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使的观察日记》库兰

22、死亡

　　黄昏的光辉自远处倾斜过来。天边太阳刚落下的地方是仿佛枯萎的紫罗兰一般的颜色，克里菲斯特抬起头时，看见西方的天空已经是深黑色。
　　土地似乎有些粘滞的凝重，克里菲斯特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这种属于人类身体的疲倦，他视线所及全是逃难的人群，这里和他见到过的城镇完全不同，哪怕是被恶魔统治的恩其城，也不曾经历这样的灾难，这片土地经历了长久的饥荒，活着的人不停地追寻着水源，无数人死在这样的过程中，他听到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在他身后痛苦的啜泣，跟着人群漫无目的的前进。
　　神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他从未见过的人界，他们的生命似乎生下来就为了承受痛苦，在绝望中死去一样，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生命是为了什么呢。
　　“克里……克里先生。”母亲的声音沙哑。
　　克里菲斯特停下脚步，母亲的嘴唇干渴，眼神空洞而绝望，克里菲斯特觉得心脏一阵难以忍受的绞痛，他尽可能的用温柔的声音说，“怎么了，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这是他昨天遇到的女人，她的儿子因为饥饿将生长在路边的毒草整根吞下，她带着他在过往的逃难者里找到了唯一一个愿意帮助他的医生，可在缺乏药物的逃难路上，那个医生唯一能告诉她的只有她的儿子还能活多久而已。
　　母亲的儿子放弃了，像路上遇到的很多人一样倒在了路边，等待死亡的来临，但母亲却含着眼泪，继续走向逃离洪水的路。
　　克里菲斯特说，“若是您不介意，我可以用我余下的生命帮助你前进，虽然我不知道路程还有多远。”
　　“我……没有关系。”母亲声音干涩，眼神却忽然清亮如同湖泊，那时克里菲斯特还不明白，这是人类的回光返照，只是半蹲在她面前，抬头看她。
　　“我想问您，克里先生，我知道您一定知晓一个秘密，我余下的生命还有多久呢？”
　　“您为什么会这么问？”克里菲斯特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我看到您从天上落下来。”母亲小声的说出这个秘密，“我以为您是来拯救我们的。”
　　“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是我太老了，克里先生，人老了都是会死的。”母亲低着头看他，布满皱纹如同枯木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克里菲斯特似乎看见生命的烛火闪了一下光消失了，如同前一夜在野外旷野的夜空看到的一颗划破天际流星，生命缓慢的枯萎在他面前。
　　“克里先生。”他听见母亲这样说，“您真的非常温柔，就好像天使一样。
　　克里菲斯特将她埋葬在一颗枯萎的树下，然后靠在树干坐下，□□的疲惫和饥饿让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而疼痛让他眼前漆黑，他轻轻闭上眼睛。
　　成群的乌鸦从头顶飞过，像长长的送葬的车。
　　有翅膀噗啦噗啦的声音，似乎有一只落到了她的坟堆上，克里菲斯特感受到这些黑色的飞禽在等待自己死去，一路腐烂的尸体已经不足以让他们满足了。
　　克里菲斯特感受着最后的光芒在眼前褪去，大地变成了黑色。
　　四天里他没有进食或饮水，即使是曾为天使的身体已经强韧，但他明白自己也撑不了太久，他忽然理解了人类死前的绝望，但奇异的是这种绝望并不让他觉得痛苦。但是还不够，只有死去的灵魂才能摆脱肉身回到天堂，即使天堂的入口已经关闭，但是神还在等他，既然如此，他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放弃。
　　心脏的阵痛让他呻吟出来，他感觉死亡在逼近他。
　　为了让自己早一点回到天堂，他吞下了那个带走了这位母亲的儿子生命的毒草，只要回到天堂，他就还有机会挽救这一切。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我死去就好。克里菲斯特在痛苦中不断地想着这件事，好让疼痛不那么难以忍耐。
　　他不曾知道人类的死亡有这么痛苦，他像想要撕裂皮肤一般扯着心脏的位置，只是疼痛开始让他意识模糊，如同心脏被一只手握紧捏碎，从腹腔里狠狠地拉扯出来，克里菲斯特觉得耳边全是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也许，应该选一个更快一点的死法……克里菲斯特有些绝望的想着，他几乎扭曲着趴在地面上，条件反射的呕吐，无数灰尘随着呼吸进入他的肺里。
　　忽然，似乎有什么人蹲下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克里菲斯特勉强抬起头看过去，却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一个男孩。
　　“大哥哥，你怎么了？”
　　克里菲斯特没办法回答，只能看到他被家人拉走时还在回头看这里的身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想自己很快就要回到第四天了。
　　人类果然对死亡是有预感的。
　　这样想反倒有些安心，只是疼痛仍然在加剧，克里菲斯特意识到，若是灵魂不灭，自己也许将活着感受人类的死亡……
　　真是冲动……居然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
　　疼痛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随后大动作的转头动作被对方按住后背制止了，一瞬间的恐惧却让他几乎忘却了疼痛，“拉西格尔？！”
　　“嗯。”恶魔轻声的回应他。
　　身体上的疼痛似乎由于对方的动作在缓解，但对方冷淡的态度让他极为不安，他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从魔王的手下挣扎出来。
　　克里菲斯特捏住对方的手指离开自己的身体，他确信是对方用魔法缓解了疼痛……也许更直接一点，缓解了毒性也说不定，他看着对方，因为疼痛不停打颤的牙齿没办法说话，但他知道拉西格尔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你想继续疼下去，也没有关系。”拉西格尔没有抽回手，只是说着，“不过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在我面前死去的。”
　　“就算我活着，以人类的身躯，我也没办法跟你回魔界。”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和他商讨着，“人类生命短暂，而且脆弱到无法通过通往魔界的道路，只有我变回天使，你才有可能留下我。”
　　“那让我想想，克里菲斯特是因为想留在魔界所以才对我说这些事的吗？”拉西格尔露出微笑，“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吧。”
　　“我答应你，等我解决完这件事，一定去找你。”克里菲斯特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嘶哑，却依然握着他的手，眼神认真的看着他，像一只奋力求生的小动物。
　　只是他在向魔王乞求自己的死亡罢了。
　　拉西格尔想着，问道，“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他并不是真的想得到一个回应，只是想这样问问看，看自己应该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或者说值得他给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拜托，帮帮我……”
　　结果倒是不出所料，拉西格尔想，其实自己明明知道他会这么说，却仍然想听他亲口说出来，他并不是那么明白，他的天使究竟是单纯的残忍而不自知，还是原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感受。
　　即使是恶魔，即使死亡并不是结束，杀死他这件事对拉西格尔而言还是太难了，甚至连看着他死去这件事，拉西格尔都觉得难以忍受。
　　可是天使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拉西格尔伸手捂住对方黑的发亮的眼睛，不想让自己难得的脆弱这样暴露出来，他轻声说，“不用了，再过一会就好了。”
　　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所有的器官衰竭，停止活动，克里菲斯特感觉周身的疼痛消失，最后的肾上腺素让他疲于应付疼痛的大脑开始清晰起来，眼前漆黑一片，恶魔冰冷的温度却异常清晰起来，他似乎刚刚意识到他成为人的短暂生命已经将要结束，他近乎慌张的开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注意到这件事，思维就被狠狠地掐断了，像冷风中的火苗，忽的一下灭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感受到克里菲斯特生命的消失，拉西格尔慢慢的放下手。
　　他上一次这么真实的感受到死亡还是戈尔莎掉入深渊时，但这一次和之前并不相同。
　　他并不是来这里阻止克里菲斯特，只是习惯性的恶劣发作而已，拉西格尔很清楚，痛苦往往会让人的情绪失控，就像上次他们从冥界回来时那样，克里菲斯特会非常生气，这样自己也可以理所当然的发火，质问他为什么逃跑，质问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看着他死去，虽然对一个将死之人这样做实在过分，可是如果对方可是第四天的天使长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克里菲斯特只是说，帮帮我。
　　拉西格尔也只能说，好吧。

　　不管是恐惧还是愤怒，拉西格尔希望那个似乎一直冷静的独立处理着一切的天使长，能多给自己一些不受大脑控制的情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朝着自己的目的地毫不犹豫，而每一个目标都会让他离开自己。
　　拉西格尔不明白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他觉得太习惯承受痛苦的克里菲斯特看上去非常可怜。
　　当对方握住自己的手请求自己让他死去时，他忽然明白天使眼里那些他一直看不懂的东西。
　　克里菲斯特习惯压抑着所有的痛苦，不管是□□还是精神上的，他越是看上去游刃有余，疼痛就越强烈，这是永生的副作用，所有难以忘却的回忆到最后都会变成负担，恶魔用放纵疏解着无尽的生命、无意义的未来和无数次的失去带来的绝望感，而天使只能忍耐。
　　难怪那位母亲说，克里菲斯特看上去像一个天使。拉西格尔想。
　　不只是因为他总是那么温柔，而是那些温柔里夹杂着无限的痛楚，如果没有承受过那么久远的孤独，怎么才能学会忍耐那样的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