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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月的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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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铅灰色的,飘着朦胧的雨雾,正如刘旭所说,这是个雨天,安意依靠星空对天气作出的预测又一次出错了,证明了爸爸告诉她的全是鬼话。
算了,她想,反正他说的话一向作不得准,他曾说过她是他最珍爱的宝贝,后来又说他不想要看见她,因为她长得太像妈妈。
那年她十二岁,刚刚小学毕业,对一个深深崇拜和依恋着父亲的小女孩来说,那无疑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话。
“你要的东西。”
男孩将东西扔在她的身上,他出去时没撑伞,又短又黑的头发被雨打湿了,看上去乱糟糟的,英俊的眉眼沾着水汽,显得更加醒目了。
在安意看来,他有着非常好看的睫毛,又长又密,眼珠浓黑如墨,像小鹿的眼睛,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或许太过漂亮了,有时她会这样想。
她捡起腿上的烟盒。
“软玉溪?”
“老板说这是店里最好的。”
也许吧,她没抽过,可以尝试。
安意拆开烟盒,叼了一支烟在嘴里,掏出打火机点燃,醇厚的烟草气息吸入鼻腔,比她常抽的万宝路味道要重,但也不是不可接受,。
她惬意地抽了口烟,眯着眼问面前的人:“快递呢?”
他沉默地将快递盒递给她。
“Thanks。”
“你为什么总说英文?”
“家里人说,耳濡目染。”
“你是混血么?你的五官好像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多少混了点儿吧,”看见男孩疑惑的眼神,她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我妈妈是澳门人,那边葡萄牙人多,都快成土著了,我外公就是土生葡人。”
她暴力撕开包装,取出里面的香奈儿口红。
“你怎么买这么多?”迟渊又忍不住道。
有几个色号她犹豫不决,干脆全都买了,你有意见么?小啰嗦。
她心里这样想,然而嘴上说的却是:“女人的口红永远不嫌多。”
道理就跟女人的衣柜里永远缺一个包是一样的。
迟渊耿直地问:“买这么多,你涂得过来么?”
安意这次没接话,跟他这种直男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他也不懂,她把口红一一放回盒子里,抖掉烟灰,男孩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看着檐下的雨幕出神。
她想起昨晚他敲响自己房门的样子,紧绷着脸,嘴唇因为紧张而抿的发白,在他松开她的手腕后,他汗毛直立,浑身发抖,瞳孔因为惊恐而放大,有一瞬间,安意甚至以为他会昏厥过去。
这个可怜的青春期男孩,他害怕女人,害怕亲密接触。
难怪那天在湖边,他躲开了姐姐的触碰,她原本以为,那是少年在叛逆期时的惯常举动,现在一想,也许那天的张琼在他眼里,跟入侵地球的哥斯拉差不多,她敢打赌,他还没拉过女孩子的手。
他让她当她的心理咨询师。
安意想笑,难道她长了一张知心姐姐的脸么?
如果让她导师知道,她这个半吊子水平、读研只为混个文凭了事,对学术无半点景仰之心的学生居然厚着脸皮,充当起心理医生来,一定会气得当场心脏病发,自从她那一次在诊疗室里,当着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她坚称自己是英国王妃)开口大笑,这位治学严谨的老太太就当场断定,她将来在专业领域不会有任何成就。
也许她导师错了,也许她日后的成就是治愈了一个青少年怕女人的怪癖。
但安意知道,她答应迟渊的请求并不是为了跟她导师作出的预言作对,至少不完全是。
其实背后的原因,就连她本人也说不上来,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而动机则是心理学上永恒的命题,从弗洛伊德到斯金纳,从伍德沃斯到班杜拉,太多心理学家曾作出研究,但你无法完整地说出一个人的行为到底是由什么驱使的,对安意来说,也许仅仅只是她无聊了,乡下的夏日漫长又无趣,她想找件事情来打发时间,而拯救一个茫然又痛苦的青春期男孩,听上去是个不错的选择。
雨渐渐下得大了,庭院里的香樟随风摇摆,紫黑色的浆果掉落下来,铺满了石子小径,这场雨不会维持太久,安意知道,因为这是夏天的雨。
她拉了拉身上的披肩,对身边的男孩说:“我们要立一些规则。”
迟渊冲她看来,神情有些意外。
“当然,要用笔记下来么?”
他准备起身去拿。
“不用,”安意阻止住他,“规则不多,你记在脑子里就可以了。”
“你说。”
“第一件事,不能让你姐知道。”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让张琼知道,她背地里在治疗她那个厌女症的弟弟,也许她会抽出菜刀把她杀了,她还记得那天她是怎么评价白裙子女孩儿的,如果那么清纯的女高中生在她眼里,也成了不要脸地勾引她弟弟,那么她这种五毒俱全的货色,只怕死一万次都不够。
她的朋友并不多,安意不想失去她。
迟渊点点头:“我不会。”
安意相信他,从昨晚的吵架来看,说明这男孩儿并不是事事都告诉姐姐,他和张琼之间有隔阂,只是张琼宁愿掩耳盗铃,视而不见。
“第二件事,我们要计划一下,做到哪个地步。”
“什么哪个地步?”
迟渊没听懂,疑惑地望着她。
安意怀疑他在装傻,是谁昨晚一口一个客观性原则、系统脱敏疗法,比她这个正经科班生还要专业,她还以为他什么都懂呢。
她抿抿嘴唇:“系统脱敏,又叫分级暴露疗法,从最基本的触摸开始,你觉得你能接受到哪一步?抚摸、牵手、拥抱、亲吻……嗯,后面的你应该知道吧?”
随着她一个个词的吐露,迟渊的脸越来越红,他目光闪烁,坐立不安,似乎随时都要从椅子上跑开。
安意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你连听都听不下去,我们的治疗就可以终止了。”
“我能听下去。”
男孩抿着嘴,倔强地盯着她。
安意耸肩:“我都无所谓,不过建议你到亲吻就可以了,为你的小女朋友着想。”
“那……那就到接……接吻吧。”
他结结巴巴地说,看上去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
“那么最后一件事,是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问题是……”
安意笑了笑,看上去很不正经。
“你成年了吗?”
迟渊愣了一会儿,仿佛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点点头:“我满18岁了。”
“Okay。”
安意爽快地说。
一声粗口从厨房的方向传来,是刘旭在做饭,自从迟渊和他姐姐吵架后,张琼就不和他说话了,也不吃他做的饭,几乎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刘旭怕女友饿着,只好自己下厨,他做的饭比毒药还难吃,而且往往出现致命危机,不是锅里升起丈高的火,就是油星四溅,安意一开始还想帮他,结果被可怕的油锅爆裂声逼得夺门狂奔。
这一次,也许是他笨到切掉了自己的手指。
“你什么时候跟你姐和好?”
她实在是吃不下去刘旭做的黑暗料理了。
迟渊意外地看她一眼,继而阴郁地抿着嘴:“我没有做错。”
安意:“我没说是你的错。”
隐私无比重要,如果她发现爸爸翻她的电脑,她会比他昨晚做的更过分,扔下一句气话后跑进房间?这对安意来说太小儿科了,不过幸运的是,她爸爸从来不会翻开她的电脑,也不会干涉她的任何选择,自从那一年的夏天开始,他再也不肯去参加她的家长会、毕业典礼,高中文理分科、高考填报志愿、以及后来的考研,全是她自己下的决定。
假设爸爸干预一次呢?比如替她决定将来干什么职业?安意想象了下爸爸逼她去当老师的画面,她怀疑自己会把鞋扔到他脸上去。
自由了这么多年,如果突然出现个人来管着她,即使那人是渴望已久的父亲,想必她也会很不适吧?
她清理掉脑中的胡思乱想,对身旁的男孩道:“快点和你姐和好吧。”
她开始想念他做的饭菜了。
“这是我们的规则之一么?”迟渊反问她。
安意诧异地瞥他一眼。
“你想它是就是。”
“好吧。”
男孩顺从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