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振兴攻略》溺子戏

40、第 40 章

　　韩罗的车轿到临淮城门时，官宴已经开席了。

　　衡湫在朋来客栈包了一层，天顶的露天四方席，玉盘珍馐制备的都是临淮城出名的特色佳肴。魏青席上坐，再往下便是一众监察官员，袁弥，宋林樾品阶高虽高，但碍于只是随行伴驾，便坐在了靠近五部州使的地方。

　　张一百年近六十了，留了把美须，衡湫看了两眼，觉得他长得跟小山羊似的。与他对座的是晋阳知府张戒，两人是堂表兄弟，蹙眉呷茶时眉宇间有几分神似，只不过张戒在穿着上却朴素了很多。

　　而单单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各州境遇不同——

　　听闻张戒的车轿在出晋阳城时，还被城中放利钱的堵过。

　　前段时间，张戒资助难民时跟牙行赊账划了一片闾巷做临时安置点，可年后难民仍是没着落，一时间留也不是，赶也不是。

　　牙行毕竟也是做生意的小老百姓，赊了这么大一笔钱想也是难过年，张戒思索再三，只得往城中较富裕的放利人手中借钱把账还上，算得上拆了东墙补西墙。

　　说是初春要还上，那些人便等着，没想到就等到了张戒要出城，那些利老板扔了烟杆子，还以为张戒是要跑呢，二话不说就把他拦下了。

　　最后，若不是张戒的夫人带着儿子去跟利老板谈，今日张戒怕是到不了临淮。

　　做官做到这种地步，也确实让人心寒。

　　说起来晋阳和临淮是差不多境遇，张戒跟衡湫一般官阶，衡湫是仗着有系统才不愁吃喝，不然光靠朝廷发的那点俸禄，早就喝饱东西南北四盏风了。

　　撇开张戒不说，坐在他身侧的是，便是江之蔺与她提过的前淮知府魏荐了，今年走马上任的新官。

　　有新人便会问起旧人，原前淮城知府向立，在倭寇打进城时，为救城中百姓被倭匪掳为人质，历经酷刑誓死不肯出卖军情，最后在敌营咬舌自尽。

　　消息传到京中时，皇上大怮，亲自悼念向立，给家属发放了抚恤金。

　　如今这个魏荐是从原来前淮同知提拔上来的，武将出身，坐在席间，大马金刀的模样，很是阔气。

　　“今日晴芳好，得诸位大人聚首，只是小宴，大家不必拘礼，人满便开席吧。”魏青目光扫了一圈，挥了挥袖子。

　　站在门口的小吏通传道：“回禀大人，郸城知州还未到席。”

　　魏青不悦地皱眉：“人到何处了？”

　　“来了来了，卑职来了！”门外一声。

　　衡湫闻声看去，想起江之蔺给她带的话：“还未见人，先看到宰相肚，那人便是韩罗了。”

　　门扉处，韩罗手里捏着方帕子，边擦汗，边进来了，急切切道：“国舅爷好等，下官在州府有些要务亟待处理，晚到一步，晚到一步，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卑职自罚三杯！”

　　话音一毕，众人看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戏谑，也不觉得他失礼了。

　　衡湫端了杯盏，借着喝茶的功夫，悄声说：“场面功夫了得啊。”

　　宋林樾原先端坐着，忽然感觉到旁边的目光移过来了，意有所指，只得轻咳了两声，悄声道：“你说的是。”

　　衡湫满意了。

　　“快些入席吧，就等你了。”魏青看他这模样，怒不起来，挥了挥手，叫他入了坐。

　　韩罗咧开嘴笑了，捧着肚子迈步，他块头大极，坐在衡湫身旁，让她觉得空气都热了几分，只得下意识地往另一边移了移，半晌无语道：“今日备了些薄酿，还望大人们莫要嫌弃。”

　　众人颔首，张一百甫要带头举杯。

　　身旁便“诶呀”了一声，惹得身旁的五部州使把目光移向他。

　　“韩大人怎么了？”衡湫只得问。

　　韩罗找的就是衡湫的茬，看上面的人不注意，便道：“我看着酒浊得很，不是什么劣等阿物吧，喝坏了肚子怎么办？”

　　衡湫浅笑着：“若是劣等阿物，又怎会拿到官宴上来，韩大人莫说笑，这是我们绿树村自酿的青叶酒。”

　　“村中自酿酒？”韩罗用手扇着风，摇着脑袋讽笑道，“听闻这段时间临淮发达呀，衡大人不至于这么小气吧，若是没有好酒，差人告诉我一声，我来时也好把我们郸城的金科玉酿一并带来，左右不费事。”

　　衡湫神色未变，将杯盏放了下来，谦和地问：“确是下官粗鄙，倒是不知这金科玉酿是何物？”

　　韩罗抚掌得意地说：“从前宫里养过一批女酒，后来得皇上大赦天下，有幸被我捡着几位，如今养在我府里，那手艺，绝伦！这郸城美名在外的金科玉酿便是出自她们之手。”

　　衡湫眼底的笑淡了几分。

　　所谓女酒便是女子的酿酒，酿酒之人全部都系战时俘虏来的良家女，战争结束后，她们归不得家，在大齐发配为奴，跟木匠一样，这样的酒奴也是世袭的。

　　世代酿酒为生，手艺传颂至今自是了得。

　　女酒中最出名的便是做春酒，制作这种酒要耗费大量的粮食，酒精浓度颇高，俗名一杯倒，大齐鼎盛时便举办过喝做春酒大赛，后来成为文人与世家子弟间的滥觞，每逢佳节，便要喝上几坛。最后是因为粮食消耗得太快，乃至饥荒处无粮可食，京城大行烧粮行当，才被禁止。

　　大灾后，女酒之事便从宫里传了出来，太学学生震愤，联名上书痛斥这种有损道德的行为，字字珠玑要请皇上大赦天下，往此积累功德。

　　此事发展愈演愈烈，最后奏折中还把天灾原因归罪到皇上喝酒身上，皇上扛不住芸芸众口，这般那些酒奴才被流放出宫。

　　原以为是重获自由身，想不到竟被韩罗养在了自己府上。

　　时间算起来，那会儿衡湫说不定也是太学上书中的一员，她低声应着：“有机会下官是要尝尝了……”

　　“好说好说。”韩罗展着笑，“如此，东州官宴上这种酒便不适合出现了，有失身份。”说罢，韩罗抬手一扬，把酒全洒在了地上。

　　一盏空杯进了衡湫的眼。

　　喧闹的气氛兀自凉了几度，她没有说话。

　　忍了片刻，张戒闷头灌了一杯酒，他最是看不惯韩罗做派，如今他有这般境遇，韩罗有一半功劳，于是，杯盏落案掷地有声：“是嘛？我可听闻这青叶酒乃御驾亲尝过的佳酿，御赐的大匾至今还挂在绿树村头，题的可是酒骨青叶四字，不知怎么到了韩大人这就变成劣等物了。”

　　韩罗的笑顿时干在脸上，他本就来得晚，进城也急，根本来不及看什么村啊匾啊的。

　　张一百品了一口，顺势接起了话头：“西阖和临淮相近，下官有幸品上一两回，倒是不觉得劣等，只觉得入口时醇香浓郁，蕴有淡淡叶香，回味无穷啊，听闻这酒还有个什么代言人……”

　　“郡王爷嘛，过年前王爷来前淮慰问将士们，还送了好些青叶酒，如今前淮那边冬夜守夜，全靠这青叶酒提神，辣酒入肠，一夜清凉啊。”魏荐补充道。

　　三人一唱一和地说罢，对敬了一杯，脸上都是淡笑。

　　末了张一百还轻轻补了句：“也不知比起京中的桂花酿何如，大灾后，皇上最忌讳的便是劳民伤财，全国的酒不是茶酿便是花酿，韩大人好生奢侈，那女酒酿的全是粮食大酒，都察在即，大人得藏好了，可不要因为几盏酒毁了前程啊。”

　　看似提醒却字字诛心，衡湫捏着杯盏的手松了松。

　　韩罗脸上的肉忐忑一抖，下意识地悄悄往上看去，便看到坐在魏青身旁，一个模样小巧的官吏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只见那官吏斜领平金团纹，白脸光滑，竟是宦臣样！

　　韩罗心里怵了一下，他原先见五部知府齐坐堂下，想着在众人面前下衡湫的脸，没想到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倒了酒，衡湫一句话都没说，三州知府跟商量好似的帮她说话，难不成他迟了这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已经勾结在一起了？

　　韩罗闷声想着余光却好几次瞥见衡湫泰然自若的神情，没由来地慌神，忽然想起一直没回来的赵膑，又想起离城时，他那个没眼力见的县衙小舅子，好几条命案呢，现下这番情形还是收敛点吧。

　　然而，这并不是由他说了算的。

　　衡湫站了起来，对堂上拜了再拜，高声道：“今日有幸得诸位大人光临，衡湫特地寻了一出折子戏，想请诸位大人掌掌眼。”

　　魏青颇好此道，在京时他便是教坊常客，最是喜欢听戏，接话道：“不知衡大人点的是什么戏？”

　　“回大人，这戏叫《窦娥冤》。”

　　“……新奇，倒是未曾听过，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魏青沉吟片刻，似是想不起来这人，半晌道。

　　衡湫恭敬道：“大人或许未曾听过他的名讳，此人名唤——关汉卿。”

　　堂中小小的议论声起，想来是在讨论其人。

　　这时，宋林樾忽然道：“既然是衡大人推荐，必是有不寻常之处，那便听一听吧。”

　　衡湫暗赞了一声，道：“是。”

　　于此同时，千步远的梨园中，同一曲《窦娥冤》响唱，千里外的郸城内，大雪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