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隔万重山》卫妆准字

13、第 13 章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样子，是在周岐的卧房里，简单粗糙的行军帐里放着一副墨迹未干的图，上面是一个温婉的妇人牵着一个娇俏的小姑娘，白辙那个时候经常看周岐独坐山坡，跟他讲北荒蛮夷也是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
　　“小辙，我们打仗不是为了入侵占领，我们为的是不让后世的人，再经历战乱、分离和死亡。”周岐是个温柔的男人，在白辙少数快乐记忆里，周岐带着他纵马山林，上山下水，肆意撒欢。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硬要追一只山鹿，直入深林中，被狼群围困，周岐拼死用自己战马送出他来，而他自己也不会落入山狼口中。他始终记得父亲回来得知消息，连夜整军入山，也没能寻得踪迹，直到被下属发现摔下山坡只剩一条腿的他。
　　他记得周岐最后送他出去那双温柔的眼睛，他本该是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男子，他还有自己眷恋的妻女，但是他在最后只是温柔爱怜地擦去他满脸泪水，然后毅然决然地将他仍在了马背上，一声嘶鸣，战马带着他扬长而去。
　　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肆意过，他的少年懵懂结束于此。
　　那年，他十岁。父亲红着眼给他一巴掌，生生将他一颗牙震碎。
　　“我白英手下的兵，哪个不是铁骨铮铮，战死沙场者数以万计，而你踏着别人的尸骨苟且偷生！你不配做我的儿子。”
　　白辙跪在军营前，来来往往无数兵将从他身边穿行，无人敢劝。
　　周岐的尸首就停放在中间，在和狼群搏斗无果之后，他毅然跳下山坡，然后血流满地。那一夜，白辙的脊梁弯曲下去，连同他在京中留存的几分骄矜，一扫而光。
　　后来他越发沉稳，父亲北荒一战失利，铁鹰军群龙无首，损失惨重，士气大跌。他也独挑大梁，北荒以为白英战死，是一举攻城的好机会，谁知少年白辙单枪匹马，深夜直捣敌军粮仓，烧毁粮食，扬长而去。
　　凭一己之力，守城三月，敌军忌惮后方驰援，故退兵。
　　至此一战，白辙声名鹊起。
　　而也是这一次回京，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跟周岐生的一样的温柔的眼。
　　他回京看见她穿的瘦瘦弱弱，伪作成男子打扮，行军多年刺客见过无数，他一眼便看出她拙劣的伪装。后来在天虚山柴房里，看见她踮脚张望时，眼睛里闪烁着的泪花，有如天上的星光。
　　他想自己两年前没有守得住周岐叔眼里的光，这一次至少得守住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他行军尚是初出茅庐的小将新人，对待感情更是横冲直撞不懂迂回。
　　他想守着一个人眼底的光，可是人家眼里只有恨。
　　他在将她从天虚山上带回来，天虚山剿匪声势浩大，而他早年听闻家中仆人说起，天虚山是一群义匪，他已见证太多牺牲，并不想再增鲜血。他将周绾带回，假意安排入狱，其实命人小心照看，却被误认为是关押囚禁。
　　在周绾走后，他看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不知所措，却又无可奈何。
　　他分明看出了，那人眼底毫不掩饰的恨意，他也看出了她颓唐想要放弃的心。他第一次见面时就想，如果她想要留下来，那他便去为她争一个县主的身份，替她在承安打出一片天地，若是她想回去，那便让她在熟悉的地方自由自在也很好。
　　但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他心烦意躁，步履匆匆，眼神也在加紧搜索周绾藏身之处。她，不能死。
　　周绾，或者说现在应该叫朝辞才对。自从进追云教以来，第一次这样形容狼狈。从天虚山出京之后，因为生的瘦小，独自一人被人拐去当刺客训练，直接投进杀手训练营，一个月后，她活着走出来。而现在情况，和当日差不太多，仍旧是鲜血淋淋，绝望地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她抬头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月光，惨白地照在身上，头顶绽开一朵绚丽地烟花。
　　她突然就笑了，这是行动失败撤退地信号，他们显然已经知道她行刺失败，准备放弃她了。和她猜想的一样，刺客组织，哪来什么真情，只不过是棋子罢了，今天爱重也不过是你还有用，明天也不过是别人的一个垫脚石。
　　她感觉身体迅速变冷，是失血过多的症状。大脑也开始不清楚，脑袋里飞速回放着许多画面，她想起从前总爱爬上树，远远眺望渴望父亲归来。喜欢看母亲在河边洗衣服，大婶婶们热情喊她去家中吃饭；喜欢在下雨天看母亲在灯下为父亲纳鞋，喜欢听母亲讲戍边将士们的英雄事迹；喜欢看雨点从屋檐下成线落下；喜欢去抓鱼抓鸟，喜欢山林里的一切；当然也有那京城里打马而过，风流磊落的少年郎。
　　她试图恨他，也的确恨过他，可是这样一个人，怎能让她恨得起来，他好似生来就是被人景仰的，一路成为承安的保护神，所以她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她没想到在今天还能遇见，只可惜是最后一面了，最后一面他没抬过头，大概也不会知道那个刺客是谁。
　　他是承安人民的守护神，她的父亲也誓死效忠。他没有错，只是她和她的母亲，还有那个小山庄的人又有什么错呢？她们流亡逃窜，最后被乱刀砍死的时候，她们的守护神，她们的丈夫、儿子，会不会心中也有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