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山旧事》连理贤木

4、第 4 章

　　18.
　　宁思明还记得师尊将九转还魂丹交予他的那一日。
　　彼时他和师尊经历了一场恶战，回到宗门修养。仅有师徒二人的掌门小筑里，师尊一边磕着还春丹，一边听他梳理感悟，若有所思。
　　“你过来。”她说。
　　他依言上前。师尊在他手心里放入了一枚从未见过的丹药。
　　“我在宗门宝库的最高层放了一枚九转还魂丹。这一枚予你，”她轻描淡写地说，“你可要收好了。”
　　经年累月的默契，让他在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师尊的未尽之语。
　　“宗门是你的后路，我将我的后路托付于你。”
　　那一瞬间的错愕，以及接踵而来的巨大的狂喜，至今犹在他心底回荡。

　　但他现在几乎要痛恨这份默契了。
　　“弟子……必不辜负师尊的信任。”
　　他低低地重复着曾经自己的回答，只觉心疼如裂。

　　千里之外的妘宁能够心有所感，身处纷争中心的宁思明，又岂会对那一丝不祥毫无所觉？
　　重逢之日，出于稳妥，他本欲将还魂丹交还，却被师尊拒绝了。
　　那时他便隐隐有了预感。
　　一路且战且行，眼看着神魔战场的边缘已近在咫尺，师尊却撇下他，独自迎上了那位大乘期的魔修。
　　天生剑骨，龙君之主，虽为渡劫期，她确有挑战大乘的资格——只要怀着同归于尽的觉悟。
　　那一往无前的身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他已明白师尊的打算，心生“果然如此”的冰凉。
　　不知道魔修有没有将还魂丹的消息传出，也没有能力阻拦，师尊想要的不仅是平安带回他，还要扫清未来可能的窥伺。
　　若持有这一枚仙丹会引来大乘级的纷争，那就把它用在她身上吧！

　　宁思明心中五味陈杂。
　　就算猜到了也无法阻止，师尊就是这样的人。
　　但她可知此刻，她的徒弟却心怀逆伦之思？
　　前所未有地，宁思明厌恶甚至憎恨自己。
　　师尊为他赴死，他竟然感到了一丝喜悦……

　　“宗门是你的后路，我将我的后路托付于你。”
　　心脏被沉甸甸的信任挤压着。他无法否认，自己在心痛中品到了甜意。
　　师尊要他活下来，等待她的战斗结束，将她复活。

　　宁思明闭了闭眼，狠狠咬牙。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如同以往无数次一般，他强行压下情绪。
　　最大的敌人已经被引走。他没资格参与大乘级的战斗，至少要除去师尊的后顾之忧。
　　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宁思明摊开手掌。几封飞书化作流光，一封向着魔域，其余向着凌云山，倏忽远去。
　　“我那几个师兄弟，也该派上用场了。”他自语道。

　　19.
　　据说濒死之时，会有记忆的闪回。
　　人生中最重要的画面，在极短的时间内飞掠过脑海，生命在释然或不甘里迎来终结。其中执念强烈的那些，若有机缘，会成为鬼。

　　妘宁并没有这样的经验。她不可能成为鬼，虽然她已经死过不止一次。
　　与执念无关，作为保留记忆不断转世的存在，她的死亡走的不是正常流程。

　　……所以，现在她是在临死的记忆闪回中吗？未免也太漫长了。
　　妘宁有些困惑地想。
　　意识被不知名的力量一分为二，一份身临其境，一份游离于外。

　　不熟悉修真界的自己，在游历时莫名其妙地死掉；
　　凌宵宗护山大阵被破，她力战魔修而亡；
　　气运护身、资质绝佳，她在千余岁时飞升。与她契约的凤君却留在了下界；
　　她发现修士飞升时，天梯得到了部分修复；
　　故人不存的又一世，她给宗门取名“凌云山”；
　　……
　　……
　　已经不记得是收下的第几个徒弟，看向她时，总是隐忍着痛苦的眼神；
　　……
　　……
　　……啊，原来如此，她明白了。
　　——并不是临近死亡，而是临近复活。
　　九转还魂丹生效了。

　　20.
　　妘宁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绵软的榻上。
　　意识从深海中挣扎出水面，同时浮出的，还有深入骨髓的疲惫。空气里漂浮的药香似有凝神安魂之效，灵魂一点点清醒，身体却依旧沉重。她歇了好一会儿，微微动了动，吃力地睁眼。
　　下一刻，她听见了短促的吸气声、房门推开的声音、和快速接近的脚步。

　　青灰色的身影停在了咫尺之外，开口时，嗓音微颤：
　　“师尊，您终于……醒了。”
　　妘宁心头一叹，下意识地想：已经多久没听过，这个徒弟如此情绪外露的声音了？
　　面上却不显，只是积攒了一点力气，试图撑起上身。
　　一只手扶住了她。两人的距离缩短，她在愕然中听见了狂乱的心跳。
　　熟悉的眉眼倏然向她靠近时，目光交汇，她以为那是一个即将到来的吻。
　　但她只是被紧紧地抱住了。

　　短暂的沉默后，再次响起的人声几近哽咽：
　　“师尊……我绝不会阻碍您的脚步……所以，请让我待在您身边。
　　“想一直、一直，和师尊在一起……
　　“等我渡劫也好……再给我一些时间……
　　“……再来一次，我受不了的……”

　　怀中人一时不语。良久，传来了长长的叹息。
　　“真是……不坦率。”
　　稍稍退出他的怀抱，妘宁伸手抚上徒儿的眼：“若只是如此，你就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颇为轻缓。宁思明却如遭雷击，下意识地急道：“师尊，原……”
　　“谅”字含混在了一个柔软湿润的吻里。
　　他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妘宁也一样。
　　不想再听见徒儿如此痛苦的声音——这念头如此强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凑了过去。
　　视线透过刘海相缠，彼此都能看进对方眼里的震惊，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什么。

　　呼吸之间，是魂牵梦绕的气息。宁思明无法思考。唇上的触感不知何时消失了，又仿佛刻印在了心脏上，激得他心跳如鼓。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像一场骤然降临的美梦。他忽然心生恐惧，怀疑自己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心魔劫。
　　他的心魔还在说话：
　　“还记得我说过的么？需要原谅的不是你……这是为师的罪。”
　　宁思明怔住了。
　　曾经师徒间的对话豁然闪过脑海，是他百年间的耿耿于怀。
　　“不，不是的！”
　　这一次，他终于反驳出声。
　　欢喜、歉疚与痛楚几乎将心脏撑裂，再无暇思考，他遵从心底的渴望，俯身抓住了眼前人的手。
　　“我爱着师尊，心甘情愿。”
　　话语出口的瞬间他便感到了懊悔。怎能如此轻率地脱口而出？他一时恨自己的语气不够郑重，一时又恨语言是如此匮乏。不甘地动了动手指，与她十指相扣，希望藉此传达自己的感情。

　　短暂又漫长的时间过后，指间传来了回应的力量。
　　目光相对，呼吸相闻，福至心灵地，他吻了上去。
　　心神俱醉。

　　“唔……”□□似的短音从喉咙溢了出来。
　　师尊的眼里满是促狭。
　　不要这样对着他笑啊……
　　宁思明窘迫地闭上眼，更深地沉入这个吻。

　　有一些问题他没有问，有一些渴望蠢蠢欲动，有很多麻烦还等在后面——但和此刻满溢的期待相比，都是微不足道。
　　她和他，还有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