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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阁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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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炒好的蛋炒饭冒着热汽,香味很诱人,往鼻子里钻,迟渊端着它,敲响了姐姐的房门。
“进来。”
里面的人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
他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姐姐靠坐在床头,地上散落着用过的纸巾,她双眼红肿,看见是他,愤怒地别开了脸。
迟渊在一瞬间生了退怯之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和姐姐冰释前嫌的准备,但现在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这是规则之一,他在心底说,逼迫自己朝床边走去。
“你来做什么?”
张琼漠然道。
“送饭。”
迟渊将蛋炒饭递过去,她没接,于是他将碗放在床头柜上。
“我不饿。”
张琼竭力使自己不往蛋炒饭的方向看去,他没放葱花,弟弟还记得自己的喜好,这让她心里一暖,但想起昨晚他说的那句话,她的心在一瞬间又冰封起来,肚子像在打结。
“对不起。”
迟渊突如其来的道歉,使她所有的不适消失了。
“你会改志愿了?”
她几乎脱口而出。
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迟渊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怒气,然后他板着脸语气僵硬地说:“我已经上传了。”
“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不想去S大。”
他再次重申。
张琼听出了他的坚决,她也不想去问为什么,我就是想离开你们,弟弟充满怒气的话语再一次回荡在她的耳边,她的胃又开始抽搐起来。
“我会经常联系你的,”迟渊尽量缓和语气,真诚地看着姐姐,“只要有假,我就会回来看你们,而且,我也不一定会被B大和H大录取不是么?”
他说谎了,B大也许不一定,但他的分数对H大来说却是板上钉钉的,张琼也许也很清楚,但她只是抹掉眼泪,和弟弟吵架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好吧,”她的声音嘶哑如堵了棉絮,“反正你已经做了决定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食言,你从初中起就离开阿姨,独立生活,她一直很想你,也觉得自己没尽到妈妈的责任,让你一个人待在小镇上。”
“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
“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张琼吸了吸鼻子,“总之你只要记着,家里永远留着你的房间就是了。”
迟渊点了点头,张琼笑了,伸出手要来摸他的头发,他立刻从床沿起身,去捡地上的纸巾。
“快吃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张琼端起了碗,他将废纸巾扔进纸篓里,或许总有一天,他不会对别人的亲近产生抗拒,他能让姐姐摸一次他的头发,而不是条件反射地避开。
或许安意能治好他也不一定。
他想起她那些令他面红耳赤的词语,拥抱、接吻和抚摸,还有……
迟渊脸红了,心想她一定在心底嘲笑他傻,他记起她当时戏谑的眼神。
为什么她能坦然自若地吐露出这些亲密的字眼?她会怎么开始对自己的治疗呢?会直接触碰他吗?
那么他很有可能会当场晕倒,迟渊回忆着别人手指触上自己皮肤时的感觉,顿时一阵头皮发麻,汗毛诚实地立了起来。
这之后的几天,迟渊一直紧张地等待着安意的行动,他这种心情有点像考前焦虑,你知道会考什么内容,也事先做好了准备,可具体题型是不清楚的,过程还是充满了未知。
可令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安意迟迟不给他发卷。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会出其不意地碰到自己,一心警惕地戒备着,可事实证明,每次都是他多想了,吃饭的时候,他余光看见安意抬起来胳膊,吓得他立刻往后一仰,连人带椅地摔在地上,姐姐和刘旭惊讶地看着他,而安意冲他狡猾地笑,原来她只是要夹菜而已。
她也许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事,迟渊有时忍不住这样想。
不是他带有偏见,而是安意有时候真的显得太不着调了,她总是神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尽管她一天大半时候都在睡觉,院子里那张帆布躺椅已经成了她的专属,并且她总有自己的歪理。
什么春困秋乏夏打盹,睡眠有利于促进身心健康,小孩儿都是在睡觉的时候长个儿,她小时候就是因为睡得多,才长这么高,有时候她实在跟你扯不下去了,就直接反问不睡懒觉的暑假叫什么暑假,理直气壮地告诉你,她就是要懒到底。
她说话也很有一套风格,什么话都不说死,让人浮想联翩苦思不已,如果跑去问她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过了一会儿你觉得不对,又跑去问她是不是那个意思,她会笑着告诉你,你这样理解也对,总之就是让人摸不着边际,是个往少了说也有五百年功力的大忽悠。
迟渊就这么偷偷观察着她,脑子里关于安意的分析都快能形成一套理论了,因为安意的不着调,他们的治疗就一直这么搁置着,直到这一天,姐姐问他要不要去看电影。
在张琼问之前,他正在看安意睡觉,她又躺在了那张帆布椅上,穿着一件衬衫式的海蓝色连衣裙,裙长到膝盖上方,因为躺着要更短一些,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她的右脚上挂着一只白色人字拖,左脚的那只已经掉了,脚趾甲盖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不过已经斑驳掉漆,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她也许是嫌光线太刺眼,脸上盖了一本书。
迟渊走过去,打量那本书的封皮,发现那是本英文书,在他费力想翻译出书名的时候,书被拉了下去,安意那双琥珀色眼睛静静地回望着他。
“看什么?”
“你的书,”迟渊咽了口唾沫,“你没睡着?”
“知了太吵。”她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眼睛眯起来。
“这是什么书?”
“《Prelude To A Summer’s Day》,中文译名叫《夏日序曲》,这是一套丛书,一共四本,这是第一本。”
“是讲什么的?”
他问她。
安意微笑,过了几秒,才轻声问:“你是想听官方介绍,还是我自己的个人看法?”
她的琥珀色眼珠看上去又浅又通透,像跳棋用的玻璃弹珠。
“官方怎么说?”
安意张口就来:“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士,她因不幸的婚姻生活苦苦挣扎,在一个闷热的夏天,她与园丁发展了一段被世人唾弃的不伦恋,但女主人公却从这段恋情中发掘了爱的真谛,并开始探求生活的意义,纽约时报的评论家们都说这是一本讲女性意识唤醒的书,有时代先锋的意义。”
“你怎么看呢?”
迟渊问。
“一个荡/妇无聊的自传。”
迟渊对她的评论有些吃惊。
安意无所谓地笑了笑:“别不信,你看了就知道,这本书基本就是写的女主和园丁在各种时间场合的啪啪啪,几乎可以当小黄书来看。”
“可以借我看一看么?”迟渊脱口而出,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话里的不妥,侧脸烧了起来,“我不是想看那种东西,我是……”
想看一看你这么瞧不起的书,内容到底是些什么。
安意将书扔给他。
“看吧,我那里还有剩下三本,待会儿拿给你。”
迟渊一刹那觉得哪里不对劲,安意把四本书都带来了?能让她大老远都带着的书,不应该是很喜欢的么?也许她带过来时还没开始看,他为她找了个合理的理由,姐姐在这时候过来,问他要不要去看电影。
“《蜘蛛侠》吗?”
他都看了两遍了,高考之后班长就用剩余的班费组织了这场观影,蜘蛛侠的演员换成了新晋小鲜肉汤姆赫兰德,班上的女孩子一多半是他的迷妹,看见他出场就疯狂地尖叫,贝塔更是个中翘楚,据坐在她旁边的电线说,他的手臂都被她掐青了,后来贝塔兴致勃勃的拉着他们又去看了一次,说什么要给老公贡献点票房,气得电线面色铁青,一晚上都沉着张脸。
迟渊却看的兴致缺缺,因为他本来是奔着钢铁侠去的,他最爱的铁人在复联四里打了个响指后就死得透透的了,本以为在蜘蛛侠3里会友情客串一把,哪怕是回忆线呢,结果全程活在台词里,还有一副他生前送给小蜘蛛的墨镜,第一遍他还看个情怀,第二遍就被刀的死去活来,第三遍是万万不想看了。
谁知张琼摇了摇头:“不是,我们看《追龙》,第二部。”
他第一部都还没看过呢。
“不去,我要去游泳。”
“好吧,”张琼又转向一边,“安意你去不去?”
安意笑道:“去给你们当电灯泡?”
张琼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别损了,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别真的是为了不想当电灯泡啊,我和刘旭彼此都看腻了,看看你还能调剂一下,你去呗,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我可能和你弟弟去游泳。”
安意笑着道。
迟渊不由得一愣,她说的真的假的?
“是吗?”张琼淡淡一笑,显然也是不怎么信,“那你记得别游远了,这里的湖水很深的,不是游泳馆里的那种。”
“行,我会注意的。”
等张琼和男友开车离开了,安意才看向迟渊:“我们怎么过去?”
迟渊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认真的?”
安意不解地问:“难道我看上去像谎话连篇的人?”
当然不是,你只是什么事都吊儿郎当的,让人猜不透真假。
迟渊回过神,告诉她:“我们骑车去。”
她望着停放在廊下的他那部山地自行车,脸上掠过一丝古怪,迟渊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忙说:“我还有一辆自行车,以前淘汰下来不用了的,但还能骑,在三楼的储物间,我去搬下来。”
“一起去吧。”
安意从躺椅上站起身。
说是三楼,其实更像是一个小阁楼,顶高被压得只有楼下的一半,迟渊抬手就能摸到落满灰尘的房梁,窗户只是一扇正方形的窄窗,光线不怎么丰富地照射进来,堪堪照出阁楼里的大概,一个低矮狭窄的房间,在迟渊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曾无比害怕这个地方,总觉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蛰伏着凶恶的怪兽和四处飘荡的鬼魂。
他熟练地摸到墙壁上开关的地方,灯亮了起来,与楼下不同,阁楼是用的那种非常老式的灯泡,昏黄的灯光下,灰尘无所遁形,在光线里上上下下地沉浮。
安意能更好地打量这个地方,这是一个书房,地上铺着枫木地板,书架四壁都是,几乎通往房顶,还有一些老旧的柜子,看上去像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古董了,木柜上红漆剥落,正中镶嵌着两扇玻璃板,可以看见里面也摆满了书。
“这都是我爷爷的书。”
迟渊向她解释。
安意点点头,走上前去看,她的手轻轻抚过书脊,有些是《刘伯温》、《金瓯缺》这样的历史书籍,有些是季羡林、贾平凹的散文,也有余华的长篇小说,甚至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虽然是中译版本,看来迟渊的祖父看书口味庞杂,什么都涉猎过,她很快发现迟渊说的话并不尽然,因为她找到了一本简易版带插图的《红楼梦》,这更像是一本儿童趣味读物,而不是一位老人的藏书。
她抽出来翻了翻,有不少段落用波浪线标示了出来,笔画很稚拙,彩图上的林黛玉坐在潇湘馆的廊庑下,神情落寞,用手帕拭泪,却被人恶劣地添上了两笔胡须,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怪模怪样。
迟渊从她手里一把夺过书,塞回它原来的位置,红着脸解释:“这是我很小的时候看的。”
爷爷后来发现他在书上乱涂乱画,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他不尊重书本,从此他再有在书上做标记的冲动时,总会记起手心那火辣辣的疼痛,这导致他几乎从不在书上做笔记,连教科书都干净如新。
安意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又问:“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差不多。”
她的眼神看上去有点不相信,迟渊只能说:“是真的,我爷爷他有点守旧,不给家里装电视机,我小时候无聊了,就只能看书。”
他爷爷从不拦着他,也不会为他挑选他那个年龄段适合看的书,他三年级之前就读完了一整本《三国演义》,因为很多字都不认识,跑去问他爷爷,老人被他问烦了,直接扔给他一部《新华字典》,半白话的小说看的他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爷爷兴致来了就跟他大谈天下三分,英雄辈出,懒得费口舌时就让他自己瞎琢磨去,后来他年少无知,拿起了一本斯蒂芬金的《宠物公墓》,从此给他的童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安意微微睁大眼睛:“你小时候家里没电视?那你岂不是没看过《海绵宝宝》?”
她的重点是怎么偏到这里的?
迟渊皱了皱眉:“没有。”
“《哆啦A梦》?”
“也没有。”
“《神厨小福贵》?”
“……”
迟渊木着脸:“真的没有。”
她“噢”了一声,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同情:“你没有童年。”
迟渊不以为意,并不觉得她这种被五彩缤纷的动画片包围的童年就比他幸福,他是热爱阅读的,从书籍里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尽管这片天地是他用一部翻烂的《新华字典》一点点开拓出来的。
安意这时又找到了她感兴趣的东西。
“还有金庸的小说?”
“嗯,”迟渊点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一整套都有,不过是三联版的。”
“你全都看完了?”
“对。”
她耸耸肩:“现在看金庸的孩子可不多了。”
“我爷爷是金庸的粉丝。”
他不是孩子。
“那你呢?”安意的眼睛里掺着笑意。
迟渊想了想,说:“我还是喜欢古龙多一点。”
更洒脱、更不羁,江湖味更浓,对他来说,金庸的江湖还是太正统一点了,所以他爷爷喜欢,古龙的江湖是大漠、一壶酒、落魄的浪子,金庸的江湖则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你呢?”
他忍不住问安意。
安意慧黠地一笑:“金庸。”
“为什么?”
这答案出乎迟渊的意外,他本来以为古龙才更合她的胃口。
“金庸更擅长写爱情。”
迟渊又愣了一下,没想到安意会给出这么刁钻的回答,金庸擅长写爱情?他俩读的是同一个金庸么?
“那你最喜欢他笔下哪一对恋人?”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醒了,才会对这个问题穷追不舍,可他脑子里条件反射般的记起了金庸写过的每一对爱侣,最先涌入脑海的肯定是模范夫妻郭靖和黄蓉,他们少年相识,相伴一生,最后双双战死在襄阳城,然后是神雕侠侣杨过和小龙女,塞上牛羊空许约的乔峰和阿朱,令狐冲和任盈盈,还有张无忌和赵敏,抑或是他和周芷若……
安意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乔峰和阿紫。”
“什么?”迟渊有些讶异,“他们不是一对……”
“乔峰不喜欢阿紫,我知道,”安意打断他,“但阿紫很可怜不是吗?”
她说这话时,露出了一个笑容,迟渊却感觉在她的笑容背后,莫名地藏了些苦涩,阿紫在书里是个名副其实的妖女,杀人如麻,嗜血残忍,她却觉得她可怜,为什么?
迟渊有心想探索更多,他察觉到这是他认识安意以来,她最真诚的一次对话,没有故布疑阵,没有似真似假,她只是在认真地和他探讨金庸。
多么神奇,他本以为她是个傲慢、无礼又肤浅的人,结果她和他一样喜欢看书,并且有着与众不同的见解。
“你不去找自行车吗?”
安意提醒他。
迟渊回过神:“就去。”
在他低头走进书房左侧的小门,进入储物间之前,安意叫住他,手里拿着本书。
“我可以借这里的书看么?”
爷爷不会喜欢这个提议的,他是个老顽固,对书有着极端的保护欲,从不肯借别人书,就算是迟渊也得小心翼翼,如果弄散了书页或者折了一个角,被他爷爷发现,一定会用烟杆子敲他脑门儿或手掌心。
但是……她也借了他书看不是么?
“看吧,随你看多少本。”
他这样告诉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