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86、我们的勇气来自于何处

　　恶魔终于跨过了不可逾越的阿尔卑斯山。对于这个邪恶而苦难的种族来说，这样的壮举无疑是惊人的。不过遗憾的是，除了卡宴自己，谁也弄不清楚这划时代的一刻到底有什么值得那么让人高兴。对于那些早已变得癫狂而懵懂的恶魔来说，在这儿或是在那儿觅食，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而就在这场势必将对整个大陆造成深远影响的冒险活动发生的时候，天界不仅未加阻拦，甚至就此紧闭了大门，这封闭的大门断绝了他们与外界一切联系。同时也让他们把所有有关于他人的苦难以及种种邪恶的野心都关在了门外。

　　就在这片大陆将要经受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惊涛骇浪的前夜，我们那天界的公主却仍旧在凡间颠沛流离。在屈辱的逃亡旅程里，这位不幸的公主日夜都在忍受着内心深处痛苦的煎熬。

　　可以想象的到，那些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一系列的变故，对于她这样一个好似在最温暖的花房里长成的娇贵公主来说，显得或许过于沉重了。

　　一次又一次，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在安达利尔的眼前，总是浮现着各种各样混乱而令人窒息的画面。那些画面好似来自于记忆，又好像只是出自于幻觉，它们变换着各式各样的形态，令人绝望却又无法抑制。

　　不过在那些变幻莫测的画面中，安达利尔总能看见身着各种装束的休斯慢慢逼近到她的身前。他有时一身戎装，穿戴着精致的铠甲，有时又是一身宫廷的儒雅打扮，头上戴着精致的便帽，但是突然间，他又诡异的变成了一身漆黑僧袍的形象，让自己整个人都在这宽大乌黑的罩衣下面隐藏起来。在这些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对方那冷漠而无情的态度。在那里，休斯的目光总是暗淡的，他的声音总是冷漠而苍白的，他的身体僵硬的就像没有生命的塑像。他不再像是那个她从前所认识的那个朋友了，倒像是一个对她没有了任何情感的陌生人。他站在她的面前，平静的向她坦白真相，他的脸色的平静而麻木，丝毫没有愧疚的模样在他脸上显现，就像是一个早早就断绝了自己虔诚信仰的主教在进行一场毫无感情的布道。

　　每当安达利尔回想起休斯逐字逐句告知她真相的那一刻，她就无法克制的感到痛苦起来，她在自己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痛心的呢喃着“他怎么可以如此无耻！”，可是就算是这样的咒骂也没能让她自己感到好过一点，这痛苦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让她的心都缩紧了。

　　现实已是如此的荒谬，而前路更是不可想象。她简直不能相信，就是她眼前这个她曾经如此信任的，以至于几乎把自己的命运都交给了他的密友，却如此冷酷的把她推入了一个比她之前所遭遇的一切还要更加可怕的境地！

　　就是这个休斯，他依靠着吊诡的谎言和别人给予他的信任欺骗了她。不仅如此，甚至即便是在事后，在明知道她不得不面临着如此不可想象的可怕后果的时候，这个骗子竟然依旧显的是那么的平静，就好像他不过是干了一件颇为寻常的事情，丝毫也看不出他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抱有着哪怕一丁点的愧疚和不安。也许他休斯并不认为自己面对着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只不过是个他有权按自己心意随意摆弄的，却不需要为之负任何责任的玩偶。

　　现在的安达利尔终于认清了现实。父王终于认定了她是有罪的，这让她感到悲哀而惶恐，而她畏罪潜逃的事实则让她彻底绝望了。毫无疑问，安达利尔已经对命运的判决屈服了，她相信自己不仅被她的父亲抛弃了，甚至就连命运都已经遗弃了她。

　　在最后的希望破灭之后，随后的日子开始变得越发的暗淡起来。在那一个个令人惊惶的白昼里，还有那些无法排遣的孤寂寒夜中，安达利尔悲哀的回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不幸，她弄不明白，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什么竟然会接二连三的全都发生在了她的身上；为什么她明明是无辜而清白的，却不得不承受这不公的责罚；为什么那个曾经是多么的疼爱她的父亲竟然会冷下脸来不认她。她弄不明白这一切，可是她又摆脱不了那些疑问的纠缠，于是她内心中的苦恼和悲哀就开始无情的折磨起她来了。也就是这持续不断的自我折磨终于形成了恶果，她的神智开始渐渐脱离了正轨，开始变得病态而敏感起来，一丁点的异常动静就能引发她巨大的不安。可是与此同时，她又好似变得麻木而迟钝了，往往就是在恍惚之间，她会发现自己面前已经摆好了盛满食物的餐盘，可是送餐的人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进到她的房间里来的，她却对此一无所知。

　　随着一天天的过去，安达利尔的状态变得越来越糟。不仅是现实的压迫，这可怕的不幸还使她产生了病态的幻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的就突然跪下来，用异常真诚的话语开始坦言自己的罪责，那些与她有关的，还有那些与她无关的种种模糊到连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什么的罪行，她通通都不假思索的加在自己的头上。她强迫自己向那些她想象出来的，正站在她面前的各色人等诚心诚意的去认罪。同时，她还深信她这认罪的声音不仅能被那些不存在的人听到，受到他们的怜悯和宽恕。同样也能被一种神奇的力量送到千里之外的阿尔卑斯山上去，让自己父亲也能亲耳听到她此刻的哀求。可是突然间，她又会猛然站起身来，摇着头，激动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不满的嘟囔着“这不对头！不对头！这全都不对头！”，她就这么时而为自己的不幸流下泪来，时而又倔犟的忍住眼泪，坚信自己是无辜的。她又是幻想又是祈祷，用各种古怪的举动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可到头来，她仍旧看不到自己眼前这条无望之路的尽头。

　　她这日复一日的自虐的行径终于产生了可怕的恶果。那些已经发生的悲哀，和对未来的惶恐，变成了附在她的背后的两条吸血的蚂蝗，她看不见他们，可是却不妨碍他们慢慢的，却极耐心而无情的消耗着她仅存的理智和精神。她显然已经在这场无情的打击之下把自己送到自我毁灭的边缘了。

　　不过还是让我们感谢命运吧，就像所有因为背负着无法继续忍耐的苦难和不幸而准备自弃的人一样。在他们给自己下达最后判决的前一刻，命运总是毫无例外伸出手来，拉住这些人疯癫般的身形，施予他们最后自我救赎的权利。

　　即便安达利尔的脸色因为惊慌而变得苍白，不安让她神志变得慌乱而迷离，愤怒让她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怨恨所有的一切。不过命运在最后关头这一刻，依然毫无例外的施与了这位可怜的公主它那可贵的怜惜之情。就在安达利尔自我崩溃的最后关头，她终于用自己那仅剩的可贵的意志拉紧了自己头脑中那匹好似发了疯了的烈马的缰绳。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她强迫自己认清了形势，同时用仅剩的理智强行让自己恢复了镇定。在艰难的克服了畏罪的情绪和心存侥幸的各种荒诞幻想之后，她终于醒悟到，也许坦然的去面对当前的种种不幸，才是她真正获得拯救的唯一办法。

　　在受够了焦虑和痛苦的折磨之后，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对她这个好似霉运当头的可怜人儿来说，这也真可算得上是个令人意外的好消息呢。也就是在安达利尔做出如此决定的这一刻，她可喜的发现，这个似乎并不是非常艰难就能做出的决定，让她的内心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无论好坏，总归是结束了。”安达利尔的心仍在颤抖着，不过可幸的是，她总算是恢复了理智。

　　决心总能让人获得不可名状的振奋感，等到安达利尔觉得自己已经看清了为自己选择的前路，她感到自己似乎重新获得了面对一切的勇气。曾经那些患得患失的想法现在通通都消失了，那种勇于面对一切的勇气让她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坚定的，同时也令人振奋的精神状态之中。

　　就在这些似幻似真，时而慌乱时而坚定的情绪左右下。安达利尔终于在休斯深夜离开僧院的那天晚上打定了主意，她决定离开这个已经偏离天界太过遥远的地方，踏上为自己选择的前路的第一步。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勇气去面对前路那一切可能的不幸，不管那些悲哀的不幸是她应得的，还是强加在她身上的。于是她写好了离别的书信，独自踏进了夜幕的风雨里。

　　“休斯，先让我感谢你吧。”安达利尔在信里写到。“感谢你为了挽救我的名誉所做的这一切。不过也许这对我来说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就在此刻，我握着笔，我突然想到，虽然我们曾经是那么的亲密，不过也许你并不真的了解我，至少在这件不幸的事上你是不了解我的。你一定以为我除了惊慌于自我的命运以外，对于其他的一切都是漠不关心的吧？可是你错了，休斯，在我担忧我自己的命运以外，似乎还有着更可怕的事情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让感到深深的不安，虽然我无法向你说清那究竟是什么可怕事情。不过，我们现在还是不要再提这些了。好吧！感谢我父，终于让我等到了坚定自我信念的这一刻。至于我会受到怎样严厉的责罚，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总之，我愿意接受父王对我做出的任何判决。

　　原谅我休斯，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也就是说，我不能继续接受你对我做出的一切努力和好意。逃避父王的责罚让我增加了负罪感，我感觉自己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挑战，即便那可能将意味着更好的结局。

　　现在，我坐在这远离家乡的僧院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正在为自己坐在这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而感到吃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天界，这场逃亡真像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休斯，我不想责怪你，但是当我想起自己竟然会同意和你一起去寻找证明我的清白的证据，我就不能不嘲笑自己那时是多么的幼稚、多么可笑了！我那时怎么会糊涂到真的会去相信一个小小的物证就能拯救我的命运。我太愚蠢了，我本应不该忘记我是早已下定决心承受命运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责难了——如果这就是我的宿命的话。朗斯大人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可是为什么那一刻我把这一切都忘记了呢？休斯，我不怕向你坦白，我猜在我的心底一定还有心存侥幸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让慌乱了，把我变得软弱了。不过，还是请让我再次感谢你吧，休斯，至少这样的变故让我终于决心断绝了自己所有那些愚蠢的想法。试想一下，如果你不来找我，而眼下的一切都不曾发生，那么我一定不会知道自己竟然是如此的软弱而糊涂，以至于哪怕是虚假的希望也会蛊惑我走上歧途。休斯，也许你和我一样都不曾想到，正是你让我经历的这一切帮我找回了本心，坚定了接受一切厄运的意志。

　　让我们一起感谢主神对我们的不弃吧！我多想亲口告诉你，我此刻既觉得轻松，又觉得自己很快活。”安达利尔写到这里，脸上挤出来一个微笑来，她在努力让自己相信她此刻所写下来的都是真心话，包括自己对未来的承诺。虽然事实上，她对命运的喜怒无常以及他疯魔般残暴的一面一无所知。

　　“休斯”安达利尔继续写到“你曾经暗示我，我并无过错，只是因为有人已经决心为了自己的私利要把我作为牺牲。你指的那人就是我们共同的主神吧？

　　不，休斯，我不怪你这么说，如果他真的要牺牲我，那自然也有他的道理，而且我也不相信，他这么做只是出于什么私利，你和我都很清楚，在主神那里，是从来不存在什么所谓的私利的。让他施予我应得的责罚，无论那是怎样的不公和严厉，我相信自己都能坦然接受。

　　是我的天真让我步入了歧途，当我遇到克劳迪奥，我应该本着天界的本分杀了他，可是休斯，你知道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即便我那时知道会有现在这样的的结局，我也是不肯那样做的。而这还不是最荒唐可笑的，即使就是到了现在，在我的内心里，我甚至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这样的决定有着怎样的过错。

　　可是我的天呐！我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啊？这和我们天界的精神是完全相悖的！现在我知道了，就是因为我摆脱不了自己这任性的性情，所以我当然不是无辜的。毕竟我触犯了我们天界任何一个人都必须遵循的信条。就凭这一点，我也确实愧为主神的女儿……休斯，让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所想的，那就是我已经准备好了接受父王对我的一切责罚。

　　可是休斯，请告诉我，即便我犯下了这样的过错，难道我就真的不再是清白的人了吗？天啊！休斯，我是多么想亲耳听到你的回答啊！

　　休斯，让我告诉你吧，也许你很难相信，这些天来，我受尽了煎熬，感觉就像是过了好几百年，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糊涂了。我开始怀疑自己也许真的并非是清白的了。休斯，我没法回答自己，也许你的清醒和智慧可以帮我解答，不过也许这也不再重要了。

　　这就是我想说的。最后让我再次感谢你，我亲爱的休斯，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再见了，休斯！”

　　信从休斯的指缝间滑落在地，他意识到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彻底破碎，而且永远也不再可能挽回了，无论是他的安达利尔殿下，还是他自己。他来到窗前，遥望着天界所在的方向，可是雨后的晨雾是那样的厚，他眼前看到的只是模糊而白茫茫的一片，除此以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