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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空飘飘扬扬下起雪来,城墙斑驳,更显苍白无力。

      入冬后的北平是个充满矛盾的地块,嚣张喧嚷百年,它仍然以凛冽的风雪面无表情地见证着安稳院落的和乐,涵盖官宦世家的奢侈,以及贫苦人家的饥寒交迫。

      无比冷漠的城。

      或是北平,他老成持重过逾,已经对这人情世故漠然了。

      深巷里,大街上各式吃食物件的小贩敲盒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灰黢黢的板路积淀着年代久远的尘埃土壳,啪嗒嗒、啪嗒嗒的运货骆驼脚步声在下面响起,伴随着驼铃的清脆悠扬,持久回响。

      北平的小孩子是十分欢喜这冬日时节了――他充斥着白粉白绿的螺旋糖果、红彤彤的晶莹着的冰糖葫芦,软软儒儒的糕饼甜点,酸甜可口的糖渍果脯。

      来无影去无踪的小贩子们黑瘦蜡黄着脸,却仍是能中气十足,豪迈地吼上一嗓子:“驴――打――滚――嘞――”

      只是富贵人家富贵命,穷人孩子早当家,少年罗春雨第一次从乡下来到繁华热闹的北平时候,身形十分瘦弱,腰板就像一把柴——瞧着都可怜,面上是不合岁数的坚韧,除了一对眼目中尚稚嫩的目光,实在别无他处能让人联想到这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罗春雨是背着他那病重的娘来的,鹅脖一般细的颈子上挂着一干瘪的灰布包裹,是这可怜娘俩的唯一家产。

      所有还算厚实的衣衫都穿在了病娘的身上,她却还是发着高热,面色干黄,眼珠中已然浑浊——连年的病痛和生活重压已经催垮了这个只有三十几岁的女人,总是苍白铁青着脸色,时常伏在罗春雨瘦削的脊背上剧烈地干咳,那架势像是要把胃肺肚肠一并咳出来,可惜算上她那些五脏六腑也没有几斤肉,连秃鹫老鸦见了都要啐一口,

      呸,寒酸。

      初冬了,罗春雨身上只有一件破旧的衣衫,还不甚洁净——洗了便没有可穿的了,单薄的布片当然无法抵御寒风的无情侵犯,所幸罗春雨强撑着背负这病女人——他不能丢下生养自己的亲娘,出了一身热汗,冷风尚未吹干便再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权作最天生自然的保暖。

      上北平去,北平是有着这苦命娘俩的一线希望的——罗春雨他那短命爹的兄弟一家在北平,虽据说条件也十分困苦,却总能提供走投无路的二人一个堪堪的容身之所。

      街边花里花哨的玩意儿,吃食,都是罗春雨从未见过的新奇,他闻到了刚出锅的冒着滚滚热气的一大铁锅馄饨的香气,见着别人家的孩子厚厚的棉衣裹身,温暖非常,还理所应当地享受父母买给的冰糖葫芦和糕饼甜点,他见到了穿着扮相奇异整洁的社会人士,快步行走在街上,或是悠哉自得地坐在黄包车里,由灵快的车夫拉着跑起来。

      糖葫芦——这是罗春雨曾经有幸品尝过的,爹还在世的时候,每年冬天,邻村子有个白胡子老头,总是伛偻着扛着一个简陋的稻草垛,上面插满了蜜色透明糖裹着的大红山楂穿成的冰糖葫芦,慢悠悠地从村头那边的山路摇摇晃晃地走来,来卖他的冰糖葫芦,而这时候,爹总会笑眯眯的,摸出几个铜板放在罗春雨的小手中,幼年罗春雨便能享用到美味了。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美好了,后来爹生了怪病,得上病不到三天,便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留□□弱多病的女人和年仅八岁的罗春雨在这苍凉的人世间苟且的活。

      寻亲投靠说的难听通俗便是臭不要脸打秋风,实在遭人嫌弃,若不是生活所迫,罗春雨绝对不会如此,即便一个人乞讨饿死街头。

      但是他还有病着的亲娘。

      罗春雨明明只有十四岁,只能暂时无奈地接受此种命运。

      罗春雨先是将背上的女人安放到一个稳妥的墙角,此处少见人影,并且掏出最后一点钱给娘买了个烧饼,还是温热的,然后按照爹留下来的地址,自己在北平城中街上四下寻问。

      寻找只经历了不到一上午,腹中空空的少年只觉头眼昏花,顺着一位好心老太太的指路,摸到大伯家的门时候,已是日上中天的晌午后。

      大伯家处境也是很凄惨的,两间破屋,小的可怜的院,房屋墙皮灰扑扑地,只有大伯和他的女人住着,没有后代。

      见到弟弟的遗孀和幼子,大伯并没有太大感触,自己都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自己身体不好,早已经失业了,单靠女人在街边每日清早卖些茶叶蛋和早饭的粗面饽饽,可怜巴巴地维持生计。

      不过大伯还是收留了罗春雨和他的病娘,住在东边这间作柴房的屋子里,屋内除了一方脏兮兮的土炕,别无其他物件,地面上还有稀碎的灰褐色落叶与柴火枝干。

      中国的风气便是这样的,血浓于水,无论自己怎样困难,对于有着血脉相连的血缘亲戚都是不能放任不管,冷眼相看的,大伯和婶婶商量了一晚,甚至有些口角,才匀出了一方旧的薄被子给弟妹和侄儿二人,说好了每日一起用饭,但是不能白白养着两个人——他们已是自顾不暇。

      那晚,罗春雨便与大伯承诺自己可以外出找些活计,挣些微薄的钱来贴补一家用度。

      “我认识一个木匠,也许你可以去跟他学做活,打打下手,以后也是门手艺。”大伯中年发福,挺着肚腩,头发稀疏,他原是前朝的秀才,着长衫陈旧,本也不至于落魄如斯,只是读书人自恃清高,不愿甘为人下,并且多病,这才一直闲在家中。

      十四岁的少年仰着头看向大伯,点了点头,面上是不相搭配的成熟与稳重。

      大伯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衣服内兜摸出两块方糖,偷偷塞给了侄儿在手中,听见外屋婶婶尖声唤着什么,于是着急地,又有些笨拙地赶了过去。

      罗春雨站在原地,病娘在炕上躺着昏睡着,怔怔看着手中的两块小方糖,是半透明的,像娘总是浑浊无神的眼珠。

      大伯不算欢迎这二位但并不排斥,而婶婶是真实的不欢迎了,罗春雨虽然年纪小,却也心思细腻,能察觉到婶婶对自己和娘亲的不喜甚至恶意。

      第二日便去了木匠工那里,木匠姓马,一个五十岁的瘦小老头子,尖嘴猴腮的,由于他一向抠门,虽然木工蛮高超,却没有人乐意给他做徒弟的——谁让他简直不把徒弟当人看,权作畜生使唤,几个去过的孩子都累的哭爹喊娘,甚至受伤流血,于是大家纷纷离他远远得了。

      但是木工还是要做的,请木工看技艺而不看人品的大有人在,周边人家请他去做活还是蛮勤的,所以他也算小小的富裕着,每日傍晚还能到小店里打上二两土产的黄酒,配上一碟子零嘴。

      罗春雨歪了歪头,看着马木匠没骨头似的坐在炕上倚着木桌,盘中小菜与酒已经备好了,不过都是他自己去买的——怕学徒从中偷斤少两,这位木匠在花钱一项上都是勤勤恳恳,亲力亲为。

      木匠活苦累,罗春雨是不怕的,而且在马木匠这里做活还供一顿晚饭,当然不是徒弟师傅和乐着在一桌上吃饭——常常的,是罗春雨蹲在地上啃着烧饼或是馒头,听着马木匠一边就着小菜喝酒,一边高谈阔论。

      不过对于一个穷乡僻囊来的傻小子来说,马木匠关于国家大事,社会风气和周边八卦的种种迂阔之论听起来仍是十分有水平的,就连前街刘家的媳妇和后街文家的少爷私通,罗春雨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因为他并不知道私通为何,只以为是两家闹了矛盾,所以文家找人把刘家媳妇的男人打死了,还威胁着刘家老太不许报官,这便是欺瞒了,痛失亲儿的老太太被一群壮汉威逼着自己咽下苦水,伤心欲绝地一根破布条吊死在了房梁上。

      不过之后与大伯说起这些怪谈,大伯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皱着眉头高声道:“这破木匠大字不识一个,成天净在小孩子面前胡说八道些荒唐言论!”

      罗春雨眨巴了眨巴眼睛,“我也没上过学,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大伯这才惊悚地发现自己十四岁的侄儿竟然不识字。

      于是,为了防止罗家唯一的一根苗——罗春雨被马木匠带歪,大伯比之前每日早起一个时辰,翻出半新的劣质宣纸,身体力行地教罗春雨认字学文。

      大伯摇摇晃晃着肥胖的身子,留着一缕像模像样的黑胡子,语重心长地对小侄儿说:“生而为人,不能干干被灌输着学习,你,要学会思考,要学会自己去判断,判断什么呢,判断一件事情的好坏,判断一个人的优劣,判断时势,判断大局的发展,要得出与众不同的自己的独立的思想,嗨,而不是别人说什么就认同!”

      罗春雨呢,拿笔甚至还拿不稳,花了一个月学会写了些字,还是歪歪扭扭的,不过对于聆听这些几乎完全陌生而新奇的言论,罗春雨自觉是十分受益的。

      于是对见识多广的大伯更加敬佩了些,但是没办法,他还是得去马木匠那里做活,即使劳累苦力,即使遭受冷烟斥责怒骂,即使被划伤流血,罗春雨还是尽量坚持着,甚至苦累都不与娘亲说。

      他抬起头,看了看似乎灰蒙蒙的雪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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