的目光和诧异的神情下,从吧台高凳上跨下来,单手扯开了身上的白色羊毛风衣——
红色的坎肩与下半身的僧裙被外层紫红的袈裟半裹着,白皙如羊脂的右肩偏袒,偏露一膊,深沉的红与昏黄的灯光修出一个高瘦清隽的人形。
立在那里,就像一盏路灯,笔直地举起炬火——
原来是一双洗净铅华,不染尘土的眼睛,亮得惊心动魄。
封马抬手捏了捏帽檐,取下帽子,露出短茬青白头皮的黑发。
四周静寂下来,噙着笑的声音如阳春溪水,冰消雪融,焕发着新生般的活力——
“小妹妹,教唆僧徒酗酒,该当何罪呀?”
蓝娃忽然觉得手里的酒瓶子丧失了温度,明明眼前的人面带微笑,她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深入人心的孤寒,就像雪山的温度,刺得她打了个激灵,眼中的醉意化为惊讶。
封马含着笑,掌背微弓,十指伸直,虔诚恭敬地行了个礼。
不过不是朝蓝娃的方向。
站在火塘外侧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两个人隔着火塘立在原地,像隔着千百年九天璀璨的银河,却不过区区几米的脚步。
荆藏听见一句带着笑意的——
“扎西德勒。”
哒。
一枚啤酒盖落在地上。
一个人坠入午夜。
一个人走向光明。
平分了这吧台昏暗的灯光,平分了苍凉壮阔的雪景。
荆藏没有留意这位奇怪的客人的意愿,明明自己才是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客栈主人,他转身忽然听到这句话时,却蓦地萌生出一种自己成了客的错觉。
蓝娃被封马恍了神,良久,她反应过来,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开口道:“你,你真是喇嘛?你是喇嘛?”
封马转过头来,弯着眼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一笑,再转身,火塘对面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原地了。
空空荡荡。
只地上掉落的啤酒盖,孤零零嵌在灯光的阴影中。
天边夜色渐浓,门外已经接连有背着吉他拜访的人进了院子,封马回身拿起衣服上了楼,倚在栏杆角落看着底下的客人们生起火,大家围坐在火塘边上喝酒弹琴,虽然刚刚开始,但不难看出来气氛被烘托得还不赖。
封马也会弹琴,不过不是吉他,而是扎木年。他有一个蟒蛇皮崩的小扎木年,音色纯正,一直被他绑在在背包侧面,他记得好像是他师父送给他的。
他的师父,是尼泊尔的一位流亡藏人。
封马啜了口乌苏,两只手搭在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雾霭蓝的苍凉雪山,忽然余光一闪,他抬头看见对面的天台顶棚静静立着的人。
顿时间,酒水的辛辣像后知后觉般滚涌翻腾上来,封马喉头的温度霎时滚烫非常,一直被压抑的情绪终于就着夜色被释放出来丝丝缕缕,乌苏的味道呛得他鼻腔有些酸涩。
一个声音触及到深蓝的穹顶。
一滴泪砸落人间。
“傻逼,我们明明,谁也不欠谁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天气:多云,海上大风;气温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