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山河祭》风聆

3、（三）相思指

　　半夜街此刻已四寂无人，只有远方几点廖廖的微光。
　　月光忽明忽暗，似乎也在遮遮掩掩。
　　这条街曾经是东京府最繁华的街道之一，站在街头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不远处那雄踞一方的几栋高楼。楼顶的几角飞檐在天穹的映衬下很有一种睥睨尘世的傲然姿态。
　　王小石有一次说到，他仰望楼顶，是喜欢数那楼顶飞檐上雕刻的花纹。
　　因为那些花纹很像花石上的纹路。
　　戚少商对这种匪夷所思的爱好只是微微一笑，不作评价。
　　杨无邪笑得很无邪地凑过来说：“王楼主说笑了，那檐上雕的是鱼鳞上的鳞纹而已。”
　　其实谁不知道，金风细雨楼顶飞檐上雕的是吉祥彩云。
　　只是每个人眼中看到的楼也都不尽相同吧。
　　无情却评价说，别人看到的东西，王小石未必看得到。——不是看不到，而是不在意。但王小石看到的东西，很多人一生也看不到。
　　无情一向很宝贝他那几个师弟，连带着非直系亲属的王小石也不加掩饰地偏袒，以至于后来戚少商听到无情说起王小石就下意识地想转移话题。
　　不过戚少商承认，无情说的不错。

　　如今，汴京城再也不见了那几栋巍巍高楼。
　　那弯明月忽然揭开了面纱，将整个的光辉投射下来。戚少商发现他已经站在了风雨楼的废墟前面。
　　城破之日，是他亲自下令炸毁的楼，为了不让金风细雨楼中无法带走的资料和财物被金兵掠去。
　　不知是因为后人依然忌惮风雨楼的威名，还是有人刻意维护，这片废墟还基本保持着原样。乱石之中还多了一棵树，四周也起了一片茵茵绿草。
　　树干颀长，枝叶稀疏，在银白的月光中有点伶仃。
　　戚少商还未走近的时候，就听见树枝间有鸟儿翅膀扑扇的声音。
　　——长眠在这里的人，也许并不太寂寞的。
　　他丢下那包着头颅的包袱，埋入碎石尘土，仰头长饮了一口手中的酒，将剩余的都倒在树下。
　　那棵树的枝叶突然颤动了一下，落下一片树叶。
　　戚少商伸手弹了一弹，那片落叶就悠悠地飞起来，消失在夜色之中。

　　多年前的一个双七日，无情和戚少商坐在东京西郊枫叶寺千秋亭中，看见了秋天落下的第一片红叶。
　　他们到那里去并不是有闲情逸致，虽然他们外表安详地好像是在弹琴、对弈、喝茶、聊天。他们是来见证京城两个顶尖高手的决战。
　　而他们二人各自也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无情散功，戚少商受伤。
　　彼时，米有桥失踪，神通侯府内暗流汹涌，蔡京一脉也开始最后的反扑。追命、冷血分别去湖北、江南收集有桥集团的罪证，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诸葛先生与铁手在神侯府迎会七绝剑神，杨无邪坐镇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遥遥相持，各自按兵不动，互相观望。

　　当那片红叶落下的时候，双方正相峙在第一百八十二招。
　　王小石手中已无水晶，方应看箭气待发。
　　这时，无情突然伸出手来，拇指轻压中指和无名指，然后向着叶落的方向弹了一弹。
　　那片落叶突然飞起来，飘到决战的双方之间。
　　他这个微小的举动引起了决战双方的注意。
　　王小石竟一时失神，只一瞬间，伤心箭气已迎面袭来。
　　眼看躲避不及，王小石却伸手接住了那片落叶，然后也像无情那样，弹了一弹。
　　红叶被弹了出去，撞在伤心箭气上，竟然将箭气吸收、反弹回去。
　　这弹指一叶，竟然决定了最终成败。
　　霎时间，莲池凋敝，千叶红尽。
　　相思刀泣，血河剑陨。

　　当年老字号温家的温蛇与韦青青青曾有一战。
　　韦青青青用“风刀霜剑”一千零一招化为一招的“千一”散了温蛇的山字经功力，二人发现“千一”若能融入山字经的心法，能够反过来吸收、反弹山字经的功力。
　　这世上知晓这个奥秘的人极少，韦青青青的弟子诸葛先生当然是其中之一。
　　是以，诸葛先生在神侯府迎战七绝剑神，让无情竭力赶到千秋亭，在恰当的时机向王小石透露这一破解山字经的奥秘。

　　“千一”是“风刀霜剑”一千零一招化一而来，又可以由一而千变万化，海纳百川。
　　无情那一弹指的手法，是“千山看尽，不如一叶相思”的“千一相思”指法。
　　无情散功，也无内力，借予他内力弹飞落叶的，自然是戚少商。
　　而王小石的“凌空销魂剑”和“隔空相思刀”原本也是由“千一”衍化而来，与“千一相思”一脉相承。他一见那指法手势，就悟到了其中奥妙，所以他顺势接下那片落叶，将相思刀法化为指法，再融合山字经，运用伤心小箭箭诀，竟让一片落叶击败了方应看势不可挡的伤心小箭全力一击。

　　看山不是山，山已在心中。
　　看山仍是山，心本在山中。
　　王小石寄情山水，融于万物，自然而然达到了《山字经》“看山仍是山”的境界。
　　而方应看就是太过聪明，太过执着，心中纵然有千山万壑，却反而看不见一片落叶。
　　——这是后来无情的评价。
　　戚少商听了这番话，却想起诸葛先生也这样对他说起过无情：心中装了太多的人和事，反而装不下他自己。太过聪明，又太过执着，这样的人通常命薄。
　　此一役之后，王小石再次离京。
　　诸葛先生和金风细雨楼都没有再挽留他。
　　他几进几出京城，得来的都是黯然销魂，相思成伤，已无意再留在这里。

　　此后，到东京城破、风雨楼南移，无情很少再跟戚少商提王小石，但戚少商知道无情时常会想起他。
　　有一次，戚少商在窗外看见无情坐在桌前看着左手，伸手弹了一弹自己的袖子，又向空中弹了一弹。
　　然后他还拈起一片花瓣，用“千一相思”的指法弹出去。
　　那时无情的身子已经虚弱到了不能发射暗器，更无法施展轻功的地步。
　　他那一弹指，虚空无力，只见花瓣只飘飞出去几步，就悠悠地落下。
　　无情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又拈起一片叶子，轻轻弹了出去。
　　如此反复了很多次，就像个孩子执拗地一次次尝试，想让断翼的宝贝纸鹤飞起来。
　　直到有一片叶子终于刺破空气，飞到了窗口，插入窗檐裂开的缝隙中。
　　他这才停了下来，又低头看着左手五指，目光恬静，像是在思慕。
　　后来他时常会看到无情这样弹弹手指，有时候他看书研图疲倦了，或因为长时间坐着不动，手指冰凉麻木了，他就伸出手，在空气中弹一弹，聊以寂寞似的。
　　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弹在空气中，好像掸弄着指间飘逝而过的时光和追忆。
　　那拈指、弹指的姿态，总带着几分孤芳自赏般的惆怅。
　　见过几次之后，戚少商莫名地迷恋上这一弹指的风情。

　　许久以后，戚少商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他也已养成了时不时弹指的习惯。
　　也习惯低头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的左手。
　　——无情做的手。
　　无情给他的第一只假手，精细得以假乱真，可惜被毁掉了。之后他一直没主动向无情要求过再做一只。
　　现在他的这只左手和右手几乎一模一样，也许更纤秀一点，指尖却微微透着一股不安分、不认命，还略带杀气的凌厉。
　　因为这只假手不仅可以端茶拈花，还能以那一招“千一相思”弹指，将如羽毛一样轻若无物的东西当作暗器弹出去，也可以运用戚少商的“一元神功”隔空弹指击物。
　　那时戚少商不忍他劳累，就说：“我只想要一只普通的手，并不需要一件可以伤人的明器。”
　　无情懒懒地答道：“手就是手，装在你身上，救人还是伤人，握剑还是采花，都随你便。”

　　天街月色如水。
　　秋风习习，很快天气就更凉了。
　　戚少商曾觉得奇怪，无情这样一个外表清丽婉约的人，却并不习惯待在温柔水岸的江南。即使在四月的春天，他的脸色也总如东京秋夜的冷月一样苍白。
　　无情若是一首婉约的词，风骨里却是上古的豪迈。
　　隐居江南的日子里，他的心似乎依然在汴京，在易水，在江北的断崖河川间。
　　若是有机会，他一定会想回来东京的吧。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痛苦街。
　　神侯府小楼四周机关重重，金兵不敢轻易靠近，他们在老、旧、大楼中洗劫一番之后，就放弃了这片地方。一直以来，这里很少有人再踏足。
　　如今四周杂草丛生，树枝横蔓，像一道屏障，掩住了小楼。
　　戚少商只站在树丛之外，再没有走近。
　　他怕看见小楼半掩的窗子，也怕听见楼中偶尔传出的细微声响。
　　这会让人觉得小楼的主人还在楼中。
　　他只缓缓地伸出左手，向着小楼的方向弹了一弹。
　　手中那朵精巧的、小小的花轻轻飞了起来，在夜空中盈满了月华，冉冉地，悠悠地，一直越过茂密的树枝，飘飞向那栋小楼。
　　不知小楼的窗口，会不会伸出一只苍白如月的手，接住那朵花。
　　——像接住一只疲倦归巢的鸟儿。
　　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走进去看看。

　　踏遍千山，繁花落尽。
　　弹指相思，挥剑忘情。

作者有话说

　　关于白莲花决斗那段，三青祖师爷和温蛇，《山字经》和“千一”，等等关系，都属作者脑补胡诌，如有错误的地方欢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