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隔万重山》卫妆准字

8、第 8 章

　　司华端坐在桌前，用杯盖轻轻拂动着里面漂浮着的几朵金桂，细碎的，零散的，比起那些完整的更加讨人喜欢。没过多久，内室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便是拖沓着一路走来的脚步声。
　　“阿姊！”少年挑起面前遮挡的帘子，快步走到桌前，待看见眼前的胞姐时才堪堪停住，稳住了呼吸。
　　“阿垣，怎么还是如此性急。”司华又喝了一口芬香满溢的金桂茶，平静地突出几个字。再抬眼。却见自家弟弟傻愣愣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司华放下了茶盏，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看自家弟弟仍呆愣在原地，便扯他在身旁坐下。“阿姊，我有按着你说的做好功课，我的武术也有精进。阿姊，你还会走吗？”已是身着明黄的少年天子，曾尚是幼子时就荣登宝殿，指点江山，坐拥万里山河，现在却是寥寥几句就红了眼眶。
　　司华叹了口气，“阿垣，我从小就跟你说，身在帝王家多的是身不由己。可这是理所应当的，我们享受着富丽堂皇的皇宫生活，享受了许多人都不曾拥有的权利与荣耀，相应的就要为此承担许多的责任。”她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少年的头，轻轻问道，“阿姐再问你一次，如果给你选择，你要不要继续做这承安的天子，还是只做个寻常人家的小孩？”
　　司垣沉默着低头思索着，良久他才问道，“那阿姊都会在我身边吗？”。说罢就又垂下了头。
　　“阿垣，抬起头来。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不需要低头。”司华扶起少年的头，“不论如何，你都会是我的弟弟，阿姊永远都会在。但是阿姊会有自己的选择。”司华盯着少年的眼睛。司垣被迫看着她，他记得这双眼睛。从小时候，父皇母后还在时，这双眼睛里总是娇蛮可爱，逗得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常常气鼓鼓地跑去和母后告状，却换得母后和阿姊的哈哈大笑。
　　再年长些，这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狡黠灵动，太傅总是会不留余地地夸奖她，而自己也为有一个这样聪慧的胞姐而感到骄傲，当时名动京城风华绝代的女子，就是和自己朝夕相对的姐姐，真是令人自豪。
　　之后便是惨淡的日子里，父皇母后的相继过世，年纪尚小的他，被阿姊抱在怀里，他默默瞧着她，那双眼睛冷静勇敢，让他觉得很安心。直到他好不容易坐上属于他的宝座，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他的阿姊告诉他，她要远嫁白兰。
　　那双眼睛里果决热烈，而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流淌在血脉里的坚持。她是司华，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绝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少。他终于明白，父皇战死沙场时，那遗憾却又释然的笑，为这片土地，为曾经敬仰自己的人，他们给司家的荣光，他们在尽力回报着，而他也不该逃避了。
　　“阿姊，我想留下。”司垣静静地说出这句话后，就不再言语。这些年一路走来，他吃尽了苦楚，朝堂里的风云诡谲，瞬息万变，和当年在学堂里教习先生所说的似乎千差万别。阿姐的突然离开，让他瞬间失去羽翼，束手无措，他当了几年傀儡，被人利用，被架空权势。终于一步一步，咬牙坚持到了如今，依旧是个空架子的黄帝，他坚信那个站在殿下对他说“坚持几年”的阿姊，一定会回来，而他也要给她一个铿锵的答案。
　　走过漫长黑暗岁月，阿姊，我只能信你会有属于我的答案。
　　而阿姊，你孑然一身远赴白兰的用意，阿垣也定不会辜负。
　　“阿姊，那个姓宴的对你好么？他有没有欺负你？”司垣一脸紧张，双眼紧紧锁定，生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
　　司华不禁莞尔，“好。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请得动他的兵。”司垣仔细思索了一番，才猛然反应过来，那日跟在阿姐身后的竟然是宴朝那支自己训练的随身影卫。
　　他当时以为就是普通的亲兵，故没有怎么留意。可是，这么明目张胆的把影卫亮出来，就不怕别人虎视眈眈盯着？
　　“阿垣的武功练得怎么样了？现下不比之前，保不准哪□□堂上就又有人兴风作浪，想让阿垣来个御驾亲征。”司华漫不经心地模样倒是让司垣有些愣神，这些年一直小心谨慎，生怕稍有不慎就将阿姊只身远嫁换来的短暂安宁给打破，即便这份安宁之下波涛暗涌，心怀不轨者多忠心耿耿者少，欲取而代之者多竭尽忠良者少。但好在还有个粉饰太平的假象，他不敢说真话，不动声色时多，纵情欢笑寥寥。
　　可是司华这神态不似作伪，倒像是在北荒真的过得很好，深得宴朝喜爱。让阿姊能有这样的底气与自信说出这样的话来，想来也是极好的，他的阿姊自然是要用万千宠爱也不为过的。
　　“那阿姊这是要在承安住下了吗？”
　　“说什么傻话，我现在是嫁去白兰了，是白兰国的皇后，你当还是承安无法无天的长公主啊，带你偷鸟蛋还是捉弄学堂夫子啊？”说着捻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状似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风雨来得猝不及防，老管家几乎是拼尽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进了书房，朝辞抬眼正好看见那两缕胡子卷曲成一个个圈。忍俊不禁，朝辞低下头掩去嘴角的笑意。
　　管家此时也顾不上这么多，喘了口气，就马不停蹄地汇报起刚刚打探到的消息。
　　“夫人，司华公主刚刚传陛下指令把王家抄家了，卢旺今早也被革职了，现在陈府门外也有重兵把守，夫人，这京中要有大变故了。”老管家一脸沉重，司华公主这才刚回承安，不到三日便大刀阔斧一连调动京中几位权臣，白兰将军仍留在承安，说是一路护送，可是公主已经平安到达，却仍日夜重兵派把守，联系今日情状，其中深意，不言而喻。单看这次司华公主上来先抄了王醒的家，又紧接着革了户部尚书宋构的职，在这群老家伙还没回过神来，又立马以加强保护的理由派人将兵部尚书陈知监视控制，行动迅速，手段雷霆。可是这还只是杀鸡儆猴。
　　他有些担心，现在正是京中人心惶惶的时候，虽说现下看上去是公主占了上风，可她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防备，这才被长公主这一下打了个措手不及。
　　将军府仅凭借往日功绩和帝王恩情在京中也曾是盛极一时，而如今铁鹰军形容虚设，白辙下落不明，如若参与其中极有可能就被心怀不轨的人推到前头，这一个跟头栽下去，将军府就怕是完了。他只是个老管家，却也经历过朝代的更迭，今天他又体会到了那种直觉里的不安，这让他十分惶恐。

　　“我知道了。白叔，你带几个人去嵩山寺，帮老夫人看看佛经快抄完了吗？若是抄完了，就接老夫人回来吧。”朝辞把核对完的账目放在一旁，放了笔，走到他面前。
　　他还是不放心，忍不住再提点一下，“夫人，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我怕……”
　　“怕司华拿不下那群老顽固吗？呵，她当初孤身一人嫁去北荒你当真以为她是和亲的？她这几年在北荒养的那一群人你当真以为只是小小亲卫？你当她们姐弟这些年在这群老顽固手下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真不想动手吗？”

　　“可是，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现在铁鹰军也大不如前，甚至许多弟兄自那日将军失踪之后，也不见踪影。我们要不要等……”
　　“白叔，这是我唯一的选择。李古必须死，既然他让这世间都容不下他白辙，那我就让他去给他陪葬。可是白叔，杀他太容易了，可是我要的不仅仅如此，我要让他说出事情真相，就算是死，他白辙也要是受人敬仰的死，这铺天盖地的骂名、无中生有的污蔑，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他也不能瞑目。”
　　“白叔，这也是白辙想要的。一寸山河一寸心，这天下是他们一点一滴打下来的，这边疆是他们年复一年日月坚守的，朝堂需要新的气象，一味求和只会让承安被虎视眈眈的人一步步攻陷。就算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为国而死，而不是将数万将士的鲜血换来的天下葬送在他们的苟且偷生里！如今，陛下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而我必须保卫白辙用鲜血换来的江山。不管是谁，想要用这片土地求和，我就要他死！”
　　朝辞眼睛亮亮的，白叔低下头不再言语。像是黑夜里刮过一阵大风，万籁俱寂，夜幕沉沉，一抬眼却陡然发现有一个人高举一束火把，孤独却固执地站在远处，坚守着伫立着。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老夫人就这样放心的把将军府交给她，因为怕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比这个姑娘更懂白辙的了，可到底还是可惜了。
　　“说得好！我们白家的人，没有一个孬种！”
　　朝辞转过身，才发现被人搀进门来的老夫人，白老夫人杜宜修曾是名门世家之女，即便是一头银发也依旧是眼神清亮，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气度。
　　朝辞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接替了嬷嬷，将杜宜修扶上主位，才恭敬地站在一旁。
　　“母亲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有人...”现下这个关头，最怕有人有意挑事，若是有人诚心作乱，怕是会影响大事。
　　“小丫头片子，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回来吗？刚才的，就按照你说的办。”
　　“夫人，我明白了。”白叔半眯着眼，站在朝辞身后静静打量着承安最后的安静，不知明天的太阳是否耀眼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