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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忘情书 ...

  •   太静。
      静得一片风吹叶落的声音也无。
      戚少商在这一片依着破旧墙垣的树丛外站了一会。
      透过树丛的夜色像陈旧的墨迹。墨色深浅蔓延,又缠绕成千丝万缕。
      像思绪。
      ——思无尽。
      ——理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团沉默的夜色对他产生了一种吸引。
      他不由自主地向里走去。
      穿过这片树丛,就是曾经神侯府的院子。
      那时,四座楼各居东西南北四方位,围绕守护着中央神侯府。
      大楼是气势,老楼是气派,旧楼是气度,小楼是气质。
      如今,大楼和老楼是沧桑的老人,在夜空中微斜着佝偻的身影。
      小楼在树木丛生中隐隐约约。
      旧楼曾经是藏书的地方,金兵来这里洗劫了一番之后,没有找到值钱的宝贝,就放了一把火,烧掉了绝大部分的经卷和古籍。旧楼虽然幸免于难,没有被烧毁,却已是满目疮痍。
      戚少商曾在金兵北归之后返回汴京,眼见了这些情景。
      无情在听他的叙说时,说了一句:“二师弟很爱惜那些书。”
      于是戚少商也没有再说下去。

      月白。
      风静。
      戚少商就站在这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央,面对着旧楼。
      突然间,空气好像裂开了一道口子。
      一道锋利刺骨的厉风从身后袭来。
      ——剑气!
      眨眼间剑气的锋芒已逼近/震动他左侧的衣袖。
      如何挡?如何避?
      避之不及。
      也不及转身拔剑,挡住剑气的袭击。
      所以他没有转身。
      不避。
      不闪。
      纹丝不动。
      然而悬于他左侧腰间的剑却突然出鞘。
      ——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
      剑身自动出鞘,旋身,飞舞,悬于空中,竟挡住了那道狂傲得不可一世的剑气。
      在剑与剑气在空中相持的这一瞬间,他转了身,伸手握住空中的剑柄,一剑劈下,将那道剑气反挑回去。
      剑虹在夜空中焰光一闪。
      锵!——
      轰!——
      像一声狂啸高歌与一句低吼沉吟的和鸣。
      像一场紫电青霜的惊艳相会。
      剑气反弹回去,削断树木,枝叶纷纷而落。

      “你老了。竟没发现身后有人。”
      叶落之处,一人缓缓从暗中走来,足踏落叶而无声。
      瘦高削肩,眉飞入鬓,目光比霜更冷,比月光更郁。
      “彼此彼此。”戚少商收剑,负手道:“孙兄纵能偷袭却也未能成功。不过,一见面就先从背后砍上一剑,孙兄还真是个厚道的朋友。”

      月下。
      他冷傲如雪。
      他明利如剑。
      就像多年前的某个夜晚。
      只是这一次,二人连头发也泛白得可以化入月光中去。

      “我生来就不做厚道的人。厚道的人不长命。”孙青霞淡淡地说,目光蓦地暗了一暗,好像触动了什么心事。
      “今日进城一直有武功不低的人纠缠跟踪。我刚听到你的声音时,还以为是他们。”
      “我看到城外树林里的尸体了,皆是一剑致命。不过,孙兄为何每次都跟我的这副假肢过不去?”
      “你的左手有一股隐隐的杀气。”
      “所以,你没有想到是我?”
      “若是你,顶多折你一条假臂。欠过你一次,也不怕欠第二次。”
      “那么,你是有意试探?”戚少商苦笑了一下,“可这一次,我是宁可死了,也不会让人破坏这条左臂呢。”
      孙青霞也笑了:“宁可冒险拿自己空门要害对着剑气而不躲不避,不要左臂受一点损害。这种事情,除了你没人有可能做了。”他嘴角微微翘起,“你不是个好剑客。一个真正的绝世剑客,要先学会忘情。”
      “彼此彼此。”戚少商毫不在意,“若这世上真有能让人忘情的剑法,我倒真愿意去练练。”
      “一把年纪了,还爱说些胡话。”孙青霞耸了耸肩,就像真要成心跟他过不去似的。

      说胡话么?
      这话听起来,竟有些耳熟。
      想起以前也曾因为心中郁结,又多喝了几杯烈酒,跑到那人病榻前说了些“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的话。
      结果那人连眉毛都懒得挑,只从嘴角费力地挤出一丝讥诮:“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爱说这些小儿女的傻话。”
      嘴角轻挑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好像不那么寒了。
      他也许看出了戚少商眼中佯装的醉意,竟难得地配合他没事找事的搭讪抬杠。
      “为情伤心,不如无情。万一无情,何不忘情。”
      “若忘不掉,心中总想着记着呢?”
      “找事做,练剑,看书。”
      “这世上可有教人忘情之书?”
      “天书。”
      “天书在哪里?”
      “你去问天。”

      心口一痛,戚少商勉强笑了笑:“我本来就是个痴人,痴人爱说梦话。”
      孙青霞表示同意似的微微点头:“你一直痴。”
      然后他又扬了扬头,冷然道:“我一直错。”
      “不是错,只是错过。”
      “因为错,所以错过。”
      “你还在耿耿于怀当年离京的事?”
      “我这个人,错了一次,就只能一直错下去。错过一次,就错过一生。既然无可挽回,耿耿于怀有什么用。”孙青霞转过身,面对着微斜的旧楼。
      “世事本来就有太多的错。”戚少商叹了口气,安慰似的说:“有时候,错的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错的是天。”

      孙青霞在东京围城之前就离京,是因为牵扯到神枪会孙家的一件恩怨,不得不回山东。
      而城破之日的有些事是戚少商也是后来才得知的。
      那日金风细雨楼由秘道突围之时,诸葛先生正进宫面见二帝,暗中则令铁手去枢密院取调兵的兵符,无情随后接应,然后去城门会合。
      时金兵已由宣化门大肆入侵,城中四处尽是烧杀掠夺之惨景。枢密院禁军一些将领决定由开远门破城,带领部分官兵百姓出逃。
      二人碰头之后却决定分开行动。
      无情去了南薰门刺杀金帅。
      铁手助禁军至开远门破门突围。
      开远门早已封闭,平日无人通行,所以那里出城的金兵部署较弱。开远门旁有一片城墙年久失修,墙壁薄弱,但若非铁手深不可测的“一气贯日月”内功,常人也无法打通那道城墙。
      可是突围的部队在此遇到了金国高手的袭击。
      金人怕二帝也混在逃遁军民中,因此一察觉开远门的动静,便派了二十一名金国最顶尖的高手前来阻截。而宋军这边,足以抗衡的高手只有铁手一人。
      城墙最终被打通,而突围兵士亦死伤不少。
      待到诸葛先生察觉他这两位爱徒的私自行动,先往南薰门救了无情,再赶去开远门时,已是回天无力。

      那一场刺杀和那一场破城之战是如何的惊心和惨烈,戚少商不得而知。
      他自己也已见了太多的腥风血雨和人间惨剧。
      他只是深深理解了那日在城郊遇见诸葛先生时,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为什么一下子竟衰老了那么多。
      无情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戚少商也不清楚。
      也许在他昏迷了二十天之后醒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了那样的结果了吧。
      因为自从无情清醒过来之后,就是一连很多天的沉默。
      后来诸葛先生曾几次送信过来,也委婉地提到此事。
      那日,何梵送来那朵木棉花之后,戚少商恍惚看见了无情眼角的一滴泪。
      他为此失神了好一会儿。
      何梵离开之后,戚少商说:“诸葛先生既然是劝解你,他的话你多少该听进几句,不该这样让他老人家担心。”
      无情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缓缓地开口:
      “世叔曾说,我们师兄弟中唯有二师弟最能成大器,最值得托付重任。”
      “世叔也早已知道,我这残病之躯,时日无多。”

      ——世叔说过二师弟才是可以托付的继承人。
      ——世叔也知道我命已不长。
      ——兵符在二师弟身上,而开远门也离皇宫更近。
      ——世叔一向以大局为重,理应先去找二师弟。

      无情去刺杀金国主帅,除了抱着必死之心拼得一线希望之外,也是为了吸引金人的注意力,好为铁手的突围争取更多时间。他知道,诸葛先生不见二人,必能察觉他们的行踪,先去开远门支援。
      然而铁手呢?他心里想的是不是也是一样?
      一向以大局为重的诸葛先生何以会舍近求远,先去了南熏门救下无情。
      是机缘巧合还是一时情急的下意识选择,没有人知道。
      没人能揣测那个老人那时的心理。
      ——不忍心。
      就像不忍心质疑无情的冒险和铁手的牺牲是否值得一样。
      以无情的性子,自责之心只会比旁人更甚。
      无愧于心,却有愧于情。
      算准了时机,却没算准人情。
      算错一着,便无可挽回。
      人算不及天算。
      而这一错,是人的错,天的错,还是人情之错?
      也许,还不如不要有情。

      “无情曾说,他有愧于你。”
      “他不欠我什么。”
      “他说神枪会那件案子,本是他负责善后的,若非处理不周全,留下了后患,也不至于连累你一时。”
      “耿耿于怀的是你们吧。”
      “我…们?”
      “既不能忘怀,佯作无情有何用。”

      呵,连我也变成佯作无情了么?
      戚少商无语。
      他只好再次转移话题。
      “近年来江北许多参与过围城的金国高手接二连三地死于一位剑客之手。剑客留名‘孙一文’。”
      孙青霞转过身来看他,眉稍微扬。
      “错一次,一直错。有人曾劝我收敛杀性,我答应了,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琴呢?”
      “弦已断,音已绝,琴已葬。我也想问,你的情呢?”
      “是情不是琴。你的情葬在琴中,我的情留在书中。”
      “书?”孙青霞眉毛轻挑:“天书?情书?——忘情天书?”
      “情字本就是一本天书,堪不透,戒不掉,让人生情,也能让人忘情。其实世事就像这一座楼,人人都是一本书。要忘,先要会读。”
      这回,孙青霞没有再讥笑他这番前言不答后语的话,反而接了一句:“也许等你真正读懂了,想要去忘记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忘得掉的了。”
      他说完这话,戚少商也不再开口。

      “我走了。”
      孙青霞说。
      一如他以前离京时的语气。
      他一直是一个过客,不属于京城,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保重。”
      戚少商也像以前那样回应。
      只是这一别,也许再不会相见。

      孙青霞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他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
      就在这寂寥得无梦的深夜,在金兵占领的汴京街头。
      歌声听起来很伤感,很失意,又好像把满怀的愁忿化入了一声长笑。
      如飘落在夜雨中的火焰。
      漫天星光为之叹息。
      满地秋风为之变色。

      歌声渐渐远去,但戚少商知道他唱的什么。
      他以前听孙青霞唱过这歌。

      笑将剩勇抵天敌,
      敢把余忿迫王廷。
      瞬殆刹亡一息间,
      谁知饮罢遗空宴。

      只是他离开的背影,似乎不如以前那般挺直。
      他的声音,也已添染了许多风霜。
      戚少商不禁伸手抚摸了一下心口。

      为情伤心,不如无情。
      万一无情,何不忘情。

      若真能忘情,又何必无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忘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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