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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不得不说,刘家那小媳妇,真是俊呐,跟了个富家的男丁,总比跟着那穷货过活强得多。”
      马木匠裹着厚厚的灰黑色棉衣,仍旧倚着他那小桌,劣迹斑斑如同他不经细说的人生,
      “想我老马当年也是娶过一房媳妇的,但是呢,没办法!她去死了,带着个肚里的死胎,一同死去了,没福气跟老子享福了,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值得提,不值当!”

      屋里炕沿边摆着个小物件,木制的,粗陋且脏污,不知积了多少年的陈情旧感,已经无言面向外人诉说自己原本是个什么形状了。
      罗春雨老老实实蹲在地上,默默啃着他那一个饼子,细碎的面饼渣滓想要从嘴里扑哧着掉出来,又被他抿了一把塞回去,也不管是不是做完工后连草草冲一把都忘记的脏手。
      食物是不能浪费丝毫的,这大概是罗春雨生而为人首要学到的格言。

      他的师傅马木匠的嘴堪比富家人老妈子的棉裤腰子一般,系着松紧带所以没个把门,谁也不知道年轻时候有没有被哪个不检点的家主褪下来过。

      老妈子们年轻时候是一朵要多艳有多艳的海棠花,老了便是路边狗尾巴,肚腹下的馕食袋子,让人见而生厌,而马木匠便是茅房边茂盛的杂草,虽然杂碎不堪,也要欣欣向荣着让人厌烦。
      经他一张嘴,没有谁家小媳妇是干净冰洁的,没有任何一家少爷是检点知礼的,世上万般好与伟大,都在他马木匠身上脚下,和他一张黄牙斑驳着的臭烘烘的嘴里。

      说到痛快处,马木匠会随手将筷子打下来一根丢在罗春雨身上,还不许躲开,否则要挨打的。
      初来乍到时候,罗春雨确实也被喜怒无常的马木匠打的满身伤痕过,原来从前那些来做门徒的孩子不是做工伤了,而是被他们的“师傅”看一不顺眼便拳打脚踢所致。
      甚至被威胁,如果告诉家里大人,下次要活活打死。

      对此,罗春雨只是冷漠一笑,还是皮笑肉不笑。
      跟着马木匠这段日子,他的身体较之前壮实了许多,虽然还是没什么肉,但是一层薄薄的肌肉已经贴合着不太健壮的骨骼,生长起来了。
      在大伯的教导之下,罗春雨终于不再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白丁,好歹也能认得许多字,只是写的丑了些,刚学两个月,取得如此进展他已经满足了。

      不过在马木匠这里还是乖乖装作孙子傻子比较好过活,否则这小老头会觉得你难以驾驭,将要算计他了。
      罗春雨咽下最后一口饼,口中干涩得很,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木屑,起身要去外面舀些井水喝。

      马木匠祖宗一般坐在炕头上,口气甚大地招呼着他:“再多打些水上来,白喝可不行,小子颇多花费了,要不是你大伯的关系,老子也不能发善心留你吃白食喝白水。”

      德行。

      晚上回家时刻天已然黑了,马木匠的木匠小院离大伯家需要一刻钟的脚程,这难能可贵的一刻钟空闲时间是罗春雨每日最为自在的,他可以随心地走街串巷,走哪一条巷子回大伯家都任由他自己选择。
      北平的小巷里乐此不疲地游走的是形形色色的小贩,推着小车,有的小车上还有一块破帆布,权作遮雨,车上有着不同的物件吃食:馄饨摊子有的是冒着白茫茫热气的铁锅;豆汁儿摊子上是灌了满当当豆汁儿的木桶;切糕摊子上是一叠厚厚的切好的黏米糕,里面撒了芸豆,红豆以及黄豆粉之类调味作馅的。

      不过罗春雨没有钱,只能远远地望一眼这些小贩,嗅嗅飘扬过巷的小吃香味儿,他对自己说,人生贵在适意。

      今天婶婶做饭做晚了,罗春雨走进院子里时候,婶婶才将菜盆子和饭碗端上桌。
      “春雨回来了,过来再吃点吧,一会我考考你早上练的字。”大伯还是穿着他那破旧长衫,臃肿着身材,入冬以后他愈发胖了,虽然吃没好吃,也丝毫影响不得他长肉的速度。

      婶婶听见了大伯的话,猴瘦面上的嘴脸立刻尖利了起来,“马木匠那儿不是供一顿饭吗,吃过了还吃什么,当猪猡养着吗”

      大伯皱眉,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争道:“春雨正是长身体的岁数,多吃点能长个儿,家里还有粮食呢,”又向外甥摆了下手:“过来吧,你婶儿今天蒸了一锅菜团子,够咱们一起吃。”

      看着金黄金黄的菜团子,罗春雨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他确实没吃饱,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岁数,每晚只那一张烧饼,怎么可能吃得饱!
      罗春雨的娘没过来,这几日天气冷了些,她的病更严重了,找大夫来不是无偿,她只好个自挺着,独自躺在柴房的炕上。

      想到自己的病娘,罗春雨口中愈发苦涩了起来,他知道婶婶不待见自己的弟妹,本来也毫无血脉关联,经常地在外面女人堆里指责着这两个过来打秋风的亲戚。
      “我吃饱了,大伯,我给我娘拿一个去吃就好。”

      大伯看着这孩子便觉着可怜,但是也没法,只好说:“拿两个吧,让弟妹吃饱点,身体再不好,别饿着了。”
      罗春雨心领大伯的好意,接了两个菜团子在手里,还是烫的,他只好不断换着手来拿,急急地出了大伯屋子的门。

      婶婶出去取水,回来一转身看见罗春雨拿着吃食跑了,便怒着和她男人生气:
      “她病得很,给她那么多干什么家里粮食很多吗你也不挣钱,全靠我一个女人养家,你倒好,对你弟妹大方慷慨,打肿脸充什么胖子,都要穷死了!”

      病娘醒着,眼珠仍然浑浊不清,看到儿子回来,目中这才有些光彩,虚弱地说:
      “你回来了,今日可好”
      “没事娘,我好着呢。”
      罗春雨捧了菜团子给娘亲,这病女人也的确饿了,虽然菜团子个头不小,还是捧在手里低着头,风卷残云地吃下去一大个,婶婶包的拿手,棒子面包裹着菜馅儿,各个儿皮薄馅厚,虽然是粗粮,也是难得的美味。

      “今儿回来路上,见着个卖豆汁儿的,娘你还记得吗,爹之前也做过的……”

      罗春雨的娘总是病殃殃的,保不准哪天要断了气魂归西天去,有时甚至不能自理,不过胜在为人纯善,一个本分肯干的农家女人,若非寄人篱下,即使病病歪歪的也不会造人白眼,得人啐嘴。

      草草的算“吃过了”晚饭,病娘心细,发觉了儿子的半饥半饱,苦着眉头非要将第二个菜团子掰一半给他,罗春雨推拒再三,终是拗不过,只好小心翼翼地接下了。

      空间狭小,硕鼠乱窜、散发着霉臭的柴房在险些无家可归的罗春雨眼里简直是圣地天堂,佛门净土,虽然他不懂什么哈利路亚阿弥陀佛,这一方小空间也是他与娘亲相依为命的慰藉与温暖。

      罗春雨扶着病弱的娘亲再次躺下,将那层薄薄的被褥尽是地裹在娘亲骨瘦嶙峋的身子上,掖被角的时候不留心摸到娘亲肩胛骨上凸起的尖锐骨头,心里不禁一痛。

      十四岁的少年抿着嘴唇,眼神坚韧不拔,任是谁见了,都会肖想这是怎样一个心智坚定的汉子,而不是未经人事的孩子。

      大伯今日心情似乎颇有烦闷,不过外甥的脑子奇异的灵光,学东西很快,尤其是授他一些古文大道之时,不禁在几个月里就认会了大部分汉字,还会向大伯询知一些他在旧报纸上看到的时事。
      于是老秀才十分欣慰,觉得罗家后继有人,也要再出一个类他一般清高明正的读书人,知识分子了。

      罗春雨其实有一点点零碎钱,有时是大伯趁婶婶去卖早饭,他习字时偷摸塞到他口袋里并竖起手指朝他嘘的一声,然后慈祥地笑着拍拍他的头告诉他,去做工吧,晚上早些回来。

      在马木匠那里做工也是有钱拿的,虽然少,不过每次按月结算后都被罗春雨给了婶婶,助他们一点微薄之力养家糊口,收留即为善,即使大伯同意,婶婶若是不点头,他们也不会有这容身之处。

      钱太少了,马木匠吝啬得很,有时候罗春雨握着手中寥寥无几的钱,近乎贪婪饿兽一般看着过路的小吃摊,却仍要按捺住自己,五枚指甲深深扣进掌心的薄皮里。

      尖嘴猴腮的小贩行走江湖纵横捭阖多年,对于这种眼馋可怜巴巴地小崽子见得多了,顶多罗春雨算是个五官蛮端正的小崽子,不过还没长开,他露出一嘴并不齐整的牙,笑呵呵朝罗春雨招了招手,指了指摊子上热腾腾的馄饨锅子,语调勾引似的问:“好吃的,有钱吗,不贵,来尝尝呀小少爷。”

      见着罗春雨那副衣破衫陋的寒酸样,这小贩仍是跟瞎了一样为了招揽生意勾搭小孩子花钱,罗春雨也是生生拜服,不过还是没忍住朝他走过去,离摊子近了些,可以闻到更加浓郁的馄饨汤的香味。

      其实,后来罗春雨长大了,也有了些闲钱买些小贩子的小吃,便不觉得这清汤寡水,油水甚稀的路边馄饨有多香多令人回味,顶多算是闲晌时候打打牙祭的东西。

      小贩当然不是瞎子,尽管罗春雨穿着破旧,但是一只手中握着的可是实实在在的钱呐,小贩在心中赞赏自己眼尖不漏神,于是他对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年说:“香吧,买点不贵。”

      不料罗春雨只是满足地嗅了嗅这得来不易的浓香,抬起头对蜡黄面目的小贩子说,“不买了,我没有钱。”

      小贩子也是一愣,指着罗春雨的手,心直口快地说:“你这不就是钱吗,你怎么的欺人说胡话。”

      罗春雨坚决地摇了摇头,退后几步,“您的馄饨很香,我猜一定很好吃,不过先不买了,这钱不是我的……”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还留了余音:“等我有钱了一定来买……”

      小贩子气的跺了跺脚,原地倚着这车摊子,晦气地啐了几口,呸,穷小子,光闻味不买,什么玩儿意,敢逗老子玩儿,死穷鬼,活脱脱让你下三十七八层地狱,叫恶鬼啃透嚼烂你的贱骨头!

      罗春雨不敢回头,他怕自己真的花了这钱买零嘴。

      太难了,真的好难啊,娘亲的病还要医治还要看大夫,他连饭都吃不饱,这点钱连补偿婶婶伯父养着这两个吃白饭的无用亲戚都不够。

      他凭什么能舍得去买那些富贵人家享受的东西呢。

      捉襟见肘啊。

      不知何处是尽头的苦楚和困窘,无边无际的饥饿与寒冷,都在一点点摧残着少年心中残存的温度。

      到了家,婶婶接过他那点钱的时候仍是面无表情的,这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外甥在她面前总是恭谨又紧张,甚至带有一些讨好的意味,她拿着为数不多的钱,心中也发愣,面前这个孩子瘦的可怜,棉衣也是他大伯穿旧的,搁在木柜里被潮虫咬坏了几个口子,她拿针线缝好,缝上补丁,给他套上。

      自然是不合身的,但是也不能改呀,她不是不会改,只是改小了,这男娃子长个子春柳杨枝抽条一般快,明年冬里穿什么呢。

      她不是不善良,只是生活的重压都担在她一个女人的肩上,她苦呀,年纪轻轻嫁了个秀才还觉得自己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大德,结果没几年罗春雨的大伯就害了病,还因读书人心性高,一身“傲骨”不甘居于人下,为人牛马驱策,失了挣钱的营生。

      她拿着手里一点钱,不知怎的回忆就涌上心头了,酸涩了眼角鼻头,却仍是不改面色,生硬地看着套在巨大棉衣里麻杆一样的少年离去回了柴房,这才偷偷转过头抹了把眼泪。

      第二天罗春雨晚上仍然蹦蹦跳跳地回了家门,今日不知何缘故,婶婶做饭又晚了时辰,小木桌上摆着四大碗“酱油汆”,散发着酱油滚热特有的浓香。

      罗春雨一愣,只见大伯仍是屈腿坐在炕上,向他招呼道:“过来吃饭。”

      他过于肥胖,已经无法盘腿了,罗春雨只觉他的肥肉脑袋快要有自己两个大,不过这话对伯父是匮乏敬意的,于是赶快驱散了这失礼的想法。

      罗春雨走进了,惊讶地发现这每碗“酱油汆”还放了一个煮鸡蛋!白生生、圆滚滚的熟鸡子懒散地躺在面条上,葱香四溢,蛋香扑鼻,并不是素生的“酱油花椒汆面”,而是实实在在的“酱油鸡蛋汆面”。

      这种面条便宜又实惠,做法方便,吃起来滋味甚是好,至少对罗春雨这等穷乡僻壤来的小子是极大的吸引。

      少年畏生生得偷偷看了旁边端菜进来的婶婶,后者并没有抬眼看他,只是将一盘子炒花生米放在桌上,用依然尖利脆生的嗓音命令道:“洗洗手再吃饭。”

      罗春雨一口热气堵在了嗓子里,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暖流,然后有些慌张地转过身出门去,拿凉水冲了冲脏兮兮的手。

      寒冬的水冷的沁骨,少年的心却难以沉寂。

      大伯讲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所以让罗春雨扶着他病重低烧的弟妹也起身来,今日看起来这病女人似乎有些好转,面色明净了些,只是仍然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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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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