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山旧事》连理贤木

3、第 3 章

　　14.
　　宁思明知道自己在做梦。
　　金丹以后，打坐便取代了睡眠。他极少睡眠，也极少做梦。
　　临近分神圆满，近来频繁的梦境是心魔劫之兆，他心知肚明。
　　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六百年晃然而过，他的心魔却始终如一。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他解决不了他的心魔，却学会了和它平静相处。
　　他的心魔，他的梦中人。
　　“师尊……”

　　你爱着她吗？
　　是的。
　　你想告诉她吗？
　　不。
　　痛苦吗？
　　可以忍耐。
　　不想改变现状吗？
　　我们是最亲密的师徒，足够了。

　　六百年前金丹劫的铃声里，他如此回答。此后每逢修行关卡，心魔横生，便是循环往复的拷问。他几乎以为这些回答将此生不改。然而时移事迁，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终究开始微妙地偏移。惠流与幽幽之事，成了一块重重的砝码。

　　“师徒相恋不妥，归根结底，是因为师者对徒弟有绝对的掌控力。”
　　“若一方没有拒绝的能力，这样的相恋，就难说是两厢情愿了。”

　　像是着了魔一般，宁思明反复咀嚼这两句话。心中酸楚之余，某个念头挥之不去。
　　假如……假如他能证明他有“拒绝的能力”……
　　也许……
　　试一试吧，试一试。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低语：不用说出来，试一试也无妨。

　　凌云山立宗的第1099年，宁思明成功突破到合体前期。

　　15.
　　妘宁对宁思明的改变略有所觉。
　　二徒弟修道七百余载，并无懈怠。但近年来又是淘换法宝，又是收集丹药，亦不乏主动参与争斗、寻求突破之举，其中奋勇之意，着实令她刮目。
　　是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妘宁思索片刻，未果，摇摇头抛开。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无论原因为何，总归是好的变化。
　　修道之途，境界愈高，攀爬愈艰。她承载宗门气运于一身，修道千年，少有关隘，亦在合体期跋涉了五百年有余，二十年前才堪堪突破渡劫。如今徒弟亦修至合体，奋发上进，恰是稍慰她心中隐忧。
　　若可能，她希望徒弟的飞升在她之前。作为师尊、作为掌门，这是她未曾言说的私愿。

　　因着这一层期待，接到二徒弟独自前往神魔战场遗迹的消息时，妘宁并不意外，只是默然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作为三族大战时人修和魔族决战之地，那处遗迹至今尸骨累累，威压逼人。又临近魔域，灵魔二气混杂，穿行风险极大。偏偏出产的烟云锦芝和乱纹苍玉极是实用，一为合道丹的主药，一为地阶法宝的主材。此前她身兼掌门与宗门最强者，没少前去探索，收获亦是不菲。
　　但宁思明很是郁郁，因为她直言那里对合体期以下太过危险，从不带他同行。如今境界甫一稳定，便迫不及待地出发，倒叫她微觉无奈。
　　非是她嫌弃徒弟拖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成渡劫大能，却不如分神期时自信能护住自己徒儿了。
　　……或许，从另一个角度说，是徒儿不需要她的保护了。

　　已经合体中期的居许、独自前往神魔战场的宁思明、叛逃魔域的惠流。
　　徒弟们总是要出师的。
　　主峰之上，掌门将目光遥遥投向北方，思绪翻飞。

　　16.
　　仿佛要把过往的郁气加倍找补回来，宁思明这一去，便是三十年未归，颇有驻扎在神魔战场的架势。
　　他倒也没忘记自己身为峰主的职责。不过伏魔峰的事务相对其它峰本就清闲，临行前从徒孙里提拨了一名代理峰主，定期传讯，也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伏魔峰众人：这操作甚是眼熟。
　　掌门：……咳。
　　伏魔峰众人：听说峰主在神魔战场闯下了个名号，叫“小宁真人”，魔修中无人不知。
　　掌门：……
　　伏魔峰众人：该说峰主和掌门不愧是师徒吗？
　　掌门：我去抓他回来。

　　17.
　　言出必行是掌门的必备素养。妘宁给宁思明修书一封，当即动身。
　　对渡劫期的她来说，神魔战场已不再是险地。熟门熟路地在遗迹中穿行，妘宁无心找途经的魔修麻烦，一路无阻。

　　在临近中心区域找到宁思明的时候，正是午夜时分。神魔战场内长期天候异常，难得有一个星月皎洁的晴朗之夜。月色下他独身一人，静立着望向凌云山的方向，显然等待已久。
　　遁光落下，妘宁一眼扫过，便知徒儿平安无事，心下一松。
　　四目相对，宁思明行了礼，唤了一声“师尊”，妘宁“嗯”了一声，两人一时无话。
　　妘宁是不知怎么开口。当下一见，她这徒弟身康体健、神采奕奕，目测这些年过得不错。而她这甩手掌门前科累累、众人皆知，此时无论用什么理由逮徒弟回去，都略有气虚。
　　宁思明则是心情极好。他凝视着许久未见的师尊，眼中若有星辉。虽然已知晓她来意，却只是含笑不语。
　　“咳，”妘宁先打破了沉默，“该说的已在飞书中说了。此地你若有事尚未了结，可说来为师听听。”
　　“师尊容禀，”宁思明笑容不改，“确有一桩恩怨未了。”

　　对长期在外除魔卫道的正道修士而言，和魔修结下仇怨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据宁思明所说，他所结仇的这两位，出现得颇有几分蹊跷。

　　“涂离、潘芝芝……”妘宁搜索一番记忆，确定自己对这两个名字毫无印象。
　　“应当是化名。”宁思明笃定道，“合体大圆满的魔修岂有无名之辈？那涂离主动袭击于我，却一触即走。待我追索而去，又被那潘芝芝所阻。这两年她们在神魔战场盘桓不去，我虽未正面交手，但有八成把握，她们都遮掩了真正的功法。”若需遮掩功法，更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妘宁睨了他一眼。
　　听出来了，她这合体初期的徒儿，想和两个合体大圆满的魔修正面交手。
　　宁思明一脸坦然。
　　“弟子怀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她们是为弟子的九转还魂丹而来。”
　　“……”
　　妘宁的心重重一跳。
　　促使她亲身前来的，在听到徒儿消息时冥冥感觉到的那一丝不祥，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你可知她们是何处得来的消息？”
　　闭了闭眼，妘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并不怀疑宁思明的判断，但其身上的九转还魂丹是她所赐，应当只有两人知晓。
　　“师尊应当听说过，两年前，神魔战场曾有仙灵延寿丹出世。”宁思明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弟子当时消息迟缓，循迹而去时，已被一魔修所得。但仙灵延寿丹和九转还魂丹同为上界之物，仙丹出世之时，气息曾有一瞬呼应。现在想来，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之后的事不言自明。那人既知仙丹的存在，又不知持有者的身份；既欲夺为己有，又不欲引来更多觊觎。两年之间，想必是明面劫掠，暗中探查，直至范围逐渐缩小，方叫宁思明察觉一丝端倪。
　　妘宁心情复杂。
　　九转还魂丹，顾名思义，只要身体尚存，哪怕魂飞魄散，也能聚魂复生。唯一的不好，是人死魂灭，自然没法给自己服丹，必须有他人相助。妘宁所持有的三枚九转还魂丹，其中一枚便给了宁思明。归根结底，徒儿是被她牵连了。
　　“她们应当还没锁定于你，否则不会任由我与你会合。”她定了定神，思索道，“但我若带你出去，你的嫌疑就大了。”
　　想了想，又皱眉补充一句：“那两人既然遮掩来历，多半是暗中另有臂助——你还笑得出来？”
　　宁思明抬手握拳，掩住唇角笑意：“因为师尊来了。”
　　妘宁梗住。
　　没好气地瞪了似乎毫无危机感的徒弟一眼，到底没问那句“假如我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避无可避，总归要做过一场的。
　　暗处之人不出手便罢，若出手……
　　合体期以上的都不能留。
　　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妘宁垂眸，掩去杀意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