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隔万重山》卫妆准字

10、第 10 章

　　朝辞匆匆赶到公主府，京城就是麻烦，如今她出入公主府频繁，许多人已经知道这是代表将军府与公主交好的意思。
　　大家也逐渐熟悉她的面孔，出行都得安排马车，行事端庄稳重，在大家面前不出差错。这些场合与要求，倒是十分不符合她杀手喜欢隐匿的性格。
　　地上跪者一少年，头发散落在肩头后背，一件白衫已经看不出颜色，有干涸的血迹，也有遍布的污泥，倒是可以看出他枯瘦的可怜。
　　朝辞突然就不敢迈步上前了，她记忆里只有那个风姿绰约、打马而过的少年将军，他目光眷恋地流连在月光下垂头弓腰的少年身上，打结散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单薄的后背，似乎狂风一吹，就要把这人给折断，再往下，再往下朝辞瞪大了双眼，眼泪不住的往下流。
　　她刚进来没看清楚，这会她才发现，面前这少年不是跪在这里，而是他没有腿了。那衣衫之下，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不留，齐根斩断。
　　朝辞突然睚眦欲裂，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步步朝他走去。
　　“他一直在等你。”司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朝辞没有回头，死死盯着眼前这人，他转过头来，安静地看着她，突然就笑了。
　　“你终于来了。”少年久不开口，声音听起来十分干涩，像是生锈了的宝剑，毫无生气，失去光辉。
　　朝辞沉默地蹲下，端详着面前这张青涩陌生的脸。
　　“我是来给你这个的。”少年从衣襟里掏出一束剑穗，朝辞颤抖地接过，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这是将军最后留下的，我后来去捡了回来。在军中曾常听他提起，说这串剑穗的主人在等他回去，但是我找不到将军了，我只能把这个给你带回来了。”说罢，少年狠狠低下了头，哽咽地向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朝辞闭眼，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你们辛苦了，回来就好，我带你回家。”
　　司华按住了朝辞的肩膀，“朝辞，你不能带他走。他现在还是个犯人。”
　　朝辞突然脸色一变，“如果我今天偏要带他走呢？”
　　司华感受到了一股狠劲，按在肩膀上的手也卸了力气。
　　“朝辞，他杀人了。就算那些人罪有应得，但是律法是容不得挑衅的。”
　　“让我去见将军吧，我已经苟活这么久了，就是想把那群人撕下来，把他最后的念想带回来。而我现在已经知足了，我弟兄们都在下面等着和我团聚呢。”
　　朝辞看着地上的少年，笑着望向她的眼睛里平静又坦然，可是毫无希望。她曾见过白辙手下的铁鹰军，眼里闪烁着璀璨的星光，是少年凌云壮志对未来的期望，而如今这双眼睛了无希望。
　　朝辞蹲下，就定定地望进这双眼睛里，“我不许，万一白辙没死呢。我要给他多留点希望，不至于让这世间没人记得他。”
　　司华回想起朝辞带人离开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人带回去，我接不到惨死在北荒的万千将士，我还接不回一个白辙手下最后一个小兵？”
　　“我接的不是他一个人，是他们下面死不瞑目的灵魂，他们都看着呢，我要接他们回家。”

　　朝辞把少年带回家，让管家白叔安排住了下来。重新踏进祠堂里时，看着面前陈列的众多先祖英烈，烛火就足以把这间屋子照亮，可是这满堂的英烈是否会想到自己抛洒热血守护的一切，却是将军府人走茶凉，谁都想往白辙身上泼点脏水，谁都想趁机踩一脚。
　　他们的死亡，只是留下越发单薄的子嗣，在这世间苦苦挣扎求生。
　　她忽然又想到了大毛，在她当年从边陲小村镇逃出来的时候，在京城流浪遇上的那个小少年。后来有天她回到破庙里，发现大毛已经离开了，听旁边的小乞丐说，他自己跑去天虚山了。
　　天虚山是附近一座有名的土匪山，但是他的出名是因为这座山上本来是居住在附近的打猎为生的猎户，后来因为富人修官道，征占了猎户们在山脚下的住户，他们留在山脚的家眷敢怒不敢言，干脆上山干起了土匪行当。专门打劫过路的商户，之前还并未成气候，这些日子由于李古严肃整顿京城流寇治安，巡逻加重，致使上天虚山的人陡然增多，竟然也弄出不小阵仗。
　　附近的百姓甚至觉得天虚山许多土匪颇具侠义之气，专门打劫富人，有些官户在京城里横行霸道，嚣张成性，好不容易出现一个这样的团伙，能够为大家出一口恶气，岂不是大快人心。
　　她当时心有不忍，但是她也无暇顾及旁人的人生，也就没再过问。谁知几日过后，就听闻少年将军白辙奉命要去天虚山剿匪，朝辞在破庙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白辙率领的大军，已经盘踞在天虚山下，高举火把照亮了整个夜幕。
　　朝辞躲在暗处，就听见他边上的一个少年说，要把山上那群欺软怕硬的缩头乌龟烧下来。她眉头挑了挑，赶紧猫着腰，借着灌木的掩盖，匆匆往背面的小路上跑去。
　　这群京城子弟刚刚班师回朝，不熟悉天虚山的情况，自以为是为民除害，个个志气高昂。她也正是借着他们的不熟悉，才有机会这样堂而皇之地跑上了山上。
　　刚到山上，就被巡逻站岗的带刀小弟，押送到了天虚山众人面前。
　　朝辞眼神搜寻一圈，才在人群后看到拎着菜刀的大毛。天虚山众人显然也早就听到了风声，这会正全员戒严，看着跪在中间的朝辞怒目圆睁。
　　大毛从人群中钻出来，一脸变扭还是固执的站在了她面前。
　　“大当家的，这是我姐姐，她...她应当是来寻我的。”他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向一边，现在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却因为他耽误了大当家他们商量大事。
　　朝辞抬头正对上站在人群正中间的人，是一个标准的猎户模样。浓眉大眼的壮实汉子，腰间别着一把长刀，看起来还有点身手，他也正在打量朝辞，狐疑地看着这个时候闯上来的不速之客。
　　“她要是找你，何必过了好几日才找过来，更何况你上山的时候不是说自己是个孤儿吗？怎么突然又蹦出来一个姐姐？”
　　出声质疑的是一个瘦高的女子，亭亭站在为首的男人边上，看不出身份，但是看周边无人不快，也大抵知道此人在山上地位颇高。
　　大毛突然被这样一通质问，立刻慌张了起来。一时之间，竟急的面红耳赤，他人一看更加心生疑窦。
　　“我是他姐姐，至于为什么现在才来寻他，当然是因为知晓天虚山也多侠义之名，而今世道艰难，上山未必不是好的选择。但此时白辙率领大军就在天虚山下，就准备放火烧山，你们若是信不过我，自然可以将我严加看管，我上来就是为了救人，何必在此浪费时间。”朝辞一脸坦荡地望向女子，她思索一番也终于是采纳了建议。
　　朝辞被人安排放在柴房里，这边原本是堆积打猎的武器和干柴的，如今武器都被拿出去防身了，只剩下一垛垛干柴堆在边上，倒也是十分空旷干爽。
　　大毛偷偷看了她一眼，朝辞此时没空关心这些，眼下只能劝说这群人从他她来的小路逃，可是这么大一群人又逃去哪里呢。
　　就像那女子反问的，就算跑了，又能去哪里，他们本就流离失所跑上了山，如今又被人围剿，这次又跑去哪里呢。
　　两边就一方在山顶一方在山脚对峙着，夜渐深的时候，巡山的小伙突然大喊着跑进来，原来白辙堂而皇之地一个人走上来了。
　　朝辞挣扎地站起来，从朝窗外望去。
　　白辙一身玄衣，站在月光下，少年略显单薄的背影此时却显得如此让人心慌。山上众人看着面前孤身一人的少年，也是不敢轻易动作，承安谁人不知少年将军，而今站在面前的不就是据说单骑击败对方三名孔武有力勇士的少年白辙。
　　“你们这谁当家做主啊，我来和你们谈谈，毕竟天色已晚，大家都想回去睡觉了。”白辙环顾四周正好看见了那边踮脚拼命张望的朝辞。
　　她分明看见他笑了一下，恍惚间像看见了第一次来京城时见着的绚丽烟花。她的眼里，又一次绽放了烟花，但这次，只有她一人知道。
　　她这边听不见他们商量了什么，只知道最后大当家毕恭毕敬满脸笑容的将他送了出来，他站在门口，看了看柴房的方向，“我要把她带走。”
　　在众人狐疑的眼神里，她被白辙一路带下了山。回程的时候又接受了一番来自底下小将士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绑我回去是要做什么？”白辙没有搭理她，把她绑在队伍后面，就这样大大咧咧回去复命了。
　　没多久因为天虚山剿匪最后带回来只有她一人，她就被安排进了牢房。审讯招供都没有，不知道谁暗中运作了什么，她又被人偷偷放了出来。就这样本来闹得人心惶惶的剿匪，就不了了之。

　　朝辞在牢房里心想原来当时在天虚山上，是商量着把她给交出去啊，怪不得这样和和气气接受了。她也懒得纠结，在牢房里没有严刑拷打，倒是好吃好喝了几天，又被人悄咪咪送了出去。
　　她回头看了眼京城，终究还是决定离开了。她本就只是想看看父亲当日拼命去救的人，那个传闻中保家护国的少年是怎样的人物。她是恨他的，可如今看到了，她被他亲手抓住关进牢里，她竟然平静坦然了。
　　她杀不了他，且不说她根本就近不了身，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十个也不够他打的。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有些爱恨显得那么可笑。
　　可是她有什么理由去恨他呢？
　　怪父亲去救他所以没能回来保护她和母亲？怪他去招惹那群凶蛮的北荒人，所以害母亲惨死？还是怪自己再次相遇也奈何不了他？
　　可是她怎么怪他呢？
　　这一路流亡，她听到多少称赞少年将军勇退敌军的消息，看见了多少人期盼的眼神。他们都如此信奉的神明是她父亲母亲用生命换来的，可是她也无法真的就将这人轻描淡写地说放下。
　　她转身，就离开吧。
　　这京城已经没有眷恋，她也要像母亲最后临终所说，好好地活下去啊。
　　白辙站在不远处的树后，看着那抹身影逐渐走远，才缓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